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素燭,三縷幽香,一斛濁酒,西花圓內,北平布政使郭璞對著北方的星空遙祭。已到月末,天空中沒有月亮,乳白色的銀河如霧一樣橫亙在天空。郭璞的眼中淚光閃爍,卻穿不透這深深夜色。
「兄弟,走好,不管哪顆是你」,他對著劃過天際的幾顆流星舉起酒杯。如回應他的話一般,流星燦爛地在夜空中割出一道金色的痕跡。
不到五十而成為封疆大吏,十年光陰恍然如夢。五年前,郭璞自己不過是個一直得不到陞遷的蠻荒縣令,李陵不過是個小小捕頭。和武安國、王浩、李善平幾人把酒言歡,日子過得簡單而快樂。沒有官場的榮耀與浮華,也不必為這分榮耀與浮華付出太高的代價。
渺渺青煙裡,李陵那有些沉悶的樣子栩栩如生。他身後,還站著永遠是一臉笑容的王飛雨。已經有兩個好兄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知多少人還要在衝突中犧牲,武安國所追求的平等,真的可以實現麼。
「老爺,小心著涼」,郭夫人不放心丈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把一件大氅蓋在郭璞肩上。現在郭璞已經是四省行政首腦,不再受禁止攜帶家眷的限制,夫妻二人終於可以團聚。
「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祭祭李兄弟,然後就歇息」。郭璞衝著夫人笑了笑,對著夜空悵悵地歎了口氣。
「其實李二叔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老爺不必太難過」。夫人溫婉地開導著郭璞,她亦出生於書香門第,熟知古今忠義節烈故事,故事中,為國捐軀馬革裹屍而還,已經是武將完美的歸宿。
要是真的那樣就好了,李陵死也可瞑目。郭璞苦笑了一下,不再和夫人多說,官場上的事情,別帶回家中最好。抬手幫夫人整理了幾縷耳邊的亂髮,關心的問道:「楓兒呢,睡了嗎」。
夫人巴不得將他從哀思中拉回,柔柔的笑著道:「已經睡下了,白天和穆罕默德學了一個時辰拉丁文,累了,這孩子,現在對外邊的世界已經著了迷,恨不得現在就飛走,等過幾年翅膀硬了,估計家裡再留不住他」。她是淮揚人家大戶出身,舉止中自有一番江南風韻,談及兒女,眼中滿是溫柔。
「隨他去吧,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瞭解這片土地才能談治理這片土地」,郭璞慢慢地展開雙眉,牽起夫人的衣袖向花園外走去,外邊伺候著的家人趕緊上前來,把桌子上的東西整理好,半夜李陵英魂回歸,依然可以坐下小酌。
李陵到底還是個軍人,不知道為政之艱辛,恐怕到最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馮老將軍越來越看他不順眼的原因。郭夫人一邊輕輕地把頭*在郭璞肩膀上向後院走,一邊暗暗地想,郭璞不和她說官場上的事,但以她的聰明和家學淵源,又怎麼猜不到官場上的規則。這些年無論郭璞當個小小縣令,數年不得陞遷也好,當了一地知府、四省布政也罷,自己的一顆心始終關注的是這個有些狂捐的書生,而不是他頭上的烏紗。
李陵如果不是擅自改動了軍糧的運輸管理辦法,會被馮老將軍斥責嗎?郭夫人不需要問郭璞就能得出答案。淮揚人家多經營鹽務、糧運,自隋代大運河開通,歷經數朝,世代以此為業的不知庶幾。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些其中的關竅,什麼篩揚蹬蹭、明加暗扣、浮收斛面等手段,聽了不知多少回。李陵看似簡單的改革方式,高興了朱元璋,卻不知觸犯了多少人的利益,既便是郭璞處於和李陵相同的位置,都未必敢直接這麼做。熟知官場潛規則的他一定會迂迴一下,把危害降低到最小。
運送軍糧這麼多年,百姓和官府胥吏之間,早已有了一套各自相安的規矩,所謂路上消耗,有一大半是為維持這規矩正常運轉的代價。其中百姓應該出多少血,各級官員從中有多少利,收糧的將軍們最終手抬多高,都彼此形成了默契,馮勝安排李陵管理軍糧的初衷,無非是給他一份肥差,包含獎勵與拉攏之意。李陵私下都不做任何瞭解就把規矩給破了,試問誰能容忍?
這軍糧和漕運一樣,素來是不能以到貨多寡為計算依據的。計算方式一變,官員們就沒有了以路途損耗「浮收」的借口,多刮農夫那幾刀就失去了名正言順的理由。而由商家組織運送而不是官府指派民壯,又讓地方官府少收了多少「抵玞錢」(酒徒註:為避免農忙時間承擔運糧任務上繳給官府的好處)。從盛唐歷文宋乃至蒙古人的大元,一個糧食輸送養活了多少閒人、槽口,多少所謂的清官倒在這上面。相比那些官員,李陵因受辱而戰死在沙場,下場已經體面得多。
想到這,郭夫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郭璞感到了夫人的虛弱,從自己身上解下大氅蓋住她單弱的肩膀。
「老爺,咱家楓兒無意於功名,向來喜歡四處遊歷,我想郭家有你一個貴人,足夠光耀三代,就別勉強他了」。郭夫人抬起頭,明澈的眼睛望著丈夫祈求。
「是啊,夠了,孩子們自然有孩子們的選擇,只要不傷天害理就行了」。郭璞看著夫人的眼神,有些愛憐地回答。
年少時萬里覓封侯,封了侯後又怎樣呢?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可這天下真的需要你去濟麼。現在的世界,已經不是自己年青時那個世界,孩子們理應有更多的人生選擇。郭璞有時疲倦了,真想放下抱負,歸去做一個閒人,故鄉鱸魚堪燴。可武安國所說的那個平等的觀念,又每每在心中燃燒得讓他輾轉無寐。
「官不擾民,民可自安」,雖為名儒,郭璞在施政中更推崇黃老之術,認為能垂手而治是最好的官吏。所謂官府,正如大儒伯文淵所言,職責不外乎三個,做多了,反而不如不做。北平復古文人們現在所公認官府應盡的三個職責是:第一,保護國家安全,使其不受外來侵犯;第二,保護百姓個人安全,使其不受他人的侵害和壓迫,特別是貪官污吏的壓迫;第三,建設和維護某些私人無力辦或不願辦的公益事業和公共設施。
時下雖然北方戰事吃緊,郭璞卻不很為戰爭的勝負憂心,當年和武安國以八百壯士抵抗數萬鐵騎,早已把他的膽量鍛煉出來,況且正北方的門戶大寧還在明軍手中,鶴慶伯張翼已經奉命率軍出關側面支援璞英,湯和的安東軍也從金州等地向西*攏。即使蒙古人敢繞過大寧來犯,郭璞也覺得無所畏懼,大不了再組建一支鄉勇,有了上一次經驗,保衛自家財產的時候,北平一帶的百姓已經不用官府動員。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當年的兄弟,不能再任其損失了,否則沒等到北平的勢力形成規模,當年的英雄已經犧牲殆盡。郭璞認為自己不比武安國,可以借各種機會傳播新學的種子,自己熟悉官府,能做的是利用裡面的各種規則,把撒向四處的火種保護好,直到這些火種能獨立燃燒。
臥房裡的蠟燭突地跳了一下,郭夫人取下玻璃燈罩,拿起剪子把燒起的燭花剪掉。夜已深,她已經習慣了默默地侍奉丈夫處理各項事務,郭璞不說話,她也不打擾。從丈夫早生的花發上她也知道這個主管四省政務的布政使不是好當的,能讓丈夫少操點兒心,是她的應盡職責。郭璞是個知道冷暖的人,游宦在外這麼多年,僅娶的一個妾室早已亡故。自己不是擅妒之婦,但丈夫不再納妾分明是念及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她不是傻子,能感到丈夫對自己的情意。這個飽學的丈夫不像家鄉那些所謂的名流,他是個真誠地儒者。故鄉那些人野心勃勃、貪婪而放蕩,那些人不僅因為有惡習而可恨,讓人最噁心的是他們身上的惡習和他們日常所談的道德、大義截然相反,同時還因為這些惡習又是那麼相互對立,只在生性十分奇僻古怪的人身上才能共存的東西卻能坦然地掩飾在他們儒雅的外表之下。
「蔓兒,我去年交給你的打理的股票還有多少」。臥房之中,郭璞不必避諱下人,低聲呼喚著夫人的閨名。
夫人愣了愣,臉上飛起一抹暈紅,低聲清楚的回答道:「還有十四萬兩左右的股票吧,年初我把其餘的十萬兩左右賣出兌了金子,家裡總得留點兒硬物,看著那股票每天翻著跟頭向上走,我就覺得玄。春天的時候提出三萬兩銀子按您的安排投給馮子銘和小邵他們一萬,還有兩萬補貼了您迎送過往官員的費用。怎麼,相公又有花銷了」?
「萬歲下旨,把『春、夏、秋、冬』四輔官改稱大學士,仿宋代制度建立內閣,地方上少不得要送點兒薄禮表示一下」,郭璞笑著解釋。
「不就是改個名字麼,用得著這麼張揚」。郭夫人有些不屑,大學士不過是五品文官,比起郭璞這種布政使小上很多級。這官大的給官小的送禮可真新鮮。嘴上這麼說,還是手上麻利地打開床角處一個不起眼的楠木箱子,拿出一疊銀票來。
「你說咱們送什麼好呢,總不能像別人直接送銀子上去,這幾個大學士都是讀書人,不像戶部我那個五百年前的本家,只明著索要黃白之物」?關於送禮,郭璞不是非常在行,以前都是打著嘗試新貨的名義送朝中高官北平的新鮮物事,工廠主們也經常把禮物帶來要求郭璞替他們向上送,按武安國的說法,這些人是免費廣告。現在北平有的日常機巧之物,京城大佬們家中都有了,還真不好挑禮物。他那個百年前本家現在戶部主事,上次巡視地方,所有東西都看不上眼,最後刮了徐記票號若干銀票才離開,丟盡了官員的臉面。
郭夫人歪著頭想了想,道:「我看送菱花鏡吧,那東西看著雅致,上次別人送給你做廣告的不是還有幾面沒捨得送出嗎,幾位『閣老』在御前行走,衣冠不能不整,那小小的鏡子也能讓他們放在口袋中,隨時掏出來看看有無過失之處」。
「好吧,明天我讓管家把鏡子拿出來,派人小心送去,這麼貴重的東西,本來我想派大用場的」。郭璞點頭稱是。
「這也算大用場吧,省得他們在皇上面前嘀咕北平新政,萬一哪天皇上耳朵軟了,不也麻煩」。
「不會,皇上聖明,不會不權衡厲害得失,送他們也好,難免將來有用得到的地方,王浩、正武都在別人手下,也得替他們留條門路」。對於朱元璋,郭璞倒是很有信心,這個皇帝雖然殘暴了些,但無論如何不能算昏君,深厚的社會閱歷讓朱元璋在大多時候比輔臣們更能看到一項政策的長遠影響。
「一帆風順時自然不會,得意時需防失意時」,郭夫人把銀票收好,低低的奉勸自己的丈夫。「你別嫌我婦道人家見識短,我覺得今年北平的股票不太對勁,我和婦道人家在一起,她們現在議論最多的就是股票,自從鳴鏑樓特別設了女眷室,由那個會算術的紅袖等幾個女子負責招呼女賓後,她們沒事時就往股票行跑,聽說那裡接送女眷的馬車每天能排出半里地,大家都買了,最終東西卻沒那麼多,這不是有些存心騙人麼,照現在這個熱火勁,真要出了差錯,不知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
「蔓兒,真的謝謝你,娶到你是我的福分」,郭璞愛憐地看著夫人,語調裡飽含真誠。他不是不知道股票行的買空賣空問題,主要是這段時間忙著處理治下高麗民亂,分心乏術。況且對於股票,他也不是很懂,李善平在這方面強些,但是李善平現在被前方的軍火供應累得連解手的功夫都沒有。對待股票要慎之又慎,現在來北平買股票的人藏龍臥虎,稍不小心就不知道會觸動哪路神仙的利益,給新政整體上帶來更大的傷害。北平的商家不沾股票的少,有幾家乾脆把來之不易的產業轉賣給了張五、徐志辰、陳星這些踏實的實幹家,專門去玩股票了。可以這樣說,現在連賣報紙的小童和趕馬車的出租車伕都在談論股票。前兩天張正文還來抱怨說工廠裡的工人不安心幹活,居然讓工頭在顯眼位置裝黑板,一天兩次公佈熱點股票的價格。
現在股票行太不正常了,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不正常,但所有愛玩股票的人都如賭徒般把賺到的錢又投入進去,沒人有收手的意思。南邊來的股票夥計伶俐地在街道上,在鄉村裡,在全北平的上百家茶館酒肆內,在千家萬戶門前,向百姓們一遍又一遍講述炒股的好處,把老闆的公司購買的股票轉賣給那些想發財卻入不了市的百姓,推銷員從每筆交易中獲得高額手續費,老闆的商行也從中獲利。所有人都記得利益,但卻從沒人提及「風險」二字。
「都多少年了,還掛在嘴邊上」,郭夫人甜蜜的回報給丈夫一個眼波。又說道:「我是擔心如果出了問題,有人落井下石」。
郭璞明白夫人擔心所在,現在盯著北平的眼睛可不止是皇上。他這個布政使正坐在一個火藥堆頂部,隨時都可能被炸上天。從去年開始,由於大量種植棉花,糧食已經漲價,北平這邊還好,天津海關在郭璞的招呼下,嚴查出港船隻,不許外販糧食。曹振也組織了商船,從高麗、占城大肆收購稻米。好不容易沒讓問題鬧大,忙得郭璞已經焦頭爛額。今年高麗流民做亂問題還沒著落,又涉及到股票問題,讓他腦門隱隱作痛。
「明天還是去找找李善平吧,我和他商量一下,好在股票這兩天休市」,郭璞疲倦地站起來,眼睛透過玻璃窗望向窗外。上次要不是李善平提出在天津沿海等地大批生產罐裝魚肉,說不定真會發生饑荒。自己管得了治下四省,可管不了山東、河北。但願今年那裡收成好,老天垂憐。現在糧食貴了,北平的紡織行業也開始轉向羊毛,應該沒那麼多人種棉花了吧。
此時窗外燈火輝煌,通過小樓的窗戶,郭璞可以看到北平喧鬧的夜色。這裡是個不夜之城,下了晚班的工人正三三兩兩地聚集在路邊的小酒館裡,用烈酒解脫一天的疲勞。
他看不見夜幕掩蓋下的交易,在一個生意不太熱鬧的酒樓雅座內,幾個衣著華麗的客人掏出名貴的石珠算盤,辟里啪啦地打著。一個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侏儒,嘀嘀咕咕的說著別人聽不懂的方言,其中一個衣著華麗的漢人不住沖侏儒點頭,不時從嘴巴裡冒出一句他認為非常得體的回答;「嗨伊,嗨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