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刺客不知哪裡來的,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在徐達府上行刺,刺殺的對象居然是目前皇上大紅大紫的平遼侯。幾天的功夫,京城街頭巷尾就傳遍了武安國遇刺的消息。茶館酒樓中,三三兩兩的閒人們如親眼看到般,推斷著刺客的來歷。有說是蒙古人的,有說是高麗人的,更有甚者,說是波斯女子,被武安國始亂終棄,萬里來尋仇。至於刺客穿的什麼衣服,什麼長相,為什麼安排在徐達府上,武安國如何赤敗刺客,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自己就是刺殺的策劃者。可憐的是應天府和巡檢司的大小官員們,京畿出了這麼大的案子,如果辦得不小心,萬一皇上怪罪下來,恐怕大家要一起抄家流放。不過讓他們稍覺寬心的是,朱元璋並沒有下令他們限期緝拿刺客歸案。照理,出了這種情況,也應該封閉城門,搜索幾日才是。可朱元璋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仔細辦案,就不再過問了。橫掃天下的徐大將軍好像也不怎麼在乎此事,應天府尹到他府上道歉,試探他口風時,徐達捋著鬍子,客客氣氣的周旋了幾句,就叫人把他送了出來,根本不想再追究。而受害者武安國更是有趣,不是在太子宮中,就是在燕王府第,連見他一見,都要提前打招呼。提起刺客,居然像刺殺的不是自己一般,大度的說了句「抓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也沒受傷」。
「怪事,好像大家對刺客都不感興趣」!應天府尹悶悶的想,慢慢的懈怠下來。他不知道,那黑衣刺客翩若驚鴻的一劍,雖然沒有刺到武安國的肩上,卻碰到了他心頭最脆弱的地方,在他止水般的心裡,激起了點點漣漪。
那刺客到底是誰,為什麼只刺自己的肩頭,看樣子更想教訓自己一下,而不是真的想傷害自己。武安國回憶起當晚的情景,百思不解。搖搖頭,把思緒來回現實當中,此刻他正在太子宮中,幫朱標、湯和、曹振等人出謀劃策。離開北平快兩個月了,武安國內心裡深深懷念著在懷柔幾乎無憂無慮的生活,眼前雖然自己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但總有些高處不剩寒的感覺,每天上朝三叩九拜,讓他有時懷疑自己會不會把腦袋磕傻。可眼前的形勢,不把整個平遼和平倭的策略拿出來,自己肯定脫不了身。
平遼還倒好說,朱棣在懷柔呆了那麼長時間,對新式武器和新式的隊伍訓練都很瞭解,加上他的好朋友,主動向朱元璋請命隨軍的常茂、徐增壽都是深愔兵法之人,有他們幫忙出主意,很多問題迎刃而解。武安國借助在設計院寫標書和施工方案的經驗,把平遼的計劃、各部的配合、我方有利條件、不利因素、需要解決的問題、以往在塞外作戰可借鑒的經驗以及可能出現的情況和應對策略、計劃的可行性和需要承擔的風險等,一條條列了出來,經過朱棣等人的分析補充,郭璞的文字加工,寫成了一篇近六十頁的《平遼策》,獻給了朱元璋。這前無古人的奏章,在沒遞上之前就讓燕王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父皇不會不准奏的,這樣的策論滿朝文武誰也寫不出來」,朱棣對此充滿信心,「就看太子哥哥那邊的《靖海策》什麼時候能出來,我們就可以殺奔北平,準備給高麗人送行了」。
這會太子朱標那邊,愁的正是這靖海方略,所以才硬把武安國招來。重整水師,驅逐倭寇這件事並不是最難的,老將湯和水戰陸戰都是行家。定海伯方明謙出身於海盜世家,他父親方國珍在元末群雄並起時割據慶元、溫、台等地,也稱得上是一路諸侯。方明謙十四歲領水師大戰張士誠部,焚士誠舟十數艘,一軍皆動,人送綽號「玉面小霸王」。後來迫於形勢和父親一起降明,被安置在水師中做一個閒職,每天筋骨都舒展不開。每聞倭寇騷擾沿海,恨恨不平。嘗以御倭策獻與朱元璋,元璋壯其志,以時機不合留之。這次方明謙終於得奉命出海,興奮得如同困龍入水一般,和十三郎曹振兩個人臭味相投,或列盤子於桌上,或浮木片於池中,演練水師偵察、炮戰、偷襲、水下牽制、焚船之法,每天連覺都不想睡。
「元征日本,船九百艘,多為滄船(一種中小型古代戰船),遇大風則沉。而十萬雄師居然夜晚住在船上,簡直是糟蹋水戰,無怪乎其敗」。方明謙討論起水戰來如數家珍。「若要抗倭,必先改船,江南水深而清,宜用福船,尖頭尖底易於破浪,江北水濁,多淤沙淺灘,宜用沙船,平底方頭,不易擱淺。若河道相爭,車船最佳,迅若脫兔,此乃用炮製敵之利器。但是,你的炮也得改改,水戰用的炮主要是炸船,不是炸城牆,不用那麼大威力,但是打得越遠越好,你徒弟說的不接觸打法最佔便宜,不如我們這樣,你看是否可行」,方明謙把十三郎盤子上的兩根筷子對接起來,說「把炮身加長,炮彈減小,最好炮彈打到敵船上能著火」。他憧憬著在大海上叱詫風雲,沒想注意到旁邊十三郎如發現寶物一樣的目光。「這是近海防禦,如果想根除倭寇,我看不打到他們家門口,讓他們嘗嘗被掠奪的滋味,倭寇不會自動消失。如此大任,我們這幾種船都不能擔當,商人們載貨的寶船,肚大腰圓的那種,貨是載得多,但慢得和烏龜一樣,根本不是作戰的料子,也甭指望」。
「老方,你早就應該和武兄好好切磋一下,他和你英雄所見略同」。十三郎高興的打斷他的話,『誰說我大明水師無人,這些人哪個不是身懷絕技,只是朝廷不謀海務,老了英雄罷了』,逮到機會,十三郎從不吝嗇腑誹一下朱元璋。他抬眼看了一圈旁觀的眾人,在他和方明謙擺陣的餐桌旁,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滿了太子朱標徵召入幕的水師將領,大家正靜靜的等著他們的下文。
「你們看這張圖」,十三郎把武安國憑記憶畫的四不像戰船拿出來,「武兄說西方人用這種帆船,極其適應深水海戰」。那是武安國記憶中的船模型,卡拉克」(Carrak)型帆艦(西班牙大帆船)。
「從外形上看,這船比寶船適應些,但依我看,也是適合近處白刃戰,不適和炮戰,艏樓與艉樓太高,如果遇上逆風,恐怕很難轉身,具體特點,還得看其內部結構和龍骨如何」。一個叫邵雲飛的下等武官走上前大著膽子說。這個邵雲飛是方明謙的舊部,字鵬舉,紹興人,原來是個造船的學徒,元末被蒙古人逼得當了海盜。他生平崇拜岳武穆,常以之自勉,歸降明朝後被封了個錢塘縣丞,每日*喝酒度打發日子,一日倭寇乘潮而來,滿城皆驚,雲飛投壺而起,飛身上馬,招呼道:「是男人的和我殺賊衛家室」。眾感其言,持械隨之。俄頃,縣令劉秉瓏帶衙役若干及精壯百人一併至岸邊,眾人彎弓射擊,呼喝「殺賊」,賊懼,乃去。因功擢為松江府通判。這次方明謙輔佐太子平倭,慫恿太子把他也給拉了來。
「內部結構我也不知道,我不大懂船,不如我們幾個核計一下,再找造船師傅給看看,你剛才說得很有道理,能改嗎」,武安國鼓勵他說。
邵雲飛仔細想了想,說:「屬下以為,海戰之船,要大小配合,但如果按二位將軍剛才所說的要炮戰,則大船明顯好於小船,我朝福船有雙層隔水艙,十分結實,可以解鑒。武侯所說這西方大船抗風性好,穩。並且這種風帆也比福船和寶船輕便,容易拆卸,也容易換。從帆上看,此船順風行駛速度快,雖為三主桅,比我朝的五桅五帆沙船還快些。但逆風則調轉起來很麻煩,一旦讓敵人繞到我身後,只有挨打的份,不如把艏艉樓,尤其是艏樓的高度降下來,如採用低舷、橫,縱帆、三角帆和四角帆配合,船首斜拉帆,可能會更好些。但是這樣船身狹長,龍骨要求極高,屬下在松江府還沒見過有人能造,並且這造船的木頭,恐怕不能用普通的木材,需上好的五十年以上的柳州木材才行」。
「到山海衛看看吧,山海衛南去年初有泉州人新建了個船塢,據說非常大,圖的是買遼東的木材方便,造出船來,也可以直接裝上北平的貨物。遼東的木材也很有名,不知合不合用,現在也不知船塢造好沒有,打起仗來,我忘了問了」,武安國建議道。
「也不用都造這麼大」,劉秉瓏插言道,他本是文官,洪武初年進士,但卻喜歡言武事,也是被方明謙舉薦給朱標的人才之一。「平時倭寇未必會和我們正面為敵,只有決戰時大船才是主力,我看倭寇在我沿海騷擾,我不如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造些小而快但適合遠航的海船,也到他家騷擾,讓他們也嘗嘗被搶的味道」。他拿起筷子沾了點酒,在桌子上畫到:「把邵將軍改造後的這種船縮小一半或更多,改成縱帆,速度會更快,作為主力艦的護衛,或作為戰艦均可,若獨自出戰,遇上小股敵軍則擊之,大隊敵軍則逃,海上自保應該沒問題」。
「不行,這樣遇上大風,特別是順風時太容易翻了」,邵雲飛制止道:「縱帆不穩,船小不抗風,不行」,他低下頭,又想了想,「但如果把風帆改成橫縱結合,未嘗不是一種好船,運貨,作戰都是好傢伙,並且船小,造龍骨的木材也好找些,遼東的松木即可,可惜,遼東現在還在高麗人手中……」。
………。
老將湯和也給太子推薦了很多人才,作為未來皇位的繼承人,朱標本身就很有號召力,並且他又以仁厚著稱。沐英和徐輝祖都是他的朋友,沐英另有任務在身,徐輝祖可是當仁不讓的請命而來,和湯和一起協助他。水師如何組建,如何發展,很快就有了眉目,目前的水師作為商船的護衛和保護重點港口沒有問題,國庫沒錢,但皇后、後宮嬪妃以及一些善於從龍的大臣們私下給的贊助也夠朱標對付到第一筆海關稅收入庫。只要找到合適的船工,造出第一批炮艦,以後的日子就越來越好過。方明謙、邵雲飛、劉秉瓏三個信誓旦旦的保證如果他們充當先鋒,肯定能讓水師有花不完的銀子。太子知道他們想重操舊業,盯上了日本和高麗人的海上貿易,笑笑,也就答應了。約定不准打大明旗號,不准打劫本國家商船,不准胡亂殺人。
「太子殿下放心,我們才不會殺雞娶卵呢,做海盜也有做海盜的規矩,那幫倭寇太沒眼光了」,方明謙咧著打嘴道:「如果一條航線上老死人,誰還敢冒險出來發財啊,你必須一點點來,養肥了再吃」,那貪婪的目光讓人感覺他簡直就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
可如何組建海關就犯難了,眾人都不知道海關是個什麼東西,武安國是所有人裡邊對海關最瞭解的一個,但除了海關二字怎麼寫,也說不出更多來了。只能提供兩個大原則,一是限制部分貨物的進出口,如糧食和黃金。第二就是海關稅不可太重,並且凡蓋了海關稅收大印的貨物,其他州府不得再收取各種過路費用。第一條在以前就給太子解釋過了,第二條太子自己就理解「這和方將軍他們當海盜差不多,得留點養肥了再宰」,朱標幽默的說道。
幽默歸幽默,各海關大使的人選現在是最大問題,大明歷屆進士舉人們走了後門來追隨太子的不計其數,但都被十三郎給否決了。「這些讀死書的酸丁,連數都不識,他們做大使,還不把褲子都賠進去。」他的形象比喻讓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雖然眾人自己也不怎麼會算數。
怎麼辦呢,眾人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武安國修書給北平書院,從原來懷柔義學的學生中抽調精通數學,品學兼優者,同時命各州府舉薦通曉計算的讀書人,年齡不限,出身不限。當武安國提出這樣海關人才大部分都出於北平書院,恐怕影響不好這層憂慮時,太子身上則充分反映了他自己的優點。「有什麼不好呢,任人唯才,老師宋廉說古人講的是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武將軍過慮了。這些大臣推薦來的人才也不能浪費了,讓他們都到北平書院去學習一下怎麼算賬,學會再來帳前聽用」。他指著大臣們推薦的海關大使名單命令到。
這下北平書院成了海關北平幹部學校了,武安國微笑著想,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個太子有這種思路,管他呢,反正書院畢業的學生越多,自己撒下的種子越多,很多時候,可能我自己也控制不了這世界走向何方。
太子朱標的《靖海策》晚於燕王朱棣的《平遼策》三日送到了朱元璋的龍案上。當天早朝,中書省上奏,開封府今春遭了寒,恐怕春糧要顆粒無收。朱元璋命有司賑濟,從國庫中撥款買種子救助百姓補種夏糧。大臣們見皇上龍顏不樂,也不多事,早早的無事散朝而去,臨了,宣武安國御書房獨對。
大家都習慣了這個新進的武侯爺被單獨召見,每次召見完後過不多久,肯定有人陞官,這個武安國好像總給人帶來好運。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皺著眉頭,武安國向內殿走去,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今天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剛才老狐狸李善長走過自己時,輕輕的咳嗽了兩聲,這老個睡不醒的老傢伙不知買的什麼藥,看來今天這獨對要仔細些,武安國警覺的想。
到了御書房,重新施過君臣之禮,武安國的疑慮又加深了一層。朱元璋並沒有像以往那樣,給他賜座,而是背著手,衝著牆上的地圖靜靜的看著。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以君臣二人為中心擴散開去,嚇的小太監走路都躡手躡腳。
「書案上有幾份奏折,武將軍自己看看吧」。朱元璋沒有回頭,盯著河南的位置繼續看著,神情很是憂鬱。「百官已起朕未起,百官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家翁,天明尚能擁大被」。想起笑話中說的洪武皇帝做的詩,武安國覺得這個皇帝也有些可憐,什麼事都必須過問,但以一人之力,又怎能管理好整個天下呢。
他拿起放在桌子角上的奏章,慢慢的翻開一個,臉色漸漸變白,范出一絲憤怒的青色。上奏人的名字封著,這是一個暗本。雖然不太懂文言,今天這個奏章他還是看懂了,因為裡面赫然寫著「草民武安國,自稱曾殺白虎,斬青龍,妖言禍眾,又以重金勾結官府,買典史之職。臣私下查之,此人無父母妻子,來歷不明,恐為蒙古奸細,請陛下慎查之,當機立斷,除之以免後患………」
第二個奏章,依然是一個暗本,說得是他私開礦山,辦工廠,擾亂農時,魚肉百姓。
武安國打開第三個奏章時,懶得再看是誰所寫,無恥的造謠者不會把名字寫在光明正大處,古今如此。這篇奏章也沒什麼新意,不過說他私辦義學,擾亂教化。私造火器,圖謀不軌,總之是個殺頭的罪名。
第四個,第五個,一項項指控接踵而來。事發突然,一點預兆和準備都沒有。他越看越驚,越看越怒。最厲害的竟是有人查清了哪些產業曾經與他有關,經他手低價賣出。
歎了口氣,已不必再看下去了。抬起頭,默默的看著朱元璋的背影,自己的一舉一動,想必朱元璋都派人查過,那天那個黑衣人,想必是中寫的錦衣衛,怪不得沒人認真追究。只是可惜……。
「反正我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死過一次,有何可懼,只是懷柔諸君,希望你們好運,能躲過這場劫難吧」。一陣心酸過後,他不再難過,眼中慢慢的閃出一道剛毅的光來,如畫江山,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