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二)
    當一件事情有變壞的可能時,它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賊老天,你真他媽的不開眼,你真他媽的沒良心啊」,北平的街頭,一個滿身酒氣的壯漢仰頭對天破口大罵,揚手,他把一團碎紙屑丟到空中,炎熱的夏季沒有風,那團紙屑圍繞在他的周圍,依戀著不肯飛走。漢子顯然是有些醉了,奮力用腳將紙屑踢飛,邊踢邊罵「滾開,滾開,別纏著老子,老子為了你都傾家蕩產了,老子為了你都傾家蕩產了啊,別纏著我了啊,嗚∼」,聲音開始帶著點兒哭腔,說到傾家蕩產處變成哽咽,最後乾脆嚎啕大哭,整個人捂著臉蹲在馬路中間,半個身子一聳一聳的抽動。

    「賣報了,賣報了」,烈日之下,報童的聲音沙啞且刺耳,「股票又下跌了,今天上午下跌一成,徐記票號人滿為患,徐記票號人滿為患,兌現銀要排隊了,開源實業胡老闆跳河自盡,家破人亡啊,瞧一瞧看一看,金算盤周小弟虧光本錢,賣身還債了……

    「去你媽的,倒霉的孩子,滾一邊去」,壯漢順手撿起一塊大石頭,丟向報童。赤紅的眼睛幾乎滴出血來,嚇得報童把另一半叫賣聲嚥回了肚子,匆匆忙忙地跑向旁邊一條街道。

    「酒,我的酒」,壯漢摸向自己的腰間,酒囊早就空了,和他三天沒吃飯的肚子一樣空。沒了,酒沒了,股票沒了,一切全沒了,壯漢的頭腦突然有了些迴光返照般地清醒,為炒股欠下的債務又到期了,拿什麼去還呢,自己除了這身皮囊,的確已經一無所有,一百多兩銀子啊,還不起債,讓自己今後怎麼做人。

    「胡老闆,你倒是痛快啊,一了百了」,壯漢耳邊又響起報童的賣報聲,「對,一了百了」,重重地摔下酒囊,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城外走去,高梁河的流水聲如梵唱一般吸引著他的腳步。那步子越來越輕快,越來越輕快…………

    森羅殿,牛頭、馬面,大鬼小鬼放聲大笑著,「窮鬼,連買路錢都沒有,就敢下來,你以為下來就可以躲債嗎,哈,哈,哈,哈……」。

    「有錢我就不死了」,鬼魂委屈的說。

    「拖出去掌嘴,給我重重地打這個不開眼的孽障」。判官扔下一隻簽子,兩旁的鬼卒忍住狂笑,將瑟瑟發抖的魂魄拖下去。板子帶著風輪圓了,直奔面頰。

    「啊」,壯漢大叫著醒來,一個比牛頭好看不了多少的面孔正對著他,厚厚的肉掌在他臉上留下五道寬寬的青色指印。

    「你憑什麼打我」!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吆喝,還挺橫,老子不拿大嘴巴子抽你,你能這麼快醒過來嗎」,牛頭活動著帶滿金、銀、翡翠戒指的手指,關節格格做響,看樣子打得挺過癮。

    「我是在哪」,壯漢咬咬自己的手指,知道自己還活著,從牛頭討厭的表情上來看,自己是被此人救了,這回死也沒死成,人可丟大了,他馮文桂長這麼大還沒這麼丟過人呢。

    「在我的船上,你的命可是我救的,說吧,你怎麼報答我」。

    儘管看看牛頭的長相就知道他不是一個施恩不圖報的人,卻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馮文桂一下子愣住了,衣服上的河水順著大腿流到甲板上,漸漸成一片汪洋。

    「別愣著,站起來走走,順便把水跡擦乾淨了,在哪跳河不好,非在我看風景的地方跳,晦氣」!隨著胖子陰損的話語,兩團肥肉在下巴上不住抖動。

    「你」,馮文桂蒼白的面色一下子氣得通紅,「呼啦」站了起來,頭一暈,天旋地轉,咕咚又倒在了甲板上。

    「小心點,磕壞了我的甲板你賠得起嗎」,牛頭厭惡地皺皺眉頭,轉身對艙外吩咐道:「來人……。」。

    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鬼應聲走了進來,低聲問道:「高爺,您有什麼吩咐」。這個女鬼怪異的打扮吸引了躺在地下之人的目光,高文桂從來沒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說不出這女人是另類的美麗,還是放蕩的引誘。女人褲腳剛過小腿肚子,古銅色的腳腕上紋著龍鳳團花。

    「把這個人扶到前艙去,找個房間安置了,餵他碗薑湯,順便給他換一身乾衣服,別讓人以為我搶了他似的」。姓高的牛頭矮胖子指著馮文桂不耐煩的說道。

    受不了高胖子的惡言惡語,馮文桂吐了兩口清水,嘲弄地回嘴:「免了,謝謝你救了我,我沒錢,穿不起你的衣服」。

    「那沒關係,我算算」,胖子大肉眼泡一瞇縫,在雙眉間擠出一道道褶子,思考的樣子看起來更加讓人噁心。「瞧你身強力壯的,可以到我家做長工抵債,做上一年,救你的恩情和衣服錢咱們就兩清了」。

    嘿,比地獄裡的鬼卒還黑,馮文桂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試試自己是不是做夢,明明跳了河,偏偏被一個刮金佛面的人救起,看來人倒霉了,連死都死不利索。想到這,他沒好氣地說:「我沒錢,債主正追著我還債呢,我死不了,賣身為奴也得到他家去,不能報答您的救命之恩,您老人家白救我了」。

    胖子被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逗樂,點點頭,嘴角翹到了耳朵上,「怎麼,看樣子你還挺搶手,不怕,你乾脆賣身到我家算了,你欠人家的錢我給你還」!

    「啪」,馮文桂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真疼,看來不是被水淹迷糊了,這個怪怪的胖子真的存在。

    「別打,賣身給我家,你就是我家的東西,不能隨便破壞」。

    「我可是欠了人家一百多兩銀子」。

    「好說,晴兒,待會讓管家拿現銀,派人跟著這個小子去把債清了,記住是現銀,別拿銀票,徐記的銀票估計這段時間沒人願意收」。牛頭胖子根本沒把一百兩放在眼裡,痛快的樣子讓馮文桂對他多少有了些好感。

    可是胖子接下來的話徹底打碎了他的夢想,「起來吧,跟著晴兒去把衣服換了,記住你家主人姓高,出去別墜了我的名頭,待會歇息夠了就到股票行邊上蹲著去,看哪個欠錢不多且還不起想死的就拉住,帶到船上來,我收他做僕人。記住要挑腿腳結實、欠債不多,幹兩年能回本的那些,去吧」。

    馮文桂終於知道自己落入了誰的手裡,活閻羅高德勇,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人販子,北平很多妓院賭場都有他的股份,心頭不由得湧上一縷寒意。已經沒有了再死一次勇氣的他順著艙壁認命地溜出去,臨出門還聽見高閻王的數落聲,「嗤,好好一個大男人,什麼坎兒過不去,偏偏尋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幹兩年活什麼掙不回來,笨」。

    安頓完了馮文桂,高德勇抓起一把玉如意塞進自己的脖領子,呲牙咧嘴地撓後背,高家祖訓,生意人不可以心軟,可能是因為最近第九個姨太太有喜,大夫說八成是個兒子的緣故,自己心情經常好到沒來由地發善心。這次居然救起了欠了一身股債的賭徒。

    算了,就當前天和狄慶之他們合夥狙擊股票賺的錢喝了頓花酒吧,胖子嘬嘬牙花子,依然有些肉疼,這次北平股災不知持續多長時間,北平工廠裡的青壯勞力可都是幹活的好手,如果能壓低價錢把這些破產工人買為奴僕,瞅機會賣到蒙古西邊河中地區去,每個都值幾百兩銀子。希望他們欠債別太多,也別儘是些大肚子漢。錢麼,還是能省就省一些。

    門外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安頓過馮文桂回來的晴兒接過玉如意,輕柔的用手指幫高德勇抓癢。這個女奴是高胖子從回回商人那裡用兩匹駱駝換來的,負責他的飲食起居等大小雜務,高家不是雇不起更多的奴僕,只是這種開銷不符合高家的一貫原則。

    「這裡,對,就是這裡,向左,對,再向下」,高胖子閉起眼睛,舒服的享受著背後的柔夷,這個小女奴非常貼心,如果不是因為納了他還要花錢賣新女奴,高胖子早就把她納為第十房太太了。小女奴晴兒沒有中原女子對金錢那種矜持,對高胖子的崇拜都寫在目光裡。

    「爺,您今天晚上在臨風閣安排的筵席已經準備好了,客人說一定會到」。晴兒的中國話說得很純正,這是高胖子多年調教的功勞。

    「唔,知道了,把我準備的那套宋代文房四寶拿出來,讓高福給我放到馬車中」,胖子閉著眼睛吩咐,女奴給他抓完了癢,拉來一把搖椅請他坐下,然後一邊輕輕地給他捶肩,一邊小心的提醒他今晚的日程。

    可惜沒見到武侯,如果能見到武侯,生意一定更好做。聽人家說武侯是個非常通情理的財主,做買賣從來都不牽掣其他東西。高胖子從別人的介紹推斷即使不給武侯送禮,武候說不頂也會答應自己,現在北平面臨危局,這比交易一個對誰都有好處。

    換了今晚請這個李善平就不好說,這個寧可給蒙古人打死也不出賣自己名節的書生未必能看開這些華夷之爭。費勁啊,賣東西都這麼費勁,高胖子默默的想著如何說服李善平的說辭,雖然自己這次已經屬於趁火打劫,站盡了先機,但做事還是要小心。狄慶之,紀罕他們這些浙商和二倭子也不是好惹的,張廷圭家的人據說也到了北平,這個官府不太干涉民間事務的地方藏龍臥虎,有幾方勢力在盯著,現在邊境上打得焦頭爛額,地下勢力都借此機會蠢蠢欲動。

    洪武十五年夏,邊境上烽煙四起,北平的股市轟然蹦盤。經歷一個休市日後第一天,已經搬到北平面積比原來大了十倍的鳴鏑樓就擠滿了焦慮的人群,一開市,算盤聲就如爆豆子般響起,交易員來回奔跑,連山東快靴都幾乎磨露底。再快的腳步也追不上股票下跌的速度,整個市場只有賣家,鮮有接盤者。幾個懷揣著銀票的閒人本來想大把吃進,看看行情,立刻調轉槍口,改為拋售,短短一上午,近面值四十萬兩的股票壓在櫃檯上,任叫賣的夥計喊破嗓子,根本沒人出頭購買。

    前幾天上漲了多年的股票本來已經出現了下跌的苗頭,李陵的戰死,邊境上種種不利的小道消息讓遠道前來湊熱鬧的客商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手中股票全部拋出兌現。很少看到股票下跌的人們一邊嘲笑客商膽子小,一邊大把吃進,經歷了小小的下滑後,股票出現強勁的反彈趨勢。

    然而,小小的反彈後接著就面臨了一次巨大的滑坡,即使是從萬丈懸崖上跌下也未必有這樣令人驚惶失措。幾個一年來在股票行縱橫捭闔的大富豪約好了般一同走到了台前,把摞得報紙一樣厚的股券直接扔到櫃檯上。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接著雪崩一樣的拋售讓種種傳言不脛而走,第二天股票又是狂跌不止,連一向以分析見長的北平春秋都無法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匆匆趕來的徐記票號大掌櫃徐志塵見事不妙,動用票號資金護盤,勉強把股市托住。

    就當人們以為有了股票穩定的希望時,突然傳出徐記票號為護盤而虧空的消息,瞬間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北平,手持銀票的百姓開始到票號兌換現銀,一些商家也開始拒絕接受銀票。連續幾天的擠兌迫使徐記從股票行中退出,接替他護盤的詹氏公司經不起打壓,也很快敗下陣來。

    不到半個月光景,股票行的股票價格平均下跌一半,有人擁有曾經面值上千兩銀子的股票,轉眼間就流落街頭。到了後來股票已經開始成捆出售,價格不比廢紙高出多少。業績和資本都很龐大的楊氏、張氏、陳氏據傳也周轉不靈,炒股賠得精光的工人上班時心神不寧,事故頻頻。每天都能傳出一、兩起自殺或賣兒賣女的消息。北平新報依照自己的原則,真實的記錄了每一起悲劇的發生。

    入夜,李善平的馬車沉重的奔跑在北平空蕩蕩的街道上,這條路從火器製造廠通往他的家,以往這個時候還是燈火輝煌,下了夜班或散了夜校的工人在馬路邊上要一斛小酒,山南海北的議論些沒有邊際的傳聞。現在,整條街都死了,除了張記,陳記,和他自己掌管的製造廠因為和戰爭有關,還在滿負荷運轉,很多產業因資金周轉不靈已經頻臨崩潰邊緣。

    他在車裡反覆思量如何擺脫這個危局,北平知府許浩達是郭璞的繼任,從懷柔縣令一直繼任下來,最擅長的是蕭規曹隨。這種炒股者把買入的股票留在錢莊作為借款的保證,等到股價上漲後,再賣掉這些股票,獲得差價,也從中支付一筆利息給券商的玩法,他算都算不明白,甭說能出面解決。布政郭璞和李善平、張五、資金短缺的徐志塵等人商量了一天,依然沒能拿出有效方案,這種陣勢連做了半輩子商人的穆罕默德校長都傻眼,只能從種種跡象隱隱推斷出有人在暗地裡借風放火,如何應對也拿不出有效辦法。

    昨天,惡名遠播的人販子高德勇宴請自己,提出聯合其他商人一塊護盤的建議,「錢,總是應該讓人賺的,你們又沒規定不准買空賣空。現在關鍵是比誰的本大,這就像賭博,本錢大的通常都能笑到最後」。這個高胖子名不需傳,說出的話李善平認為切中要害,但是高胖子提出的聯合他所掌握的商家護盤的條件李善平不敢答應,他的要求太離譜,雖然也是正規生意,但這個生意做了,誰都不知道什麼後果。

    「轟」,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在夜空中響起,整個地面都跟著晃了晃,駕轅的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沒命的向前竄。車伕盡量拉住車軋,鋼製的車輪被磨掉周圍的防震軟木,在水泥街道上擦出一道道淒厲的火花。

    馬車散架般晃了晃,終於停了下來,雖然已經疲憊的接近崩潰的邊緣,李善平還是迅速從沉思中回神,將一把三眼火銃握在右手,左手迅速掀開了車簾,陳記火藥廠的方向,爆炸聲不絕於耳,半邊天都被映成了紅色。

    出大事了,重兵把守的火藥廠爆炸。李善平不敢怠慢,焦急的命令趕車的護衛把馬車駛向事發地。

    馬車在原地沒動,十幾個護衛把手按在腰間的火銃上,車伕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掏出了火銃。

    數十穿夜行衣的神秘人包圍了馬車,附近的房子頂上,樹支上,都出現了夜行人。有高,有矮,餵了毒的弩箭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出冷冷的幽藍。

    「請李先生借一步說話」,一個被眾多夜行人簇擁著的指揮者遙遙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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