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藍色、紫色、紅色,閃電肆虐的斯扯著漆黑的七月天空,暴雨在狂風的助紂下如鞭子一樣抽打著世間的一切,平素點綴詩情畫意的垂柳被刮得東倒西歪,璋顯京城高貴的梧桐也枝斷干折,「喀嚓」,焦雷打下,一株百年老樹當場被辟成碎片,狂風把碎枝爛葉掃成一團,揚進浩浩長江,頃刻不見蹤影。
天,真的怒了。
比天氣更怒的是朱元璋,御書房外,混身早已濕透的小太監們躲在屋簷下,抱著肩膀瑟瑟發抖,*近門口的地方,老奸巨猾的王公公忐忑不安的聽著裡面的動靜。
他只聽見一圈一圈的踱步聲。不比平時輕,也不比平時重,機械的重複著同樣的節奏,比北平進貢來的最新款自鳴鐘還精準。他的心也隨著那腳步聲一抽,一抽,緊張地嘴角幾乎吐出血來。
「小兔崽子,我殺了你」
「忘恩負義的小王八蛋,老子升你的官比誰都快,你他媽的還敢當面頂撞老子,老子誅你九族,」。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朕要把你的祖宗從墳墓裡挖出來挫骨揚灰」!
朱元璋出身草莽,年少時遊歷四方,罵人的話花樣百出,可這些罵人話他沒有一句出口,只是在心中翻來覆去的轉著,轉著,憋著,憋得他的臉出現青紫的顏色。
太監們從來沒見皇上發過這麼大的大火,越是一言不發越是讓人心驚膽戰。兩個站崗的侍衛乃是震北軍出身,雖然身體在風雨中依然如蒼松一樣筆挺,耳朵卻明顯的向書房內轉動。
黯淡的天光下,御書房地上的血跡格外恐怖。朱元璋如獅子般踱來踱去。突然,他的身一頓,停住了,牆上的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如畫江山,如畫江山」轉過頭,沖牆邊的書架使勁兒踢了兩腳,嘩啦啦,架子倒了,老太監匆匆忙忙的衝進來,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把書一本本拾起,饒是在朱元璋身邊多年,他也不敢抬頭,一不小心,說不定皇上就把剛才在武侯爺身上沒發出去的怒氣瀉到自己身上,那不是找死嗎?皇上捨不得或是不敢殺武侯爺,殺自己可沒一點顧忌。
那個小子不能殺,朱元璋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更加生氣。一個時辰前,他剛剛大喝一聲「來人」,兩個兒子立刻跪倒在他面前,求他暫息雷霆之怒,聽到招呼的侍衛衝進來,望著頭上開了一道大口子的武安國目瞪口呆。
「蠢材,給朕扶這狗賊去太醫那裡醫治,朕要駁得他心服口服,再治他犯上之罪」。朱元璋大叫道。
太子和燕王馬上識趣地和侍衛攙著武安國落荒而去,生怕犯了牛脾氣的武安國不下這個台階,再說出什麼讓朱元璋難堪的話來。太監們藉著送太子的機會一個個順著門邊偷偷溜出,任誰也不敢直面天威。
「朕要下令殺這個小子,那幾個侍衛會不會執行朕的命令」?朱元璋氣憤的想著這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多半不會,那小子是震北軍的軍神,從侍衛們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士兵心中的威望。
即使那幾個侍衛聽從自己的命令,他也不能下手。現在皇宮中的護衛幾乎全部出自震北軍,殺了武安國,一旦有一兩個死士出來拚命,那火銃的威力血肉之軀如何抵擋?況且京城內還有萬餘震北軍把守險要之地。朱元璋現在開始後悔招震北軍入京的決定,如果真的像那小子分析那樣,胡維庸謀反相從者甚少,光憑沐英的三萬人馬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自己的確走了一步昏招。
沒幾個人參與!怎麼可能?朕怎能相信這小子的胡言亂語。
說是不信,但他心裡明白武安國說的在理。沒有引經據典,不空談仁義道德,也不求自己法外施恩,只是舉出一個個例子說明大部分臣子的無辜,駁倒自己一個個殺人的理由。自己威脅也好,利誘也罷,這小子居然油鹽不進。
「既然太師李善長這樣的重臣都會被冤枉,那被冤枉的尋常官吏更不在少數」!
「錦衣衛根本拿不出這些人勾結胡維庸的切實證據來,要證明一個人有罪,必需有確實的證據,否則他就是無罪,陛下聖明,想必不能容忍在我大明出現『莫須有』的罪名」。
「不問青紅皂白,先認為人有罪,被關在監牢裡的人怎麼去找自己無罪的證據,找來了,先入為主的官吏會相信他嗎」。
「陛下怎能判斷揭發的人不是為了領賞或洗清自己而誣告別人,三木之下,但求速死,要什麼口供要不出來」。
「胡維庸為相多年,為國選材,這幾年新任命的官員有幾人不是出自他手,他們是奉我大明皇命徵召而來,又不是奉胡維庸私人命令徵召,憑什麼就認為他們是胡的同黨。」
「律法的威力在於恆定和公平,不在於殘忍,不能因為人君的好惡而任意加重刑罰的等級,否則要這法律有什麼用」。
「不,不是寧可錯殺不能錯放。而應該是寧可錯放不可錯殺,放了他們,如果將來的確發現他們有罪,陛下還可以再把他們抓回來;如果殺了他們,將來發現他們冤枉,砍下來的腦袋可縫不回去」。
「君視臣為草芥,臣必視君寇仇,陛下殺這些人不難,只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再沒人真心願為大明效力。縱使胡維庸等人有罪,其家人有什麼罪,那些僕人只是混口飯吃,有什麼罪,才幾歲的孩子有什麼罪」。
「當年陛下等高一呼,驅逐韃虜,百姓嬴糧而景從,現在我大明如此殺人,與蒙古人何異。」
「人血畢竟不是水,陛下忍心看著它滔滔匯成河」?
這些話如重錘一樣敲打著朱元璋的腦袋。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這些,自己發怒時,臣子們只會匍匐在地上哀求寬恕。
胡維庸一黨狼狽為奸,這幾年內外勾結把自己變成瞎子,聾子,瘸子,好不容易才一併剷除了,又怎能不斬草除根。可這小子非要強出頭,偏偏他的話又好像很有道理。
最令人生氣的是,這小子望著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看不到一點兒畏懼,那明澈的目光幾乎能看到人的心裡。自己每一條殺人的理由剛一說出來,就被他擊中要害而駁倒,越是這樣,越讓人生氣。
朱元璋忘不了當他最終暴怒而把硯台砸向武安國後,對方的表現。
「大膽,竟敢如此對朕說話,你眼中還有朕這個皇帝嗎」?見武安國根本就沒有閃避,直接被硯台砸中的額頭上鮮血噴湧而出,縱使看慣了鮮血,朱元璋此時也變得有些外厲內荏,畢竟此人兩度救過兒子的命,畢竟此人身後還有一萬虎狼之師。
誰知武安國只是擦了擦額頭上的血,淡淡的笑道:「陛下如果不愛聽,我大可不必說,我孤身一人,這些曾與陛下同生共死的大臣與我毫無瓜葛。況且陛下自己想毀大明基業,關我武安國屁事」。那語調,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讓人發瘋。
挾一國威奈一匹夫何?非匹夫,此國士也。
「皇上,請喝碗蓮子羹」,一個溫婉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朱元璋耳邊響起。回過頭,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不知何時,自己的結髮妻子馬皇后親手端了一碗蓮子羹,站在他的身後。
「你怎麼來了,當心著涼」。朱元璋望著妻子那日漸衰老的臉,關心地問。後宮不乏佳麗,但這張已佈滿皺紋的臉永遠是他的最愛。
外邊風雨漸弱,經雨水沖洗後紅色的宮牆和黃色的琉璃瓦分外明亮,已有一絲天光在雲間透出。
「臣妾聽說這邊有人惹陛下發怒,特地來看看是誰這麼大膽子」。馬皇后微笑著回答,示意內臣們退下,順手餵了朱元璋一口蓮子羹。
「還有誰,不就是那個姓武的的野小子」,朱元璋的僅存的怒火被這口蓮子羹澆滅,有些沮喪的說。無論在疆場還是在皇宮,唯一能讓他平靜的,就是眼前這位不十分美麗但讓人心動的妻子。每當看到他,朱元璋都會很開心,頭腦也會靈活許多。
邊侍奉丈夫吃蓮子羹,邊聽朱元璋絮絮叨叨地陳述事情的經過。在朱元璋的話語中,武安國的大逆不道多了十分,他自己的寬厚仁德長了一丈。
聽丈夫說完,馬皇后放下空碗,嘴角微微上翹,先給朱元璋一個溫暖的笑臉。說:「如此說來,臣妾真不知該盡為妻之責還是國母之責了」?
「什麼意思」?朱元璋見妻子話中有話,好奇地問。
「如果盡為妻之責,別人惹怒了我丈夫,我自然應該去殺了他為丈夫出氣,我現在雖然老了,但還頂得動甲,輪得動刀,多帶些人剁了那個小傢伙未嘗不可」!
朱元璋看了妻子一眼,滿臉溫柔。當年為了維護自己,不惜和哥哥拚命,和父親翻臉的小姑娘彷彿又出現在眼前。無論是兩軍陣前還是義軍的後院,這個為自己抵擋明槍暗箭的妻子是那樣的完美。
馬後沒注意丈夫那溫柔的目光,接著說:「如果要盡一個皇后的責任,妾身應該穿上朝服,恭賀陛下我大明盛世來臨。當年長孫皇后曾經勸唐太宗,主正而臣直。只有心胸開闊的君主才會有直言敢諫的大臣,商紂和夏嵥的庭前肯定多為馬屁之徒。陛下要做全天下皇帝,自然要有包容全天下的肚量,臣子能說出有益的建議就好,何必太在意他們說話的方式呢」?
「梓潼,若論胸襟肚量,我不如你甚」,朱元璋此時怒氣全消,一顆心全放在自己的黃臉婆身上。「你冒著這麼大的雨跑來,有急事嗎」?
「還不是為了劉凌這小丫頭」,馬後抿嘴笑了笑,不知是誇獎還是指責「這小丫頭越來不像話了,前一段時間非要跑到軍中去殺敵立功,昨天又跑來求我看顧他的上司別出事,我見她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兩眼哭得通紅,怪可憐的,就出來看看天蹋下來沒有」。雨後的第一縷陽光透進窗子,把御書房內照得異常溫馨。
「說起來這小丫頭也真是怪可憐的,前幾天有司查清楚了,他父親當年其實是被胡維庸毒死的。她讓你看顧她的上司?怪事,她為武安國這個傢伙講情,前些日子不是提著劍要殺人家嗎,這女兒家心思,還變得真快」!朱元璋愉快的笑了起來,這小劉凌還真的像極了年青時馬皇后。
「我想,武安國頂撞了您,您打也打過了,就別再追究了,什麼事決定權還不在您手裡,他畢竟對我們的棣兒有兩度救命之恩。小丫頭我確實喜歡,原本想讓棣兒納她為妃的,現在看來,她和武安國挺投緣,也就算了。他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陛下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為他們賜婚。武安國是個重情義的漢子,君臣之間,誤會也就揭過去了」。馬後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劉凌對武安國的好感從來沒有掩飾。馬後總是在她身上看到年青時的自己。當年這個皇帝,不也是一樣的衝動,自己,不也正如劉凌一樣對其百般維護嗎?『男人就如一顆雞蛋,剝開那層看似堅硬的殼,你就能觸到其中最柔軟的部分』,結婚時義母告訴自己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你這麼喜歡小丫頭,不如收她做義女吧」!朱元璋若有所思。
「我倒有這個心思,就怕徐達夫婦不答應」。
「沒關係,我派人去說。對了,徐達和李文忠上了一個本,我還沒來得及看呢。咱們一起看看」。
「陛下不是沒來得及,是不想讓他們影響自己的決斷吧」!馬皇后暗暗的想。無論眼前這個男人變成什麼樣子,變得多麼狡猾,他都是自己的丈夫,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個女人嫁得這樣的偉丈夫,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老天真是眷顧我太多。
玄武湖,清晨的陽光下煙波浩淼。湖畔,武安國和劉凌並絡而行。
「還疼嗎」?劉凌看著武安國包了一層白布的大腦袋,憐惜地問。
「沒事,一點兒小傷而已」,武安國毫不在乎的搖搖頭,「這松江府的布還真柔和,就是有點兒捂」。
「到這時候你還有心思管布的好壞,真不知你是不是個傻子」,劉凌啐了一口,假做生氣的說,「昨天何必去觸那個霉頭,整個朝廷誰看不出這些人冤枉來,就你聰明。還直言敢諫呢,想博忠臣的名聲也不是這個博法」。
「我也是一時情急,抱歉,讓你擔心了」。武安國有些心虛的說。
「誰擔心你啊,你被砍了,關我何事」。
「好,好,好,不關劉大郡主的事,這條不知好歹的小命隨他去吧,劉大郡主眼都不眨,嗚……」。武安國肆無忌憚的大嘴被一隻溫暖的小手摀住了。劉凌仰頭看著他,低低的說道:「以後別那麼傻了,行嗎,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
武安國再傻,也知道這幾句話分明是以身相許,心下感動,緊緊的握住劉凌的小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不甘的蹦出了一句「可惜,最終沒說服朱元璋」。
「別再為這些事煩惱了,還有義父他們呢,估計他們答應你寫的奏折已經送上去了。你已經盡力了,要不是震北軍將士,你這顆腦袋早不知被砍了多少回」。
「震北軍」?武安國有些摸不到頭腦。
看著這個不通權謀的大塊頭,劉凌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喜歡上了這個傻子。「燕王今天要趕回遼東,目前京城內的震北軍均聽你的號令,皇上不得不有所忌憚。昨天他想殺你,但怕過不了軍隊這一關。畢竟目前宮中侍衛大多出自震北軍,一旦激起兵變,他自己的老命都得搭上。又氣又恨,偏偏奈何你不得,所有他才會發那麼大火」。
「啊」,武安國沒想到有這麼多東西在裡邊,有些發呆。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事實難以接受,但真相的確如劉凌所分析。那麼燕王急著要回遼東,是不是在逼朱元璋向自己讓步?想到這,他心裡突然一陣迷茫,看來大家都精通權謀,就我一個傻子。
「形勢比人強,你以為這朝堂之上真的如唱戲一般,白臉紅臉那麼清楚,陰謀詭計起伏跌宕。其實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做文章,就像這湖水,看似風平浪靜,水面下不知有多少漩渦。真正端到檯面上來時,已經是一方佔了絕對優勢,該收宮了」。劉凌一點點開導著他,這個大塊頭不是笨,其實是心地太純厚,不知道官場險惡。「前幾天傳出消息來,說我父親當年暴卒是胡維庸下的毒,皇上準備給我父親報仇。可你想過沒有,當年要不是皇上縱容,給胡維庸天大個膽子,他敢謀害我父親嗎?臣子惡,陛下聖,幾百年來都是這樣」。
武安國輕輕的攬過劉凌,這二十一世紀表達感情的方式劉凌顯然不能習慣,肩頭馬上硬了起來,隨即釋然的讓武安國抱住,把頭貼上去,吸取那寬闊胸膛上的溫暖。
看著懷裡這個整日風風火火的刁蠻掛名郡主,武安國心中隱隱做痛。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劉凌表面上的無憂無慮隱藏了多少傷痛,每天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要陪著多少小心,如果平素沒心沒肺的刁蠻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掩飾,她的生活,有多苦,多累。
緊了緊懷中柔若無骨的嬌軀,武安國暗暗發誓:劉凌,終我一生,一定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如果你願意,
我願用我並不寬闊的肩膀
為你支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永遠
沒有委屈。
如果,
你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