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支。按下太子朱標與曹振等人如何興建海關、海衛及剿滅海寇咱暫且不表,單說武安國、朱棣等人,乘水師戰船過了長江,打馬北上。大江沿岸此刻已近暮春時節,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碧綠的稻田和金黃的油菜花相映成趣,裝點得大地如錦。武安國坐在馬上,一路向北,離京城越遠,心裡就越輕鬆,漸漸有馬踏春風之感。
自從和郭璞等人在秦淮河上把酒言志,四人都發生了很大變化。經武安國一番剖析,大家雖然不十分明白具體如何去做,但都知道如此一來,中華大地可永絕腥膻之恥。人必自辱,其後他人才能辱之,中華百姓如果人人都平等了,相信沒有一個願意給外族去做奴隸。而對於平等計劃如何實施,武安國的建議就是盡快讓北平以懷柔為首的新興產業推廣開來,讓解決了吃飯問題後的北平乃至全國的商人、工人、農夫、學子都從思維上認可平等。「當底部的力量積聚到一定程度,朝廷必然會跟著變動,這是代價最小的變革方法。中國人已經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次自相殘殺了」。武安國在分別前的晚上曾這樣對曹振等人講。分別之後曹振需要做的,不光是消滅倭寇,而且要盡量用自己的言行影響太子和那些大明的青年才俊,在水軍中也最大程度上形成一個平等的氛圍,並且要盡量說服太子,鼓勵沿海的商業發展。而給新興的產業和生活方式從儒家經典裡找一個存在的理由,就成了郭璞最緊迫的任務,「現在北平一帶的學者不正在鬧復古嗎,要復,就復得更古一點,復到先秦時代的百家爭鳴那種情況,郭兄的同窗多是學界領袖,不如邀請一部分來北平書院,讓他們為我們說話」。臨行前曹振鄭重囑托道。
讓武安國深為感動的是,郭璞、曹振、張正心和還正處在迷糊階段的小姜燁都義無反顧地他的所作所為。和他孑然一身不同,眾人都是有親族的人,一旦被懷疑謀反,可能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這個朝代的連坐可以讓一個姓氏從大地上消失。當武安國把大家要面臨的風險說出來,建議如果不想參與就盡量和自己疏遠時,在眾人的臉上,他只看到了絕決,沒看到絲毫猶豫。「其實如果師父的理想真的實現了,朱家是最大的受益者,再也不用擔心百姓會造反,也不用擔心外敵有能力入侵而睡不著覺了」。張正心總結到。
「可能需要很長時間,甚至幾代人的努力才能讓武兄得嘗所願,但每向前一步,就離目標更近一點,郭某竊以為,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擋這股產業之火,而武兄已經把火種撒了出去,只等其形成燎原之勢了,在座諸位可能有人將來看不到成功的那一天,但我們是第一批看到了這個民族的希望」。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武安國不知道在這個歷史的分支中,後世如何如何評價自己和郭璞等人,是打入奸佞分卷,還是照亮汗青。但當這句在自己生活的時代被用爛了的名言從郭璞口中說出來時,是那樣的鏗鏘。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沒有白白來到這個世界,因為從郭璞、曹振等人身上,他看到了沒有被理學閹割之前,中華兒女的鐵骨脊樑。
「各位,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們我來自何處,而我們將一起改變整個歷史」,濟南城外,武安國揮舞著長刀,默默的想。每天傍晚隊伍停下來後,武安國總要找個空地活動一下筋骨,春秋刀法在他手中越發純熟。奔雷在京城中圈養了幾個月,也是悶的發慌,見主人如此興致,高興得連聲嘶鳴,一人一馬來來回回,遠遠望去,雪亮的刀光和烏黑的戰馬如烏雲白雪滾地而來,剎是氣魄。
忽然間,聞得一聲喝彩,如霹靂般,讓武安國停下身來。「好,好刀,好刀法」,不用抬頭,武安國也能猜出是常茂來,有這般嗓門的,百萬軍中只此一個,有時候他真懷疑常茂是不是學過什麼武俠中的那個鬼佛門獅子吼之類的功夫。學壞容易學好難,和武安國在一起後越來越開朗的朱棣不知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常茂這嗓子功夫,每天幾乎都能聽到朱棣在號喪般大喊「天那,我怎地這麼窮」!據張正心所說,這是朱棣看到京城善於投機的大臣私下支援太子水師的銀兩後受了刺激。這也不怪別人,現在的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除了常茂、徐增壽等少數人因和朱棣關係親密而追隨他外,主動從軍的世家子弟首選的都是大明水師。
常茂騎了匹西域的雪青馬,手裡拎著一對狼牙棒走了過來,一同的還有藍玉、張翼、陳恆、徐增壽等人。到了跟前,將狼牙棒交給侍從,把武安國的大刀借在手中,輪了一圈,歎了口氣,稱讚道:「武賢弟哪裡來的好寶貝,羨慕死常某了,本來還想和你切磋一下武藝,看了兵器,常某已經輸了三分」,言談間竟有幾分失落。在小時候聽的評書中,武安國就知道常茂這個名字,故事中是使一對大錘,天下無敵的勇將。在京城這兩個月,和常茂也頗談得來,雖然此人表面上很粗魯,內心卻是古道熱腸。見常茂神態,知道他心癢難搔,看看他那對黑漆漆得狼牙棒,就知道評書中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常茂的這對兵器少說也有五、六十斤的份量,如果衝鋒陷陣,人借馬力,蒙古彎刀碰上它肯定就得撒手。趕緊謙虛道:「常兄不必自謙,我這刀削一些尋常兵刃可以,估計很難奈你那對狼牙棒分毫。」
常茂笑笑,說:「算了算了,常某豈是自不量力之人,等到了北平,常某也求人把這對兵器重新用懷柔鋼打造過,那時再和你比試,武賢弟今天不如再露幾手,給常某過過癮,這些年京城待著,已經很少見道真正得會家子了」。說著,趁人不主意,向武安國輕輕擠了擠眼。
略一沉吟,武安國已經明白就裡。常茂來比試是假,藉機讓武安國立威是真。此番北來,藍玉、王弼、張翼等人都是久經沙場的名將,論爵位不比自己低,但按軍中分工,肯定得聽朱棣調度,相當於變相歸自己調遣。所以眾人心中不太服氣,讓常茂出頭和自己比武,藉機稱稱自己的斤兩。常茂表面上粗魯,心裡卻不恥這些人所為,索性上來先認輸,然後再讓武安國露幾手服眾。
武安國心中雪亮,知道今天如果不把這些悍將鎮住,不知以後還會有多少麻煩,叫過張正心,吩咐如此這般,張正心領命而去,一會來了幾個親兵,在遠處的空地上高高低低立了數個箭靶。來到這時空後,武安國每天都要練習的保命武器,除了後來的火銃外,就是這把刀和楊鐵拄送給自己的長弓。他當年本來就是個射箭業餘冠軍,經過這幾年日積月累,對弓箭已經非常有心得。輕輕一拍奔雷的脖子,戰馬啪啪啪小跑出二百餘步,調轉馬頭,以衝刺速度向靶子方向衝去。
取箭,開弓,鬆手,配合著奔雷的腳步,利箭嗖嗖如電射出,才射十幾箭,已博了個滿堂喝彩,眾武將都是行家,遠遠的看不見那些箭是否正中靶心,但十中有八九在紅圈附近,難得的是箭箭都力透靶背,射得靶子來回晃動。紛紛催動戰馬,追在武安國馬後,但等壺中箭完,好衝到近前看個仔細。堪堪距靶子五十餘步,武安國扯出最後一隻箭,拉了個滿月,穩穩地把箭射了出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長箭透靶而過,又飛出幾十步,插入一個土丘中,直沒及羽。
縱龍陵飛將復生也不過如此,眾人暗讚。心道:不必再看其他的靶子了,只此一箭,足以證明其實力,若兩軍陣前交手,沒等*近,早就被他射下馬背了。正讚歎間,張正心和朱棣帶著兩個騎兵拍馬趕回,那兩個騎兵馬背上各帶著一筐葫蘆,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眾人紛紛上前見禮,朱棣吩咐大家不必拘束,大笑道,聽張將軍說你們正在演武,我也來湊湊熱鬧,翔雲、重光,請幫忙扔葫蘆。那兩個的騎兵答應一聲,先拍馬跑了出去。這二人都是被家人送到軍中以圖建立功業的良家子,名字喚做翔雲的是楊振羽,祥雲為其字。武館館主之子,雖一身好武藝卻偏偏混跡於井市街頭賣肉度日,其家人希望他光宗耀祖,讓他加入水師,他確偏偏選擇加入了北平新軍。字為重光的那人名叫鎮耀,本是生在跌打郎中世家,他父親當年隨常遇春軍北伐,救過無數士兵的命,最後也混了個太醫當。為了那如畫江山,父親把推薦給了常茂,當時常茂問他擅長什麼時,此人居然毫不在乎的說擅長下毒,一下子對了老常的脾氣,所以被錄用。二人在軍中也算是一對怪胎,所以很受朱棣歡迎。在他們眼裡,朱棣也是一個同樣的怪胎,這個燕王殿下居然和武侯一樣,吩咐什麼人做事都喜歡帶一個請字,雖然有些彆扭,但感覺挺舒服。跑出百餘步,楊振羽先把一個葫蘆高高拋起。
張正心向朱棣做了個請先的手勢,朱棣一夾馬肚子,衝了出去。掏出三眼短銃,「砰」的一聲,把葫蘆凌空打了個粉碎。眾將這才注意到朱、張二人腰間插了滿滿一排短銃,陳恆第一次見到短銃如此威力,吃了一驚。他的戰馬沒聽過槍響,四蹄一立,把主人掀下馬來。面紅耳赤地站起來,本已為會受到恥笑,卻發現眾人根本無暇顧他,都在一邊盡力控制住戰馬,一邊聚精會神地看向場中。
場中現在更是熱鬧,楊振宇和鎮耀輪番把葫蘆扔向空中,朱棣和張正心輪番射擊,沒有一個葫蘆能完好的落下,四人如練習過一般兜著圈子,火銃聲此起彼落,配合得恰到好處,那邊越扔越快,這邊也越打越快。打空了一支短銃,扔下馬來,拔出另一支再射。周圍立刻有親兵接了空槍,飛快的給上好子藥,待一圈轉過來時,再扔回馬上。頃刻間,碎葫蘆如雪片般落下,除了馬蹄聲和火銃聲,周圍一片寂靜。圍觀將士早已經忘記了喝彩,如醉如癡。
轉過幾圈,朱棣得意的把手一招,立刻有一隊原北平的騎兵衝出,俱騎著百里挑一的良駒,人借馬的精神,馬長人的風度。紛紛拔槍,比誰射得最快,楊振羽和鎮耀二人花樣百出,把葫蘆如暗器般向空中亂丟,但無論如何角度丟出,最後總有一槍打在葫蘆上面。
「砰」,隨著最後一個葫蘆在空中碎裂,眾騎士一起帶住戰馬,剎那,馬蹄聲住,火銃聲渺,半晌才有一個反應過來的「好」字從人群中響起。眾人如夢初醒般跟著喝起彩來,聲音響徹原野。「這種訓練,這種利器,若給了我,非把蒙古韃子的給連根拔出來不可」,藍玉邊喝彩邊想,「徒弟火銃還打得這樣好,更不用說師父了,好個武安國,日後大明軍中,我輩只能曲居在你後了,唉!藍玉生不逢時啊」。
硝煙剛剛散去,機靈的徐增壽等人早把眾騎士圍在中間,借短銃觀賞。後者極不情願的把火器遞給他們,眼巴巴地如防賊一般盯著他們的手,生怕一轉眼,火銃就不見了。那邊張正心更是絕,雙手捂著腰,對讞著臉湊上來的常茂大喊著,「銃在人在,銃亡人亡」。一大一小即將為短銃展開「殊死搏鬥」。最後還是朱棣答應到北平後,每人先發一把短銃,眾人才戀戀不捨地把短銃歸還。走出老遠,還聽見常茂用他那粗曠的嗓門溫柔地發出一種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張兄弟,張小哥,你拿那麼多短銃幹什麼,先借我一把,不借,租行不行,到北平我領了就還你……小小年紀怎麼那麼扣啊你」。
若有人問燕王朱棣在洪武十二年春末最想要的是什麼,他肯定想也不想的回答到:「銀子」!為了早日領到短銃,眾人幾乎是披星戴月的催著他帶隊向北平趕。回到北平,安置大家到原蒙古王公的府第住下,朱棣就開始犯開了愁。李善平在他們回來之前,就把數個府第給裝潢一新,水爐子,自來水,玻璃窗,一干新鮮設備應有盡有。住的是很舒服,但列著裝修花費的那個長長的帳單讓朱棣立刻做痛心疾首狀。等安排藍玉、王弼、張翼等人到蘭州、雲中等地負責西北和正北防禦後,朱棣立刻把武安國找來,幾乎用懇求的口吻,讓他抓緊時間想辦法變錢出來。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路上朱棣一直在算計建立一支新式軍隊需要多少開銷,按他和武安國等人商定的計劃,新軍命名分為三部,分別為裝備火銃的,騎步兵為主的神機軍;裝備三眼短銃和馬刀的,騎兵為主的迅雷軍;和裝備火炮為主的霹靂軍。神機軍和迅雷軍各一萬人左右,霹靂軍三千人,三百門炮。因為大明軍隊原來的編制是參照蒙古軍建立的,朱棣覺得很沒有面子,所以決定徹底的改變了它,他參照武安國的民團建制重新擴大並規畫了新軍,分為師、旅、團、營、連、排、班建制。除霹靂軍由三個炮兵團組成外,每個軍實為一個師人馬。訓練時各軍獨立訓練,出征以營為單位建制重編,各兵種配合,可以按旅為單位單獨出擊。這些新名詞和花樣基本上全是武安國的建議,武安國對軍事懂得實在不多,基本上是按軍棋想出的點子,決戰時火炮集中使用,是他和朱棣的共識。此外,軍隊中還按武安國的建議成立了專門供應後勤的旅和專門負責偵察和突擊的斥候團,斥候團計劃由王飛雨率領前來從軍的武功好手充當,武安國希望他能成為一支特種部隊。
按朱棣原來的設想,至少北平新軍還要擴大一倍的規模,在他和常茂等人的夢想中,要全力打造一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鐵軍。但是,仔細計算後朱棣發現,目前的規模他們已經承受不起,一個騎步兵的盔甲、火銃、馬匹等裝備的造價是一百多兩白銀,這還沒算上他們的薪餉、保險和日常吃飯、訓練的開銷。而在所有兵種中,騎步兵是最便宜的。也就是說,目前的規模如果人員招滿編製,加上火炮的費用,需要近三百萬兩白銀,這可真是白銀軍隊。而除了原來的邊防部隊外,庭議上已經決定朝廷不會給新軍一錢銀子。這個王爺為了錢,把他的朋友武安國的奸商嘴臉學得變本加厲,規定李善平無論是賣給水師還是其他地方大明軍馬的火炮,統統價格上調一倍,多出部分七成支援北平新軍建設。但錢還是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讓他倍感囊中羞澀。在軍中,連續幾個月來,不定時的大家就能聽見朱棣那富有特色的叫聲,「天那,我朱棣怎地這麼窮啊!」。
第十五章(中)希望
就在朱棣為錢而發愁的時候,武安國有比他更為難的事情,有時候他恨不得自己能長出三頭六臂來應付目前的情況。當前,他也拿不出什麼新的辦法可以迅速地使北平督護府獲得更多的銀兩。軍中諸將,以武安國為首富,但他不希望軍隊和自己扯上太多的關係,以免招來朱元璋的猜忌。小心,一步不能再走錯,不能讓朝廷有理由把新生的一切扼殺在萌芽中;也不能讓一切成為君權壯大的工具。所以,他必須努力把握住北平發展的方向。
在他離開的這幾個月,北平又出現了很多新鮮事物。朝廷給張五等人的官銜,雖然僅僅是個虛職,但是至少表明朝廷對新興工商業不持反對態度,這無疑使原來就高速運轉的工商界吃了一顆定心丸,所以,幾個月來,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北平的發展。
想瞭解北平的變化並不難,武安國剛一到北平,李善平就找了個晚上把他離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揀重要的匯報給了他和郭璞,臨了,李善平留下了兩摞報紙,上面對北平目前情況的介紹更為詳細。以至於後來,郭璞和武安國都有了收集每期報紙的癖好。
報紙目前已經有了兩個品種,一個是原來武安國資助的文人們辦的報紙,現在命名為《北平春秋》,以區別於另一個由開保險行的詹氏兄弟所辦的《北平新報》。與《北平春秋》上面的儒家理論爭議不同,《北平新報》是詹氏兄弟看到北平一帶工人都開始識字,認為這是一個發財的好機會而創辦的。所以《北平新報》起初的內容多是些街頭巷尾的雜談,野史,和荒誕不經的鬼怪故事。武安國去京城後半個月左右,此報開始由閒人沿街叫賣、由於採用了張記水車推動的印版作為印刷手段,節省了人工,所以賣得十分便宜。基本上是每期兩文,三天一期,不到半月就風靡了北平的街頭巷尾。給《北平春秋》撰稿的讀書人陳德文不服,以有傷風化為名告到官府,沒等通判李善平調節,陳德文就主動要求撤訴,讓李善平大為奇怪。後來才聽自己的弟子說,《北平新報》那邊把陳德文父親當年給蒙古人做事的細節整整印了一個版面,還宣佈要繼續連載,嚇得陳德文不得不上門求饒。接下來的一期《北平新報》則破天荒的出了一版關於『子不言父過』和『兒子為父親當年的錯誤贖罪』的孝子故事,霹靂手段著實讓李善平佩服。經此一役,《北平春秋》一改原來的風格,利用自己在京城有關係的優勢,專門辟出一個版面來報告朝廷的新政令,武安國等人在京城的最新消息,和當前海外各國情況,種種舉措為它爭取回了很多人氣。而《北平新報》的應對措施則為,把各地物產,價格高低,道路情況按不同季節逐一介紹,時而還夾雜著北平誕生的新技術和新發財機會,惹得北平過往商人爭相購買。目前兩家報紙的戰火已經拓展到北平周邊的各府,各自都有了大批的擁戴者。關於北平府的一些舉措,兩家報紙也各唱各的調子評論,從來沒統一過,一讚之,另一必反之。現在的最新招數是,《北平新報》每期連載了一本平話(的前身),喚做《忠正孝子連環諫》,而《北平春秋》則每期連載了《宋太祖龍虎風雲會》,有趣的是,兩家報紙的平話作者都是一個人,這個名字武安國很熟悉,他就是羅貫中。
從報紙上得知,懷柔今年最受歡迎的新產品之首是四輪馬車,為北平書院的院長穆罕默德首先推出,他是嫌兩輪馬車坐著不舒服,提供了家鄉的馬車樣本,在楊老漢那裡定做的此物。出於對他的尊敬,楊老漢按穆罕默德的圖紙,把馬車打造得極為舒適,也改進了許多。車子採用了張家新推出的精鋼車軸,車輪由張家產業推出的精鋼車輻和鑲了軟木的精鋼車圈組成,配上普通軟鋼做成的軸托(簡易減震器),跑起來就像乘著風一樣。《北平春秋》用風馳電掣四字來評價四輪馬車,而《北平新報》則說這東西也就是在北平到懷柔的混凝土官道上還能跑,離開了北平府,遇上差一點的路況,立刻歇菜,典型的中看不中用;並且嘲笑辦《北平春秋》讀書人都是不知民間疾苦的書蟲,沒見過鄉下的小路。無論如何,四輪馬車都藉著這兩家報紙的吵鬧打開了知名度,楊老漢看這東西有前景,和張五哥核計了一下,兩人搭伙又開了一個車廠,專門生產四輪馬車。北平的富人,特別是文人,對馬車情有獨鍾,有空就架著車在街道上飛馳,攪得沿街叫賣的很多小生意人叫苦連天。由於其大受歡迎,在誕生僅僅兩個多月後,四輪馬車就更新換代了一次,在車軸上加了一個張正文發明的東西,車廠命名其為軸承。
軸承是用熱漲法在兩個圓鋼圈裡面套上了數根在車床上磨光後淬火的硬鋼棍組成,應用馬車的軸上後,大大提高了後者的工作效率。很快,這個東西就推廣到了風車、水車、車床等一系列有軸的設備上,讓這些設備越轉越輕鬆。張正文的另一個發明是新式齒輪,他採用等角度在圓軸上旋轉弧線的辦法,設計了一種新的齒輪,比原來的齒輪精度大大提高(正史,漸開線齒輪簡易製法,1837,威力斯)。新加工出的齒輪反過來又讓各種車床精密了數倍,現在懷柔仿製的「手鍾」已經和當初剛出現時,準確程度不可同日而語。而發明家兼工廠主張正文不滿足於此,他正在書院聘請來的波斯老師的指導下,用金、木、水、火、土等五行初步推算具體的齒輪各齒分佈,每天算得如醉如癡。經過這幾年來的努力,門納勞斯、托勒密、阿耶波多、瓦拉哈米希拉等名字對張正文這樣入學較早的匠戶營學生來說,早已不陌生。(注,門納勞斯,古希臘MenelausofAlexandria,公元100年左右,著《球面學》,提出了三角學的基礎問題和基本概念,特別是提出了球面三角學的門納勞斯定理;托勒密(Ptolemy)著《天文學大成》,初步發展了三角學。阿耶波多(ryabhataI)古印度的三角學思想奠基人;瓦拉哈米希拉(Varahamihira,約505∼587)最早引入正弦概念,並給出最早的正弦表)。雖然現在大家都成了各商行和工廠的頂樑柱,但一有時間,還是喜歡聚會到書院中,他們認為,自己的一切來自於武老師當年所授的阿拉伯數字。不敢忘本,所以與官場不同,數學現在是工商界最為流行的「高尚」學問。
當然,北平府也間或有人「發明」了吃肉三年才有效的大力神丸;貼在蚊帳中才管用的驅蚊符;包治百病的扁鵲貼等東西,但從來沒有瞞過北平書院發放發明獎金的評委們的法眼。獎金是用當初武安國剩下的股份支撐的,但發放給誰由張五等實業家們以投票的方式共同裁定,只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評委認為發明有價值,發明人才能從書院領到獎金。精明的張五等人才不會讓賺不到錢的發明矇混過關,評選條件極其苛刻。但這更加重了被認可的發明之價值,往往是發明剛一被認定,會場上就有評委把出錢發明買下,在外界的商人還沒明白過來前,發明已經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很快,這種做法就犯了眾怒,評委圈以外的商人聯名上書郭璞,要求加入評委,並擁有同樣的優先購買權。
最後,經郭璞出面調節,張五等人同意今後所有新發明都公開叫賣,價高者得。但是,如果想加入評委會,需要至少拿出五百兩銀子給懷柔書院作為發展經費,並且得到三分之二以上的評委同意才行。同時,為了不總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擾知府大人,在武安國的建議下,商人們一致決定,共同成立一個北平商會,各行業推舉代表在商會裡協商解決衝突,當爭執不下時,就投票解決,票多者有理
就在商會成立的當天,武安國提出了兩個問題要求商會解決,第一,是盡快動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從外地購買鋼鐵,第二,他懸賞要求商界想盡一切辦法生產一種特別寬、厚而結實的布。「就是這種布」,武安國托著自己的牛仔服展示給大家,「要幅面比現在市面上的布寬一倍,誰能提供,我立刻支付他一萬兩白銀」。
會場上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一萬兩銀子買塊布,走南闖北的商人們聞所未聞。紛紛擁上前試探,當他們摸到武安國手裡那塊布時,立刻就傻了眼,這叫布嗎,比牛皮還厚,真不知武大人葫蘆裡賣得什麼藥。「給我吧,我回去讓鐵柱他們看看在織布機上能不能做點手腳」,楊老漢接過布,淡淡地說。只要有機會,這個樸實的老人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武安國分憂,在他心裡,武安國永遠是自己的恩人。
鋼鐵購買的事被徐志塵包了下來,他承諾利用各地的票號收購鋼鐵,當貨物運到後,官府統一付款。他當然不會做吃虧的事,作為回報,他在武安國那裡拿到了將來把北平新軍的保險交給徐記票號辦理的承諾。
「乘人之危,小人行為」,詹氏兄弟低聲罵到,口氣中有點吃不到葡萄得感覺。但他們兄弟心中明白,盛產鋼材得懷柔現在缺鋼,如果他們是武安國,更苛刻的條件都得答應。
儘管年初的時候,張五等人已經把目光放到北平周邊,永平府那邊(河北遷安)礦石成色更好,並且以現在的材料技術,可以搭建比原來大一倍的冶煉爐;武安國年初也用綠礬油和火鹼等物測試了礦石的陰陽性,提出了配料的比例。但等到永平那邊的十幾個煉爐投產出鋼,至少要到秋天。而朝廷派來學習冶煉的官員更指望不上,以這些張口子曰,閉口詩雲的書生的腦子,學會煉鋼恐怕需要等到後年。而現在,太子朱標的船載火炮的訂單就擺在李善平的案頭。曹振的信中說,訂單是出自沈斌的手筆。離開京城時,曹振把沈斌推薦給了太子朱標,為了報答知遇之恩,也為了讓家族再次崛起,沈斌不但為海關建設獻計獻策,還起草了所有裝備訂貨合同,從交貨時間、地點到貨物質量,列得一清二楚。精密之處,讓武安國這個「大奸商」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除了火炮,太子還定購了三千多把鬼頭大刀,註明了是急需。
馬車、水車、鐘錶哪一樣缺得了鋼鐵,更不用說是日益風靡全國的水爐子和自來水了。而無論是水師還是北平新軍的裝備,哪個又能耽誤,「天哪,我上哪裡去變鋼材啊」,武安國有時真的想學學朱棣,仰天長嘯幾聲,發洩心中的鬱悶。
五月底,不斷上漲的鐵價讓很多原來從北平向外賣鋼鐵的商人(高質量彈力軟鋼在懷柔屬於官府專購產品,民間不准買賣),開始轉過頭來把全國各地的鋼鐵販往北平,徐志塵從全國各大城市和海外收購的鋼材也如約前來,多少緩解了原材料的壓力。這些灌鋼法煉製的鋼鐵做武器和精密部件不行,打造一些水爐子或重新鑄造成自來水管道還可以,一些非精密的工業部件也能用好一點的百煉鋼替代,這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張五等人倒是很看得開買鐵的問題,因為貨物成品價格比原材料高得多,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們知道軍中現在急需好的鋼材,做為經歷過戰火的邊民,沒有人比他們更希望大明軍隊強大。
讓武安國感到欣慰的是,楊老漢僅用了半個月時間,就把布的問題給解決了,當他和幾個工人托著長長厚厚的一塊大布走進武安國家中的時候,看著老漢疲憊的身軀,武安國感動得幾乎要給大家行跪拜之禮。然而更讓他吃驚的事還在後面,為了生產這塊布,楊老漢和鐵柱等木匠師父改進了整個布匹生產工藝,透過那些機械,武安國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就此拉開了帷幕。
那是新式的軋棉、紡紗和織布機。本來這些東西宋朝就已經不稀奇,但經木匠們改進後,和原來的有了天壤之別。
札棉機上面裝有進料鬥,可以把棉桃送到下面的柵格上,柵格下面有一個帶很多小鐵鉤的滾筒,轉動滾筒,鐵鉤就把棉花從柵縫中鉤下來,而把棉籽留在柵格上,再由一把旋轉刷將棉花纖維收集在一起。如果用張家新式的水車推動,這東西效率足足是原來的一千倍。紡紗機是根據北平民間的三錠腳踏紡車(元代黃道婆發明)而改進,把紡錘改為鋼製,紡錘由水平狀態變為直立,*水車推動,機下有轉軸,機上有滑軌,通過齒輪帶著16個豎立紡錘,一次即可紡出16根比原來均勻細密又結實的紗來(我們這個空間,1764,英國,哈里夫)。織布機則是通過同樣的道理改進了原來的腳踏織布車,由於採用水車推動,*拐臂和齒輪往復運動的新式並列梭子(我們這個空間,飛梭,1733,英國凱伊),織出的布幅面比原來寬了不止一倍,只需多層加厚即可織出武安國要求的厚布來。而織布的女子也不必像原來一樣辛苦,只要看好梭子即可。這機器不但可以織布,而且可以織綢、麻等物。
「我給你的夢想找到了翅膀」在給曹振的八百里加急快信中,武安國這樣寫到,那封信就寫在一塊厚布上,曹振命人把這塊布做成了正在船塢中趕製的新式戰艦的主帆。
除了專門為艦隊紡織帆布的數台織布機由李善平派人專管外,第一批為民間提供的織布機被宛平商人張阿牛花高價買走,只兩個月,他就收回了全部成本。利用懷柔的特產染料,宛平城第一次以特產彩布而上了《北平新報》。而這個去年才來到宛平的商人,也因此讓大家刮目相看。七月,有個叫余瀚宇的松江府的商人一口氣定購了十多套紡紗織布設備,他家鄉那裡有條河叫「橫浦」,四季水流湍急,是個天生的織布之地。
無論新產品以多快的速度推出,北平的稅收也湊不出三百萬兩銀子。除非武安國能發現新的金礦,或造出比水晶琉璃更值錢的東西。後者已經衍生出了琉璃窗、琉璃燈、琉璃碗、琉璃風鈴等二十餘種物品,創造的稅收依然無法滿足朱棣的大胃口。「武兄,難道你讓我賣了封地籌錢嗎,可那也得有人買啊」!在一次加稅的建議被武安國等人一致制止後,朱棣憤懣的說。
「我比你還急,天知道我們有多長時間準備,誰能保證朝中的大老這時候在向萬歲吹什麼風」!武安國有些喪氣的答到,回到北平已經三個多月了,錢的事情讓他一籌莫展。
「要不,我們向太子借些銀子吧,海關那邊據說已經有了盈餘,各海關加起來,每月有四十多萬呢?」郭璞建議道。
提案很快遭到了否決,這個時候,朱棣才不願意求人呢。如果可以選擇,他寧可賣房子賣地。
「其實我們可以賣地,一小塊一小塊的賣,不是賣北平,而是賣遼東」。已經加入軍中,現任千戶(北平稱團長)的李陵輕輕地建議。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是武安國記憶中他第二次說話,就這一句話,在後世修的大明奸商史中,他遠遠地超過了武安國等人,奪得了第一名的位置。除了國家和自尊,沒有李陵不敢賣的,這是史家對他的評價。
第十五章(下)希望
「燕王殿下不妨上一個本,請皇上准許我們把遼東的土地賣給各州府的百姓,不設上限」李陵抿了一口放在他面前的「碧蘿春」,慢條斯理地說。自從回到北平後,燕王朱棣就命人在自己的王府議事大廳裡放了一個碩大的圓桌,眾將議事時都圍成一圈坐,按朱棣的話說,「那個什麼狗屁亞瑟王不過仗著有二十八騎士,是個連個小老婆都捨不得吝嗇鬼,還得蘭斯洛特和別人打一架才能抱走美人,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道理他都不明白,以後我們也圓桌議事,我堂堂中華大國,焉能讓他們比下去」。至此,北平軍中,禮節亦簡化到上下級見面,只是拱手而已。雖然一些老成持重的人還是喜歡跪拜,但燕王本人下的令,他們也只好把意見吞到肚子裡。
「遼東人少,將來即使我們打下來,也得移民去守。而我朝百姓鄉土觀念極重,強迫他們移民,實乃下策。一些奸佞之徒又從中漁利,好事也會變成壞事。不如低價賣給百姓,土地是自己的,百姓自然要想辦法去收拾,我們也從中得到了軍費,何樂而不為」?見大家都盯著自己,李陵把奸商的帽子又丟給了武安國,「其實這和武大人當年安置移民的手段如出一轍,陵不過是照搬葫蘆而已」。
「遼東未在吾手,如何賣之」朱棣還是有些不解。站起來,走到牆邊,牆上掛的是一幅放大的遼東地圖,每天,斥候團派出混在商隊中的探子把遼東的山川、河流、道路具體分佈源源不斷的報到北平,畫在地圖上,現在整個遼東,幾乎就印在燕王等人的腦子裡。
「不必擔心,有武大財主簽字畫押,燕王殿下親自擔保,不會有人懷疑我們的信用」郭璞笑道,他也意識到剛才自己的主意是個昏招,找太子借錢,無疑等於自己承認北平新政沒有預想的效果,很容易動搖皇帝的決心。而如果建立軍隊的時間拖得太久,朝廷未必有耐心去等。所以目前李陵說的方法是最值得一試的方法,並且需要人守遼東的借口很冠冕堂皇。「鑒於前朝土地兼併之禍,我朝雖鼓勵開荒,但每戶人家土地一旦超過百畝,必有官吏干涉。若遼東不設此限,大戶人家必蜂擁而上,我輩不必再為平遼軍費愁矣」!
半個月後,在大明朝的大街小巷裡貼上了大明立國以來最奇怪的一個告示,識字的人搖頭晃腦地向旁觀者解釋說,朝廷准許燕王府出售遼東土地以實軍費,每畝三錢,五十畝起賣,多買不限。而在北平府周圍的百姓,早就在兩個報紙上知道了遼東的富庶,棒打狍子瓢舀魚,人參、貂皮、鹿茸角,幾乎每個人都在議論買地的事。
「買地了嗎,您」,在北平府各州縣的茶館酒肆裡,熟人見面,問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如今北平的地價漲得厲害,三錢銀子在北平只可買地兩分。所以被問的人心知肚明是問遼東的地,通常都會樂呵呵地答道:「買了,買了,我買了好多呢,武大老爺起的頭,還不快跟上,那不是傻子嗎」!
「是啊」旁邊有一個花白鬍子的立刻響應,「年初那會賣股票,我說買吧,家裡說看看再說,結果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少賺了好多呢,這回我一氣買了一百五,把三個兒子的半年的工資全花了,等拿下了遼東,我就成地主了,風水輪流轉,他叔,你想過嗎,咱這給人家扛了半輩子活的人也能成為地主」。
「看把你美的,不過話說回來,女人家就是沒見識,不能聽他們的,當初要不是我堅持買了股票,現在排隊都排不上,你說這商會也是損,兩三個月也批不了一個新股上市,讓人心裡頭這個著急」。被稱為他叔的老頭一邊炫耀自己的鳥,一邊炫耀著自己的遠見,「武大老爺什麼時候讓咱們吃過虧,以前得了他多少好處,以前啊,我每逢初一、十五就給菩薩上香,求菩薩保佑武老爺這樣的好人陞官,現在我可不求了,你說咋,咱不能求了,武老爺再陞官,就不在咱北平府呆了,那以後好處豈不都歸了別人」。
「王二,就你鬼」花白鬍子氣哼哼的說,把拎鳥老漢的輩分從「他叔」立刻降了下來,「怎能不讓武爺陞官呢,你看人家武爺,郭爺,還有新來的常爺,人家那都是出將入相的料子,咱可不能不講良心,現在人家是出將,早晚要當宰相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讓百姓都得他的好處。我那讀夜校的小三子說,這叫什麼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兼什麼來著,你看我這腦子」
「兼濟天下」!一個明顯讀書人模樣的補充道。
「對,就是這句,兼濟天下,我們家那幾個小子現在嘴裡都是這詞,比我強多了,還有什麼憂啊,樂啊什麼的。我琢磨著,人家武老爺是幹大事的人,咱不能總想這自己這點好處,把人家窩在這,耽誤了前程。你說這北平,就這麼幾個月,有多大變化啊。我也看明白了,得讓孩子們也跟武老爺學學,等入了秋,小三子就不讓他上工了,到北平書院去,看能人家能不能收」。
「得,你還盤算著讓你家兒子將來到海關當大使吧」。王老漢被搶白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反擊的機會。
「大使咋了,大使咋就不能當了,那懷柔劉羅鍋子的兒子還不如我兒子呢,早上了兩年學,現在不是威海海關副使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張五還不識字呢,原來就是個鐵匠,現在不也賞了七品官銜嗎」?花白鬍子不滿的反問道。
「得、得,您別生氣,我說錯了還不行嗎,我不和你治氣,有那功夫,我還看股票去呢」王老漢賠著笑臉說。看花白鬍子還有些不高興,有意把話題叉開,壓低了聲音,對同桌的其他人說道:「你們聽說了嗎,說是江浙一帶的有錢人,不少派人揣著銀子,快馬加鞭地向這邊趕呢,生怕來晚了,買不上」。
「人家有你那麼笨,錢早就從徐記票號匯過來了,只有那些偏僻之地的,才幾家湊夠五百兩,到最近的票號去匯,帶著銀票不比帶著銀子輕啊,遼東地方大著呢,一時半會賣不完,這還是燕王殿下只賣南邊的平地,不賣山地和北部的林子。說是什麼二十度以上坡地不准耕種,只准種樹。這二十度麼,和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就是說大點兒的斜坡在內都算山地,樹是地之毛,不能隨便砍的。依我之見,這燕王治下,早晚山上的樹都不准砍了。誰家要起房子啊,自己早點種樹吧」。
「那也未必,咱有了錢,害怕買不到檁子,不會買遼東的大木嗎。再說了,說不定哪天,燕王殿下和武老爺把蒙古也滅了呢,咱到時候就買蒙古的樹」。
「可遼東現在還在高麗人手裡呢,你們就真的相信我朝能拿下遼東嗎」?一個剛湊到桌上的喝茶的趕路人打聽道,看那風塵僕僕的樣子,肯定跑了半天了。
「你是外來的吧,辦貨的還是買地的,不信誰,也不能不信武老爺,小伙子,懂不懂我們這的規矩。那武老爺是玄武轉世,空手單挑青龍和白虎,幾下子就全打爬下了,那青龍還獻了一把刀給武老爺,那刀,百十多斤,一丈多長」王二終於找到了可以轉移目標的人,馬上把槍口對準了那個小伙子。「納哈出厲害不,還不是讓武爺一刀剁了,乃爾蠻厲害不,武爺百萬軍中說活捉就活捉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武爺那刀,誰擋得了,你行嗎」?他兩手比劃著,彷彿拿刀的就是自己。
小伙子把凳子向外搬了搬,搖搖頭,意思是自己擋不了。神情將信將疑。
「你放心,遼東肯定是咱們的,現在不買,等拿下遼東,就不是這個價了」。讀書人向小伙子解釋道:「你是外地來的吧,沒看過北平的報紙嗎,那北平春秋說得明白,皇上早就想和高麗人算算遼東這筆帳了,只是一直沒騰出手來,咱大明剛立國那會,本來遼東都回歸故土了,結果高麗人勾結納哈出,把遼東守將劉益給害了,並幫助蒙古人把遼東給吞了,還說是蒙古人托他們幫忙守衛遼東,這幫高麗沒良心的孫子,明著稱臣,背地裡總幹這種齷齪勾當」。讀書人顯然很是氣忿,拍著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微微晃動。「洪武五年那會,徐達領兵北上,高麗人勾結蒙古人斷了咱們的糧道,牛家莊一戰,我大明大好兒郎餓得都提不起刀來,還是奮力殺敵,十萬大軍回來的不到八百,其餘的都做了千秋鬼雄。這還不算,我大明遣到他們那的使臣,也讓他們給害了」(註:以上和以下關於高麗的論述,俱出自正史,不是筆者杜撰)。
「是嗎,這高麗也太可惡了,有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他既然稱臣,就更不應該了」。茶館的人聽有人說遼東故事,一會就在那讀書人身邊圍了一個圈子。茶館老闆夥計知道今天又趕上了好買賣,高興的提著壺,在人群中跑來跑去。通常一但有人在這講故事,當天的收成肯定會高出一大截,這次看樣子也不會例外。
「那高麗人,你當是我朝人麼,會講什麼不斬來使的規矩,可氣的是這幫孫子殺了我大明使臣去買好蒙古人,還怕我大明報復,硬說是大明使臣自殺的。那使臣為什麼要自殺,使臣自殺了,那百十個隨從居然一個也沒活著回來,這不是明顯的殺人滅口嗎?」讀書人越說越氣忿,索性站了起來,「你們說說,這高麗人還有廉恥麼」。
「是夠他媽的可惡的,他們就不怕報應嗎」!周圍人也動了氣,議論紛紛。
「報應,他們聰明著那,五年,我朝仗打輸了,朝廷那幫文官立刻以隋煬帝當年伐遼東的故事勸萬歲罷兵,高麗人趁機佔了半個遼東。當時遼東各地只剩下幾個孤零零的城市和獅子口(旅順)被我大明兒郎堅守住了。那幫高麗人看討不了好,就過來講和,還借賣馬為名,在商隊中夾雜納哈出的奸細,被我大明捉住過數次。只是我大明當時主要對手是蒙古,一直對高麗隱忍罷了」。讀書人稍稍平了口氣,立刻有人給他端上茶水,等他的下文。
「洪武七年,高麗人借口幫我朝抗倭,厚顏無恥地向皇上討火藥,皇上讓他們把抗倭船開過來看看,他們三、四年也沒開過一艘來。更可氣的是,去年徐達北伐,高麗人竟勾結著蒙古人,趁我遼東實力空虛,把僅存的遼陽,三萬衛也給吞了,要不是金州*海,我大明水師死死守住,整個遼東,就無我大明一寸土地。眼看著納哈出被武侯殺了,燕王在北平整軍預備平遼,這高麗人又開始裝孫子,送我大明黃金百斤、白金萬兩,請皇上准他們替我大明守遼東」。
「那皇上答應他了沒有」。
「你想,皇上能答應嗎,前兩年是騰不出手來,這次有功夫了,能不收拾他嗎,那點小錢,皇上能看在眼裡嗎。當即皇上就讓宋廉給高麗回了書,報紙上有,我記得好像是什麼『我大明寸土寸金,不敢相賣,多謝美意,燕王自會來取』。反正這回皇上是鐵了心要收回遼東,要不也不會這麼快就批准燕王賣這遼東的土地」。
「噢」,眾人恍然大悟,叫小二換了壺茶,要那讀書人再說說倭人的故事。倭人使者的故事,是夏初的版本,那讀書人已經說過多次,但大家百聽不厭,總愛聽那讀書人一再重複,那讀書人見圍觀者裡有很多新面孔,又來了精神,品了口茶,清清嗓子,又講起倭人故事來。
原來大明修海衛,建海關,水師和倭寇結結實實打了幾仗。水師戰船雖然還沒來得及更換,但曹振和方明謙治軍有方,特別是方明謙,本來就在海上是數一數二的豪傑,這次出海,無數舊部來投,如虎添翼。憑著笨重的大寶船居然把倭寇打得見了大明旗號就遠遠逃走。倭寇見事態越來越不妙,就派了使節來要挾。表文不知是哪個漢奸給捉刀,文四姘六,十分公整。
當下,讀書人搖頭晃腦,把倭使表文背出:「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
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
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
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
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
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
丹陛,惟上國圖之……」要挾說如果明朝有意相侵,必會重蹈蒙古水師的覆轍。
「得,王汝玉,別賣弄你那記性了,快說說當今聖上怎麼答的吧」,有認識那個讀書人的把他的興致強行打斷,催著說下文。
「諸位看官末急,且聽小子說明」讀書人用扇子一拍桌子,學著說書人模樣。眾人知道好戲來臨,屏住呼吸。
「大明萬歲看過倭使表文,只批了兩個字,擲還於地,那倭使打開之後,臉色蒼白,踉蹌而去,那二字就是,少待」。
轟,眾人鼓掌大笑,「好,痛快,讓這幫王八蛋洗乾淨了脖子回家等著,我大明水師早晚有登上倭國海岸的時候,到時候,老子也從軍,殺幾個倭寇解氣」。
「汝玉,聽人說你不好好讀書,白天又到茶館賣嘴去了」,晚上,訓練騎步兵累了一整天的王浩回到家,見到兒子,呵斥道。
「武叔叔點了火,我和同學們不過是去給澆點油罷了」王汝玉開心地說。
「這孩子,大了」王浩不再說什麼,默默的想。他沒能料到,在原本的歷史裡,他這不愛讀書的兒子,帶人編纂了中國第一本百科全書《永樂大典》,中國的很多典籍,因他的努力而保全。他也沒有料到,在王汝玉等人的添油加醋鼓動下,隨著南來北往商人的腳步,舉國上下居然掀起了一股購買遼東土地的熱潮,很多人不光是為了土地便宜,還為了遼東大地不落入外寇之手,多一兩銀子,就等於多了幾顆消滅敵人的子彈,那從未曾謀面黑土地,不知讓多少人魂夢縈牽。
滾滾而來的銀子迅速地變成了炮彈,變成了鎧甲,變成了馬刀,變成了火銃。北平新軍憑藉著這些銀子,迅速的發展、壯大。八月,朝廷正式下令認可了燕王對軍隊的建制變更,並更北平新軍之名為震北軍。讓北平府百姓開心的是,這支日漸威武的震北軍軍紀森嚴,從不擾民。每天,在原來蒙古人留下的校場內都能看見穿著花花綠綠的古怪衣服的震北軍在列隊,正步,射擊,拼刺。城外,隆隆的火炮實彈射擊之聲提醒著人們,這支部隊已經把力量積蓄得差不多,隨時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在夜晚,也很少看見震北軍出來尋歡,倒是軍營前,停滿了軍隊派出接送北平書院來上課老師的四輪馬車。在燈火通明的營帳中,從各地招募而來的士兵第一次會讀了自己的名字。
「這裡很好,請父母親大人放心,兒正在識字,明年將自己寫家書給你們」托人捎錢和信的士兵這樣給父母匯報道。「兒每月都有軍餉,軍中不興跪拜之禮,沒有當官的欺負俺。燕王殿下答應,北伐結束,如果我們不願繼續留在軍中,他將推薦我們到北平府的工廠裡做工人」。工人,在士兵們眼中已經不是什麼新鮮名詞。有更多新鮮的名詞等著他們去熟悉,比如說人身保險、受益人,迷彩服,還有衣服上那個令人好奇的拉鏈。
在武安國的要求下,北平書院利用震北軍提供的資金優先研究出更多的新式軍用物品。如用火漆和厚布製造的簡易防雨布,防雨營帳,粘了羊毛的防潮睡袋等。更多的時間裡,他通過身體力行盡力在震北軍官兵中形成一個平等的氛圍。並且說服朱棣和常茂等人通過了一項軍紀,即,戰場之外,任何一級軍官都不可以隨意處罰士兵,無論士兵和軍官,有罪與否,都歸一個叫軍法處的機構裁定。「你想讓他們奮勇向前,知道禮儀廉恥,首先你需要尊重他們的生命與尊嚴」他苦口婆心的強調,不管朱棣等人能否聽得懂。武安國知道自己不是聖人,自己也希望能高高再上,享受別人的侍奉,但是,他心裡更明白,自己處在這個歷史的節點上,必須要堅持,因為自己知道另一個歷史的走向。
有時候,他也在設想一種可能,如果付出很小的代價,自己來當皇帝,做國家的主宰是不是更省力些。想過後,只能對自己笑笑。當了皇帝又能怎樣呢,在這種基礎上,自己能比朱元璋做得好嗎?自己可以借鑒歷史,但自己的後人呢,從小在一個尊卑貴賤分明的環境裡長大,會知道尊重別人,尊重生命嗎?歷史猶如一架沉重的火車,一如既往的沿著既定的軌道前進,如果不改變社會的底層結構,即使是神仙,也無法讓它轉彎。由強權和暴力推進的變革,當權力消失時,反彈結果也許比變革前更向後。
很多普通士兵本來是聽說北平好謀生,千里流浪而來的饑民。為吃糧加入震北軍後,他們驚訝地發現這支軍隊與眾不同。從列隊正步到讀書識字,每天,他們感受到自己和周圍的變化。「兒去遼東,必將奮勇殺敵報國,若死,亦無所憾。二十餘載,唯軍中半年,兒第一次像人一樣活著」。一個震北軍士兵在出征之前給父母的家書中,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