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夜深了,皎潔的月色從透過玻璃窗撒進御書房內,均勻地撒在朱元璋的書案邊,兩隻貢燭在書案邊的吐吐跳著,將屋子照得雪亮。
對著窗外月色,朱元璋詩興大發,他年少時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李白這首關山月的意境還能欣賞,「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彎」,如今,胡騎窺探的豈止是青海彎呢?
從窗前轉過身,朱元璋把目光又落到的如畫江山圖上,畫在綢布上的丹青個別地方因為朱元璋不斷的用手撫摸,已經顯出黑色,在他撫摸次數最多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插滿紅色的小旗子,那是目前大明和蒙古實際控制區的分界,每一隻旗子都代表著一個衛所。遼東方向,還有十數個紅色的星星用針別成一個弧,如同一根絞索,牢牢地套向金山部。捕魚兒海東北,有一顆巨大的星星特別顯眼,那是插到敵人後方的蘇策宇,人稱魔鬼鞭子。
猶豫了一下,,朱元璋從書案上又拿出兩個紅色旗子,一隻插在河中,一隻插向了南洋諸島。武安國這小子在奏折裡說得對,沒有永恆的敵人和朋友,只有永恆的國家利益。
「萬歲,今天這麼好的興致」,一個溫柔的女聲在門口響起。
「梓潼,進來」,朱元璋答應了一聲,收回目光,走向放滿奏折的書案。每天兩百多份奏折,真夠人累的,平時還有太師李善長或者大學士幫忙挑揀一下,今天輪值的李善長突然告假,所有的奏折他必須獨自披閱,一直幹到現在才有些眉目。李善長老了,朱元璋有些無奈地想。
馬皇后帶著幾個宮女,輕輕地走了進來,從宮女手中接過一個籃子,裡邊是剛剛熬好的雜糧粥和幾樣農家小菜。朱元璋貧窮出身,當了皇帝也忘不了這些百姓家吃食,御膳房做不出正味來,每到秋天,都是馬皇后親自給他熬雜糧粥吃。
端起雜糧粥,朱元璋趁熱喝了兩口,吩咐宮女退下,拉著馬皇后的手說道:「梓潼,辛苦你了」。
「有什麼辛苦,幹點兒雜活,動動手腳,抒筋活血,我聽說今天太師沒來,怕皇上一個人太累,我一個婦道人家,幫不上什麼大忙,伺候皇上吃飽肚子還不是分內的事」!
「梓潼,來,坐下,我給你講個有意思的事情,咱們那個干女婿,哎,笑死朕了」,朱元璋今天顯然心情甚好,拉著馬皇后一起坐到書案旁。
書案旁除了奏章外還擺著錦衣衛從各地送來的一堆密報,整整齊齊地壓在鎮紙底下。
「咱們的干女婿,你說平遼侯啊,他又怎麼了,前兩天陛下不還說他胡鬧嗎」。
按朱元璋的本意,原打算在各方勢力都充分表演完畢後,由武安國衝到北平將不法分子一打盡。誰料到一個突然出現的女子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沒等朱元璋手下的錦衣衛查清楚北平到底有幾路神仙,武安國已經到了北平。朱元璋得到消息後,氣得在散朝後大聲嚷嚷,罵武安國不知好歹,不按自己計劃行事。二十多天來,馬皇后在宮中沒少替武安國說好話,最後看在劉凌去世爹爹的分上,才讓暫時朱元璋平息了雷霆之怒。
今天,曾被朱元璋私下罵做傻瓜笨蛋的武安國顯然又成了香餑餑,一邊笑,朱元璋一邊向馬皇后介紹情況。
「我當初雖然覺得武小子不聽話,還是命令錦衣衛盡力協助他穩定北平政局。今天錦衣衛給我送來一堆報告,太胡鬧了,這個小子,把那些王八蛋給玩死了」!
「陛下,陛下,臣妾怎麼越聽越糊塗了,您先慢慢喝口水,別邊笑邊吃東西,小心身體」!馬皇后聽得莫名其妙,錦衣衛會說大臣好話,這是破天荒地頭一回。
「你聽我說,武小子到了北平的第七天,北平本土各大商號就聽他的號令聯合起來,張家、楊家、徐家、詹家為首,還有西域來的那個高家,把各自旗下的米店統一降價,直接降到了年初的水平,秋收在即,其他人小商小販的米店只好跟著降價」。朱元璋越想越開心,說著說著就笑得說不出話來。
馬皇后聞言大吃一驚,這武安國和郭璞玩的什麼把戲,這時候硬向下降低米價?秋天已經到了,谷賤傷農,這時候降米價,種糧的百姓能高興得了嗎?正疑惑間,聽朱元璋又接著說道:「有幾個刁民煽動當地父老去知府衙門說理,糧食價格高了一年了,這時候降價,百姓當然不樂意。那個戴罪立功的許知府把領頭的鄉紳接到了府內,談了兩個時辰後,幾個鄉紳就高高興興地走了。你猜怎麼著,這事過後的第二幾天,布政衙門發出告示,北平兩家報紙轉載,著落北平布政使司治下各地官員統計今年農田數量,秋收後每家每戶可以按實際耕種畝數以固定配額出售糧食給詹記商行,詹記按去年秋天市面上的平均價格收購,比他們自己賣米的價格還高」!
馬皇后更加奇怪,高價買,低價賣,北平這些商家肯定是被武小子繞糊塗了,有錢也沒見過這麼賠著玩的。況且那些在北平囤積居奇的傢伙,能任憑武安國這麼折騰?想到這,看看朱元璋樂不可支的樣子,知道武安國肯定贏了一局。溫柔地笑了笑,說「陛下,這武安國雖然魯莽些,算帳可是非常高明的,臣妾以為,賠錢的買賣他絕不會做」
「是,錦衣衛接到這個報告,也猜不出武小子在幹什麼,所以一直沒敢向我稟報,接下來的事情就更有意思了」,朱元璋開心地說:「大概過了十來天後,江蘇游商,那個無行文人徐金儒,見官府沒出場,硬著頭皮和北平眾商號對著幹,雇了地痞無賴去張家的米店排隊買米,叫囂如果北平這麼賣法,有多少他收多少,現銀付帳,不用賣給別人」!
這個無恥的傢伙,馬皇后鄙夷地哼了一聲,心中暗想,虧他了這麼多書,居然不知道廉恥二字,知道朱元璋還有下文,靜靜地聽丈夫細說。
「結果沒等官府出面,詹家兄弟突然有一天拉了兩百多車米送堵了他府門口,請他支付現銀,當即讓江蘇來的徐家傻了眼,看熱鬧的圍了水洩不通,老百姓那個痛快啊,直勁兒叫好」,朱元璋的介紹漸漸帶上了個人感情色彩,對北平搗亂的那些奸商,通過錦衣衛,他手中掌握了一些資料,雖然這些人的行為不違反大明律條,但看著實在來氣。他們被人整了,省得朱元璋再費周折,著實令人開心。
「萬歲不是說北平時下很亂嗎,其他幾家搗亂的難道就看著徐家被詹氏兄弟愚弄」?馬皇后是聽故事的好搭檔,關鍵時刻知道插話調動丈夫繼續說下去的慾望。
「那幫王八蛋當然不會這麼善罷甘休,他們本來準備聯合起來把北平商號的米收購乾淨,囤積起來,在北平股市上他們沒少撈了錢,反正他們吃準了郭璞不願動用官府壓他們。結果第二天早上還沒等他們行動,天津衛給北平又送了幾百馬車米,從水泥馬路上排了十好幾里,說是英兒在安南弄來的,才從海上運到天津,連夜就送往北平了,天津還有幾十萬石,要多少送多少。隨著送米的車還有鐵罐裝魚,就是咱們嘗過那個,雖然不怎麼好吃,好歹是肉,他們北平叫這東西罐頭。還有一種便宜貨就是用陶罐裝的,蠟封了口,也能放好幾個月。海魚有的是,所以賣得很便宜,一般人家也能吃得起。結果很多在北平、永平一帶囤積米糧的黑心商人都被嚇住了,紛紛把手中的米向外賣,有人還求詹家按去年秋天的價錢收購。徐家、狄家、余家那幾個王八蛋最後也撐不住了,把手中的米全部低價拋售,賣得比他們最初的囤積價還低,結果武小子這回暗中派人把糧食又買了回來,封在北平的官庫裡,作為儲備,低價供應給北平商人控制的糧店。這前前後後一個半月,倒賣糧食那些黑心商人可賠大了」。
朱元璋說著高興,馬皇后聽著也解氣,具體操作肯定沒這麼容易,細節部分錦衣衛也匯報不清楚,但表面上這些足夠讓朱元璋開心得睡個好覺。無論對大臣如何刻薄寡恩,對百姓,朱元璋溫飽還是時時不能忘懷。
「那天津哪來的那麼多米啊,臣妾記得英兒不就弄了十來萬石米嗎」?
「嘿,武小子表面上看著老實,實際上很會騙人,水泥馬路看不出車轍深淺來,我估計即使不是水泥馬路,他也有辦法用石頭壓車,讓外人摸不著頭腦。據武小子身邊的錦衣衛匯報,先前那二百車米,全是真的,那是北平眾商家和西域來的那個高德勇所有人手中的糧食加在一起的總數。後來那幾百車,基本上全是麻袋裡裝了草和石頭。只有魚罐頭,是實在貨,也不過二十來車而已。嚇唬人的,這小子,鬼精鬼精的」!朱元璋自己也佩服武安國這手玩得漂亮,動用了官府實力,對方未必肯乖乖就範。利用對付貪財的弱點做突破,這些黑心米商又怎麼會不上當。
馬皇后看丈夫那開心的樣子,心裡十分高興。自從蒙古人南侵以來,第一次看到朱元璋笑得如此痛快。又給丈夫添了碗粥,低聲問:「那陛下接下來準備怎麼處置北平那些奸商」?
「處置?我不處置了,看武小子玩去吧,我吩咐錦衣衛,和武小子接觸一下,要錢給錢,要權給權,一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既然願意玩,讓武小子奉陪到底」!
錦衣衛沒有匯報的,是另一場看不到硝煙的戰爭。米價之戰武安國大獲全勝,所以他們盡量詳細地把細節報告給了朱元璋,股市之戰至今看不出端倪,他們只能把信息附記在米價之戰的後邊粗略提上一提。對於武安國的商業頭腦,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看不出來結局的爭鬥,還是壓下去等有了眉目再說吧。特別是一直安排在北平的錦衣衛,他們打心眼裡邊希望武安國獲勝,所以有意無意之間維護著皇帝對武安國的信心。
股市之戰和在米價之戰前就已經展開,在武安國到達北平後第二天,張家、楊家、陳家、徐家和一些原北平的各大工廠突然都動用了一筆資金,按略高於市面的價格收購工廠裡工人手中的股票,這下可把工人樂壞了,現在鳴鏑樓的股票,幾乎只有賣家沒買家,老闆體諒大家,開恩收購閒雜股票,哪裡有不賣之理。大多數人不但賣了自己手中的,還把親戚朋友手中的散股求著老闆給賣了。工廠的管事按東家的意思,都沒難為這些工人,只是告訴他們,既然賣了,就不要再冒險,股市風險大,並不是所有時候都能玩。
把北平工人手中的散股收購差不多後,估計對手也聞聽消息做好了準備,大明最大的票號,徐記票號和放高利貸的高記錢莊聯手出了一個告示,從今往後,各個分號將不再接受股票作為貸款抵押,無論借貸者承諾多少利息,絕不動搖。
消息傳出,如雪上加霜一般,剛剛有起色的北平股市立刻崩盤,急得鳴鏑樓的掌櫃蹲在武安國家大門口死活不肯離開,非要武安國出來給他個解釋不可。一向和掌櫃的交情不錯的武安國愣是沒有見他,閉門謝客,不知在家裡鼓搗些什麼東西。
當股票降到最低點,糧食價格戰正式開始,高胖子說得不假,玩這些東西賭得是誰本錢足。北平股市本來就是虛火,被黑心的商人趁虛而入是早晚的事情,高德勇等人的投機只是讓這個時間提前了而已。在股市上把被人圈走的錢拿回來不現實,但通過股市和糧食市場的資金互動,讓對方也傷筋動骨不是很難。北平商家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只要分工合理,勝算很大。
武安國回來,穩定了百姓對各商行的信心。張五等人的動作,為的是盡量讓最少的人參與到最後的賭博中。詹氏兄弟的《北平新報》,責無旁貸地擔負起製造傳聞的工作。戰略目標德制訂者是武安國,而真正的幕後操縱者,是詹臻、詹毅和高德勇三大奸商。
糧食價格戰打得如火如荼時,張五哥突然宣佈,北平張家所控制的所有產業,今年不再擴大生產,大股東張五和二股東詹臻在持股第三多的李善平缺席情況下聯合決定,今年所獲利潤中,將拿出十萬兩白銀按股分紅。
這個消息比票號聯手不再接受股票作為抵押提供貸款帶來的震動還大,北平的股票跌到這個份上,持有張家股票的人分到的紅利幾乎等同於股票現在的價格。大小投機商如同蒼蠅一般嗡地一下衝進了鳴鏑樓,糧食之爭對一些人來說已經不再重要,股票上面代表的才是百花花的銀子。
北平的鳴鏑樓在經歷了四、五個月冷清場面終於又火了起來,算盤珠子的聲音每天又開始響個不停,小夥計的鞋底又開始快速磨穿。不過這個季節股市與原來不同,股票的價格沒有了任何可以尋覓的規律,每天,升升降降好幾次,大大小小的奸商們在股市裡博殺。
每天都有新消息,人們分不清那邊是真,哪邊是假。幾番博殺下來,終於有人支撐不住,帶著所剩無幾的資金退出了股市。升升降降,降降升升,不知獵人套住了狼,還是狼咬住了獵人。
「賣報,賣報,最新消息,綢緞商余老闆被眾商人聯合告到知府衙門,被判坐牢三年」,報童叫賣的聲音傳遍大街小巷。此時的股票在人們眼中再也不能成為發財的捷徑,誰都知道,那裡邊風險太大,夏天還在股市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投機商余硅不小心就中了人家圈套,因為賣空頭而成為北平第一個因股票欺詐而坐牢的人。
「賣報,賣報,北平染料廠李老闆加入北平商會,出資十萬兩購買北平木器股」,突然跳出來加入任何一方的商人也不再會引發大伙的好奇。
與當初期望的目標不同,北平眾人沒有在股市上獲得更大的勝利。不完善的規則給了自己機會,也給了對方同樣的機會。風風光光的米價操作戰打殘的是徐金儒這樣的跟風者;緊張刺激的股票炒賣清洗的也僅僅是余硅這種級別的江湖騙子。對於汪、謝、狄、白幾家背後有勢力的商人,糧食戰中的損失不足以讓他們知難而退,他們還有足夠本錢翻盤。
「高兄,好久不見,回頭我們找地方喝杯茶,手談一局」,股市上見了面,成為對手的高德勇與謝無崖依然互相打著招呼,彷彿相交多年的朋友。
「好說,好說,咱們有的是機會」。
汪、謝、狄、白等投機商不著急,即使不小心輸掉了北平這個戰場,他們還可以轉移到別的地方,無論在哪裡,他們都將是北平的勁敵。
武安國、郭璞也不著急,他們永遠不會是孤軍奮戰,除了背後的北平商人,他們還有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為了一個機會,那個人已經在海上準備了三年。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致對手與死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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