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二)
    聽見牢門開啟的撞擊聲,胡維庸輕輕的笑了。自從震北軍登岸,他就等待著這一天。這些日子每天看著自己的舊部或者進來,或者被提出,聽著自家人的埋怨和膽小者的啼哭,煩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離開這個世界。敗就敗了麼,有什麼話好說,你推脫了別人就會相信嗎。所以在被審訊時,他對所有罪行指控都招認不誨。既不胡亂攀污,也不替被無辜牽連者辯解。

    他等著看朱元璋自毀江山,那樣,他才有復仇的快意。你們不是忠臣嗎,不一樣被處死?出乎預料,一直被他打壓的武安國居然給他的黨羽求情,一直對文官看不順眼的徐達、李文忠居然會聯名上書,為被冤枉者開脫。消息一個個傳來,讓胡維庸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而「夢」越來越離奇,接下來,平素和自己交好,但沒有確實證據證明其參與謀反的吉安侯陸仲亨、南雄侯趙庸等人陸續出獄,被發往遼東軍前聽用,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官復原職。當太子重瞳親照,將最後一批和胡維庸牽掣不深的官員「平反」時,胡維庸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讓他痛恨的是,那些整日拍自己馬屁唯恐落在人後的一些官員,在被夾雜在眾人之間放出後,再也沒回來看望過自己。倒是一些平素不怎麼近的,會不時送些酒菜來。昨日,已經有人把庭議的結果通知了他,出乎他的預料,對胡家人沒像歷朝一樣凌遲,而是念在他輔政多年的份上賜了毒酒。除了嫁入李善長弟弟家的小女兒,一向殘暴的朱元璋居然還給胡家多留下了一點兒血脈,赦免了他未成年的小兒子。難道皇上轉了性了嗎,一切真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之處必然有其可思議之由,胡維庸不傻,對著送消息的灰衣人直接了蕩地問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來人笑笑,轉過臉,讚道;「無怪聖上總是稱胡相聰明,和聰明人打交道果然不費力氣,皇上讓你最後為他做一件事,做不做就看胡相的意思了」。

    不理會家人在附近牢房生離死別的哭聲,胡維庸滿口子答應。附帶提出的條件是,換一個乾淨的牢房,遠離家人,給家人置一桌酒菜,每人換一身乾淨的衣服。

    灰衣人盡數滿足了他的要求。「胡相曾有功於國,這點小事,某家還是能做得了主。那酒一杯落肚,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胡相不必擔心」。

    對於毒藥,此人倒是行家。胡維庸眼中精光一閃,沖灰衣人擺了擺手,轉身拖著鐐銬到一邊養神去了。讓老夫再見見此人也好,老夫此生,也算閱人無數,唯一此次,走了眼。棋差一招,滿盤皆輸,天不佑我,奈何。

    「武將軍,能給老夫打開鐐銬,讓老夫舒服一點上路嗎」?在這處臨時騰出來的房間內,胡維庸聽完朱元璋的聖旨,謝完了恩,平靜地對奉旨前來監刑的武安國問。

    武安國看看左右隨從官員,揮手招來獄卒除去胡維庸身上的束縛。雖然在戰場上已見慣了敵我雙方鮮血,但從來沒有殺過自己的族人。儘管面前這個人據說是殺死自己沒見過面岳父的仇人,儘管朝野之間很多人認為胡維庸死在自己手中是天理循環的報應,他還是不願意下這個手。

    「坐」,胡維庸舒展舒展被禁錮了好幾個月的四肢,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坐下。然後開始招呼起眾人,樣子根本不像一個即將赴死的囚徒,而是像一個宴會好客的主人。

    眾人看看胡維庸面前那桌子宋濂念在舊日情分送來的上路菜,尷尬地推辭。

    「武侯也不肯賞老夫這將死之人的薄面嗎,老夫和劉基本是同僚,老夫下毒殺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來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過,何必謙讓呢」。胡維庸看著武安國茫然的樣子,開心地說。不知情的人看了還真推測不出是誰監誰的刑。

    武安國輕輕出了口氣,對著胡維庸席地而坐。一盞毒酒,一罈陳年女兒紅,擺在二人的面前。

    胡維庸抱起女兒紅,給自己和武安國各倒了一碗。舉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對武安國說:「這第一碗酒,謝武侯出言救我親朋好友,別人怪你害我,老夫卻非不明事理之人」。說著一口喝光,沖武安國亮了亮碗底。

    武安國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謙讓著吃了幾口菜,時候尚早,還有時間品評一下大廚的手藝。身後的官員個個搖頭,胡維庸是臨死發洩,你武侯爺跟著發什麼瘋,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會,胡維庸又把兩個碗倒滿,舉杯說道:「老夫及中書省諸人數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計前嫌,反而為眾人力陳冤屈,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終不能讓你為我所用。來,我們再乾一杯」!

    「大膽」,剛剛出獄不久的宋慎大喝一聲,斥責道:「你這老匹夫,叛亂之罪,當株九族,聖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勞,不滅你宗族,古之仁君,莫過於此。你不思悔改,死到臨頭還做春秋大夢,武侯,不必理這個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說到情緒激動處,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國的朝服,幾乎把自己絆倒。他是宋濂的孫子,宋濂腿腳有疾,平時都是他與父親宋遂攙扶著上朝,一家祖孫,同殿稱臣,本是當朝佳話。胡維庸平時羨慕宋濂的學問,兩家多有往來。這回祖孫俱被牽連,若不是武安國仗義執言,幾遭橫死。

    武安國扶住宋慎,猛然間看到宋慎給正在給自己使眼色。又聽見後邊一人輕咳一聲說道:「枉你叫做慎,怎麼如此不小心」!

    輕輕一笑,武安國把宋慎扶穩,口中卻對著胡維庸說:「不敢,武某非心胸開闊,乃是為國留賢,你是當朝丞相,這些人平時你是為國,並非你的黨羽。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壞國事,武某給他們求情也是為了國家,與心胸氣度並不相干」。

    「如此一來,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維庸橫了武安國身後的人一眼,憤憤地說道:「比起當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幾分運氣罷了,如今願賭伏輸,你們這些人平日裡哪個見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現在反過來教訓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們還不是上趕著過來三叩九拜。哼!來,武侯,老夫再敬你不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當了皇帝,也要倚仗你這樣的英雄豪傑」!他本來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氣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幾分威嚴,雙目炯炯,逼得眾官員無言以對。

    「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國聽身後的人被胡維庸數落的沒了聲音,像似有意給眾人出氣般推開了酒碗。「即使丞相僥倖做亂成功,我等也不會追隨。武某救你家童僕,為正大明律法也。至於丞相,武某非但不救,還會勸萬歲早日殺你」。

    「你已經幫皇上殺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問你一句,為何不會追隨老夫,難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麼,老夫已經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將死,其言也善,但請武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當今皇上應該不會怪你」!

    武安國搖搖頭,歎息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當今皇上舉義師,驅逐韃虜,救我華夏百姓於水火之中,乃蓋世英雄,武某甘願受其驅使。你卻為一己私利,勾結韃子,私通倭寇,是個知恥的,也不會追隨你,武某大好男兒,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恥二字。要知道天下並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賭你一家的黃袍,難道丞相不覺得此舉卑鄙麼!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訴你,莫說你不會僥倖得手,即便你僥倖,武某必興義師復國仇,與你白刃相見」!

    胡維庸手抖了兩抖,半碗酒潑到了地上,武安國這幾句話義正詞嚴,讓他臉剛剛建立起來的自尊又被打破。帶著三分賭氣,三分狡辯,胡維庸又說:「當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稱臣,那不過是一時之計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會和蒙古人劃清界限」。

    「最後完美的結局,並非來自正確的方法。這個危害才更大。況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當年若不是石敬塘這個不要臉的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雲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臨下,我中原百姓也不會落得國破家亡的下場。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鐵蹄下一共死了多少無辜百姓,我告訴你,是六千萬!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還荒無人煙。那些斷壁殘桓你看到過沒有,那些纍纍白骨你看到過沒有,就為了你當個狗屁皇帝,為了你的兒孫一生下來就受人叩拜,讓這麼多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捫心自問,值得嗎!同樣站在蒼天之下,憑什麼整個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貴,別人的幸福可以隨意犧牲踐踏」!

    「這」,胡維庸一時語塞,忘了本來的目的。喃喃道:「老夫當了皇帝,不敢說是一代英主,至少不會當庭責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當了皇帝會好,誰能保證。你不好了,翻臉不認帳了,誰又能監督。退一步說,你當了皇帝會努力做個好皇帝,你能保證你的兒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孫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子子孫孫都是個好皇帝嗎?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沒資格慫恿別人同你造這個反。既然是為了一己富貴,就不要找什麼借口給自己臉上貼金子」!武安國越說越怒,聲音幾乎把房頂震破。眾人起先還想勸他說話小心,後來反到一起聽起他和胡維庸的辯論來。大家說到皇權,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獨武安國沒有,那大聲的怒喝中,只有對人的關懷,沒有天,沒有命運。這種觀點在眾人眼中真是新鮮,殊不知在武安國的世紀,所有皇帝無論是賢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壇,在武安國眼裡,只是有稱職的和不稱職的分別,歸根到底都不過是個獨裁者,沒什麼值得稱讚。

    胡維庸猛灌自己了幾碗酒,蒼白的臉上慢慢恢復了些生氣。長出了口氣,像似有些不甘心地問,「說別人容易,難道你打到白虎之時,對著如畫江山時,就沒一點點動心」?

    屋子間猛然一靜,眾人都從武安國剛才的話語衝擊下醒來。隔壁的屋子裡椅子吱的一聲,隨即傳來幾聲貓叫,不知是哪為牢頭閒心這麼大,居然在監牢裡養了貓。

    「時候不早了,丞相還是快些上路吧,別讓家人在前邊等得太急」。宋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說道。

    「不急,老夫只想聽文武雙全的武侯一句真話」。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見,還會被人圈養,不過是老虎的一種,沒什麼值得奇怪的。至於如畫江山,我的確很愛,正因為愛,所以我才不願意看到我們自相殘殺的鮮血把他染紅;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為了一己私利將他出賣;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衛他;所以我才走到哪裡都無法把他忘懷;所以即使遠在萬里之外,聽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開心。丞相,動心不是要去佔有,而是要去保衛,去建設,去讓他一年年變得更好。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華夏子孫的,毀了這片江山,無論你跑到哪裡,有多少錢,當多大官,你的子孫後代一樣被人瞧不起,一樣要背上敗家子這個名號」!

    整個牢房靜悄悄地沒了聲息,隔壁的貓兒也被感動了般不再吵鬧。半晌,胡維庸端起酒盞,慘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以。胡某終聞此道,死而無撼矣。此酒不宜相勸」。舉杯一飲而盡。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書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著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稱讚其不滅胡維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規矩,一看就是份密折,折子上清楚的記錄了武安國和胡維庸的每一句對話。裝在那間牢房牆上的銅管把二人的交談清晰的傳到了隔壁,幾個高階錦衣衛如實地記錄了整個過程。

    你這小子,朕現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還是奸。朱元璋對著武安國的名字,低低的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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