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放下屠刀者,可以立地成佛。所以殺戮越重的地方,佛寺越多,僧人的地位越高。殺人者總希望報應來臨之前,擦乾嘴邊吃人的血跡,然後把自己打扮成頓悟者或者受蒙蔽者的樣子,以便尋找下一次抽刀的機會。
「禪師,請指點弟子迷津」,足利義滿在佛前俯首。花御所內赤松家美少年柔軟溫潤的肌膚所帶來的美妙感覺還停留在他手上,他可不願意今晚回去後看到美少年的眼淚。況且赤松家的石山城地處畿內與山陽道地區的咽喉之處,南臨界港,北俯京都,此城一失,京都門口洞開,只能棄守。
旁邊焚香的禪師抬起垂的眉毛,淡淡問了一句「將軍所以憑借的大內水師呢,赤松家不是誇口說石山城關山險固,可保十年不失的嗎」?對眼前這個將軍弟子,僧人愛多於怨。義滿十歲繼承父業為將軍,二十二歲借斯波、土岐、山名、佐佐木諸將之力罷免權臣細川賴之而親政,除了有足利家族遺傳的惡習喜歡男寵外,幾乎是一個絕世英才。親政之後,禁奢侈、行儉約、鎮暴行、止賄賂、選賢者,畿內大治,如果沒有今天這個變故,日本國十年之內,必然統一在他手中。僧人一步步看著他長大,暗地裡為他出謀劃策,二人名為師徒,實為謀臣與主君。
義滿被噎得喉嚨裡咯了一聲,差點背過氣去,心中暗罵,「賊禿,分髒的時候你從來不少拿,出了事卻來說風涼話」,臉上卻不敢帶出半點怒容,依舊虔誠地說道:「弟子知錯了,請大師不念弟子之過,而為天下百姓大發慈悲」!
老禪師輕歎一聲,帶著些不滿的語氣抱怨:「我早告訴你過,中原已經換了主人,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要你在自身羽翼未滿之前,不要惹怒他,可你偏是不聽」。
「弟子知錯」!義滿恭謹地對著禪師施禮,「弟子在洪武十二年大明水師開始巡洋後,已經嚴命麾下不得再到西方劫掠,後來那些壞事,都是南人幹的,與弟子無關」!
「還是西方,義滿將軍,至今你還認為我們這裡是神國,大明是西夷嗎?就是這種妄念害了你,當時我曾勸你修書給大明皇帝,承認其為華夏正統,你怎麼不記得」?五山系僧人與中原寺院往來甚密,對那裡的變故瞭如指掌。大明遣使至日本,自以為日本正統的南朝扣壓使節,斷其供給,使臣趙秩寄居寺院,和僧人春屋妙芭交好,妙芭曾私下派弟子送信到北朝,叮囑師弟勸足利義滿把握時機。義滿以為蒙古人戰力高於漢人,前來討伐尚剎羽而歸。日本武士既然能打敗蒙古人,戰鬥力自然高出漢人更多,所欠只是神國未能統一。若能把神國統一在自己之手,日本戰船一定要跨海西征,將那片富庶的土地全部統治在自己的名下,如果沒等開戰先行示弱,到時候士氣難免受影響,所以沒有聽從其師父的建議
「師父,日本與西方大海相隔,原本就互不統屬。況且他們認為南朝才是正統,如果我貿然乘臣,大明以上國之名命我奉後龜山天皇為主,則幾代人血戰來的基業俱毀在我手,那時弟子之罪,雖百死莫贖」!義滿低聲下氣為自己辯解,希望能得到師父的原諒。
僧人又歎了口氣,「你說得也有些道理,既然你不肯奉中原為正統,我還能做什麼」?
「弟子想請師父勸說大明罷兵,奏請大明主帥劫掠沿海和羞辱使節之事俱是南朝所為,只要大明不迫北朝奉南朝為正統,弟子願意歸為大明臣屬」。
「你個人歸為大明臣屬,天皇還是天皇,你以為大明皇帝是那麼好騙的嗎」?僧人在心裡不滿地質問。但也知道這是足利家能做出的最大讓步,神國思想在這裡奉行已久,真要完全歸附大明,自己這個中原文化的頂禮膜拜者都不願意,何況權傾天下的足利大將軍。
伸手攙起了得意弟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僧人如同訣別般叮囑:「你已經是大將軍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我派弟子世代受你足利家好處,自不能讓你為難。中原太大,遠超你想像,你不肯屈服於他,難道那裡就沒一半個知恥的,將來會全部肯屈服於你。我勸你收起這急功近利之心,慢慢經營為好,沒幾代人功夫,我們無法登上那片土地,即使上去了,也得被趕回來。大明皇帝曾入寺為僧,所以其國人對僧侶禮敬有加,但這水師主帥曹振是個出了名的殺人惡魔,少年時曾經為浪人,斬西北路上盜賊如割草。當年高王都即為其所破,李氏朝鮮由此得國。為師這一去,說不上能不能活著回來,今後如何,你好自為之吧」!
足利將軍滿臉悲慼,深深俯首:「弟子謹尊教誨,師父儘管放心,有足利家在一天,五山宗即為禪宗正統,永受供奉」。
僧人大笑,「我就是欣賞你這份機靈,連佛祖的生意都敢做」,整頓衣冠,逕自下山。足利義滿虔誠地目送老僧出了山門,轉身對屬下吩咐:「請斯波、土岐、山名、佐佐木家速速派兵勤王,遣信使去南邊,讓今川聚攏各地兵馬,準備應急,一旦事態有變,立刻奉南朝後龜山為主」!
天皇和鏡、劍、玉三神器一樣,不過是個招牌,家族利益才是永恆。在足利義滿心中,李成桂是最好的榜樣,大明水師攻入高麗,反而給李家掃平了奪權的障礙。如今改國號為朝鮮的李家不是照樣跟在大明身後耀武揚威。如果京都失陷,足利義滿絕對不會學楠木正成那個笨蛋去切腹自殺,他早已給自己準備好了退路。讓小松天皇留下來赴國難,必要時甚至可以派人殺死小松天皇,嫁禍到大明和朝鮮軍隊身上,利用民間對天皇的忠誠來發動各地武士叛亂。足利家可以從容退到九州,憑借今川貞世在那裡經營多年的實力投*已經沒有多少底牌的後龜山天皇。待大明軍隊退出日本後,他足利家依然是日本第一家族,幕府依然掌握在他足利義滿手中,只是上邊的傀儡換了一個名號而已。
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利益才能稱為永恆。
十天後,高德勇在北平拔拉著玉石算盤,將股市上最硬的對手汪家擊倒於地。不出其預料,狄、白兩家非但沒有與汪家患難與共,而是落井下石,趁海上起戰事,汪家資金來源斷絕的危機時刻從背後捅了汪其棣一刀,和北平諸強一同瓜分了汪家多年的經營。
是時候了,武安國從棋盤上抓起一顆黑子,看似漫不經心地點在棋盤上,「校」!趁詹氏兄弟發楞計算步數的空擋轉身吩咐正在觀戰的張正文,「借你的名義約一下狄老闆和白老闆,說感謝這次合作愉快,明天北平張家在鳴鏑樓擺一桌子酒席,請他們務必賞光」!
張正文愣了一下,知道師父準備和對方攤牌,高興地答應了一聲,站起來準備下樓,走到門口又被武安國叫了回來:「順便把染料鋪的李老實掌櫃的叫上,請他坐陪,人家這次也出了十好幾萬兩呢,也該讓人家露個面兒了」!
「武兄,我們認輸」,詹氏兄弟聽武安國如此安排,沒心思再往棋盤上下功夫,中盤棄子。「咱們原來不是計劃收拾了汪家後再商量下一步動作嗎,您怎麼突然單獨行動了」。
武安國笑了笑,這兄弟二人對自身的權利看得還很重,根本不畏懼自己的權勢,如果他們對別的官員也能這樣就好了,郭璞說得沒錯,北平的確是慢慢以其自己的方式在成長,不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出其內在變化來。「我這是看高胖子算帳時想到的,不在我們的計劃範圍內,屬於個人的試探性行為。如果需要動用商號的力量,肯定會和大家商議」。
「看我算帳想到的」,高胖子滿頭霧水。
「對,就是看你這幾天算帳想到的」,武安國客氣地對高胖子解釋道:「咱們和汪家鬥了幾個月,狄家和白家還有一些南方小商號一直站在汪家背後,明知道這汪家的錢來路不正,還要一條道走到黑,其實就是覺得跟著汪家有利可圖。等大明艦隊首戰勝利的消息傳來,汪家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那白、狄兩家下手比我們還狠,跟在汪家後邊那些小商號個個都趁機反噬,沒一點兒同情心。所有動作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利字。既然如此,我就和他們談一談,讓他們認識清楚了利益在哪,說不定大家可以坐下來交個朋友」。
「交朋友,你是說,你是說」,詹臻猶豫了一下,終歸還是忍不住,把肚子裡的話問了出來「侯爺意思是說咱們和他們妥協」?
武安國點點頭,「對,妥協,說好聽些叫講和,大家坐下來一起重新制訂個股市規則,重新玩過」!
「那我們那些虧不是白吃了,侯爺前一段時間還和郭大人說要和他們清算到底呢」!
「原來我是盯著汪家和謝家,他們不倒,我心不甘。沒想到水師進展這麼順利,這汪家和謝家都是外寇的奴才,我們和他們根本沒有共同利益可言,而狄家和白家背後的後台雖然恨新政入骨,但終歸還是中原人,我想看看大家有沒有坐下來談一談的可能。並且這種談判對我們並非沒有一點兒好處,不信你們讓胖子分析一下,看我們是死戰到底好,還是和氣生財好」!武安國耐心的解釋,從內心深處講,他也不願意這麼快就算了,但他從郭璞的勸告中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周邊戰事進展越是順利,自己離開北平的日子越近。
「當然是和氣生財好」!高胖子反映極快,他是外人,和南邊那幾家本來就沒太多的利益衝突,在他心中,和談是最好的結局。「我們的生意還要向南邊賣,一下子把他們打垮了,這仇就結大了,到最後北邊越富,南邊越窮,兩邊差距越大,就越說不到一起。不如趁現在大家坐下來商量一下,都有些賺頭。這狄、白兩家受人主使,開頭就是來搗亂的,現在他們為了錢算計汪家,說明他們現在更看重利益,而不是你們北平和南方那些人的新舊儒學衝突。只要想賺錢的人,就沒一個希望這股市越玩越冷清,我看汪家一倒,他們現在缺的就是一個台階。只要他們願意和我們一起賺錢,你們就有機會讓他們接受北平的新政。白花花的銀子比那些微言大義更有說服力」。
高德勇是個純正的商人,在他心中利益永遠放在第一位。詹氏兄弟雖然在北平眾人中算頭腦最靈活的,也跟不上他的思路,想了好半天,才幽幽地問:「你是說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發財,利益均沾」。
「就是這麼個道理,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發財,有了共同利益,特別是那些小商家,他們就會轉而我們,沒有人會和銀子過不去。等我們的人多了起來,我們走南闖北膽氣就壯,就不必在打通官府問題上下那麼多功夫,如果他們把賺的錢去投資開工廠和商號而不是去買地,他們就和我們成了一樣的人,自然就站到了我們這邊」!武安國仔細地給詹氏兄弟解釋。
「我們和他們一樣待遇」?都市之狼的名字不是白叫的,詹氏兄弟明白了合作的好處,雖然不甘心,還是決定贊同武安國的意見,但最末還不忘記給自己討一點兒好處。
武安國又笑了,這兄弟二人的秉性從第一次雙方配合伏擊蒙古人開始他就瞭解得清清楚楚,這種性格的人更具備商人素質,難怪他們在北平發展這麼快。「你們和他們不一樣,五哥、楊家、徐家、陳家,你們都是先行者,探路時付出的難免多一些。但你們同時也是新規則的制訂者,為了你們自己不被人家推翻,就必須吸引更多的人參與。我會建議把股市新規則交給你們三個來做,用胖子的話說,這規則君子制訂不了,能不能保證自己利益前提下堵住所有空子,並且能讓大家都接受,那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三個奸商如強盜分髒般笑著互相對望。武安國給出的條件夠誘惑,新的股市規則,無論誰來制訂,肯定會對他自己的利益傾斜一些。經過幾方勢力討價還價打打折,留下的好處依然可以想向。如果規則制訂得好,可以永遠流傳下去,那麼他們三人就是大明股市的奠基人,將如木匠崇拜魯班一樣,永遠受到後世商家的膜拜。
「武侯說得是真話,你真讓我們來制訂這個規則」?高胖子敲磚釘角,對他來說,參與制訂規則,就意味著徹底溶入北平,徹底被接納為自己人,作為一個外來者,他最需要的就是非歧視性接納。
「我放手不管了,你們對現在的情況比我熟悉。我會向大家建議由你們三個來主管新規則的建立,但你們必須聽取各方意見,權衡所有大小股東利益,和遼蒙商號規則一樣,三分之二的人通過才算數。還有,就是盡量公平公正,要知道沒留下一個漏洞,不光多一個你自己謀求利益的手段,也給對付你的人留同樣機會。咱們一塊對付汪家,就是*的這些漏洞。他們合夥算計北平,也是*這些漏洞。今天你是釣魚著,明天難免就被人家釣。不掉進陷阱的辦法是不要設置陷阱」。
「知道了,您一百個放心」,詹氏兄弟高興的回答,心裡暗道:「九十九個放心吧,我們明著不算計別人,暗中算計還不成。至少新規則制訂之前,我們能根據規則做好所有準備,到時候,哼哼…」。
高胖子的肥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非職業性笑容,右手習慣性地把算盤打得啪啪做響,邊打算盤邊說道:「那明天我們請白、狄兩家吃飯,就看武侯臉色了,您讓我們扮青衣我們就扮青衣,讓我們扮小丑我們就扮小丑」。
滿屋子的人都被高胖子的習慣動作逗笑了,說笑了一會兒,老二詹毅謹慎些,收斂笑容問道:「如果白、狄兩家不開面,咱們怎麼辦,還有,侯爺,那個李老實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他一個染坊就那麼有錢,居然一下子拿出十多萬兩來咱們」。
武安國凝住了臉上的笑容,關於李老實,他寧願這個人不存在。但是,在這個時代的人就必須面對這個時代特有的東西,與其瞞著大家,不如讓大家心裡多一些準備。「染坊的李老闆在北平已經經營多年了,咱們剛開始幹起時,他就來了。開始我也沒注意此人,畢竟咱們這像他這樣的小商號多了去。但今年他主動找我,拿了十幾萬兩咱們,那銀子全是足色的,比徐家商號的銀錠成色還足」。
「經營」二字咬得很重,彷彿說著一個悲劇故事般,武安國話裡滿是悒鬱「那銀子打著號,全是官銀,是皇上讓他帶給咱們的」。
「啊」!三個商人全部愣在當場,「錦衣衛」!三個帶血的大字在眼前晃動,空氣在剎那間冷得把桌子上茶凝固成冰。
武安國無奈的苦笑一下,挨個拍了拍三人的肩膀,重重的大手幾乎把三人擊倒。「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正好利用這個李老實向狄家和白家示威,看他們是聽朝裡大臣的,還是聽皇上的」!
「問題皇上是我們嗎」?聲音細若蚊蠅。
「管他,反正對手不知道我們底細,反正李老實的身份是錦衣衛千戶」!
註:1、關於赤松家的美少年,日本幕府時期特色,各地大名為了保住自己利益,紛紛選家族中美少年給將軍,一方面作為人質,一方面作為鞏固地位的手段。其中比較著名的就是足利四代的男寵,足利四代曾下令讓其繼承家業。這種屁眼外交也是日本政治一大特色。
2、關於神國。日本曾經認為自己是神之國度,他們一度自稱為中國,把中國稱為西夷。具體參見何英鶯老師的史學論文《華夷思想和神國思想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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