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六)
    當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壞,而是建設,誰也沒預料到周無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特別是號稱為國分憂、為民解難的吳沉等人,心內隱約一動。自幼受到的濟世思想猛然佔了上風,愧疚的眼神一閃而過。

    朱元璋也沒想到庭議最後出了這樣的結果。今天庭議,他本來只想和大家商議個救災的策略,遍及北方各地的災情讓他心裡很亂,他需要的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是誰是誰非。挨餓的感覺他深有體會,人餓急了,可能什麼都不會顧及,江山岌岌可危。

    王本突然發難打亂了他的計劃,一開始他還饒有興趣的聽著白正的文章裡如何指摘新政,如何指責武安國。能敲打敲打這個干女婿也好,畢竟他的存在讓自己感到威脅。沒想到朝臣們為了新政爭吵,互相攻擊,互相潑髒水,潑到不擇手段。

    這就是我的選擇的國家棟樑麼,朱元璋心裡忍不住苦笑,猛然間想起唐玄宗說的一句話,朕亦知此人是個禍害,但不用此人,朕身邊即無人可用。當年讀到這句時,還笑唐玄宗失敗了給自己找借口,死不認帳。現在同樣的感覺不斷的湧向朱元璋的心頭。

    武安國是個禍害,朱元璋不止一次這麼想。雖然兩年來,被圈養在京城的武安國不問朝政,一心帶領科學院改進冶煉,改進畜牧,培育良種,推廣大棚。那些作為對國家的助益,朱元璋看得見,嘗得到,作為一個國君,他還沒糊塗到看不出這些東西為國計民生帶來的好處有多長遠的地步。但是,無論武安國製造出什麼東西,哪怕是一再的提高了武器的生產效率,為大明朝的軍隊提供了充足的武力,朱元璋依然無法放心。直覺告訴他武安國對帝國帶來的不僅僅是可以看到的這些好處,他對朱家基業的威脅遠遠大於他的貢獻。

    對於威脅到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朱元璋絕對不會手軟。但偏偏他發現不了威脅到底在哪裡。武安國立言,立的是奇技淫巧,頂多讓人們對身邊的事物多了點見識,半分沒涉及到政治。如果就憑借直覺把他殺了,朱元璋實在不甘心,畢竟現在逐鹿天下還要倚仗此人的智慧。況且殺了此人,兩個兒子不願意不說,天下士人還有幾個還敢為自家效力。

    朕要殺了此人,朕不能讓天下之士寒心。朕要殺了此人,朕不能讓天下之士寒心,兩個念頭在朱元璋腦子裡打架,讓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心。此人手中無兵,武將,此人被架空到連一點干政的權利沒有,此人所作所為對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朕為什麼這麼忌諱他。朕為什麼每次想殺他到臨頭都手軟。

    謹慎提防,小心對待,朱元璋發現自己握住的是一個手雷,可以打擊敵人,也可能炸死自己,一切要看使用的時機。

    眼前這個周無憂是個幹才,可惜,又出自北平,怎麼天下的豪傑都到北平去扎堆了。想到朝臣們說的藩鎮割據,朱元璋心裡就一陣哆嗦。自己已經盡力分散了北平的力量,如果留在震北軍中,王飛雨、李陵估計都不會戰沒,若是逐鹿中原時,這是典型的害賢舉動,要丟江山的。朕已經做得很過分但北平的英才還是層出不窮,不但如此,這台階下有多少人的利益和北平息息相關?好在燕王和太子自幼交好,否則自己難保這裡會不會出現一次玄武門之禍。

    彷彿要整理紛亂的思緒,朱元璋輕輕的咳了一聲,「肅靜~」當值太監拉長了嗓子喊道。台下的議論聲一下子停止,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周卿,你且來說說怎麼個建設法」?

    周無憂早就做好了準備,侃侃而談。對於眼前的饑荒,他的建議是官府賑濟,民間輸送,動用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將災害損失程度控制在最小。具體的做法就是,首先下令各地方官員,不必等待朝廷旨意,直接可以開官倉放糧,事後再補辦聖旨、奏折等相關手續,為救災節約時間。第二,鼓勵一切可以運送糧食到中原地區的力量,凡運送糧食一石到災區者,憑借地方官員的收條可以到鹽場領取等價食鹽,救災所得食鹽可自由買賣。第三,凡大小關卡對運往北方的糧食一概放行,不可收取任何費用,否則按瀆職查辦。

    自漢武帝以來,歷朝歷代都是鹽鐵專賣,鹽鐵收入占國庫收入的很大比例。去年朱元璋應武安國之請廢除了鐵礦國家專營,已經讓很多大臣覺得不可思議。如今又要在食鹽專賣上開一條口子,這個建議給大臣們帶來的震動可想而知。

    王本悄悄給戶部尚書費震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出來反對此事。平時拍他馬屁唯恐不及的費震如傻了般兩眼只勾勾的盯著地面,嘴裡不停的嘟囔著,看樣子是在計算這樣國庫會有多少損失,根本沒向王本這邊看。

    刑部尚書劉敏素有賢名,見王本在那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歎了口氣,慢慢的出列,上去跪奏道:「萬歲,賑災事情緊急,不可耽擱,臣深以周侍郎之策為然。而鹽鐵,食鹽事關國家命脈,豈可輕易開放。臣以為還是官府出資,購買江南民間餘糧,官府遣人運輸為妙。」

    周無憂看了劉敏一眼,早已知道他反對開放食鹽的真正原因。鹽鐵是今儒(相對於北平復古儒家)管理國家經濟的唯數不多的手段之一,失去了鹽鐵專賣,相當於今儒在治國策略上又輸給了古儒一局。雙方基本立場不同,所以在此關頭,劉敏這樣有賢良之名的大臣也不得不佔出來扯一下自己的後腿。

    想到這,周無憂朗聲奏道:「萬歲,臣以為我朝政治清明,國庫充盈,已不必與百姓計較這點蠅頭小利。況且此策僅為解決燃眉之急,並非永久開放食鹽專賣。官府採辦救災糧草,興師動眾,沿途損耗甚巨,恐米糧未至災民之手,途中已十去其三。而商人運糧,損失自負,官府不費一人一物,只需於災區清點物資。兩策比較,高下立判,何必捨其易而取其難乎」?

    「臣亦知其中難易,但恐此舉傷及國本」,劉敏不是個詭辯之才,不欲和周無憂在哪種方法更有效上糾纏,只好提醒朱元璋開放食鹽專賣的後果。

    朱元璋笑了笑,點頭示意二人都站起來,回歸本班。「你們都平身吧,朕亦知其中關鍵,而朕聞王者使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我朝國庫充盈,而民業已定,放一放食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周卿說的有道理,反正是一時之策,賑濟完了災荒,再收回來就是。費卿家,你著手準備此事吧,有不願要食鹽的,直接兌給他寶鈔,讓他回京來領銀子。你們戶部留著那麼多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救救百姓,也算用到了正地方」。

    「臣接旨,謝萬歲」。費震這次倒反映挺快,迅速出班,領旨謝恩,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玻璃球,馬匹精」,王本淡淡的腹誹了一句。

    費震彷彿聽見他肚子裡的話一般,回頭抱歉地看了看王本,用手篤向上舉了舉,又向胸口*了*意思是不敢負了天地良心,轉身歸隊去了。

    「周無憂獻此良策,朕獎勵你錦緞五匹,一會散朝去領吧」。朱元璋粗略估算了一下救災所需費用和時間安排,覺得基本上可以穩定住災區民心,感覺稍微好受了點兒,開始褒獎周無憂獻策之功。錦緞五匹不是大數目,但因為獻策而被當庭獎賞一年多來周無憂還是第一人。看看朝廷中一些大臣羨慕地目光,朱元璋語重心長的叮囑道:「朕常告訴你們,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表面上你們是百姓的父母官,實際上是受了百姓的供奉,這到底誰養活了誰要搞清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要講究做官的良心,該為百姓做點事就做一些,水旱不救,飢渴不問,那要官員做什麼。須知百姓沒了,你們的俸祿也就沒了,一樣要餓死」。

    幾個大臣被說中心事,慚愧的低下頭,不敢向上看。朱元璋歎了口氣,又說道,「朕是窮人家出身,知道這挨餓的滋味,所以也不願讓百姓挨餓,你們作為朝中大臣,亦要多為朕分憂才是。誰還有本啟奏,一塊呈上來,今天我們也餓一晌午,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楚」。

    「萬歲聖明」!幾個老臣帶頭,眾臣子呼啦啦跪倒一片。無論朱元璋怎麼不講道理,至少這番胸懷百姓的心值得敬佩,武安國在眾人堆中默默的想。

    「起來吧,朕這也是盡為君之責」。朱元璋讓眾人平身,繼續處理其他事務。中午的天氣有點悶,天邊有黑雲漸漸湧起。

    吳沉知道王本等人今天棋差一招,輸贏基本已經成為定局。但好不容易有一個可以攻擊新政的機會,不能這樣浪費掉。一旦讓新政逃過此劫,形成氣候,以後再找這樣的契機可就難了。那些新政處處對儒家治國理念露出巨大挑戰,凡是受到新政影響的地方,肯定是禮樂崩壞,四維不昌。大廈將傾的危機感讓吳沉不得不先放下官員的良心,發動對新政的致命一擊。仔細考慮了一會,他找個機會走出列來,啟奏道:「萬歲,剛才周侍郎所獻救災之策,臣以為乃白碧微暇,光治其標,不治其本,臣恐今年江北之地渡過饑荒後,明年饑荒會再發,與其歲歲賑災,不如溯其本源,從頭杜絕」。

    「講」,朱元璋聽吳沉說得有道理,危襟正坐,聽他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當然是最好,流民多了,難免中間會出個王小波、李順這樣的人物,不得不小心。

    「時才周侍郎所奏,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其利,富國強兵,臣不敢抹殺。然其蔽亦顯,江北等地,庫無餘糧,野有餓莩。……」吳沉不直接攻擊新政,而是列舉了江北各地饑荒的淒慘景象,讓群臣心裡一陣不忍。

    「臣以為一干天災人禍,皆海關粗疏,盲目與別國互市所致……」吳沉認為,大明朝的災荒主要是因為北方百姓為利益所誘惑,棄糧種棉引起,三分天災,七分是人禍,這也是事實,按理說,去年和今年北方各地只是局部地區受災,但造成了後果卻非常嚴重,百姓家的存糧太少,無力對抗歉收,是災荒形成的主要原因之一。許多大臣不住點頭,認為吳沉說得在理。

    對付百姓棄糧種棉的最好辦法,吳沉認為是封堵住利益誘惑的源頭。既然棉花紡織出來的布匹,主要用於出口,如果海關當初及時採取策略,限制棉布的出口,百姓手中的棉花自然賣不上價錢,賣不上價錢時他們自然回老老實實種糧食。

    大明朝長江以南地勢平坦,水密佈,在明初人口稀少的情況下,種植水稻等農作物獲利頗豐。並且江南之地,礦產稀少(主要是武安國知道的少),導致工商業沒有北方那麼發達,所以人們有了錢,還是傾向於兼併或開墾土地,而不是冶煉、紡織等行業。禁止布匹貿易,江南各府除了有衣被天下的松江府外,都沒什麼損失。況且吳沉的話說得非常在理,與其強制百姓種糧,不如取締他們種棉的利潤。

    「所以微臣以為,海關當立即禁絕糧食、布匹、鐵器出海,當年武駙馬亦曾建議海關限制黃金外流,禁止糧食出口。然近二年海關有市無關,官吏尸位素餐。請陛下嚴懲海關主事之人,以儆傚尤。然後下令地方,禁絕機器紡織,以固國本」。

    「高」,王本等人暗自佩服,這個吳大學士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攻向對手的致命之處。沒有攻擊新政,沒有在救災事情上糾纏惹朱元璋不快,而是本著一番「好心」,去晃動新政的根基。

    禁止了布匹和鐵器出口貿易,等於卡斷了北平兩大經濟來源,看你北平還能牛到哪裡去。主持海關事務的沈斌官職雖小,但卻是新政的干臣,海關貿易各種規則皆出自他手,把他再拿下來,就又除掉了新政一個有力者。把底下人零敲碎打給你收拾乾淨了,看你新政帶頭者還能有什麼作為。

    要說攻擊新政,很多人不願違背良心,畢竟北平新政帶來的好處大家有目共睹,但換做攻擊海事司少卿沈斌,則很多大臣,特別是家業在江南的大臣則樂得落井下石。沈斌主事海關,不循私情,曾經駁了不少功臣、豪強之家的面子。把他拿掉,也算出了口惡氣。況且今天上午被周無憂這麼一攪和,收拾武安國是收拾不成了,收拾個小嘍囉還是有把握,一時間,一些文臣和武將紛紛出列,指摘海關不是。

    沈斌得罪的北方大臣亦不在少數,大家雖然利益相關也不願站出來替他辨白,這個人一無根基,二不會做人,沒有必要為他得罪同僚。況且太子出巡天津,無人撐腰的沈斌保也保不住。

    種種專橫跋扈,辜負聖恩的行為被添油加醋的呈到朱元璋面前,到後來,海關簡直成了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有大臣乾脆建議取消海關,回復原來的市泊司制度,所有沿海貿易,一概禁絕。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戶部尚書費震看攻擊範圍越來越大,趕緊出來說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海關對大明稅收的貢獻就數他最清楚。

    壓下了同僚的聲音,費震啟奏道:「萬歲,我朝自立海關以來,歲入白銀近千萬兩,國庫充盈,全賴海關稅收,若輕易禁止,臣恐明歲入不敷出,將士無餉,百官無俸」。

    大學士杜學跨出幾步,和費震爭辯道:「萬歲,臣以為費尚書所言,實乃危言聳聽,我華夏歷朝皆無海關,依然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國富民安,在於用人,而不在於貿易。金銀珠玉,不若穀物絲麻。況且我天朝大國,何物稀缺。番邦蠻夷,無我中華所需之物,缺我中華必備之資,陛下禁止關貿,其國內百姓無茶去脂,無布裹身,日久必亂。我朝可不戰而曲人之兵」。

    這種貿易戰倒算個好辦法,大明的茶葉、絲綢、瓷器、布匹是周圍國家上至貴族,下至平民不可或缺的生活必備資源。特別是蒙古、烏斯藏等地,如果沒有中原的茶葉供應,百姓所食油膩過多,非生病不可。但禁止了貿易,也卡斷了大明朝的稅收重要來源,實在是因噎廢食之舉。朱元璋心裡盤算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也下不了決心。

    「陛下,如果下旨禁止邊貿,臣願帶頭捐出三年俸祿以實國庫」,悶了一天的大學士吳源帶頭找出了一個克服資金困難的辦法。

    他一站出來,很多官員,特別是江南官員紛紛倣傚,帶頭要求捐獻俸祿。看得李善長不住冷笑。這些官員家中多有良田,個別人為官之前已經是地方首富,朝廷這點兒俸祿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頓酒飯之資,捐獻出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一些家業在北方的大臣終於忍無可忍,海上貿易利潤巨大,這幾年,他們的家族多多少少都參與了海上貿易,如果廢除了海關,他們自身遭受的損失不比商人小。

    戶部尚書費震上前高聲抗辯道:「陛下,臣亦可為國捐出俸祿,但海關一廢,所有以海上貿易為生百姓則失去了生計,他們可沒有杜學士那樣的家底,還請陛下三思」。

    「萬歲,臣以為,海關事關百姓生計,不可輕動」。有人出列對費震表示。

    老杜學橫了費震一眼,弄不明白這個平日對自己十分恭順的戶部尚書今天錯了哪根筋,盡給自己找麻煩。用膝蓋前行幾步,匍匐在地,說:「臣家之資,亦國家之資,臣可悉數捐給國庫。那些海商,本來就多非良善之輩,囤積居奇,不事生產,早就該奪了他們的財產,讓他們去開荒。況且為了國家發展,士大夫都可不要俸祿,這些升斗小民忍受些陣痛算得了什麼」!

    「住口」!武安國最煩的就是人家說忍受陣痛這四個字,在他那個時代,這四個字,曾經讓多少人失去了應有的生活保障。他們曾經為了國家建設無償加班,他們曾經為了國家發展犧牲個人發展機會,有的還因為常年勞作弄得疾病滿身,一句忍受陣痛,他們所做得一切就被掃到了桌子底下,統統藏了起來,包括他們絕望的眼神都不會再有人關注。打著忍受陣痛的名義,多少公共財產轉入了私人腰包,多少家庭永遠失去了擺脫貧困的機會。他剛才還一直在忍耐,忍奈著聽杜學等人妄顧現實地大放厥詞,他不認為朱元璋會糊塗到殺一隻下金蛋的天鵝的地步。但是,聽到杜學準備把禁止海上貿易帶來的損失盡數轉嫁到百姓身上,他出離憤怒了,甚至忘記了朝廷威嚴。

    「駙馬有本跪奏,大家不妨聽聽駙馬之見」?太師李善長趕緊提醒武安國,讓他保持冷靜。

    武安國大步走到杜學身邊,跪倒啟奏:「陛下,請恕臣剛才失禮,臣只想問杜學士兩句話,如果杜學士能答出,臣甘受責罰」。

    「講」,朱元璋臉色有點兒難看,不知被杜學等人煩的,還是被武安國失禮舉動氣的。

    「敢問杜學士,忍受陣痛,你打算讓百姓忍受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生一世,是否有個期限」?

    「這」,老杜學有點兒尷尬的迴避著武安國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時語塞。

    「其二,為什麼要百姓忍受陣痛,為什麼你自己不去忍忍試試,你知不知道忍受陣痛是什麼滋味」。

    武安國本來就高出眾人一大截,此時怒目而視,宛如天神,看得杜學等人一個勁向後躲,生怕哪句話回答不好被武安國伸出大手來給卡死在金殿上。

    朝堂上瞬間肅靜得連群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朱元璋臉色青得怕人,杜學等大學士的表現實在讓他失望,武安國行事雖然粗魯,但的確胸中有百姓利益在,這點和他很欣賞。

    「萬歲,駙馬武安國藐視大臣,咆哮朝堂,請萬歲為我等做主」。王本見事態有些不可控制,趕緊出來轉移話題,趁機倒打一扒子。

    「萬歲,武駙馬所為的確有辱朝綱,請陛下秉公處理」。有人打蛇隨棍子上。

    老太師李善長清清嗓子,慢慢地走上前來跪倒,沒等說話,先帶出了一串咳嗽,喘息了一會,他低聲奏道「萬歲,杜學士一心為國,武駙馬胸懷百姓,所爭不過是一時意氣,二人都是為公不為私。萬歲當以我朝有如此正直之臣感到可喜可賀才對,至於海關嗎,老臣倒有個想法」。

    朱元璋壓住心中的怒氣,示意武安國和杜學等人一起平身退下,讓人給李善長搬個座位來坐著奏事。

    李善長哪裡敢坐,慢慢站起身來,喘息著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我朝海疆萬里,所設海關不及二十,所以海關中雖然禁止糧食和黃金的出口,但沿海走私亦屢禁不絕……。」。李善長分析,糧食大量流向國外,這裡邊海事司要承擔首要責任,主要原因是海關過少,出海口過多,少卿沈斌的沒發覺這一點,或發覺後沒及時採取措施,的確失職。但海關不可一日無人主事,前年出使高麗的朱江巖精於數學,可以接替沈斌的位置。

    武安國沒想到李善長上來先犧牲掉了沈斌,一時呆若木雞。這個平素對自己有加的老太師居然這個時候和和別人妥協,武安國只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李善長後邊的話,他一句也聽不下去。

    李善長第二個建議是,海關不但不可裁撤,而且朝廷還要加大海關力量。武安國在海關成立之初就提出要限制黃金和糧食的出口,是個非常有遠見的建議,日後海關要認真執行。至於吳沉等人所說的禁止布匹出口,民間禁止機器紡織,李善長認為不可因噎費食。只要大筆提高布匹出口關稅,並且出口布匹船隻回來一定要進口糧食,採用配額管理的辦法基本上可以杜絕缺糧事件的再次發生。

    這個活稀泥的辦法照顧了和反對取締海關雙方的利益,大家的爭執焦點,在李善長嘴中也都變成了對海關用人不當的痛恨。聽得朱元璋臉色漸漸平和,幾個輔政的大學士也不敢再有什麼意見。李善長的建議迅速變為聖旨,著海事司去落實。

    「沈斌忠於職守,本身並無大錯,還請皇上開恩」,一個官員出列跪求道。

    「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還說無錯,退下,有再為沈斌求情者,於其同罪」朱元璋怒斥道。

    「這本來是我考慮不周,與別人何干」武安國呆呆的看著地面。於沈斌相識和共事的情形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萬歲,臣有本奏」,壓低聲音,武安國走出來,直直跪在地上。

    「駙馬欲奏何事」,朱元璋盡量和藹的詢問。

    「新政初行,種種弊端,皆因我考慮不周而起,所以微臣自請處分,甘受責罰,至於執行新政者,皆受我所累,請陛下明察」!

    這個武駙馬腦子燒壞了,別人推卸責任還來不及,他自己居然站出來承擔責任。王本等人眼中一陣狂喜,目光轉向朱元璋,看他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

    「該是你的責任,你跑不了,不該是你的責任,你也不必向自己身上攬」,每到關鍵時刻,朱元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對武安國手軟。也許是這雙明澈的雙眸吧,在這裡邊看不到半絲塵雜。

    「朕從未說過要推行新政,僅北平一地朕曾答應燕王試試,種種弊端,與卿何干。如今北方糧荒,而北平反而無事,應是卿當年輔佐燕王措施得當所致。其餘各地盲目效仿,只學到了些皮毛,如果樣樣以北平為參照,該無此禍。你起來吧,朕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天子,你承擔了責任也沒有益處,誰失職該追究,誰不該追究,朕自有計較」。

    直到散朝,再無人提及新政和海關二事,武安國亦再沒有分辨的機會。這個朝堂上,誰忠誰奸,主動權永遠在朱元璋手裡。

    拖著疲憊的身軀,武安國慢慢向朝堂之外走去。這個時代的政治,他看不懂,也應付不了。一股無力的感覺再次湧上他的心頭,讓他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了。

    「駙馬慢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叫住了他。不用回頭,武安國也能知道這是李善長,以前那麼熟悉的人,在今天一瞬間變得那麼陌生。

    「無知小輩,不敢和太師同行」,武安國冷冷的說道。我和你走一起,哪天被你賣了還得替你數錢呢。

    「我知道駙馬惱我何事,老夫只想問駙馬一句,如果一列受驚狂奔的馬車駛在路上,正前方走著四個人,叉路上走著兩個人,作為架車者,駙馬欲將車趕向何方」?同類型的問題武安國在自己那個時代看過不止多少遍,今天居然又在這裡碰到。答案當然是犧牲掉那兩個人,所有人都會這樣選擇。李善長今天的作為,本來就是在犧牲海關和犧牲沈斌之間做出了選擇。

    「小輩不才,不敢駕這樣的馬車,無論犧牲哪一個,除非他們自己願意,否則無人可以替他們選擇,太師,這個答案你滿意嗎」。武安國用一種憤懣近於斥責的聲音回答道。旁邊幾個官員隱隱聽見,紛紛轉過頭來。

    李善長被噎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乾咳。這些日子,為了救災和邊境的事,朱元璋幾乎天天留他問對,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聽到咳嗽聲,武安國有些不忍心,轉過身來在李善長的背上輕輕的捶了幾下,替他止住了咳嗽。

    「小子,聽老夫一句話」,李善長上氣不接下氣的叮囑,不管武安國願不願聽,彷彿不說就永遠失去機會一般說道:「為政者無私德,你將來自己會體味到」。

    一聲炸雷從天空中滾過,江南的雨,馬上就來了。

    酒徒註:1、本章朱元璋關於官員俸祿是民脂民膏的觀點,有史可查。酒徒以為,朱雖然是個暴君,但由於出身貧苦,的確對百姓比較好。

    2、朕聞王者使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是朱元璋的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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