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知太子為何要選用北平書院的學生出任海關大使」。
「太子認為諸臣推薦的人選不通算術,和海商往來會有閃失。但朕以為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俊傑,比義學的蒙童更懂得為政之道,讓他們學習一下算術,再回來治理海關,有義學的才子們輔佐,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朱元璋見武安國問得突兀,以為他對海關大使的任命不滿意,好言解釋道。作為皇帝,他要考慮各方面勢力的均衡,不會像太子那樣率性而為。
「治理海關,不通算術則需要學習,那陛下以為治理一縣一府之政,不知治下百姓多少,算不清百姓需要多少柴米油鹽,可乎」?
「這……。」
「萬歲,無論是海關稅收,還是軍隊供應的統籌,無準確計算則必出紕漏。治政亦如此,豐年需囤積防災,荒年需開倉賑濟,這積多少,放多少無不需要根據百姓需求的多寡進行統籌,否則難免不出現寅吃卯糧之事。況且,為政講求中庸之道,過之與不及都會禍害百姓,這個把握尺度,也需要計算得出,不能憑個人好惡。譬如販貨到一地,貨少則運費太高,無利可圖,貨多則多出部分無人問津,也是枉費力氣。」武安國用最淺顯的道理,向朱元璋講述基本的經濟數學思想。這些都是他和郭璞、李善平等人在懷柔時閒談而得出的結論。以武安國這幾年的經驗,他認為目前這個國家只有道德上的模糊概念,沒有完整的統計,也從來沒有一個合理的預算,很多政策,從出發點來說,立意都是好的。實際執行起來,由於數學不精確,沒有精密的經濟計算能力卻又精精計較,經過糟糕的混亂的幣制和稅收核算方法扭曲之後,帶來的往往是禍害。所以他想借海關初建的機會建議朱元璋讓官員們學一些數學,這樣考慮問題也會有量化的概念,而不是憑主觀判斷去定性。
「依卿之見,莫非這文武百官,都需要再去學習算數不成」。朱元璋懷疑的問到。他年青時做過小販,賣過水果,關於販貨多少的問題自然很清楚。但打破儒家「半本論語治天下」的基本觀點,他是不可能接受的。武安國自己也明白,除了懷柔的這幫弟兄外,整個朝堂上,恐怕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統籌觀念。唯一可能對此有些概念的,就是李善長這個睡不醒的老狐狸,但想讓他開口,恐怕比登天還難。
「正是,不必專門去學習,但需要多少知道一點,這樣為陛下效力時才能更到位。這不是臣的創新,而是聖人的倡議。古之士大夫,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皆通習之,今之士大夫,只知道讀詩書博取功名,御、數二藝一竅不通。手無縛雞之力,胸缺謀劃之才,既不能禦敵國門之外,又不能為陛下分憂朝堂之內。臣以為,陛下既開兵法學院,培養武將。也應在國學內增加御、數二科,讓文人習一些武藝,強健其體魄。學一些算術,知道過日子如何去精打細算。這樣等將來開疆拓土後,地方官不至於無人可用。也不至於和海外諸國打交道時,被人家算計,失了國家顏面。」
這幾句話把拓土之後,如何應對外面的整個世界這個命題擺到了朱元璋面前,讓他不由得陷入深思。以前沒有人告訴他海外還有這麼多國家,他可以不考慮這些。現在,地圖就在他面前擺著,做一個稱雄宇內的千古帝王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熊熊燃燒。所以他可以忽略文官們指控的武安國的種種「僭越」行為,因為武安國是他通向世界的嚮導與先鋒。只要武安國所作所為沒有威脅到他的統治,他就可以讓武安國放手施為。並且通過自己的觀察,他認為武安國不是個有野心且功於心計的人,否則也不會落下那麼多把柄。以目前空虛的國庫,被人算計了還充大方,朱元璋是萬萬不會做的。況且,這會讓他顏面無存。對他而言,這比打了敗仗還難受。沉吟了半晌,他折中地接受了武安國的提案,以後朝臣們舉薦的新人,無論充當什麼職務,在到任之前,必需到國學學習御、數二藝。更深層次的原因,他借鑒了開武學,給武將灌輸精忠報國思想,消除武將的派系這個辦法。認為通過國學的學習,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切斷被舉薦的官員和原來舉薦者之間的關係,加強自己對官員的控制。
「今日你給朕出了三個好主意,朕一時想不出如何賞你,這些東西,朕就不和你計較,算你功過相抵了」,朱元璋指著桌子角上的奏折說道。看看外邊天色漸暗,他知道今天又和往常一樣,和這個野小子聊得忘了時間。貼身太監們還在一邊,小心翼翼的等著他下令用午膳。這不卑不亢的野小子,的確讓他充滿好感。
武安國笑了笑,謝了恩。順便為自己分辯了幾句。如果凡事都不創新,也造不出克制蒙古騎兵的火器來。奇技淫巧,只是無聊文人的污蔑之詞。不信去這些人家裡去查一下,他們誰家都沒少用這些奇技淫巧的東西。若說和百姓爭利,懷柔百姓可以說是全國最富有的百姓,爭利有越爭越富的嗎……。朱元璋只是靜靜的聽著,武安國急切的為自己表白樣子,才是他想看到的結果。至於是不是污蔑,還不是自己的一句話。當聽到武安國說起白虎和青龍不過是誤打誤撞才殺死的謙遜之詞時,朱元璋突然插言道:「那白虎可是稀世之物,你要沒些本領,也降不了他,武卿不必過謙」。
「陛下,那白虎臣當年在動物園經常見到,也沒什麼稀罕,那天實際上是它爬得太高摔死的,臣那幾隻防身的弩箭只射瞎了它的眼睛。」
動物園是什麼,朱元璋好奇心又被鉤了起來。武安國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走了嘴。只好解釋說是海外貴族收藏各地珍禽異獸的園子,是收銀子才給看的,每年可以賺很多錢。朱元璋慢慢的點點頭,說道:「將來,朕也造這麼個園子,放在郊外,每天開放給百姓,與民同樂,那些化外蠻夷,就是小氣。武卿,那虎皮後來你收到了何處,能否拿來讓朕一瞧?」
虎皮,武安國愣了愣,這大明朝的人怎麼都對這東西感興趣,微笑著說:「啟奏陛下,臣當年犯窮,把虎皮賣了過日子了」。
「噢,傳說中點石成金的武大財神也有犯窮的時候」?朱元璋打趣道。
「臣剛到懷柔時,身無分文,加上臣飯量又大,無肉不歡,臣又沒有刮地皮發財的黑心腸,打虎殺蛟得的那些銀子,夠幾花啊。好在虎皮賣了個好價錢,才有了後來做生意的本錢」。武安國用大實話笑著說。
「刮地皮,這個詞有意思,如果全國官吏都有你做生意這番本事,估計也會少禍害些百姓。不過朕估計,給了他們做生意的本錢,用太子的話說,他們照樣會賠得當了褲子。還是老老實實拿著朕給得俸祿,吃安穩飯的好。真的刮地皮太深了,免不了要被朕刮他們的皮,剝出他們的黑心肝來」。
君臣哈哈大笑,一場風波,就這樣消於無形。
出了宮門,遠遠的就看見張正心在街角著急的張望。看見武安國的身影,小傢伙高興的撲了過來。這兩年吃的營養好,加上每天跟著武安國做各種健身運動,又在曹振那裡學了好多功夫,張正心發育得已經是同齡人中的大塊頭,武安國幾乎被他撲到。兩人說說笑笑往回走,又看見曹振、郭璞在街角轉了出來。原來大家都覺得今天情況不對,下午,朱棣已經進宮打聽消息,發現沒什麼異常,才安下心來。武安國一摸張正心的腰,裡面鼓鼓的別滿了上了子彈的三眼短銃。再看看曹振和郭璞,也差不多同樣情形,心中一陣感動,估計今天真出了問題,這幾位就要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闖宮救人。
幾人相視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之中,走到秦淮河邊,包了一隻畫舫,吩咐船家向河中蕩去。邊吃,邊聽武安國介紹今天的情形。
「你這徒弟膽子忒大,武兄再不回來,估計就要讓他哥哥把炮兵拉出來造反了」十三郎打趣道,說得張正心小臉一紅,把頭埋進了面前的飯碗裡。
「我覺得萬歲不會對你怎樣,現在正是用人之季,他才不會自斷手臂。古人說:王者威脅一個人,憑借的是一國之力,距離七步以內,就憑借不了國力了。召你到御書房,本來就沒有殺你之心,只想嚇嚇你,讓你好好聽話,這不過是基本的帝王之術罷了」。郭璞笑著安慰道,忘了下午是誰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是啊,他要殺你,在朝堂上就把你推出去砍了。御書房內,你這塊頭,離他又那麼近,恐怕沒等武士抓你,他自己就被你掐死了。好沒來由,我自己嚇自己」。十三郎笑著說。「不過你這次是把文官們全得罪了,這些傢伙個個眼高於頂,你建議皇帝命令他們學習算術,不是明著寒磣他們麼。郭兄,我可不是說你」。
「沒關係,我也覺得有些人看不順言,整天大義微言,整個一個假道學。所做的事,沒有一點上得了檯面,連街頭混混都不如。唉,這文人無恥起來,可比沒讀過書的厲害多了,再無恥的事都能找到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不過我們以後要小心了,北平所做的事,不能再被他們抓住把柄。回去拿點水晶琉璃,堵他們的嘴,這叫什麼事,做正事的反而得拍不做正事的馬屁。」郭璞對當朝的很多文官也有些不滿,搖著頭說道。
「今天皇帝又問起白虎之事了,我告訴他虎皮被我賣了,郭兄,記得當時你讓人到處宣揚虎皮賣了,是為了何故」?
「何故,武兄弟真是純厚之人,估計萬歲也看出了你這一點才不難為你。那白虎皮,從古到今只有兩個人擁有過,一個是當年的漢高祖劉邦,另一個是咱們的當朝皇帝,當年常將軍打到後獻給他的。愚兄當時看你沒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才趕緊幫你賣了避禍」!
「啊」,武安國這才明白當初郭璞良苦用心。心頭湧上一陣陣暖意,推翻朱元璋自己做皇帝,這個念頭他從來沒想過。不是他沒有膽量,而是他從歷史中看到,每次改朝換代,中國都要付出減少一半以上人口的代價。「當皇帝真的那麼有趣麼」武安國苦笑道「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等場,到頭來苦得都是平頭百姓而已。無論提出的理由多麼高尚,還不是一樣要血流成河,幾千年來我們殺來殺去,還不是給外人看個笑話。當上了皇帝又怎樣,整天防著這個,防著那個,連睡個好覺都是奢侈。何樂之有!大丈夫立於時間,能仰無酢,俯無愧,足矣」。
「武兄如此胸懷,真的讓那些猜忌你的人羞死。內亂起來,死得還不都是國之棟樑,留下來的不過是幸運的和逃跑快的。那個花了千金買虎皮的人,早晚要生出禍端,不知多少人死於非命呢,咱們小心些,等著瞧吧!唉,有力氣不說禦敵國門之外,全花到自相殘殺上了」十三郎歎息到。三人相對無話,沉默一會,又轉到朱元璋的問話上來。
「武兄,你那天在湖上到底和舅父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語,害得他要辭官不作,否則以舅父的謹慎,應該不會作出牽累你受懷疑的事」。十三郎疑問道。
武安國看看郭璞,有看看曹振和低頭聽他們說話的張正心,心想,等此間事一了,兄弟就要各奔一方。一個海上,一個遼東。不知多長時間才能奪了遼東,平了倭寇,今後相見的機會恐怕不多,不如把話說明白,無論意見是否相左,兄弟之間日後也不會生分了。
「徐老將軍問我兄中之志,我告訴他,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可以生活在同樣的陽光下,無論貧窮、富有、出身、地域,可以彼此拍拍肩膀,互相叫聲兄弟,再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所謂的精英,可以把別人踏在自己的腳下」!武安國望著窗外黑黑的河面,大聲說。初到大明,他只是機緣巧合,救了那個村子。那時的他如同從一輛不知去向的火車上下來,走出一個陌生的車站,在人流中茫然不知該走向何方,只能隨著人流。後來感到此間人的質樸,決定保護他們不受別人欺負。從保護一村到保護一縣百姓,到最後迫於蒙古人的兵勢,不得不奮起抗敵,可以說一直是被動的做事。總有人問他要什麼,他自己也總是這樣捫心自問。在這另一個時空,他的確是個無所掛牽之人,無論過得精彩也好,平淡也罷,永遠不會再有那雙關注的目光。然而,這些日子,他感到了無處不在的等級,無處不在的威脅與壓制,這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無法容忍的。在徐達問起自己的剎那,他決定,既然自己已經改變了歷史的軌跡,索性改變得更徹底些。
「可你現在所做的,可是富國強兵之道,皇權會越來越強大,而不是越來越弱,不和你所求背道而馳嗎?」郭璞沉思了一會,幽幽的問。
「一個強大的國家,不一定要有一個強勢的政府,國家和政府是兩回事。李凌那天說得好,不在於國家是否強大,而在於力量是否均衡,如果民間有足夠的力量與政府抗衡,皇帝也不敢為所欲為。所以,我們首先要讓民間擁有自己舉足輕重的力量。這並不是要造反,而是要讓官員們有所顧及。力量對等了,他們才會平等待你。並且所謂皇帝,在我眼中,不過是百姓的代表,骨子裡的血並不比普通百姓高貴」。武安國解釋道。他不指望自己這番話郭、曹二人能懂多少,只是想告訴他們自己心中的志向。
郭璞看著武安國,這麼幾天,自己這位肝膽相照的兄弟如同變了個人,有一種氣吞山河的氣勢慢慢顯現在他身上。這也許就是古人說的浩然之氣吧,他默默的想。政府、國家、皇帝、平等,這些概念和他所學完全不同。但他知道,武安國說的是對的,按這條路走下去,中華大地將永遠不會再有萬里腥膻之恥,總有一天,再聽不到百姓的哭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古之聖者,追求的不就是這些嗎。他伸出手去,與曹振伸過來的手一起握住了武安國的大手。
「我不十分明白你說的話,但我你,因為按這個道理,國家才會真正強大,我一直認為,國家強大不僅在於兵,更重要的是在於政,我們所求不衝突!」十三郎誠懇的說道。三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上面又搭上了張正心的一隻小手。
「我大明百姓只有先自己不欺負自己,才不會再被外人欺負,但師父所言人人平等,不是把自己也否了嗎,我爸爸常說,你們三位都是人中俊傑」!小張正心疑惑的說道。
「師父否定的是英雄的特權,而不是英雄的本身,一個國家總要出現一批勇於肩挑重任的人,這樣國家才會前進。這些人是國家的精華,但他們並不比別人高貴,不能擁有比別人更多的特權,不能踐踏別人的權力」武安國知道在這一點上,郭璞和曹振也未必理解,仔細的解釋道。「就像我和你爸爸,我比他有力氣,比他官大,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欺負他,比他高貴」。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一會,曹振又問道,「你這樣說,舅父肯定不理解,他心中,君臣觀念很重,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永遠不會認為自己和朱元璋是平等的,又不想讓你將來為難,所以才選擇了迴避,對不對」。
「應該是吧,徐老將軍精忠報國,只要對國家有利,他絕對不會反對。其忠君之心,也宛如明月。」武安國感慨的說,他以君臣大義勸我,我告訴他:「什麼君臣父子,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全是他媽的扯淡。每個人生來頭頂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他們本來就是平等的,他們都有自己生存的權力和說話做事的自由,誰也沒有權力去剝奪。頭頂蒼天腳踏大地,我們一樣的高矮」!
「誰」十三郎機警的拔出火銃,跳到了船艙外,儘管心潮澎湃,但他的耳朵依然敏銳的感覺出窗外有聲音響了一下。武安國和郭璞一驚,連忙追了出來,只見水面上一個漣漪慢慢散開。
「看身材是個女的」!十三郎用火銃瞄了一下,判斷不了那人的水下的去向,只好做罷。武安國笑了笑,淡然說到:「此人要是錦衣衛,我早就被砍頭了,由她去吧!」心中也約略感到一絲困惑,「她,到底是誰」!
洪武十二年春三月,大明太子朱標、信國公湯和、靖海侯曹振與定海伯方明謙率水師辭朝出海,同日,燕王朱棣、平遼侯武安國也向朱元璋辭行,率精壯北上。眾臣之子在常茂、徐輝祖帶動下多請旨隨軍。朱元璋允之,並把一干年青的武臣調入軍中聽用。擇吉日,朱元璋率文武大臣送水、陸人馬於玄武湖畔,親自把盞敬諸將,曰:「朕今以國之未來托諸君,願諸君傾力為之」,舉杯一飲而盡。
眾將士飲酒,舉劍,劍光映日生寒,齊聲呼喝:「驅逐賊寇,恢復中華,日月不滅,永照大明」!此際,天地為之動。
目送眾人遠去,朱元璋取燕王所獻千里眼四下望之,只見長江之上,白帆點點,東邊牛首山蒼翠如黛,西面棲霞峰梅花似火,正北方向,大隊人馬如一條長龍欲騰空而去。回頭,不遠處聚寶門在朝陽下虎踞龍盤。心有所感,「大喝,取筆來,吾中華有如此少年,聚寶何用,今為此門更名」!左右獻上紙筆,朱元璋手書「中華門」三字於其上,執筆於地,曰:「待吾兒班師,朕當與爾等共醉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