天有些陰,水師陸戰隊團長季滄瀾帶著弟兄穿過一片谷地。這裡比中原氣候要濕潤一些,路不太好走,深秋的落葉鋪滿山谷,馬蹄踏上去有種在雲中漫步的感覺。遠處的山頂上已經下過初雪,藉著雲層中透過來的陽光折射出淡淡的金色。
隊伍行進不快,走在最前邊的是探路的輕騎兵,步兵四人一排保持二里距離跟在輕騎後邊,再往後是炮車,陸戰隊的火炮配備不多,是按照一個團十門左右配置的,這些馱炮和炮兵是團裡邊的寶貝,季滄瀾對他們呵護倍至。炮兵班的小伙子門在班長的指揮下低頭推動炮車和彈藥車,以節約牲畜的體力。隊伍最尾是重騎兵,身著北平製造的鎖子甲,儘管盔甲在身行動不便,戰士們還是騎馬趕一段路,就下來走一段,衝鋒時戰馬多一分體力,軍人就多一分活著回來的希望。
太陽漸漸升起來,穿透藍紫色的雲層,把陽光灑在路邊的灌木上,道路邊吸收足了露水的野草愈發顯得蒼翠,偶爾一棵稍微高一些樹的枝條慵懶地垂著,晨風吹過,就灑下一些水滴,濺濕士兵們的衣服。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火銃用油紙包住,以防沾上濕氣影響射擊性能。風漸漸大起來,天空中的雲層越來越薄,越來越薄,慢慢地被拉成絲線狀。
這裡的景色真美,可惜被一堆禽獸糟蹋了天光雲影這四個字。季滄瀾一邊趕路一邊想。他兄弟三人投軍報國,一個在水師,一個在震北軍,另一個在大寧。神箭季二的名字隨著明蒙戰爭在軍中流傳,有這樣一個哥哥在頭裡擋著,季滄瀾倍感壓力。如果自己再不努力,回家就被兩個哥哥笑話了,兒子將來在侄兒面前也跟著抬不起頭來。
這裡離石山城已經有百十多里了吧,穿過這個峽谷就可以看到倭寇的老巢了。季滄瀾心中沒有一絲臨戰時的緊張,相反,他心中有一種復仇的快感。到了那裡,就可以逼他們簽署城下之盟,靖海侯曹振說過,「對於倭寇,你不把他打得爬在地上,他不會和你真心談和」。十五天前水師炮轟界港,那個痛快。可惜自己所在的陸戰師只有躲在運輸船上看熱鬧的份,連強行登陸的活都被朝鮮水師給搶了,等輪到季滄瀾離船登岸時,眼前只剩下了一個燃燒的城市。看著那些哭天強地的倭國百姓,季滄瀾連踢他們一腳的興趣都提不起來,朝鮮水師軍紀極差,幾乎滿街都可以看到他們在搶東西,燒房子,拉女人。在水師中,這可是掉腦袋的勾當。那個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的朱二先生偏偏不讓曹振下令制止,只是讓大明水師嚴肅紀律,不准參與強姦與搶劫。直到朝鮮水師將領自己對比雙方軍紀自己覺得臉紅,殺戮才停止下來,不過那已經是登陸第三天的事情了,該搶的被高麗人搶光了,該燒的也燒完了。這個朱二真夠歹毒的,怪不得上一次平高麗戰爭中能立下那麼大功勞,這次攻打日本,太子殿下一定要讓他隨軍,就憑這一場殺戮下來,朝鮮和日本兩國之間就成了世仇,以後無論什麼時候大明進攻日本,朝鮮國肯定要站在大明一邊,無法再次背叛。因為即使背叛了對手也不會接納他們,他們手上的血債太多了。
隨後的石山城攻堅戰中,季滄瀾的騎兵更沒發揮作用。當著倭國來使,那個據說是幕府將軍的師傅的面,曹振下令集中火力炮擊。日本武士幾次衝出城來搶奪大炮,都被火銃壓了回去。島國幾乎看不到馬,所以季滄瀾麾下的重騎沒有對手只能觀戰。持續一天一夜的炮擊把赤松家經營了二十多年的石山城削去了足足一尺多,負責爆破的士兵點燃火藥車,炸酥了的城牆應聲而倒,城內的武士失去了抵抗勇氣,乖巧地把手舉過頭頂。街道上到處是炮彈落下時炸開的大坑,一個個如同地獄出來的惡鬼張開的大口,血,碎衣服、木頭,還有些殘磚亂瓦零落在彈坑中間,彷彿在提醒人們這裡曾經是一個城市。東一個西一個的火頭冒著滾滾濃煙,空氣中瀰漫著屍體燒焦的臭味。倭人習慣居住在木屋中,被落下的炮彈誤傷的人不多,被炮彈點燃的房屋燒死的人不少。
「請多多關照」,城守府那個叫赤松的老頭(是季滄瀾的誤解,他把日本人的姓當成了姓和名字)服服帖帖地捧著劍和印信的樣子真是有趣。被人打垮了居然還挺光榮一般,他的部下也如此,彷彿天生就是喜歡挨打的賤骨頭。獻完了劍和印信那個老頭居然拔出一把短刀來,就在季滄瀾等人以為他要行刺曹將軍時,老頭把短刀插進了自己的肚子,身後的武士迅速用長刀砍下了他的腦袋。整個過程就像排練好了的喜劇,專門演給觀眾看。靖海侯曹振彷彿知道對手在做什麼,在整個過程中眼皮都沒眨一下。最搞笑的是老頭身邊那些屬下,老頭死了,他們就像沒事人一樣,臉上沒有半點憂傷,一塊來了句「請多多關照」,就站到了曹振身後,彷彿他們也是大明軍隊的一員般自然。
事後季滄瀾問過朱二,這到底哪門子把戲。朱二告訴他按倭國規矩,城主戰敗認輸,則手下家臣與城主的主從關係就算結束。他們可以作為戰利品歸征服者支配。那個姓赤的老傢伙自殺了,就算洗清了他戰敗的恥辱,他的部下對他的義務也就此終結。此後如果征服者肯接納,他們就是征服者的家臣。
「這是什麼混蛋算法」,季滄瀾笑著搖頭。他永遠無法理解倭國人,同樣,倭國人也無法瞭解他。「要是我,肯定要死戰到底,如果主公不測,我肯定要追隨他的兒子,忠義二字值千金」。
太陽完全升起來了,兄弟部隊的腳步聲在季滄瀾身後響起,風漸漸停止,潔淨的天空如水洗過般湛藍,山川、樹木、河流在陽光下灼灼生暉。清晨的寧靜也就在這一瞬間被打破,前方,清脆的火銃聲在山間迴盪。
「上馬」,季滄瀾一揮手,重騎營的小伙子們立刻跨上馬背。步兵們迅速集結,把中間的通道讓出來,季滄瀾帶著直屬重騎衝上前去,邊跑邊吩咐副手展開戰鬥隊列,前邊的偵騎需要接應。
炮兵把火炮盡量推上半山坡,揭開炮衣,步兵排好三排戰鬥隊列,在各自的排長指揮下緩步前進。
曹振聽到了前方的射擊聲,縱馬跑到高處,舉起望遠鏡向前看去。季滄瀾麾下的偵騎顯然吃了虧,正策馬向山谷裡退,對手也出動了騎兵,緊追不捨。寬闊的谷地中,重騎兵飛快地穿過步兵和炮兵行列,在陣前列隊。
潰敗回來的偵騎沒有衝向自己的隊伍,而是奔向右邊。馬上的騎手揮動馬刀,向季滄瀾打了幾個手勢,後者點點頭,自信地拉住韁繩,座下的戰馬不安地用前踢刨動濕土,一會就刨出個小坑來。
目光如獵鷹般,季滄瀾看著對手追進,他有一個好副手,可以讓放心的讓副手給他提供火力掩護。背著旗子的日本武士在他眼中就像草原上無知的野兔。多年的行伍經驗和兩個哥哥的教誨讓他知道如何把握戰機。
「弟兄們,讓他們認識一下什麼才是騎兵的正確打法」!詼諧的說了一句,季滄瀾鬆開了戰馬韁繩,拉下面罩。
「是」,整個騎兵營隨著他山崩一般衝了出去,就在同一時刻,火炮射擊聲在他背後響起,是副手指揮炮兵進行火力壓制,用炮彈製造彈坑遮斷對手的後援部隊。
馬蹄聲轟如雷鳴,大明重騎直撲對手,為了這一刻,他們等了太久。馬背上的山東漢子拔出三眼火銃,把哇哇大叫著的武士射翻於地。才一個照面,對手就被衝散了,沒等看清大明戰士的臉就被打倒的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前邊的倭國武士轉身就往回跑,後邊的日本武士閃避不及,自己人和自己人攪成一團。太可怕了,大明騎兵手中拿著法寶,很多日本武士都被這個想法嚇倒。此戰過了好長時間,才有人給法寶取了個日本名字,叫做「鐵炮」。武士們在鐵炮面前逃走,也不算有違武士道精神,因為那東西的確非人力能抗衡。
沒膽匪類,季滄瀾噁心的罵了一句,就像圍獵一樣驅趕對手向人多的地方跑,健壯的蒙古馬四踢奔騰,跑得不快,但有足夠的時間讓騎兵們清理戰場。一個日本武士仰面朝天掉下了馬背,腳還拌在馬鐙裡,慘叫著被受驚的戰馬托成碎片。有日本武士停了下來,轉身掩護同伴撤退,沒堅持幾下,就被幾柄馬刀同時砍中。季滄瀾盯緊一個騎白馬的小個子,窮追不捨,那個小個子顯然被嚇破了膽,邊跑邊在嘴裡發出哇啦哇啦的聲音,好像是在哭。一個彈坑讓小個子不得不拉馬避讓了一下,季滄瀾就在那一瞬間衝到他背後,憑感覺揮動馬刀向前一抽,鮮血撲地一下竄起老高,無頭的武士夾緊戰馬,本能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出好遠才知道自己丟了什麼,身子一歪,從馬背上栽下來,無主的戰馬灰灰叫著,落魄地在戰場間徘徊。
天空微微一暗,季滄瀾知道那是什麼,自己沖得太*前了,目睹過那些禽獸在沿海村落惡行的騎兵臨戰時沒有一個能完全保持理智。帶轉馬頭,狠狠夾緊馬肚子,蹬裡藏身,這是哥哥季滄海教給他的保命招數,戰馬慘叫著向本隊狂奔,「噹」,耳畔的巨響讓人頭暈目眩。半分鐘後,壓住嘔吐的感覺,季滄瀾知道自己揀了條命回來,不太好看的但實用的圓盔彈開了羽箭,不顧大腿上火辣辣的疼痛,他挺直身子,戰馬卻軟軟地臥了下去,把他放到地上。通人性的坐騎只要有最後一絲力氣絕對不肯摔到主人。
「小毛」!季滄瀾眼淚順著頭盔邊緣落下。回低頭察看愛馬,七八根長箭插在馬身上,血如溪水般從馬鼻孔中流下。
「將軍」!一個士兵冷靜地提醒季滄瀾他的職務。季滄瀾抬起頭,看著受傷的部下陸續跑回來,有人騎著馬,有人步行,有人肩膀上扛著受傷的戰友。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對手會進行這種無差別漫射,這是瘋子才會想出的主意,箭雨下,盔甲精良的大明騎士尚且損失慘重,那些幾乎身上只有皮甲的日本武士估計沒有人能逃出生天。
身後的主陣地上響起號角,那是曹振將軍喊大家歸隊。騎兵們木然站著,恥辱的感覺籠罩全身。
「列--隊」!季滄瀾對著稀稀落落的部下大喊。整個重騎營在剛才的搏鬥和箭雨中損失了近二分之一,失去了戰馬的騎士狼狽地站在地上。
「一列縱隊」,季滄瀾衝著山谷大喊。淒厲的喊聲在天地間迴盪。
騎士們或者杵著戰刀,或者牽著馬,在他面前排成縱列。
火炮聲又響了起來,大明主力的火炮展開的隊列,向躲在谷口灌木叢中的倭國弓箭手進行報復性射擊。大隊步兵從騎兵們的身邊走過去,踏著戰鼓的節奏向敵軍逼進。
「報數」!,季滄瀾悲憤地大喊。
「一」、「二」、「三」,……沉重的聲音壓過火炮轟鳴。
「重騎營戰士聽我號令,今天我們全殲對手於山谷,一個換三個,值。現在我命令你們回到後方休息,準備再戰,解散」!曹振不知什麼時候趕了過來,代替季滄瀾發出號令。騎士們愣了一下,伸手擦乾臉上的血和淚水,挺著胸膛走向後方。
寬闊的山谷出口處不斷有一團團濃煙升起,後邊一團被風吹動,碰上前邊的一團,猶如夏日裡盛開的蓮花,亦如叢林中飛翔的精靈。也許,那是剛才失去生命的靈魂,正在天空中注視著自己的戰友,為即將進行的衝鋒以壯行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