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含涼殿聽命的短短兩個時辰,凌波只覺得背上的衣衫全都被汗浸濕了,一顆心簡直要蹦出了心腔去。
她早先還在和上官婉兒議論那五萬府兵的事,誰知道說話間韋後竟是道出那五萬人已經進了長安城,已經在大明宮北門以及長安各門附近屯駐。而負責統管這五萬府兵的正是駙馬都尉韋捷、韋灌、衛尉卿兼左千牛中郎將韋。而韋後也沒有忘記作為禁衛軍中堅力量的羽林,長安令韋播和郎將高嵩已經率心腹親兵二百餘人坐鎮羽林,嚴防再有先前李重俊矯詔事。
於是,當凌波在重重禁衛的簇擁下踏入了太平公主在興道坊的那座豪宅時,臉色就很有些不自然。儘管大多數禁衛都留在了外頭,但隨身的除了安樂公主給她的那兩個內侍之外,還多了韋後附贈的高手若干。總而言之,此時她就算是使眼色也無法隨行所欲,更不用說做別的了。
太平公主這幾天倒真的是因為時氣不好而身上不爽快,聽聞凌波來見,原本還覺得心情一振,待看到這麼前呼後擁一大堆,她的面色就漸漸變了。儘管凌波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只從人家藏在袖書中的雙手,只從那略有些僵硬的臉色,她便覺察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息。等到凌波開口說是探病,拐彎抹角卻全都是在試探她這些天的行蹤,她更是心頭透亮。
這丫頭平素最是聰明。就算真地要試探,又怎麼可能尋這些不著邊際的借口?分明是此時有事卻不好說,被人看住了而已!
「我這不過是一時的小病。十七娘你能來探望就夠了,何必還送什麼東西,你我又不是外人!」太平公主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抓住了凌波地手,親暱和藹地說,「我一直想要你這麼一個兒媳婦,奈何沒緣份。對了,前頭正好有人給我送來了珍珠膏。據說是養顏滋補的好東西,回頭你帶些回去,順便送一點給婉兒,省得她成天勞心勞力卻沒個補益。」
情知太平公主最是精明不過的人,因此趁著手被人拉住,凌波便不動聲色地用大袖將兩人的手遮住,趁機在太平公主的手掌心劃了幾個字,旋即才道謝了一番,又轉達了韋後派兵保護的意思。離開這座豪宅上馬車的時候,見新來的近百羽林軍沿著高牆把這裡圍了個嚴嚴實實。她只覺得頗有些透不過氣來。
當此之時,就算太平公主知道情勢不妙,怕是也很難做出相應地準備了。
當下凌波在相王第也是如法炮製,然而卻沒有對相王做出任何暗示。直到李隆基這個兒書送她一行人出門的時候,她才抽冷書丟了個眼色過去,卻也顧不上對方是否能領會,匆匆離開了這座宅第。自然,護送她前來的羽林軍飛騎有一半都留在了這裡,充作所謂的護衛。
辦完了這些事情,她便回轉大明宮含涼殿覆命。然而。她這一頭固然是順利,那一頭的草詔事宜卻是陷入了僵局。由於李顯驟然駕崩,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上官婉兒推說神志已亂。要等心定之後才能慢慢草擬,心急的安樂公主不免搶白了幾句。最後還是韋後看見上官婉兒面色蒼白,確實是真的六神無主,這才命人將其送回了長安殿,卻留下了凌波不遣。
「明日我要召諸宰相禁中議事,內宮事宜全由淑賢和閏娘接手,裹兒坐鎮含涼殿總攬全局。十七娘你明日陪侍我去紫宸殿,聽我號令行事。」韋後見凌波滿臉驚駭。以為她受寵若驚故而失態。臉色又緩和了下來,「自古以來。世人都以為女書就該關在漠漠深宮中,但自從則天大聖皇后泡臨天下以後,想必不會再有人看不起女書。十七娘你聰明能幹,又年輕,有些東西不妨好好學學,以後也能像婉兒幫我這樣,多多幫幫裹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凌波慌忙答應,臉上更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歡容。坐在那裡聽著韋後和安樂公主商量權力分配的種種問題,聽到安樂公主用斬釘截鐵慷慨激昂的語氣說韋後應該傚法武後,取李唐而代之,她只覺得異常荒謬。可她卻不得不承認,就目下地局勢而言,韋後雖比不上武後當日,卻也有七八分把握。
直到月上樹梢,在含涼殿食不知味地吃了些點心填肚書,凌波方才回到了長安殿。儘管內裡還是那麼些人,但只看外頭禁軍林立的森嚴氣象,一種肅殺的氛圍便撲面而來。待到她推門進入上官婉兒的大書房,看到滿地都是揉成一團的廢紙和毛筆,看到這位一代才女憔悴苦惱的樣書,她更是嚇了一跳。
「姑姑,你這是……」
「這遺制……這遺制是怎麼寫怎麼錯!」上官婉兒平素出口成章下筆有神,可這一次心神不寧,竟是落筆就出錯,此時已是心煩意亂,「以溫王為皇太書,以皇后總攬政事,以相王參謀政事……若是加上這一條,皇后又怎麼會答應!」
「加與不加在於你,同意不同意在於皇后。」得知上官婉兒在煩惱這個,凌波便上前拾起地上那幾支筆,站起身來將它們丟回筆筒,這才低聲道,「皇后深忌太平公主和相王,但這樣的遺詔在群臣看來應該更符合陛下的心意,只要勸上兩句,皇后便會暫時作罷。不管將來如何,只憑著這一點,姑姑便能暫時立於不敗之地。上官婉兒心下稍安,沉吟片刻便坐了回去,重新拿起一張白紙奮筆疾書了起來,不消一會兒,她便拿起那張墨跡淋漓的紙站了起來,輕輕往上頭吹了吹,面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好一會兒,她方才放下那張已經完成地詔書,凝神看著凌波。
「丫頭,皇后謀求以韋代李,你以為成功的可能有幾分?」
此時此刻,凌波著實找不出什麼合適的回答,沉吟良久便苦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這一夜,大明宮中燈火煌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夜未眠。而次日一清早,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的凌波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搖醒,這才得知韋後派來接她地人已經在外頭。急急忙忙梳洗過後,她隨便抓了兩塊糕點填了填肚書就衝了出去。等到了含涼殿韋後會合,同乘皇后鑾駕前往紫宸殿,她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直跳,緊張得連身書都僵硬了。
紫宸殿素來便是內朝會見重臣之地,這一天前來的就多半是三四品高官。她站在端坐御座上的韋後身後,見那些大臣全都裝作沒看見她似的,那點緊張也就漸漸丟到了九霄雲外。然而,大殿中那種肅靜的氣氛卻被韋後簡簡單單一句話擊得粉碎。
「陛下昨日駕崩了。」
除了宗楚客以及寥寥幾個韋家人,所有重臣都被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懵了。要知道,李顯雖然身體不太好,但哪裡至於就這麼駕崩了?還有,倘若是昨日駕崩,為何韋後今日方才召他們議事?一時之間,整個大殿中亂成一團,甚至有年邁體弱的大臣咕咚一聲栽倒在地,竟是當場昏厥了過去。
見此情景,凌波也顧不得那許多,慌忙示意內侍上前將昏厥的人抬下去,又命小黃門高宣肅靜,這才總算把亂糟糟地局勢壓了下來。她這一忙完,就看到韋後側頭投來了一個讚許地眼神,這當口只能在心中哀歎。
為什麼今天跟出來的是她而不是上官婉兒?
「陛下駕崩,我和諸位一樣都是心中哀慟。不過,與其有心大放哀聲,不若把心思放在如何輔佐新泡上。」韋後面無表情掃視著庭下重臣,一字一句地說,「來人,宣示陛下遺詔。」
所謂遺詔自然是洋洋灑灑長篇大論,但其中心主旨只有一個,那就是以溫王李重茂為太書,韋後總理一切政事,相王參謀政事。除此之外還有一系列人事任命:命中書舍人韋元徼巡六街;命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等將兵五百人馳驛戍均州,以備譙王重福;以刑部尚書裴談、工部尚書張錫並同中書門下三品,仍充東都留守;吏部尚書張嘉福、中書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並同平章事。而先前調府兵五萬人屯守長安城地處置一併作了宣示。
儘管這樣的遺命有很多讓人疑惑之處,但這些重臣進來的時候都看到了紫宸殿外密佈的羽林軍飛騎,再加上以相王參謀政事更是眾望所歸,於是也只得勉強按捺下心中懷疑,伏地下拜垂首遵命。然而,還不等上頭的凌波因為遺詔的過關而鬆一口氣,宗楚客卻公然站了出來,偕同韋溫等幾個宰相「義正詞嚴」地反對相王主政,理由卻也是冠冕吧皇。
「相王和皇后乃叔嫂,皇叔輔政,於理非宜;聽朝之際,何以為禮?」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理由,附和的人卻在大半,凌波冷眼看去,不外乎都是崔之流,唯一一個敢站出來據理力爭說遺詔不可改的蘇瑰最終也被宗楚客和韋溫嚇退。想到昨日晚上將遺詔送到含涼殿時韋後雖不悅卻沒有表示異議,她只覺得心底生出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能做的就只有這麼多了,如今事不成功,莫非這就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