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郭璞打心底喜歡這所北方名城,雖然郭璞知道朱元璋不會讓自己在北平呆得太久,明朝地方官員,還沒有人做到像自己這麼大,執掌四省,儘管這四個省的人口加起來也沒有別處一個省多。估計明蒙戰爭結束之日,也就是自己功德圓滿回朝高昇或高掛之時。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讓新政盡快成長起來,盡快學會保護自己。無論換了誰來做這四地的最高長官,都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
幾年來,看著北平等地一天天繁華,一天天富庶,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成人一樣,郭璞心中充滿難言的喜悅。儘管這個孩子身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做父親的依然喜歡在眾人面前把兒子的優點一一炫耀出來,然後在客人的讚揚聲中謙虛那麼幾句:「小犬無知,大家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免得他驕傲自滿」。如果真有一個客人不識趣當面指責孩子不懂事,缺家教,做父親的縱使再虛懷若谷,肚子裡也會把客人的祖宗八代挨個問候一遍。
現在就有這麼一個不識趣的人送上門來了,論師承還和郭璞頗有淵源,算得上是同門師兄。拿著師叔的信,千里迢迢來到北平,只為了和郭璞辯上一辯,讓他認清北平種種新生事物都是洪水猛獸,早晚禍國殃民。
「濫用武力,渴求財富,崇尚機械力量,自私自利,以殘暴野蠻為榮,禮樂崩壞,綱常離析,常此以往,不待人毀,其必自毀之……」!
「滾,遠遠的給我滾,除了讀書外,你經歷過什麼,你又做好過什麼」,郭璞肚子裡暗罵,表面上還得客客氣氣地聽師兄慷慨陳詞,像師兄白正這種人,你真要把他轟了出去,反而成就了其正直的聲名,不如慢慢和他耗。
白正白德馨可不這麼想,他不到二十而名動江南,六藝經傳皆精。在他心中聖人之道,聖人之言是整個社會的行為典範,凡人說話做事只要都符合了聖人之道,則大明將重現盛唐時代四夷來朝的輝煌,說不定聖人之世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重現。而他,則是推動聖人之世重現的重要力量,肩頭使命感讓他不惜面對一切艱辛和冷眼。
數月前他一篇奏折,引起二百餘江南名士的共鳴,誰料朝廷上代為呈送奏折的杜學斷章取義,導致整個狙擊新政的行動失敗。王本、杜佑、襲學、杜學、四大學士紛紛落馬,己方實力大損。雖然也讓首任海關總使沈斌丟官罷職,海關人事大換血,但頂多只能算新政和反對新政的人較量了個旗鼓相當。明蒙戰局一緊,朝廷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前線上,官員們很難在這時候發動新一輪狙擊新政的動作。
白正實在不甘心沒有將新政連根拔起,聖人云「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不抓緊時間把災難消滅在萌芽狀態,就是儒者的失職。現在,江南鄉野間男耕女織各守其職的溫馨日子在新政的衝擊下已經一去不返,北國百姓忠厚老實的性格也因為新政帶頭言「利」而被銅臭腐蝕得所剩無幾。這次一路向北,在鄉間投宿時,野人居然沒像書上說得那樣仰慕斯文而好好招待他,反而總因為一頭蒜,一壺酒和他討價還價。那些*種植棉花發了財的地主們更不用說,有人聽他報出了煙波漁叟的名號,居然連人帶鋪蓋一起給扔出了莊子,半點兒面子都不留。拋開這些個人挫折,除了北平,很多城市裡*新政發了財的人全是些不法之徒,失去了土地的農民被低廉的工資,每天長達九個時辰的工作搾取出最後的生機。不為自己的得失,就是為了這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能任由新政再發展下去,朝廷上是大臣們的職責,鄉野間,自己這飽讀聖人之書的人也要有所作為。
此番不顧其他學者的勸阻北上,白正抱著必死的決心。他要在新政的發源地證明新政是錯的,要從源頭上教化世人,讓誤入迷途的百姓徹底醒悟。而這一切關鍵的關鍵,就在自己的師弟布政使郭璞身上。
白正認為自己的同門師弟郭璞是個難得的英才,他既然能成就新政,也能毀滅新政。以前種種,白正認為那是師弟受了歹人蒙蔽,只要自己慢慢和師弟把道理說通,肯定能感化他,讓他反戈一擊,釜底抽薪。為此,白正花費了數月時間,搜尋在各地實行新政以來禮樂崩壞,大道不行的所有例子,搜尋百姓受新政所害的重重淒慘景象,搜尋不法商人借新政囤積居奇的種種無恥作為,比給朱元璋的奏折更嚴密地準備好一整套說辭,他要對郭璞實行誅心之策,消滅其心中的魔障,把他帶回正途。
北平的秋天涼爽乾燥,陽光通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客廳裡。家宴已經用過,小几上的茶壺也已換過幾次茶葉,客人依然沒有要離開的覺悟。躲在隔壁偷聽的郭夫人恨恨地咬著牙,腹誹著丈夫的師兄,「哪裡來的呆子,聖人之世,聖人見過玻璃是什麼樣子嗎,聖人那時候有火銃嗎,聖人那時候有織布機嗎」!
郭璞端起茶杯,輕輕的噎了一小口。這是他的招牌動作,一端一抿之間透著別人學不來的鎮定與從容。每到這個時候,他心裡必然已經有了計較。
「師兄大老遠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我在北平書院裡給你安排間上房,那裡每天學子往來,是個讀書論道的好地方」。語言中客套帶著生分。
看郭璞這副不冷不熱的模樣,白正知道自己枉費了一番苦心,歎了口氣,起身告辭,「師弟,論做官,師兄的確不如你,但師門中所教聖人之道,你我卻要時刻牢記在心,總不能顧得眼前一時,遺禍千秋萬代,否則,將來我們怎麼去面對歷代先師」。
「師兄言重了,小弟自幼學的是聖人之道,當官時恪守的也是聖人的教誨,聖人的本心,不過是讓老百姓過上像樣的日子,小弟做的也正是此事。至於師兄所言那些弊端,實非由新政而起,而是有人假借新政之名。師兄不信我的話,不妨在北平隨意走走,看看同樣的買賣在不同人掌管下,給百姓帶來的厲害到底有多大不同」。
「那我就告辭了,不打擾布政大人公務為民謀福,華夏自古以耕戰立國,布政大人凡事還要三思」。白正無奈的拱拱手,陪了個笑臉,有些惱怒畢竟不方便掛在明處。
郭璞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滿,依然淡淡地笑了笑:「這布政使官職,在師兄這種煉達之士眼中還不是糞土一般,小弟不過是在其位、盡其責而已。你我二人看到和經歷過的東西不同,自然見解不能統一。這就像我們當年研習論語一般,每個師兄弟都有不同的解釋,本心都是為了學業精進,何必道不同就一定不相於謀呢。說句粗俗的比方,一個賣大餅的和一個賣油條的打起來,爭哪個能填飽肚子,其實不都是個飯麼」。
白正被郭璞說中的心事,老臉不覺一紅,他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當即借郭璞的笑話打個哈哈,大笑著說道:「數年不見,師弟的笑話越講越幽默了,不耽誤你處理公務,師兄告辭。我本來說你,反倒被你所說,師兄就依你之見在這北平住上些日子,看看這新政到底有什麼好,讓你癡迷至此,然後再來上門來與你理論「!
郭璞慢慢地站了起來,笑著送客出門,臨到大門口,突然漫不經心地問:「師兄一路行來,可曾算過北方一小戶人家需要多少土地才得衣食無缺」。
「師弟考我嗎?好,我先說說,你來指正」,白正略一沉吟,當即說出正確答案。「北方多是旱田,若是有牛並且土地也是自家的話,大概二三十畝光景吧,這可比南方水田差得遠了」。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都想起了求學時答問的光景。
「要是這小戶人家開枝散葉,五十年後需要多少土地方能養活這一家人」。
「放在太平盛世,五十年後夫婦二人只要活著就能抱上孫子,這家人少說也有六、七口,沒五、六十畝土地是不行的」。
「多謝師兄教誨」,郭璞一揖到地,「小弟對最近對此事一直心存疑惑,今日聽到師兄高見,茅塞頓開。太平盛世固是我輩所期,可越是太平盛世,人口增長越快。我中原可耕之地雖多,總也有個盡頭。所以歷朝盛極則衰,並非全是君臣不盡其職,地力亦其所限也」。
「這」?,白正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所說耕戰立國之言又被師弟抓到了把柄,郭璞的話在他眼裡雖然有些胡攪蠻纏,但也非全無憑據。這新政最大的好處就是讓百姓不再像過去一樣依賴土地。他是個名儒,自然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番,回了個揖,逕自走了。漿洗得筆挺的書生袍在北平滿街的短打之中,顯得分外孤獨。
郭璞對著白正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對書僮吩咐,「去,到管家那裡支二百兩銀子,把我師兄安頓得舒服一點,等我忙完了這段時間就去看他」。
想到師兄大老遠來了,自己卻不能留他府上小住,心裡不覺有些難過。白正的學問和人品都是上乘,若非見解不同,本來二人可以作為很好的朋友。可他一道奏折差點毀了整個北平,自己要是把此人放在家裡,誤解所造成的傷害恐怕不比白正那道奏折小。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偏偏白正和自己抱得都是憂國憂民之心,懷著同樣的濟世之志。
「師兄,對不起」,郭璞心中暗暗表達著歉意。北平眾人承受的打擊已經太多,我不能再讓他們受到更多傷害。
想起武安國白衣麻鞋在府第發了瘋般忙碌的樣子,郭璞心裡就是一痛。李善平陣亡的消息與北和林城破的消息一同被燕王的信使送到了北平,本來應該最傷心的武安國卻沒有太多的反應,沉靜地吩咐人替李善平準備身後之事,然後就投身到股市運作當中。沒人能勸解他,這種傷痕,只能期待歲月去撫平。
得到利好消息,眾股票先是旗花升空般猛漲了一陣,然後在武安國等人的刻意狙擊下稀里嘩啦跌了下來,把幾個想趁機撈一筆的投機商人折騰了個血本無歸。那個要錢不要命的高胖子不知什麼原因成了武安國的鐵桿搭檔,一個多月來,二人合夥做套子,放假消息,挖坑,種種花樣以令人匪夷所思,讓對手防不勝防。北平書院的穆罕默德還唯恐武安國心亂算不清楚帳,臨時從書院中抽調四十多個學商學的高徒到其府上幫忙,美其名曰實戰檢驗學習效果。於是伴著四十多個學生手中算盤珠子的辟里啪啦聲和高胖子的哈哈大笑聲,大筆的資金落回了張五等人的口袋。一些小投機商陸續出局,只剩下幾個資金大戶勉強支撐,心裡留戀著當年大把賺錢的好日子。
可惜他們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北和林被攻破消息傳來的當天,一直在股市上興風作浪的謝家第一個蔫了下去,其在北平的女掌櫃謝無崖趁著股市上漲的功夫不管能否回本發瘋一般把手中股票清倉拋售,無形中幫了武安國一個大忙。沒等股價開始下跌,謝家又開始低價轉讓自己手中其他產業,所有交易幾乎在三天之內全部完成,據說那個女掌櫃每簽一筆買賣,都哭得呼天搶地,儒喪考批。偏偏大買家高胖子沒有菩薩心腸,謝無崖哭得越淒涼,他把價格押得越低。最看不慣商人巧取豪奪的北平春秋此刻居然沒出來說一句公道話,另一家號稱百姓喉舌《北平新報》更乾脆,在頭版上寫了一篇特稿,標題只有兩個大字,活該!
「兄弟,差不多就收手吧,難道你指望把北平眾商家的損失全賺回來嗎」。郭璞在一次晚飯後的閒談中好心提醒武安國。很多資金早就被轉移走了,能夠把殘局挽回到目前這種地步,結果已經是超出眾人期待,沒有再耗費太多時間在趨於滅亡的股市裡。武安國和李琪奉旨北巡,現在大駙馬李琪守制回鄉,武安國還得花時間把剩下的幾個省巡完,否則即使為震北軍後勤供應做出的貢獻再大,也難免惹朱元璋心裡不痛快。
「不著急,我要慢慢和他們玩」,武安國望著北方陰暗的天空,聲音低沉而沙啞,彷彿回答郭璞,又好像說給隱藏在空氣中的英魂。「玩到他們認輸,願意坐到桌子前,和我們一同制訂一個大家都遵守的規則為止」!
「不玩了,老子要收子了,籌劃了這麼多年,朱二,這次你可得好好給我算算本錢和利息」,大明水師帥艦伏波號上,十三郎曹振和眾水師將領肆無忌憚地開著玩笑。太子朱標坐在上首,請捋鬍須,任由屬下笑鬧。終於到了收穫得季節,三年來,水師與遠近海寇大小百餘戰,大明沿海各個島嶼,高麗沿海各路水寨基本被「打掃」了一個遍,大明水師士兵從聽到開炮就打哆嗦,到巨浪打碎身邊得甲板都不皺眉,其中成長艱辛,眾人曾一同體味,他們有理由高興,有資格笑鬧。因為過來今晚,戰艦就要駛出朝鮮國東邊水師租借來的港口,兵發倭寇老巢。
「從明天起,大家憑旗語聯絡,分批前進,各艦隊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和本隊陣形」。清咳一聲,提醒眾人不要鬧得太過火,曹振在指揮台上展開海圖。眾人知道要分派任務了,擦拳摩掌圍到了指揮台邊。
「殿下」?曹振抬頭看看朱標,徵詢他的意見。
「說你的,孤不懂,孤只是跟在你們後邊開開眼,順便給你們擂鼓助威,具體怎麼打,你們自己看著辦」,朱標寬厚地笑了笑,豪氣干雲。大明和朝鮮水師聯軍百餘艘戰艦攻倭,船帆遮天蔽日。這樣周密的準備會失利,那就沒天理了。以前怕的是颶風,但通過連續兩年的觀察和收集海情資料,大海每年在這個季節是最平靜時候,連個大浪都不會起。若不是大明禁止各國對倭海上貿易,前幾年九月,劃個舢板都有人敢從高麗到日本。李成桂今年廢了高麗王自立,改國號為朝鮮。為了得到大明的正式冊封不惜血本拍朱標馬屁,把全部家底都派了出來,這些高麗水手熟悉水路和洋流,讓曹振更添了幾分獲勝把握。
「陳將軍,你帶三艘星級艦頭前探路,遇到大小船隻一概不准放過,讓倭人給我老老實實呆在窩裡等著大家收拾」!
「是,小將陳好高興地跨出幾步,把令箭搶過來揣進懷裡,生怕別人搶走般匆匆而去。他是懷柔義學出身,曹振把先鋒任務交給他,明顯有照顧自家子弟的嫌疑。這任務他要是干砸了,以後包管沒臉在水師裡邊混。
初生犢兒不怕虎,曹振看陳好那匆忙的樣子心中暗笑,孩子們現在都長大了,自己這些師父輩的再不努力,早晚得讓後生趕超過去。抓起第二枝令箭,環視一遍四周躍躍欲試將領,鄭重地把它交到方鳴謙手中。
「鳴謙,記得你當年的誓願嗎」?
「鳴謙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