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去吧。
越過那座山。
跨過那個海。
飛過那片天。
回去吧。
就算只剩下我的靈魂。
就算我的身體已化作煙塵。
回去吧。
回到那片令人懷念的昔日故土。
回到令人眷戀的你們身邊。
回去吧——
第一章
這是一個消除了所有雜音,靜得如同深潭一般的夜晚。
天上沒有星星。
有某個東西,神秘地降臨了。
彰子突然被這種形跡從夢鄉中拉了回來,她睜開了雙眼,仍然被睡意籠罩著的腦海中,迷迷糊糊地想到——究竟是什麼呢。
市內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一絲黎明的曙光。夜已過半之時那令人驚歎的寂靜充滿了四周,周圍太過於沉靜,讓人分外感到空氣的沉重。
彰子慢慢地撐起身子。
有某種難以描述的東西就在附近。
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跟以前來這裡偷襲的妖怪,或者她現在的住處安倍家晴明麾下的式神的感覺不一樣。
強大得令人恐懼。強大而透明,一種無盡的清冷,散發著冷冽的氣息。不過,卻不是冷酷的感覺。真要用比喻來形容的話,就跟嚴冬的清晨那種連呼吸也為之凍結的凜冽冰寒的風十分相似。
然而同時這種刺入皮膚的氣息,卻讓自己感到似曾相識。
彰子披上褂衣,靜靜地走出房間。外面的空氣如寒冰般冷。
這也難怪。
現在已是十一月末,還有幾天就進入臘月了。正是三九嚴寒之時。北方的群山已經披上了薄薄一層的銀妝。
鋪著木板的走廊幾乎能把人凍僵由於赤裸著雙腳,體溫便一下子被奪走,全身變得冰冷。
彰子小心翼翼地走著,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隨著腳步的移動,感覺散發著剛才那種氣息的源頭已經越來越近。不知是否對方有意收斂,氣息已經沒有了剛才那種把她驚醒時的強烈氣勢。不過,仍然可以感受到停留在這座宅邸的某個角落。
彰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在昌浩……哪裡嗎……?”
在這個冰冷的寒夜,而且還是子時已過的午夜時分,小怪被一個不速之客吵醒,現在心情極其不爽。
它在竹簾上跪著後腳,把前足收在胸前。雪白色的毛色在夜晚的黑暗中尤其顯眼。它有著像貓一樣大的身軀。但既不是貓也不是狗。而且也和其他任何一種動物都不一樣。這樣的生物,也許從來沒有人見到過吧。它額頭上有著紅色的印記,看上去就像是花一樣。耳朵很長,一直垂到後面,脖子的周圍有一圈突起,就像一條勾玉的項鏈。圓滾滾的眼睛有著通透的晚霞般的顏色。
雖然它本身一萬個不願意,可是大家都叫它做“小怪”。
而想到“小怪”這個絕妙愛稱的,則是現在在它面前危襟正坐的少年。
陰陽寮最近因為逼在眉睫的各種年末儀式的准備正忙得不可開交,而作為其下層人員之一的輪班警衛的安倍昌浩,今天不用負責夜班巡守,所以早早就上床睡覺,鼾聲大振了——然後一直睡到剛才。
半坐半躺姿勢的小怪看著眼前這個坐的一本正經的昌浩。
對方注意到它的視線,十分有興致地挑起了嘴角。
“……看來你現在相當不爽嘛。你總是擺出這副臭臉啦,再這樣下去,眉間就會有皺紋,擦也擦不掉的哦!”
雖然這是每天都聽到,早已習以為常的聲音,不過語調和用詞完全不同。
昌浩身穿單衣的肩上披著褂衣,單手放在膝蓋上,低頭俯視著小怪。
“前幾天都城這裡被奇怪的氣幕籠罩著,可是關於這件事的具體細節卻完全沒有人來向我報告。所以才特意親自來了解一下,你竟然打算用這張臉來歡迎我麼?”
昌浩話中帶笑地說道,伸手輕輕地撩起額上的劉海。他身上帶著一種成熟沉穩的,不像是人類應有的氣息。
小怪眉間的皺紋進一步加深了。
“沒必要向你報告吧?反正又不會對貴船造成什麼影響。”
“我好歹也算都城的北方守護神嘛。”
“你這個有被異邦妖怪封印過的前科的人,還敢在這裡說。”
“那個是那個。這個是這個嘛。”
小怪斜眼瞥了一下眼前這個打著哈哈搪塞過去的人,然後沉下聲來問道:
“……高龍神啊,他只是區區一個凡人,完全附身可能會對身體造成損傷的。”
小怪平時的聲調有點偏高,帶一點小孩子的稚嫩,現在說這話時的聲音卻帶著一絲陰沉。昌浩看了小怪一眼,點點頭說道:“說的也是啊。不過,神將,你老是叫高龍神也很麻煩吧?我就特別開恩讓你叫別的名字好了。你要知道,這可是無上光榮的事啊!”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別人說話?”
神總是這樣,永遠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
也許這樣才能當神吧。
昌浩平時的言行舉止都和他的實際年齡相符,所以現在這樣子被完全附身的話,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已經不是有沒有異樣感的問題了。要是再多當幾次附身容器的話,說不定身體真的會吃不消。
而且——
小怪依舊沉著臉說:
“算我拜托你,你來之前能不能給點征兆,或者事先聯絡一下?考慮一下人類的感受吧。”
小怪懇切的請求被高龍神打斷了,只見她啪的一聲拍手道:
“對了,就叫‘高淤’吧,滿上口的,聽起來也好聽,言靈力也很強。你遲點也跟這家伙說一聲哦。”
說著她用右手的拇指往自己的胸口戳了戳。看來這位貴船的祭神現在心情大好的樣子。
“…………”
小怪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地把已經到了喉嚨的千言萬語吞了回去。
安倍晴明所率領的十二神將,就和其名字一樣,是位於神的末席的存在。不過,畢竟是末席,所以不能隨意跟眼前這個在日本的創世神話中列名的貴船祭神對著干。雖然不能對著干,可是凡是總有個限度,忍耐也是有界限的。
不如干脆別顧忌那麼多,直接說她一頓好了——當這種反叛的想法開始支配小怪的頭腦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人倒吸涼氣的氣息讓空氣為之震動。
同時轉過頭去的小怪和高龍神發現了正以驚愕的目光看著昌浩的彰子那一動不動的身影。
首先是高龍神淺淺一笑。
“呵,這就是傳言中的小姐麼?原來如此,還真是有個難纏的黑影跟著呢,真是可憐啊。”
“在本人面前你可不可以別說這些?”
小怪露出了像是咬碎了幾條苦蟲般的表情,無奈地向彰子招招手。
“不用擔心,我會跟你說明狀況的,坐下吧。”
小怪一邊說著一邊拍打著自己身邊的地板。彰子吞了一口唾沫,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小怪夾在兩人中間,一邊是貴船的祭神,一邊是背負著無法告人之事的人類千金小姐。
彰子用讓人瞄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緊張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昌浩。而昌浩卻眨著一只眼睛笑著,低頭俯視著小怪。
“好了,你打算怎麼說明?這位小姐可不能看外表,其實膽子大著呢。”
“就算你不說我也早就知道了。”
小怪狠狠瞪了被貴船之祭神附身的昌浩的臉,然後把那晚霞色的眼睛轉向彰子。
彰子屏住呼吸,回看著小怪。
“……雖然外表看來是昌浩,可是現在的這位是貴船的祭神,高龍神。”
“是高淤啦高淤。神將,你就那麼健忘嗎?我看你都老糊塗了,不過這也難怪,你的年齡都可以追溯回天地開辟的時候算起了吧。”這位一再強調自己名字是高淤的高龍神故意歎了一口氣。小怪極力控制自己的語氣反駁道:
“你這個已經被寫入記紀的天津神有資格說我嗎?”
高淤之神無聲地笑了。
小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看著雙手放在膝蓋上緊握拳頭的彰子,一邊說道:
“自從上次那件事之後,這位神就變得對昌浩十分感興趣,也不管會不會對別人造成麻煩,突然間說來就來,然後扔下一些無聊的話後就自顧自回去……”
“神將,你說話還真不客氣啊。”
高淤之神臉露微笑,輕輕地戳了一下小怪的後腦勺。小怪不耐煩地晃了晃腦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看到小怪這種跟平時對待昌浩的態度完全不同的樣子,彰子不禁覺得有點驚訝。
因為對方是神麼?不,單是因為這個的話就有點奇怪了,因為它佯裝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絲緊張。
貴船的祭神高龍神。這個是書紀上的記載上面記載的名字則為高淤美加神。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會要小怪用“高淤”來稱呼她,只是恐怕向彰子這種犯人,是無法直呼其名的。
高淤之神定睛看了微微低著頭默不作聲的彰子之後,輕輕地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抓住她的下巴,讓她的臉轉向自己。
“……!”
彰子不由得嚇得屏住了呼吸,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高淤之神看著她的臉,微微一笑,瞇起了眼睛。
“……呵,原來如此。對於人類來說,算是很出色的美貌啊。將來值得期待。”
這出乎意料的事態讓彰子全身僵硬。這也難怪,就算裡面的靈魂是高淤之神,可是外表看起來畢竟還是昌浩。昌浩從來沒有用這副表情來看過自己。
“喂喂,你不要這麼粗魯啊,等一下晴明可不會放過我的!”
高淤之神掃了嘀咕抗議著的小怪一眼,放開了彰子。可是彰子的身體仍然硬邦邦的僵在那裡。
高淤之神斜斜地看著渾身像緊繃的弦一般的彰子,瞇起了一邊眼睛。
“算了。而且……‘這個’也快到極限了。”
“喂!”
“不要吵那麼大聲。要是有別的附身對象的話那就無所謂,可是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啊,有什麼辦法。而且雖然晴明的靈力更為強大,不過我可不想借用他的身體。”
因為那家伙之後肯定會提出一些讓你頭疼的要求來作為報酬嘛。
高淤之神把垂在臉頰上的頭發輕輕地撥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看來用不了多久,又會發生什麼事了啊。真是連感受一下無聊的時間都沒有呢。”
“什麼?”
小怪反射性的問道。可是高淤之神再也沒開口了。
說完這句讓人不安的話之後,昌浩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向地上倒去。
彰子眼疾手快,伸出手去接住了他的身體。
有某種清冽而淒絕的存在,從昌浩的身體中飛了出來,剎那間已經遠去。彰子的眼睛只看到了一瞬間有細長之物輕輕飛往天際的樣子。
而追逐著那個軌跡的彰子,終於又把目光投落在自己的懷抱中。
昌浩正發出均勻的鼻息,睡得正香。
剛才為止,那種奇妙的成熟沉穩,以及神聖不可接近的感覺已經消失無蹤。
彰子終於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放松了全身的力量。
小怪從下面抬頭窺探著彰子的臉,眼神中帶著一絲擔心。
“沒事吧?因為是完全附身,所以所有的神氣都已經隱藏在這家伙的身體裡了,不過看來還是相當令人震懾吧。”
“真的是一位神啊……那個,是叫貴船的……”
小怪點點頭。彰子眨了一下眼睛,仍然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那位神明,把小怪稱為“神將”。
小怪從來沒有跟彰子說過自己的真身是什麼。雖然曾經看見過好幾次它變身為一個帶著火焰氣息的青年之姿,可使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它的真身。
稱呼它為“小怪”的時候,它總是會抗議,說“我可不是什麼小怪”——可是,它也從來沒有告訴過自己可以用什麼名字來稱呼它。它只說過依據有關它身份的話——它是受式所控的神,所以是式神,就只有這個而已。所以彰子還是照舊用“小怪”來稱呼它——
彰子心裡想著這件事,但張口說出來的卻是別的話題。
“……小怪,所謂貴船之祭神是……”
“她是個任性妄為的家伙,以為自己是神就可以不用考慮別人的方便了。”
雖然她來得並不頻繁,可是來之前完全沒有一點先兆,所以讓人來不及作心裡准備。
而且,昌浩自己根本既不曉得曾被高淤之神完全附身過這回事。
“要是真的知道的話一定會嚇一跳吧。反正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的話,現在就別跟他提這回事了。”
“好的。”
彰子聽話地點點頭。小怪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道:
“不過,也許你會比較不自在吧,還是先跟你說好了。”
“咦?什麼?”
正打算把熟睡的昌浩搬到褥子鋪著的地方而把雙手插到他的腋下的彰子停了下來,看著小怪。小怪那晚霞般通透的眼睛閃了一下——
“高淤之神,是一位女神。”
彰子的手一下子從昌浩身上滑落而下。
第二章
少女那瘦削纖薄的肩膀一下子抖動起來。
聽到了一聲輕微的羽翼拍打聲之後,她那緊閉的雙眼慢慢地睜開。
隨著啪啪的拍翼聲,一個黑影緩緩地飛落下來。
“嵬,怎麼了?”
風音伸出手臂,讓那一只有著兩個頭的烏鴉停在上面。烏鴉一邊低沉地發出咕咕聲,右側的頭張開嘴,像是撒嬌一般側著頭。
風音現在身處一座遠離都城的小庵堂。要是停留在都城裡的話,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發現,可是也不能就這樣子離開都城。
因為她還沒有把安倍晴明的首級拿到手。
她曾質問晴明要不要和自己聯手,可是晴明的答案卻是否定的。他完全不加思索的給出了這個答案,看來這個決定是不會再有任何改變的了。既然如此,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必須要殺掉它,把他的首級帶回去才行。
於是風音為了等待機會,一直待在這座已經廢棄的庵堂裡,可是晴明這個人似乎極少走出他那座府邸。
因此風音一直呆在這裡都快半個月了,卻仍然沒有找到任何下手的機會。
停在她手上的烏鴉,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又開始發出低沉的咕咕聲。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風音問道。就在這個時候,左邊的烏鴉頭突然張口說話了——
“——你這個沒用的家伙!”
被這麼突然地大喝一聲,風音反射性地瞪大了眼睛,身子也往後縮了一下。
那聲音低沉而有魄力,具有能震懾聽者心胸的威嚴。
風音對烏鴉能夠說人話這一點並沒有感到驚奇,似乎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只是,可能給烏鴉話中那種真正動怒了的氣勢嚇住了吧,只見她埋著頭,不時抬起眼睛打量烏鴉那血紅色的口腔。
“因為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阻礙……雖然我已經很注意尋找機會了……可是現在還進行得不是很順利……”
風音拼命解釋的聲音很快就給打斷了,左邊的烏鴉語氣十分銳利:
“而且,你竟然連一點法術都不會用!派你來處理這件事我真是大錯特錯了!你現在打算怎麼收拾這件事!”
風音的肩膀顫抖著。她慢慢地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個……宗主大人……您的意思是……?”
右邊的烏鴉開始咕咕地低吟起來。然後烏鴉把嘴巴轉向西邊的方角。
“嵬……?”
看著驚訝地皺起了眉頭的風音,左邊的烏鴉冷冷地說道:
“還魂的失敗,還有你的失態,你就用自己那雙手做好善後工作吧。”
“咦……?”
左邊的烏鴉說完之後,閉上了嘴巴,然後合上了眼睛,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相對的,另一邊的烏鴉輕輕地戳了風音一下,然後再一次是以西邊的方角。
究竟它在示意什麼呢?
風音站起身來,走出了庵堂,抬頭看著剛才烏鴉所示的西方天空。
冬天的寒氣冰冷刺骨。距都城有一段距離,被蔥郁樹林包圍著的這個地方,勉強還算是比較接近船岡山。
在船岡山的山腳,半個月之前,她曾在那裡發現過某人施行法術的形跡。但那個人不是安倍晴明。因為那個時候的晴明的靈魂,正處於和她自己的對戰之中。
一想起那個時候的事,風音就一臉不愉快地皺起了眉頭。
就差那麼一步了。
風音的太刀是被十二神將中的六合所擋住的。他用手中那柄只有一丁點寬度的槍柄輕松地擋住了風音的蠱毒之刃,然後把她集中了全身力氣得到一下子挑了回來。
風音絲毫不掩飾臉上的不爽,咬住了嘴唇。
“……真是讓人惱火啊!明明身為神將,干嘛學人舞刀弄槍啊!”
不過即使對方手中沒有武器,安倍晴明手下的十二神將也不是自己單槍匹馬就能對付過去的人物。而率領他們的安倍晴明,更是擁有厲害的法術和靈力。
就算傳言未必全部屬實,他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風音猛地搖了搖頭,把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六合和晴明的影子趕了出去。
現在不是想那個的時候。
東方的天空,在靜待黎明到來的過程中逐漸發白,而相對地,西方的天空仍然被藍色所覆蓋,還有幾顆殘星在閃爍。
口中呼出了雪白的蒸氣。
風音把視線從天空移到了手上的烏鴉上,皺起了眉頭,
“嵬,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呢?”
※※※※※
安倍吉昌的性格十分溫厚。
對工作十分認真負責,深受部下信任。
雖然靈力以及操縱的法術方面沒有他的父親安倍晴明那麼厲害,不過跟陰陽寮的其他人員想必的話,應該也算是鶴立雞群的了。跟哥哥吉平比起來,在占卜術和語言方面稍微遜色,但在作歷和風水方術上則略勝一籌,恐怕在陰陽寮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了。
他所生的兒子也因為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血統,周圍的人都起著他們將來能成大器。
最小的兒子今年才剛剛元服,將來會變成怎樣現在還不好說,不過看來也具備了不可小窺的天賦才能。
由於小兒子開始學習的時間比較晚,所以現在行事方式還是個小孩子,不過看來今後也應該把他當作大人來看待了。
現在吉昌頭腦中一直在思索著諸如此類的問題。
天都已經大亮了,可是小兒子昌浩還沒有起床,於是吉昌向妻子露樹問一下究竟是怎麼回事。
妻子的回答是——
“這麼說來,彰子小姐也還沒有起床呢。好像昌浩蒴果今天開始要進行齋戒了,不過早餐還是讓他吃一點比較好吧。”
聽完妻子這麼說,吉昌決定自己親自去叫醒兒子。
昌浩從今天開始,必須進行為期三天的齋戒。外出也要盡量避免。由於這個關系,昨天晚上他沒有像平常那樣偷溜出去,早早就上床睡覺了。
吉昌穿過寒冰般冷澈的走廊,來到了兒子房間的門前,拉開了門。
“昌浩,該起床……”
吉昌突然打住,僵立在原地。
晨曦鋪灑而進,從打開的窗戶的間隙中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房間,裡面卷著褂衣睡著的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好幾件褂衣攤在地上,幾重褂衣之下,是一把烏黑油亮的黑發。彰子正發出均勻的微弱鼻息,躺在褥子上。她的頭下面枕著一團白色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被人用來當枕頭的小怪。
彰子的旁邊睡著一臉香甜的小兒子,和彰子一樣,頭下面枕著小怪那長長的尾巴。
吉昌呆然地看著這幅場景好一會兒,然後退後一步,關上了門。
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後,再次拉開了門。
眼前的光景還是跟剛才完全一模一樣。
看來這不是什麼幻覺了。
吉昌把雙手環抱胸前,開始思索起來。
雖然自己老是以為兒子還只是個小孩子,然而現在看來,現在的小孩子的成長速度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
可是現在睡在自己兒子身邊,安穩地發出輕微鼾聲的這位少女,可是連說話大聲一點都不敢的名門閨秀啊,兩人根本就是門不當戶不對。
首先要取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行,可是在這一步成功之前,一定會歷經重重困難吧,這都是不喻自明的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正當吉昌在獨自煩惱站在兒子的門前進又不是退又不是的時候,突然有人用奇怪的語氣開聲問道:
“你在這種地方干什麼啊?”
吉昌回頭一看,只見身穿灰色便服的父親晴明正站在那裡用驚訝的表情看著自己。
“啊,父親大人,早上好。”
“嗯。”
“我正在思考著昌浩的將來呢。”
“啊?”
晴明反射性地發出疑問的聲音。吉昌用手指指室內,皺起了眉頭。晴明探頭一看,也不禁啞然了。
“這種事情還是要循序漸進方為上策啊,還是先問一下對方家長的意見……”
“等等。你會不會想的太遠了?”
晴明輕輕地一拍手,把目光投向沒有半個人影的卷簾。
“玄武,把昌浩敲醒。隨便什麼手段都可以。”
顯出了形態的玄武抬頭看著晴明,點了一下頭。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昌浩的房間,毫不留情地執行了晴明的命令。
※※※※※
“……這種情況嘛,應該叫做茫然若失吧。”
采取坐姿的小怪考慮了一會兒之後這麼評價道。而坐在旁邊看著眼前光景的彰子也側著頭皺起了眉。
“……那個,小怪,昌浩不會有事吧?”
“嗯……看來他受到的打擊不小啊……”
小怪一邊用前足的爪子靈巧地搔著後腦勺,一邊低聲說道。
兩人的視線都投落在被玄武從褥子上拖出來扔在木地板上,已經被嚇醒了的昌浩身上。現在的他在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況之後就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仿佛身上的時間停止了似的。
這也難怪。
小怪用帶著些許同情的目光看著昌浩,然後飛快地瞄了一眼擺出嚴肅表情坐在他們身後的吉昌。
現在,昌浩的狀態的確只能用茫然若失來形容。
難得今天沒有因為惡夢驚醒過來,而且由於是齋戒日,也不用一大早摸黑爬起床,可是卻在自己安心熟睡的時候被人這樣子敲醒。而且當自己睜開眼的時候,還發現彰子就在自己身邊枕著小怪呼呼熟睡。雖然小怪好像偶爾會發出痛苦的呻吟,不過現在那種事情已經無足輕重了。
自己理所當然只穿著一件單衣。彰子的身上也是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然後上面披了一件褂衣。真的只是簡簡單單地披著,腰帶也沒有綁上,所以任誰看到這副情景,恐怕都會聯想到那種情況吧。
昌浩在單衣之上蓋著的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很大的褂衣,這是晴明看到他直直地僵在那裡一直沒有動彈,怕他感冒,所以幫他披上去的。
小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尾巴一擺轉過身去了。彰子也跟著它轉了過去。
彰子似乎也覺得現在的情況不太妙,難為情地埋下了臉。晴明開口問她道:
“那麼,彰子小姐您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晴明的聲音十分平靜,帶著一絲和藹的感覺。彰子低著頭瞄了一眼他的臉,然後回答:
“那個……我昨晚突然中途驚醒了過來,然後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來到這裡就發現那個貴船之祭神竟然來了……”
剛說到這裡,只聽見一聲驚叫:
“您說什麼!?”
昌浩身上的大褂衣唰的一聲滑落下來。
冬天的早上氣溫十分低。只穿一件單衣的話不管怎麼樣還是太冷了吧。
所以昌浩不出意料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吸了吸鼻子,然後一手抓過坐在旁邊的小怪的尾巴纏在了脖子上。
“喂。”
小怪提出了抗議,可是昌浩卻視而不見,用驚訝的聲音繼續說道:
“彰、彰子、彰子小結,您、您剛才,說什麼來著?”
現在可以說是混亂和恐慌的高潮了吧。小怪一副仿佛在說哎呀哎呀的表情聳了聳肩膀,飛快地瞥了一眼晴明的臉。
坐在吉昌旁邊的晴明,臉上卻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肯定是對於事態的發展抱有莫大的興趣了。
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才好的彰子,無助地把視線轉向小怪。
明明小怪昨天晚上才說過反正遲早他們都會知道,現在就暫時不要說的,自己缺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弄出了這麼混亂的狀況。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小怪接受了彰子那求助般的眼神,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一下子跳下了地面,直立起來,接著在昌浩面前靈巧地拍著前足。
“喂,你冷靜點嘛,我跟你說明情況就是了。挺好了,就在你扯著鼻鼾呼呼大睡的時候,貴船之祭神降臨了。雖然沒有什麼關系,不過她說高龍神這個名字比較拗口難讀,所以以後可以叫她作高淤。雖然這種事情我覺得根本就說不上開恩不開恩,不過反正她說特別允許我們這麼稱呼。這不是很好麼,晴明的孫子。”
小怪說著,啪啪的拍打著昌浩的肩膀。
“…………”
咦?——小怪驚訝地眨了眨眼。
明明自己說了他最討厭聽的“晴明的孫子”這個詞,昌浩竟然還是一臉的茫然,沒有以前那種立刻反駁的反應。看來病得不輕。
小怪不管這麼多,繼續說道:
“那個時候高淤之神完全附身在你身上了,所以你當然不會發現。況且你睡得也太死了嘛……昌浩?你沒事吧?你在聽嗎?到底醒了沒有?喂——”
小怪不斷揮動著前足想引起昌浩的注意,可是昌浩還是呆呆的沒有反應。
小怪無奈之下只好轉過身來看著吉昌。作為晴明刺字的他,畢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比一般人要有膽色。可是,連這樣的吉昌也被彰子賀小怪的話給嚇住了。
小怪看見吉昌和他兒子一樣目瞪口呆,於是只好把視線投向晴明。
這位身經百戰卻被小孫子稱為老狐狸的大陰陽師,當然注意到昨夜高淤神的降臨了。雖然注意到了,不過既然她不是來找自己,所以他也就懶得出來露面了。
那位神明十分喜歡昌浩。恐怕經常這樣子來來去去,有一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不過,通常高淤之神的來訪,都會成為某個事件發生前的先兆。以前那個神明降臨的時候,就是在以貴船尾根據地的異邦妖異消失蹤影之前。
小怪把頭又轉了回來。
“……不管怎樣,彰子之所以會睡在這裡,就是因為在神明講座中途開始打瞌睡,然後一下子睡著了而已。”
“神明講座?”
這樣子跟著重復這句話的是晴明。吉昌還是和剛才一樣,啞然地聽著小怪的話。而至於昌浩,看上去簡直就是題為“空白”的雕像一半,思想都似乎凝固了。
“因為她似乎對於創生記紀不太熟悉,所以我就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內容,從國家的誕生到國位禪讓……”
“我竟然聽了一半就睡著了,對不起呢,小怪……”
彰子不禁沮喪地垂下了肩膀,小怪說了一聲“不要介意”,然後搖了一下尾巴。
“我怕她這樣子睡著的話會感冒,可是也不能這樣子就去吵醒好不容易睡著的她,所以就給她蓋上了一件褂衣,我本來是睡在她的旁邊的,不知什麼時候當了枕頭。”
而且,連昌浩也用自己的尾巴來枕著睡了,這個可真是難以理解。
最後的說話基本上都是在抱怨了。
晴明一邊聽一邊點頭,松開了環抱在胸前的雙手。
“好了,昌浩——”
昌浩沒有回答。小怪無奈之下只好一把拉住了昌浩的胸襟。
“……咦?”
雖然反應得有點遲緩,不過看來他終於從驚愕的海溝中浮了上來了。
“高龍神的事情,就暫時放一邊去吧。”
晴明兩手一攤,用嚴肅的表情說道:
“既然事已至此,你就得好好負責任了。”
沉默。
“——啊!?”
昌浩一聲驚訝的反問,眼睛瞪得老大。
晴明臃平靜的語氣接著說道:
“這是開玩笑的。”
昌浩的腦子裡一下子發出了辟啪的聲響。晴明的下一步要做什麼,自己真的永遠猜不透。
“等一下你去貴船一趟。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聽說過神明會對人如此親切的。”
正努力站起來的昌浩聽到這句話不僅耷拉著肩膀。雖然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可是為什麼這只老狸貓,連在這種不同尋常的狀況之中也要把自己捉弄一番呢?
“要是你讓她覺得不爽的話,說不定會馬上遭她作祟哦。這點你記好了。”
啊,是是知道了——昌浩敷衍似地回答道,然後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那之後昌浩被吉昌著實說教了一噸,連早餐也沒得吃了。這也難怪。
兒子空腹伏在書案上的身影實在讓露樹看不下去,於是她端了糯米小豆蒸飯給他。
雖然只用了鹽來調味,可是吃起來卻是無上的美味。果然空腹就是最美味的調味料啊。
至於不夠飽的部分,昌浩也拿夜班巡邏時候吃的干果補充了,終於有種吃飽了的踏實感覺。
小怪看著他終於鎮靜下來的背影,伸出後腳搔了搔頭部的皮毛,說道:
“昌浩,其實究竟哪一件事對你的打擊最大?”
昌浩有點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小怪。小怪只好慢慢地把那些心目中的答案列出來讓他選。
“第一,高淤之神來訪自己卻完全沒發現。第二,被完全附身了卻一點感覺沒有。第三,彰子都發現不對勁了,自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第四,彰子竟然睡在自己旁邊。”
昌浩半瞇著眼睛,再次轉身向著書案,把下巴擱在書案上。
“……全部。我太遲鈍了,不好意思。”
不,等等——昌浩在心中想道。
首先自己一睜開雙眼的時候彰子就在自己旁邊,這個時候已經震驚得腦袋一片空白了。然後問起來才聽他們說貴船之祭神的這樣那樣,所以應該對自己打擊最大的應該是第四個答案吧?
“…………”
昌浩嘴裡念念有詞,然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像是要把胸中的悶氣全部抒發出來似的。
看著昌浩這個樣子的小怪,突然注意到了某件事情,它眨了眨眼,說:
“啊,這麼說來,昌浩——”
“什麼?”
昌浩的語氣完全沒有回過頭來理會小怪的意思。小怪側著頭問道:
“你今天沒有驚醒過來啊,沒有做夢麼?”
昌浩眨了眨言。
這麼說來——
之前自從降伏了一個名叫穗積諸尚的怨靈之後沒多久,昌浩就開始頻繁地從睡夢中驚醒。尤其是最近這段日子,可以說是每天都有。
夢裡一片漆黑,還吹拂著連靈魂深處也會為之凍結的冰冷寒風。從風吹來的方向有一些面目可怖的東西徘徊著,纏上自己的四肢,爬上了自己的身體。
這幾天來,那個影像之中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出現,可是醒過來後就完全沒有了記憶。
那是個詭異的惡夢。
昌浩調整了一下姿勢,把手放在胸前。
每一次從惡夢中驚醒之後的清晨,總會感到頭痛胸悶,可是今天卻沒有這種感覺。
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昌浩最近的臉色都不太好,所以小怪也盡量不讓他去進行夜間巡視。實際上,自從那次之後也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齋戒期結束之後馬上就進入臘月,由於年末已經逼近,白天陰陽寮的工作也開始越來越忙了。所以能休息的時候,還是盡量休息為好。
這次之所以沒有被惡夢驚醒,究竟是因為高淤之神留下的神氣的殘余呢,還是因為有彰子在身邊?要是有能夠信賴的人在旁邊的話,那就不會感到任何不安,一覺睡到天亮。
實際上這次的齋戒也是晴明指定的。小怪的內心也在暗暗揣測,這次所謂的齋戒也許只是晴明有意為昌浩安排的一次強制休假而已。晴明的話,應該是會做到這一步的。
由於昌浩對作歷等需要細心的工作比較不在行,所以聽別人說是齋戒期她也就以為是理當如此了,畢竟對方是舉世無雙的當代大陰陽師。
昌浩再一次歎氣,然後搖了一下頭,伸了個懶腰。
現在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而且這三天是已經被嚴禁外出了,所以還是集中精神,學習一下自己不太擅長的作歷和占星吧。
昌浩從手邊對著的書中選了幾本,放到了書案上,然後翻開了其中一冊看了起來。
不管是六壬式盤還是解簽方法,自己都還只是半桶水。
把得出的結果和書上的內容結合,然後按照直覺和各式規條綜合起來總結出詳細結果,這就是陰陽師擔當的作用。
要是照抄書上的內容的話,這誰都會做。
昌浩靜靜地翻了一會兒書頁之後就停下了手。
“…………”
他抬起頭,眨了眨眼睛,難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他一邊思索著,再次把視線投向書頁。
過了一會兒,他又打住了。
“……小怪……你沒在叫我吧?”
小怪正趴在鋪灑著陽光的竹簾上,它只動了一下耳朵,睜開了一只眼。
“沒有啊。”
“也是呢……不好意思。”
小怪皺起眉頭,走到了昌浩的身邊。
“怎麼了?你問得好奇怪。”
“沒有啦、只是覺得,好像有人在叫我似的……”
昌浩說著,瞇起了眼睛。
不,確切來說,應該不能說是“有人在叫自己”。
只是,聽到了某個聲音。
坐在他身邊抬頭看著他的小怪驚訝地瞇起了眼睛。
昌浩雙手環抱胸前,重新調整呼吸,然後閉上了雙眼,用心眼去觀察眼簾之內擴散開的黑暗的另一端,究竟有著什麼。
記憶的深處,沉浸在無敵的黑暗中的,平時絕對不會浮出表層的部分。
深層心理,又或者潛在意識。
這個聲音,自己是聽過的——
——……
黑暗的另一端,偶爾飄閃而過的東西,那究竟是——?
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就可以觸及到了。穿過重重黑暗,只要再往前走那麼一點——……
“……喂、喂——喂——喂——晴明的孫子、喂——”
“不要叫我孫子!”
被小怪這麼一叫,什麼精神集中之類一下子飛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昌浩反射性地大吼起來,然後像發怒的小柴犬一般露出了牙齒,然後四處找尋那個說出這種不知死活的話的罪魁禍首。
“躲哪兒了!?”
也許是對自己的學習被打斷一事也感到生氣吧,昌浩在屋裡跺來跺去,四處找尋說話的人。
而始終堅守自己旁觀者立場的小怪在一旁看著,心中在默默嘀咕——晴明的孫子,你還嫩得很啊。
“喂——孫子啊孫子——在這裡——這裡——”
呼喚著昌浩的聲音時大時小,給人一種飄忽的感覺。
“這裡啦——在這裡——”
小怪的耳朵都動了一下,回頭一看,只見一只雜妖在牆的另一邊蹦跳著。
“這裡——這裡——”
視線和小怪交會的雜妖,把手揮到了最大高度,但是馬上又落下去,被牆頭遮住,看不見了。可是雜妖仍然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躍著。
“……昌浩,那邊啦。”
看到昌浩找來找去沒找到,於是小怪用前足給他指了一下。昌浩往它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禁瞪大了眼睛,啞口無言。
昌浩想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了。
這座安倍家的府邸被晴明的破邪之結界所覆蓋,不管來者何人,沒有許可的畫都是無法進來的,如果是脆弱的妖怪的話,光是碰一下結界的壁就會消失了。
不過,如果是家中人帶進來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昌浩走出了院子,來到了牆邊。
“好了,你跳過牆來吧。我允許你過來,不過,不要再叫什麼孫子了!”
一直在那裡拼命挑著的雜妖得到了許可,嘻嘻笑著跳過牆來,一下子落在了昌浩的頭上。
“噢……令人懷念的安倍府啊…呀、真是一點沒變、一點沒變呢。”
昌浩一手抓著雜妖的一只腳把它拉了下來,閉上一邊眼睛說道:
“說得好像你來過這裡似的。”
雜妖眼睛一轉,抬頭看了看昌浩,然後笑笑不作聲。
看到它這樣子的小怪坐在地上開始上下點頭。的確,這雜妖曾經來過,不過其實是在昌浩三歲之前,這座府邸根本沒有張什麼結界。
有一次,昌浩被不懷好意的妖怪差點推下了池塘,之後晴明就在府邸周圍張起了結界。在這之前,各種雜妖來這裡簡直如入無人之境,喜歡來就來,喜歡去就去。在晴明的妻子還活著的時候,這裡可真是每一天都熱鬧非常。
“因為她真的是超討厭妖怪之類的啊……”
光是被青龍瞪上一眼就會全身發抖,躲在晴明背後半天不出來,無論說多少次不會有危險都完全聽不進去。這些昔日舊話,晴明在喝酒的時候經常會拿來當話題。
不過,晴明能夠這樣子說起自己死去的妻子,是在她去世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今天可是給你特別待遇哦。我今天是齋戒日,這三天要待在家裡不能出門。”
昌浩危襟正坐,對趴在自己面前的雜妖認真說道。而雜妖唯唯是諾,至於究竟有沒有聽進去就不得而知了。這家伙似乎有點可疑。
“那麼,你究竟來干什麼?”
看著雙手環抱的昌浩,雜妖也跟著環起雙手,開口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啦,只是最近看你晚上都不太出來逛,想你會不會消息不靈呢。於是我們經過商量之後,決定派代表來告訴你現狀。”
昌浩俯視著雜妖,欲言又止,不過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只輕輕點了點頭。
由於他的眼神寫滿了千言萬語的忿忿不平,小怪不禁把視線移開投向虛空,然後用前足輕輕地擦了一下言教,肩膀也在輕輕顫抖。昌浩十分清楚地看見了這些動作。
他的抗議並沒有用語言來表達,而是付諸行動。昌浩把放在書案上的書唰唰地收拾起來,然後一下子拍在小怪那毫無防備的後腦勺上,算是報仇雪恨了。然後他轉向雜妖,催促道:“說啊。”
“現在基本上可以說是很平靜的……不過似乎帶著不祥之兆的百鬼夜行,正在接近都城。你不是說對外來的家伙警戒一下會比較好麼。”
雖然只是夜行之鬼,可是卻十分不尋常,黑漆漆粘呼呼滑溜溜的,還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讓人十分不舒服。這是雜妖所作的說明,不過光是聽它這麼說的話,應該沒有人能想象出來這是什麼東西吧。
昌浩和小怪不禁面面相覷。
“……小怪,你知道是什麼麼?”
“不好意思,完全摸不著頭腦。”
也難怪。昌浩自己也是毫無頭緒。雜妖露出為難的神色沉聲問道:
“唔——這可難道我了。不過,根據新的情報,這幾天以來有很多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夜行鬼越過羅城進入都城來。算了,反正等你齋戒完了再慢慢找也不遲吧。”
“嗯,說得也是。其實這也用不著太急……”
昌浩想也沒想地隨聲附和道。不過,他突然打住了。經過好幾秒的沉默之後,他瞪大了眼睛——
“什麼!?”
第三章
這種日子怎麼能用平靜無波來形容呢。
當天晚上,昌浩自作主張地中斷了齋戒,從圍著府邸的牆頭爬了出來,跑進了都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冬天時節,夜晚總是來得比較早。到了未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昌浩全副武裝——身穿暗色便服,雙手套上護甲,懷中揣著無數符咒,頸上套著念珠,肩上搭著小怪,守在一邊等待目標出現。
“你可不可以別老把別人的身體當圍巾用啊!”
小怪在耳邊抗議道。昌浩閉上了一邊眼睛。
“脖子上沒有東西圍著的話會冷啊。”
“那你不會去找條圍巾包著啊!”
昌浩皺起眉頭:
“才不要呢!我又不是朱雀。”
十二神將之一的火將朱雀的額頭上幫著領巾。本來領巾這種東西是用來綁在手臂上的,朱雀的使用方法似乎並不正宗。
“那家伙的事你就別管了。”
小怪用粗魯的語氣說完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說:
“你要是跟他說的話,說不定會大動干戈哦。那家伙從以前起,只要一牽扯到跟天一有關的事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沒錯沒錯。曾經有過碰壁經驗的昌浩深深地點點頭。不碰朱雀的話,就不用擔心被詛咒。
“過完年就是春天了……不過還是很冷啊。”
只要往凍僵的指尖吹一口氣,那其中的水蒸氣就會在一瞬間凝結成白霧。
也許是由於誰也不願意在這種低溫下夜游的緣故,路上沒有碰到一輛牛車。如果是春、夏、秋天的話,就會經常遇見牛車駛過,自己就不得不躲在角落裡藏起來。
這寒冷似乎讓心底也快為之僵硬了。天空被大片暗雲遮擋著。如果是晴天的話,這個世界應該就能看見在冷冽的寒風之中,一輪冷月把皎潔的月光灑於西方的美景。
十一月下旬曾降過一次雪,雖然堆積了一層,但也在數日之後隨風而化了。都城這邊所下的雪一般不會像北方國家一樣積雪成冰,而是馬上就會化掉。晴天的時候也會出現風吹雪飄的情景。但也不至於堆積下來。
“聽說貴船那邊已經是一片冰天雪地了啊。”
小怪自言自語地說道。
昌浩止住了腳步。小怪剛才說“聽說”——聽誰說?
“……小怪,你聽誰說的?……該不會、該不會是……”
“哦,高淤之神啊……昌浩,你別想太復雜了。或者說,為這個而煩惱根本是白費力氣。”
小怪抬頭看著連在黑暗之中也能看出一臉蒼白的昌浩,歎了一口氣說道。不過,即使被他這樣子說,當事人的心情也不可能馬上鎮靜下來。
自己竟然連招呼也沒大。啊啊,這下該怎麼辦,昌浩不禁抱著頭煩惱起來。
他總是喜歡在奇怪的地方鑽牛角尖。
把手指交叉在一起不斷搓著的昌浩突然一下子停下了腳步。
風產生了變化。
小怪也發覺到這一點。
它從昌浩的肩膀上輕輕躍到地面,那帶著晚霞般光輝的眼睛閃閃生輝。
這就是雜妖他們所說的,異樣的百鬼夜行。
形狀和一般的妖異不同,似乎外形很不明確。就像一個裝滿水的大皮袋被放倒似的,軟綿綿的感覺,沒有一定的形狀。
地點在左京的南側,面臨著朱雀大路。
在幾乎要刺破皮膚一般的寒冷之中,吹拂著一陣異樣的風。而且那陣風似乎還在一點一點地接近昌浩他們。
小怪立刻擺開了架勢。距離已經很近了。
同樣調整了呼吸的昌浩覺得好像有誰在叫自己似的,回過頭去看個究竟。
黑暗就像一個無底洞一般在面前擴散。雖然已經使用夜視術令周圍的視野和白天一樣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黑暗仍然是黑暗。
很明顯有某種物體,存在於這片黑暗之中。
昌浩瞪大了眼睛。而在他腳下的小怪也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所以昌浩才得以集中精神觀察背後蠢蠢欲動的東西。
出乎意料的微弱。脆弱得幾乎會被那陣異樣的風一下子刮跑。那東西輕飄飄地,一點點地往這邊移動。
昌浩的表情開始變得嚴肅了。因為氣息太過微弱,所以很難看出它的存在。難道非用法術使他顯現出來不可嗎?
——……
微弱的聲音震動著鼓膜。就連這聲音也小得幾乎要被風聲遮掩過去。
昌浩的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個影子移動著,可是風向改變了之後那影子也隨之消失了。光用自己的“眼睛”的話,看來很難看到。如此的微弱。這是屬於死者的思念。
這應該是不至於強烈到稱為死靈,可是也不能完全消失,仍然在這事件不斷徘徊的某人的思念吧。
“……哼!”
昌浩聽到小怪的低聲沉吟,把視線投向它。
“小怪,怎麼了?”
“這裡有個不太想見的家伙。昌浩,快躲起來。”
本來擺開架勢的小怪,突然站起身子,一下子竄到了昌浩的背後,把他往圍牆的陰影裡推。
“咦?怎麼了?”
昌浩把頭轉向身後,立刻發出了和小怪剛才一樣的驚呼。
“啊!”
使用了暗視術可以看清黑暗中的景物的昌浩,看到了籐原敏次正手執松明火把,從上風處走過來。
由於現在偷溜出來夜間巡邏的昌浩本來正在進行齋戒,不能隨便外出的。本來就已經因為年關將近,雜務繁多的陰陽寮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想必他應該是一直加班到現在才回家吧。這麼說來,他的住所好像就在這附近。
“被他看見的話就糟了。”
“沒錯,絕對不能讓他看到。這麼說來我上次那個戀人疑雲還沒有澄清呢。”
昌浩抱著小怪,慌慌張張地躲到了圍牆的陰影當中,等待敏次走過去。
然而——
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從敏次走著的路上吹來一陣異樣的風,而且,那種氣息比起剛才還要強烈很多。
“……不要緊吧?”
“沒事的,敏次的話在陰陽生當中也是最為優秀的……我覺得只要對手不是太過厲害的話,應該三兩下手腳就能驅除了。”
昌浩用樂觀的語氣對皺著眉頭的小怪說道。而深知道書上的知識跟實戰有多大差異的小怪則閉起了一只眼睛嘀咕起來。
這件事畢竟嚴重到讓雜妖特意跑來報告。對方的厲害說不定遠遠超乎想象。這種可能性比較高。
“……以防萬一,我們跟上去看看吧。走了,昌浩。”
“嗯。”
※※※※※
敏次被迎面吹來的寒風冷得縮起了脖子。
“……好冷~~”
雖然知道這樣子說出來的話會更覺得冷,所以他一直忍耐著,不過這真不是一般的冷。
本來跟自己兩人一組負責夜間巡邏的安倍昌浩,因為進行齋戒的關系禁止出門,所以雜務堆了一大堆。雖然夏天以及秋天的時候,昌浩經常請假,不知是不是現在對於個人健康方面開始注意了,最近的他已經很少再這樣子了。
只要下定決心認真做的話,不管多麼瑣碎的工作,昌浩都會接下來認真做。雖然有時候也會失敗,不過如果發現錯在自己身上的話,他一定會坦誠道歉。
“之所以這麼晚才舉行完服儀式,可能也是因為生病的關系吧……?”
敏次想到這裡,皺起眉頭停住了腳步。
風有點奇怪。感覺格外沉重。剛才為止那刺骨的寒氣變弱了,就像被某種東西沖淡了似的。
背上突然湧上了一陣惡寒。
有某種東西,存在於黑暗的另一端。雖然未能分辨它的形態,但顯然感覺到正在接近自己的方向。眼睛看不見它的身影,這意味著是異形之物。
敏次也清楚自己的感知能力並不強,可是現在卻全身都感覺到那股妖氣。就算現在逃走,人的雙腿也不可能比異形靈體的速度快。
最近,日子可以說是十分平靜。然而從眼前這種情況來看,棲息在這都城之中的異形之物恐怕只是暫時停止了活動而已。
遇上異形是非常危險的。而且現在手頭上根本沒有可以退魔治妖的工具。搞不好一旦正面交鋒起來,自己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就已經被它吸走了魂魄,一命嗚呼了。
“……不要開這種玩笑啊!”
敏次按住自己那狂跳的心髒,調整了呼吸。然後急忙把松明火弄熄,兩手開始結印。
以前自己曾經被某位天女救過一命。在自己被怨靈包圍,手足無措的時候,是她挺身救了自己。在再見她一面之前,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敏次開始在口中念動真言。
在好幾十年前,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還小的時候,有一次和他的師傅賀茂忠行一起外出遇上了百鬼夜行。忠行毫不猶豫地施展了隱形之術,兩人才得以沒被鬼怪發現,逃過一難。
“…………”
混雜在風中的妖氣,一下子強大了好幾倍。
而同時敏次的身影也開始和黑暗融為一體,消失無蹤了。
躲在陰影中看著這一切的小怪皺起了眉頭。
“……四十分吧。發現得太遲,而且施展法術用的時間也太長了。要是晴明的話,一眨眼就隱身了。”
“跟爺爺比的話,誰都會差一格啦。”
昌浩苦笑著說道。不過下一秒笑容就消失了,昌浩露出緊張的表情。
很近了。從黑暗另一邊傳來了某種粘糊糊的東西拖曳著移動所發出的奇怪聲音。
呼的一聲,昌浩的耳邊傳來猶如風聲般微弱的聲音。他回過頭,瞇起了眼睛,只見剛才的“影子”正隱隱約約地飄在哪裡。
“……你迷路了麼……?”
“影子”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似的猶豫不決。一邊在空中飄著,還一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不斷說著什麼。
“來了!”
昌浩被小怪的一聲尖銳喊叫下的連忙回過頭來。
“——夜行鬼?”
他驚訝地低聲念道,瞇起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看起來,的確像百鬼夜行。
不過,和之間昌浩曾經遇到過得可以說是有著明顯的不同。
看上去的確像是某種東西聚在一起的集團。不過,由於整體仿佛被一層帶粘性的黑色薄膜覆蓋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凝固了的膏狀物。裡面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怪物,數量究竟有多少,這些平時可以用肉眼得出的信息現在通通都分辨不出來。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巨大的黑影緊貼在地上匍匐前進,那姿態仿佛是一條黑色的大蛇——大蛇。
昌浩不禁瞠目結舌,想起了前段時間曾經出現過的那條大蛇。雖然產生的原因以及其他方面都不相符,可是不知為什麼這種印象還是揮之不去。最近的直覺即使在沒有得到任何情報的情況下准確率也是相當高的,這在以前也得到過印證。難道兩者之間真的有什麼關系嗎?
“……敏次這家伙。躲得還真徹底啊。看來不用擔心他了。”
小怪低聲說道。其實它滿討厭敏次的,不過也不能因為討厭他就高高興興地讓他去當眼前這個怪物的夜宵。小怪的本性是神將,是為了守護人類而存在的。至於個人的喜惡和感情之類的,則另當別論了。
昌浩點點頭。然而眼前那像蛇一般的怪物突然停止了活動這讓他不禁緊張起來。
那黑色的怪物像要找尋什麼似的前端不斷扭動著。
這個時候,飄在昌浩背後不斷彷徨著的“影子”慢慢轉了過去開始移動,氣息漸漸變弱了。
同時,那異樣的怪物也開始劇烈地扭動著,突然改變了前進方向,一邊散發著濃濃的妖氣,一邊往昌浩他們所在的地方蠕動過來。
被發現了嗎?
昌浩和小怪全身緊張起來。雖然這黑色的怪物外表看來像是大蛇,可是全身散發出來的妖氣卻像是集中了數不清的妖怪似的,包圍了好幾十重。那粘糊糊的薄膜下面,藏著無數的異形之物。不過,也許各自的形狀早已散開了。
那虛弱無力的“影子”隨風消失了。而夜行鬼的前頭直往前伸長,一直伸到它剛才逗留過,還殘留著一絲氣息的地方。仿佛有生命的槍頭一般直刺過來的夜行鬼撲了個空,發出沉重的呻吟聲又調轉方向往回爬。對藏身在旁邊的昌浩他們簡直不屑一顧。
昌浩瞇起了眼睛。
“……原來是沖著那個‘影子’來的麼?”
“看來是這樣,不過……”
小怪說著,豎起了耳朵。
“我覺得那個‘影子’就算吃了味道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啊——”
有些怪物是會吃人類的肉體的,據說人類的血肉和內髒對於它們來說是極品的飯菜。不過也有一些怪物,對肉體不屑一顧,反而喜歡人的魂魄。雖然小怪也不清楚魂魄究竟是什麼味道,但是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來說,那應該是至高無上的佳餚吧。
“剛才的‘影子’,與其說是靈,還不如說更接近魂魄。”
靈體的存在就像是包裹著魂魄的殼一樣。一般常說的幽靈就是這樣。昌浩能看見幽靈,卻沒有能看見魂魄的力量。
異樣的夜行鬼團體繼續匍匐著追尋“影子”,然後很快就唐突地消失了身影。
“難道它是因為被夜行鬼追趕而四處逃命嗎……?”
昌浩百思不得其解。小怪搖了搖頭。
“這個就不知道了。對了,昌浩,這下可不妙了。”
“啊?什麼不妙啊?”
“敏次那家伙已經癱倒了,怎麼辦?”
小怪用鼻尖向昌浩示意著。只見前方已經用盡了全身靈力的敏次跪倒在地上,臉色清白地大口大口呼著氣。
第二天,昌浩繼續進行齋戒,乖乖地待在府邸之中整理書本,卻被吉昌叫了出去。
“——所以呢,陰陽生就提出了降伏的申請信了。”
“啊,這下可真是麻煩了呢……”
昌浩裝出一副深有同感的樣子,看著吉昌。
小怪、昌浩和吉昌這時正圍著火桶坐著。這裡是吉昌和露樹的房間,和昌浩的房間一樣,角落堆滿了書本。
吉昌一到陰陽寮,以敏次為首的陰陽生一大早就圍了過來,向陰陽頭提出了降伏夜行鬼的請求。
本來平安都中就集中了不少異形之物,然而據說敏次昨天晚上遇到的夜行鬼十分恐怖奇異,讓人不能放著不管。
除了敏次的證言之外,還有好幾名朝中大臣也宣稱自己看到了可怕的黑影。於是陰陽寮開始正式把探索和降伏夜行鬼這件事提上了日程。
“看他昨晚那樣子,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的啦……不過,敏次那家伙做事還真是夠快的啊。真的會按理出牌的說。”
小怪有點驚訝地說道。吉昌點點頭。
“他是個處事認真的人……對了,騰蛇大人,你剛才說昨天晚上是怎麼一回事?”
小怪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伸了伸懶腰。吉昌把懷疑的眼神投向昌浩,這個小兒子已經整個人僵硬了。
“……作為一個實際問題,如果請求書上所寫的異樣夜行鬼真的在都城裡橫行霸道的話,那我們當然不會放著不管了。”
根據敏次所言,從他身邊經過的那夜行鬼的妖氣十分強大可怕,如果是常人的話早就因為沖擊而心髒停止跳動了。他自己是使用了隱形之術才得以逃過一劫,不過一般人的話無法使用這種法術,一定會非常危險。
籐原敏次在陰陽生之中擁有優秀的實力,既受同事們的崇拜,也受上司的器重。
吉昌也對不斷經過嚴格修煉而掌握了退魔之力的他另眼相看。
而且吉昌想到這裡瞥了自己的小兒子一眼。
“看來原本處於齋戒日不能外出的某人也遇到了那可怕的夜行鬼啊。雖然這不能大聲說,不過既然收集到了這麼多信息的話,那我們也不能不認真看待這件事了。”
小怪和昌浩同時把視線移向空中,眼神飄忽不定。
吉昌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後雙手環胸說道:
“首先要了解它是不是每晚都出來活動才行,所以陰陽寮的人已經決定了輪班順序,和京職人員以及非檢違使一起進行夜間巡邏。”
小怪和昌浩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
“哇,好像某人所作的事呢——”
“真的呢,真想某人干的事啊,啊哈哈哈——”
“的確。希望那個某人能夠注意一點,別給陰陽寮的人逮個正著,給人冠上某種嫌疑就好了。雖然我不會說是誰。”
吉昌看著小怪,用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道。昌浩看著父親的側臉,不禁想——有這樣的父親才會有像自己這樣的兒子啊。
啊~~~~今天好冷啊~~小怪沒話找話地說著,把手貼近火桶。真的哦~~~連忙附和的昌浩也把手貼了上去。嗯,的確有夠冷的,出去外面的時候可得注意別著涼才行啊——吉昌說著把手伸進了衣服裡。如果一眼望過去的話,現在的畫面可以說是一幅父子和樂融融的取暖圖。
這個時候,彰子進來了。
“吉昌大人,昌浩,小怪,晚飯已經准備好了。”
眾人回過頭來,吉昌回答道:
“是嗎?那我們馬上就過去。”
吉昌對年齡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彰子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態度。因為他知道彰子的真正身份。
可是,就算不知道,恐怕他也會恭敬對待吧。吉昌就是這種性格。
昌浩目送首先站起來離開房間的吉昌的背影裡去之後,不禁和小怪面面相覷。早就想過會穿幫,那既然現在都穿幫了,今後是不是應該老實向父親報告呢?
不過,要是吉昌知道自己晚上溜出去也不阻止的話,說不定會對吉昌造成困擾。畢竟昌浩誰也不通知就擅自出去進行夜間巡邏的事,在官方場合來說,並不值得表揚。
在都城中有保護居民防止犯罪的官方機關,那就是京職和檢非違使。而有關咒語方面則有陰陽寮來擔任。
“怎麼了?”
彰子用不知所以的眼神看著昌浩,然後在他身邊做了下來。把手貼近火桶的昌浩點了點頭。
“沒有,我覺得不能擾亂秩序……可是……”
昌浩歎了一口氣,沉下了臉。
昌浩在陰陽寮中是最低層的守更職位。工作都是一些雜務,作為陰陽師的工作基本上是不會交給他的。所以,要是自己多嘴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那終歸是不妥的。
“這就是別人常說的‘說話要符合身份’吧。像敏次這種陰陽生的話,畢竟擁有一定實績,所以說的話也比較有力度。需要的全部的是留在公式記錄上的實績嘛。”
小怪淡淡地發表自己的感想。
所以,昌浩的發言是不會有人重視的。
昌浩看著仍然摸不著頭腦的彰子,用有點為難的表情說道:
“重要是要有給人看的實績是吧。在這種意義來說,敏次的做法是正確的。”
不管昌浩怎麼努力,為了消滅鎮壓異邦的妖異遇到了多少性命懸於一線的危險,這些都沒有任何人知道。
小怪歎了一口氣。
“槍打出頭鳥。為了你自己,還是不要說太多部必要的話比較好。不過,你也不是那種為了保身就會放著這種事態不管的人啊。吉昌明知這件事也沒有追究,只是說叫你注意不要被人懷疑,那就等於隨便你愛怎麼干就怎麼干了。”
“哦,是這樣啊。”
昌浩恍然大悟,露出了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的表情。也就是說,只要不作出讓他擔心的事就好了。
“又發生了什麼事了嗎?沒有關系麼?”
彰子一副擔心的表情,昌浩只是笑著搖搖頭。
“不是啦不是啦。我只是在想,我還是努力點出人頭地比較好而已。”
雖然覺得自己這樣子任意妄為的話,恐怕也難有出頭之日了。
不過如果想要隨心所欲地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的話,看來必須往上爬才行。
“好想蠻難啊——”
昌浩一邊抓著後腦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然後,他注意到一件事——
所以安倍晴明才會確立那樣的地位吧。
作為藏人所陰陽師,他自然沒必要跑到陰陽寮去顯示實力,但還是在努力維持確實的影響力和存在感吧。
一直沉默著聽他說話的彰子,用手托住臉頰想了想說:
“說得也是……出人頭地,地位上升之後,雖然責任也會增加,不過可以自由掌握的擔心也會增多。要是考慮到將來的話,還是那樣做比較好……”
“的確是這樣沒錯啊,要是真的考慮將來的話,還是喜歡昌浩有個門當戶對的地位啦——”
小怪意味深長地說道,然後自顧自笑了起來。昌浩和彰子不明所以地看著小怪,面面相覷之後,還是不的氣節。
“考慮將來?”
“門當戶對的地位?”
可是小怪只顧著笑,再沒有說什麼了,那晚霞般通透的眸子閃過一抹饒有興致的光芒。
當天晚上,昌浩和小怪一如既往地爬過了宅邸的圍牆,出了外面。
“其實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從大門口出去的呀。”
“唔……可是……怎麼說呢……習慣了吧。”
“一時改不掉是吧?”
“啊,就是這樣。”
昌浩一邊往昨天晚上遇到夜行鬼的朱雀大陸走去,一邊想起了那個不尋常的“影子”。
那個總是飄忽不定的,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不斷彷徨的魂魄。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連存在的意志也消失,如雲煙般隨風飄散吧。
昌浩有點在意它究竟在找尋什麼,那仿佛要傾訴什麼的淒楚聲音,要是自己看見魂魄的能力能在強大一點的話,說不定就能聽它訴說了。
昌浩覺得自己真得有進一步修行的必要了。
不能老是像現在這樣,到了要用的時候才後悔自己沒有學好。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敏次的確是個值得尊敬的男人。
“其實他的心地並不壞啊,只是想法有點頑固而已。”
寒風從身邊吹過。昌浩一邊縮著身子,一邊瞄了一眼正在身邊用腳尖點地走著的小怪。注意到他的視線的小怪不是不是發現什麼了,跟昌浩保持了一點距離。
“啊,怎麼了嘛,小怪~~你這是什麼態度啊。”
“吵死了!囉嗦!我早就猜到你心裡在打什麼算盤了,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孫子!有什麼關系嘛~~小怪,你那身皮毛又不是拿來看的。”
“我變化成這個樣子可不是為了給你當那個用的!”
在午夜寂靜的五條大路上,一個看上去不像是人的小怪和以為應該在府邸中度過齋戒日的少年,正在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
而在他們附近隱身了的十二神將之一的六合則在心裡想:這兩個家伙可以說是不分上下,一邊事不關己地靜觀兩人的鬧劇。
而當兩人終於發展到停下腳步開始正式大干起來的時候,六合已經看得有點厭倦了,並露出懶得理會的表情環視四周。恐怕覺得他們之間的口角,又或者說是吵架毫無一點進步的人,應該不止六合一個吧。
雖然對於他們那不知疲倦的爭執老實說覺得蠻煩人的,可是也許這對於昌浩和小怪來說是溝通和發洩情緒的必要途徑吧,所以六合就由得他們了。
由於六合隱身了,所以常人是看不到他的身姿的。如果是像彰子那樣擁有透視鬼魂的能力的話說不定會被看穿,可是普通人就沒有這個能耐了。就連晴明的兒子吉昌,也無法看見隱身的神將。
五條大路大概有八尺多寬。昌浩他們正位於其正中央。
六合慢慢地瞇起了雙眼。風向開始變化了。
而一直持續著無意義斗嘴的昌浩和小怪也發覺到這變化。
“朱雀大路嗎……?”
昌浩低聲說完,迅速跑了起來。小怪也跟著箭一般飛了過去。
六合正打算追上去,可是雙腳卻像是被定在地上一樣一動不動。
是某種氣息。
六合對這個氣息是有印象的。清澈而冷冽的靈氣。
六合反射性地轉過身去。
在離他四丈左右的土牆上,站著一個白影。
(——!)
六合繼續保持隱身,打量著對方的舉動。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有沒有看穿自己的隱身術的“眼力”呢?
有彰子那種眼力的人並不多。如果單憑“肉眼”的話,說不定彰子是唯一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她甚至連飄忽不定的一絲神氣也能准確地捕捉到。
站在土牆上的風音環視了四周之後輕輕地歎了口氣。看來是在找什麼東西,而且也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六合的存在。
忽然傳來一陣拍打羽翼的聲音。風音伸出手臂,一個漆黑的影子飛落下來,停在了上面。那是一只雙頭的烏鴉,正發出咕咕的低吟聲。然後烏鴉張開了嘴巴,只見風音明顯害怕地縮了一下手臂。
“……,……,……明白了沒有!”
從烏鴉的嘴裡吐出來的,並不是鳥語。雖然斷斷續續聽得不太清楚,不過那的而且確是人類的男聲。
風音有點沮喪地低下了頭。烏鴉閉上了嘴巴,移到了風音的肩膀上。沒有發出男聲的右邊的頭部像是要安慰她似的,用嘴巴擦著她的臉額。
烏鴉微微發出了鳴叫,那跟一般的烏鴉不同,有如低沉的呻吟。風音微微一笑,身輕如燕地跳躍著,消失在黑暗之中。
六合仍然站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剛才她的破綻百出,要是自己突然發起攻擊的話,應該可以輕松把她打倒吧。風音可是要取他的主人安倍晴明的性命的人。不過,神將是不可以傷害人的。就算真要做點什麼,也只能是限制活動之類。
然而現在的六合連這點也無法辦到。他就像受到了咒語的束縛似的,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從烏鴉左邊頭部的嘴裡發出的聲音——
那個聲音他絕對不會忘記。那是——
“——那個男人,竟然……!?”
六合那平時不帶感情的黃褐色眸子中,出現了一絲動搖。
迎著風向奔跑著的昌浩和小怪在沖出朱雀大路的一瞬間緊急剎住了腳步,跳進了路旁的陰影之中。
心髒在狂跳,但理由並不只是因為剛才的奔跑這麼簡單。昌浩一邊拼命按住砰砰只跳的左胸,一邊開始打量四周的情況。
因為施展了暗視術的關系,視野看得很清楚。雖然藏身之地離大路的另一端有著很長大的一段距離,但是畢竟昌浩的身體健康且視力過人,所以能夠看清楚一群手執松明火的人正站在那裡。和昌浩不假思索地跟著跳進陰影中的小怪皺起了眉頭不解地說道:
“唔?仔細一想的話,一般人是看不見我的,我干嘛要跟你一起躲起來啊?”
“嗯……我也是這麼想……那麼小怪,既然他們看不到你,那麻煩你跟過去聽聽那群人在說些什麼吧。”
小怪抬頭看著昌浩。順便補充一句,現在的小怪正蹲在昌浩的面前。
“啊∼∼這麼麻煩!昌浩你干脆就像昨天晚上敏次那樣使用隱身術,自己去收集一下情報怎麼樣?”
“要是有陰陽生在的話搞不好會穿幫的啊。而且我這次又是秘密行動,要是被人看到的話會給父親帶來麻煩的啊。原則上要不留任何證據,一切都要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進行。”
“唔——怎麼聽上去像是在干什麼壞事似的。”
小怪半瞇著眼低聲說道。昌浩用力點了一下頭——的確如此。
朱雀大路大概寬二十六丈左右。就算以昌浩的視力,也不可能看清站在那裡的每一個人的臉。手握著松明火把的有三個人影,算上沒有拿火把的人的話大概有七個人左右,全都站在那裡一步也沒動。拿著松明火把的人似乎全副武裝。這麼看來,應該是京職或者檢非違使了,那麼,剩下的是陰陽寮的人員麼?
小怪從陰影之中跑了出來,直立起身子,把前足架在額頭上張望。一邊看一邊唔∼∼地低吟著,瞪大了眼睛,眉間打起了皺褶。
“……啊——我看見敏次了。那家伙幾天來還真的辛苦啊。怎麼這麼有精神呢。”
看來他應該是堅持說因為自己是第一個看到這夜行鬼的人,所以應該率先參加這次巡邏,打個頭陣吧。雖然承認他這個人認真,對工作也很熱心,但是這麼努力難道不會覺得累麼?
“現在工作這麼拼命的話,老了可不好受哦!”
“敏次他真的很厲害啊。我真的覺得他很了不起。”
昌浩從陰影中伸出頭來,把手架在額頭上觀望著說道。不過在他旁邊聽到他這麼說的小怪卻在昌浩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苦笑。
它在心中反駁道——不,他怎麼厲害也比不上你——拼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從來沒向誰炫耀,也從來沒有哭訴抱怨過。
不過它沒有說出來。因為一旦說出口的話,總覺得昌浩到現在為止所做的事情都會帶上一種廉價的色彩。
從正要開始巡邏的一群人相反的方向,迎面吹來了一陣冷風。
那是朱雀大路的南方,羅城門的另一邊。從這裡看不見的城門的角落裡,飄過來一陣濃烈的妖氣。
一陣惡寒伴隨著緊張直竄上背梁。寒毛全部倒豎起來。心跳的聲音重重地在耳內回響。
“——來了!”
※※※※※
籐原敏次正跟在一個正值壯年的檢非違使的後面,左手緊握著纏在手上的念珠。
昨天因為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工具,遇上了那個百鬼夜行,所以只能勉強靠隱身之術避過一劫。不過,今天不一樣了。既有同事的陰陽生一起,還有腰間掛著太刀的檢非違使同行。
就算是為了都城之中居民們的安全,也必須盡快在這幾天之內把這個可怕的夜行鬼降伏才行。
新的女御入宮還不到一個月。年紀尚輕,或者說年紀尚幼的說法更為妥當的籐壺女御,今年只有十二歲。
而那位女御聽說了夜行鬼出現的事之後,據說十分不安。這件事是敏次從赤染衛門那裡聽來的。赤染衛門是父親的知己。因為自己認識的婦人剛好在籐壺女御身邊侍奉的關系,讓敏次覺得自己比起宮中的女官更親近女御。雖然“親近”這種說法說出來的話,也許會帶來許多麻煩,不過敏次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說法,所以只好把這句話深深藏在心裡了。
“籐原大人,請問您說遇到夜行鬼的地方,就是這裡嗎?”
走在前頭的檢非違使回頭問道。敏次點點頭,然後集中精神環視四周。
“是的,時間也是大概這個時候。為了以防萬一,白天的時候我還特意問簽占卜了一下,而得出來的結果是今天也會出現的幾率很高。請務必多加小心。”
敏次還沒有說完,走在他身邊的陰陽生發出了一聲悲鳴。
“那是……!!”
他用手指往前一指,敏次順著那個方向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昨天的夜行鬼。因為整體被粘糊糊的粘膜包著,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全貌,不過可以確定是昨天晚上的夜行鬼沒錯。
“就是那個!果然出來了嗎!”
“什麼?在哪裡!?那個怪物的群體真的出現了麼?在哪裡?”
檢非違使們紛紛追問。敏次從懷中掏出幾張符咒交給他們。
“請拿著這個。這是退魔的符咒,只要有這個的話,即使被妖氣包圍住也應該能保住性命。”
敏次交代他的同事負責保護檢非違使們的安全以及為自己作掩護,自己則跳到了夜行鬼的前頭。
那一團百鬼夜行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在地面上一伸一縮地匍匐前進。只見它一邊觀察著周圍的樣子一邊像長出觸角似的伸長了粘膜,仿佛在靠那觸覺辨認著道路似的。
幾條巨大觸角中的一條,突然間劇烈地扭動起來。不知是不是已經找到了目標了,夜行鬼停止了動作,過了好一會兒像是終於確定了目標似的改變了方向。
那個樣子,簡直就像是一只沒有殼的蝸牛在地上蠕動似的。敏次扎起了馬步,結起發印。
“妖怪,受死吧!”
“好像一條大蛞蝓啊!”
“你就不能說是蝸牛嗎?我會想像的啊!”
小怪對昌浩那簡單直接的感想提出了抗議,然後它仿佛已經發現了夜行鬼鎖定的目標似的雙眼凝視著一點。順著小怪的視線看過去的昌浩,看到那個東西之後不禁啞然了。
“那是……”
那是昨天晚上看的那個虛弱的魂魄。看上去仿佛馬上就會消失似的,飄忽地彷徨著,看它的波動似乎很快就會消失在這夜晚的風中一般。
難道夜行鬼一直在找這個嗎?
“為什麼呢……那個魂魄也沒什麼好吃的啊……”
“魂魄吃起來有味道嗎?有肉的人應該會更好吃點吧?”
聽到昌浩這脫口而出的一問,小怪露出了仿佛在嚼黃蓮的表情。這個想法還真是有夠直觀的啊,而且還很令人毛骨悚然。
兩人的背後出現了一陣氣息。昌浩回過頭,向散發出那個氣息的人問道:
“六合,發生什麼事了?”
六合沒有回答。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報告所以不開口,還是要說的太多,不知從何說起所以選擇保持沉默,這個昌浩就無從知道了。
一回頭就看見六合在那裡現身了。不過他還是極力控制著自己的神氣。要是沒有見鬼的才能的話,恐怕是不能看見他的身影的吧。
“……你干嘛露出那麼可怕的臉啊。怎麼了?”
昌浩再問一次。六合依舊低頭沉默地看著他,然後把視線移向小怪。回過頭來的小怪也看著他,驚訝得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你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啊,說吧。”
“……騰蛇,我想跟你……”
六合剛說到這裡,就被一聲從別的地方傳來的尖叫聲打斷了。
“哇啊啊啊啊啊!”
昌浩和小怪一起把視線投了過去。
那異樣的夜行鬼,被粘糊物般的膜所覆形成的大蛇一般地怪物群體,正向四周擴散並包圍了檢非違使們,把他們逼得窮途末路了。
敏次在稍微離開一點的地方,正用退魔的咒法拼命把要將他吸進去的膜反彈回去。
昌浩不禁瞠目結舌。
“不好了、再這樣下去的話,全部人都會被吃掉的!”
昌浩不假思索地打算沖出去,六合的手從背後伸出來抓住了他的手腕。小怪跑到了昌浩的面前。
“等等!你現在沖出去的話,就算救了他們,也一定會被只問怎麼會在這裡的!”
小怪這樣一句話把昌浩從旁敲醒了。他倒吸了一口氣。
明明是齋戒期,卻擅自在夜晚外出游蕩。不僅僅是自己,連吉昌也會因為這件事惹上麻煩。
昌浩站立在原地,握緊了拳頭,看著正被夜行鬼襲擊的陰陽生們。
檢非違使拔出太刀,正在使勁揮舞。可是一般的刀劍對夜行鬼是不起作用的。只見它伸出粘糊糊的觸手易如反掌地把太刀奪了過來,那看起來十分鋒利的刀刃在一瞬間變得又軟又鈍。
陰陽生們手握符咒,結了法印,拼命念動真言。可是那已經失去了本來形狀的怪物仍然漸漸逼近,那巨大的粘膜張開來,仿佛張開了血盆大口一般。
會被吃掉的。
因為恐懼而硬化的喉嚨,已經念不了神咒真言什麼的了。眾人因為恐懼而畏縮著。夜行鬼一邊顯示著它壓倒性的強大力量,不斷發動著攻擊。
只有敏次一個人仍然在堅持戰斗,可是恐怕被吞噬只是時間的問題吧。沒有形狀的夜行鬼所發出的咆哮聲,把他的神咒遮得完全聽不見了。
“——不行!我不能放著不管!”
昌浩焦急的大叫著,正打算甩開六合抓著自己手臂的手,就在這個時候,視野中掠過一個黑影。那是六合身上披著,正在風中翻飛的如夜色般漆黑的披風。
“……六合,你那個披風普通人能看見嗎?”
“?啊,這個本身也有靈力的,如果希望它這樣的話也可以……”
“借給我!”
話音未落,昌浩就抓住六合的披風,用力把它扯了下來。然後在目瞪口呆的六合和小怪面前把它披在自己身上,趁著六合還沒有反應過來順應潮流甩開他的手沖了出去。
小怪啞口無言地目送昌浩遠去的背影。
“……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有賊匪也打扮成這樣子的說……”
好像曾經見過有些土匪會用一大塊布蒙住臉和上半身,拿著太刀去搶劫路人啊。
小怪無可奈何地跑出去要追昌浩,卻被六合叫住了。
“騰蛇。”
六合的聲音中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力量,堅定而嚴肅。
小怪回過頭來定眼看著六合。只見他單膝跪在地上,露出十分緊張的表情開口說道。
“岦齋他……還活著。”
小怪那晚霞般通透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來。
六合的眼中沒有虛假。他也沒有制造出這種謊言來騙自己的必要。
“……怎麼……可能……!”
小怪瞪大了眼睛,嘶啞著聲音低吟道。
六合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接了下去——
“我聽到他的聲音了。那絕對是岦齋不會錯的——他還活著。”
第四章
“哪唔嗎骷薩唔嗎嗯啊吡啦嗚唔卡啦啦骷嗒嗒!”
敏次念動了真言,卻被夜行鬼伸過來的觸手抓住了腳一拉,整個人失去了平衡。
烏帽子和符咒飛了出去,手上握著的念珠也被扯斷,念珠滾了一地。
“敏次——”
在遠離敏次的地方,快被夜行鬼逼至絕境的陰陽生發出一絲悲鳴。再這樣下去的話,敏次眼看就要成為妖怪的盤中餐了。可是他們心中都清楚自己的本領有多少斤兩。連敏次都對付不了的怪物,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應付得來。
這個時候,對走入陰陽道這一行的他們來說,一定會想起某個人。
已經年過七十,卻仍然擁有世上最強咒力的極其天賦的男人。被稱為當今第一,一直位於萬人仰望的頂點的老人。
“晴明大人,求求您……”
既然有言靈這種法術存在的話,那位大陰陽師的名字也應該頂點用吧。只要念誦這個名字的話,應該就會有奇跡出現,來搭救自己了吧?
誰都好,誰都無所謂,只要能夠把自己救出生天的話——!
“嗚唔卡啦啦骷嗒嗒唔嗒嗎卡咯唼嗒唆哇嗒呀哇嗯!”
銳利的咒語一閃而過,銀白色的閃光在瞬間爆發。
剛才張牙舞爪打算把陰陽生們生吞活剝的夜行鬼一瞬間被彈開。
粘糊糊的夜行鬼集團一邊絲絲地冒著白煙,一邊仿佛害怕似地往後退。
“哪唔嗎骷薩嗎嗒吧咂啦嗒唔,瑟唔嗒嗎卡咯唼嗒唆哇嗒呀哇嗯,嗒啦啦卡嗯嗎唔!”
正要發動再次攻擊的夜行鬼被真言的通力撥了回去。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跳了出來,單膝跪在地上,身上披著的跟黑夜融為一體的漆黑披風在空中翻飛。只見他結成刀印,在地上拋了一個字,從劃開的線中,散發出光芒。
夜行鬼發出充滿怒氣的咆哮,向著那身分不明的術者直沖過去。術者臉上的表情被漆黑的披風蒙住看不清楚,但從縫隙之中可以勉強看見他的嘴角張開了,吐出了一個字:
“——禁!”
迸發而出的靈力,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從過來的夜行鬼撞上了牆壁,開始粉碎。
飛散開來的夜行鬼的群體又再像沙丘上的沙子似地集中在一起,這次把目標還成了敏次。而本來把矛頭對准了檢非違使們的妖怪也轉過身來,向著敏次撲了過去。陰陽生們大叫起來——
“敏次——!”
敏次已經死心了。一次受到這麼多妖怪的共同攻擊的話,不可能會活得下去的。
“天女小姐……!”
伸出手去的敏次被湧過來的巨大妖氣壓制住了,帶著陰森寒氣的冷風拂過臉額。
就在這一瞬間,產生了一股灼熱的疾風。緊跟而來的銀白閃光從眼瞼的縫隙中貫穿視野。
突發而起的龐大神氣,幾乎把敏次壓倒在地。
敏次驚恐地睜開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只見自己面前站著兩個高大的身影。一個是手握著銀白色長槍的青年,黑色的長發映照著火光在空中翻飛。那槍頭一閃,沖過來的妖怪群體就被劈為兩段,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消失而去。
敏次再次把視線移到另外一邊,當他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不禁愕然。這個身影自己是有印象的。而且絕對不會忘記。這淒絕而令人震驚的通力,是霜月進入下旬之際出現在大內深宮的赤紅色鬼神。
像凝固了般僵硬的敏次慢慢移開視線,找尋著同伴們的身影,看看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只見那個瘦小的身影正在與剩下的妖怪對峙著。那是一團已經沒有形態的、粘糊糊的粘性物團塊。擁有意志的妖怪團塊正伸出觸手搜尋對方的破綻之處。
敏次拼命掙扎企圖解開恐懼的束縛。自己的性命決不能交到這幾個連是敵是友都不知道的家伙手上。
和可怕的夜行鬼擁有同等力量,不,應該說是擁有在它之上的力量的身分不明的術者,以及看起來像是他的部下的兩只鬼神。
周圍充滿了強烈的妖氣和清冽的神氣,以及淒絕的靈力,不停在身邊打著漩渦。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可怕情況的陰陽生們,已經超過了承受的極限,嚇得不省人事了。
昌浩用眼尾的余光確認這一情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等下只需張開結界保護他們就行了。
於是他開始念動真言,結起手印。
“……咦?”
突然視線之中閃過一個“影子”。
昌浩的視線反射性地追隨著它。
是那個虛弱的魂魄。不知是不是受了身邊這不斷打著旋渦的神氣和妖氣的影響,他正在努力顯示自己的姿態。
那是一個年輕男性的身姿。年齡大概和昌浩的長兄或者行成差不多吧。他身穿少見的古老粗布衣服,那瘦削的臉額讓人看著就會覺得心痛,只見他正面承受住昌浩的視線,像松了一口氣似的垂下了眼瞼。
——……終於找到了……
已經呈現出具體姿態的死靈向著昌浩走過來。
只顧看著死靈的昌浩一時忘記了夜行鬼的存在,不過夜行鬼卻沒有放過這個難得的破綻。而終於擺脫了恐懼的束縛的敏次也重新結起了手印。
敏次這次對准的目標,不是夜行鬼,而是昌浩。
身分不明的術者,是絕對不可以放著不管的。
注意到的紅蓮連忙召喚出炎蛇,在六合回頭看的同時,炎蛇已經被召喚出來並扭動著巨大的身子准備攻擊了。然而,敏次的法術來得比紅蓮的炎蛇還快。
“禍害之物啊,禍害之物,回去你的所屬之處吧!”
靈力的奔流激烈地沖突著直往昌浩的所在之處湧來。
“不會吧!”
昌浩慌忙地脫口而出。這個發展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外。
夜行鬼為了逃避敏次的攻擊連連後退。紅蓮和六合同時行動起來。
紅蓮的炎蛇纏住夜行鬼,在限制其活動之時,六合的槍已經劈了下來。
這個時候的昌浩為了保護死靈反射性地擋在了前面,在空中劃出了五芒星,可是,卻是差一點沒趕上。
“——!”
敏次的法術向著昌浩直擊過去。死靈受到余波的沖擊消失了。昌浩遮住臉部的布一下滑了下來,在紅蓮的火焰映照之下,昌浩的臉一覽無遺。
“……!”
紅蓮在驚慌之下幾乎要脫口而出叫昌浩的名字,不過突然想起敏次的存在,連忙咬緊了下唇。
靈力產生了爆炸,昌浩發出了悲鳴,被甩了出去。六合雙腳一點地跳了起來,在昌浩快要落地的瞬間接住了他。
昌浩無力地閉著雙眼。六合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感覺到微弱的呼吸。再摸了摸頸上,傳來強而有力的脈動。看來他只是暈過去而已。
六合十分少有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幾乎要把肺裡的所有空氣都吐出來了。然後他伸手用黑披風把昌浩裹住,再看了一眼站在那裡硬直了的紅蓮。
“不用擔心,沒事。”
看來是差一點就完全做成了障壁,以及六合的披風救了昌浩,否則正面受到一個經過長期修行的陰陽師的法術攻擊的話,是不可能毫發無傷的。
全身的血氣一下子降了下來的紅蓮,聽到了六合的話終於恢復了神志。他一邊抖動著一邊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越過肩膀狠狠地瞪了敏次一眼。
紅蓮的全身都散發著怒氣。再加上那本來就讓人畏懼的神氣,讓敏次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似的哆嗦起來。
可是紅蓮卻沒有對敏次發動攻擊,而是扔下他,把視線投向想趁著這個空檔逃走的夜行鬼的殘黨。
“想逃麼……!”
紅蓮低聲喝道,把心中那不能對敏次發洩的怒氣通通發洩到夜行鬼身上去了。他迸發而出的凌厲神氣染上了一片緋紅。無數炎蛇在空中現身,互相糾纏著向著夜行鬼湧了過去,在瞬間貫穿的同時把它燒成了灰燼。
火焰燒盡一切之後呼的一下熄滅了,而夜行鬼連一片碎片也沒留下。
敏次一直在旁邊呆然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兩名鬼神帶著身分不明的術者離開,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檢非違使和同僚全都已經失去了意識,看見剛才的場面的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敏次小聲地清了一下喉嚨。
在漆黑的夜色披風翻開的一瞬間,那瘦小的術者露出了臉。
※※※※※
那仍然殘留著稚氣的臉龐,不是跟因為齋戒而缺勤的陰陽寮的昌浩一模一樣嗎?
他呆呆地低聲說道:
“……這種事……怎麼可能……”
不過——
有一件事是敏次沒有注意到的。
這一連串的事態,都被一個藏在柳樹上的黑影看到了。
有著兩個頭的烏鴉穩穩抓緊了柳枝。
左邊的烏鴉張開嘴巴低低沉吟——
“……安倍晴明的、後繼人……”
右邊的烏鴉頭則咕咕地小聲鳴叫起來。左邊的烏鴉把嘴巴張大又合上,合上又張開,最後突然瞪大了那漆黑的眼珠。
“晴明……你這個混帳……!”
※※※※※
——吧……
咦、什麼?
——……去吧……
你在說什麼?
我聽不清楚。
你說得清楚一點,讓我知道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
——……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
※※※※※
昌浩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他躺在那裡呆呆地一動不動。一張白色的臉伸進他的視野。晚霞般通透的眼睛充滿了擔憂的神色。
“喂、沒事吧?知道我是誰嗎?”
昌浩眨了幾下眼睛,點點頭。
“嗯、沒事……不過眼睛還有點花。”
昌浩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眨了幾下眼睛,一下子做起身來。打量了一下周圍,原來是在一間位於安倍府附近的破爛的房子裡。
“我們都不敢把昏迷的你帶回去。”
小怪端坐著有點沮喪地說道。昌浩不解地回看它。
“嗯?為什麼……啊,六合,謝謝你的披風。”
“不用謝。”六合簡單地回答道,從昌浩手中接過披風,然後以一如既往的目無表情看著小怪的後腦,感覺到他的視線的小怪稍微移開了一下身體。
兩人的共同見解是,如果就這樣把失去意識的昌浩帶回去的話,恐怕會把事態搞得更加嚴重。
首先,彰子會第一個發出尖叫。吉昌會嚇得面無血色。而且更為可怕的是,晴明絕對會手執扇子優哉游哉的扇著,皮笑肉不笑地彎起嘴角。
順便說一句,小怪和六合最怕的就是這一項。
昌浩為了以防萬一,把自己的身體啪啪啪地摸了一遍,以確認有沒有骨折什麼的。全身上下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只是胸口那裡有點悶重,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
雖然也會想是不是肋骨出了什麼問題,不過既感覺不到痛苦,也不至於呼吸困難,應該只是受到了法術攻擊的後遺症而已吧。
齋戒還剩下一天,而那個百鬼夜行已經被降伏了,只要明天乖乖呆在家裡修養的話,應該不會對後天的工作造成什麼影響吧。
判斷完畢之後,昌浩一下子躍起身來。沒事,完全沒有異狀。接著他還伸伸身彎彎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一直看著昌浩在那裡動來動去的小怪和六合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太好了,這下不用被晴明罵了。
“我大概睡了多久了?”
“……該說你是睡了還是……”
小怪稍微想了一下之後,一邊歎氣一邊答道。
“大概一刻半鍾左右吧。不過,好像有點腦震蕩呢。所以我們就想還是不要亂動,暫時把你放在這裡看一下情況比較好。”
這話有一半是真的。
“原來是這樣。”昌浩點點頭,走到外面抬頭看著天空。
天空依舊籠罩著一層薄雲,風也依舊冰冷刺骨。
這個時候說不定貴船已經下雪了吧。
昌浩突然感覺到眼角一片濕熱。
“……咦……”
有點模糊的視野之中,出了剛才看著的景色之外,還闖進別的影像。
紛紛揚揚飄下的雪。冰冷的風在耳邊呼嘯,被切成四角形狀的白光。
胸中感到一片沉重。沉重,而且悲傷。
昌浩的身子搖晃起來。六合眼疾手快地從後面扶住了他。而跑到了前面的小怪則直立起來擔憂地抬頭看著昌浩。
“怎麼了?沒事吧,昌浩?”
昌浩呆呆地一動也不動,眨了好幾次眼之後點了點頭。
“……嗯、沒事,對不起。不知為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回想起來了。這個情景自己曾經見過好幾次的。
這是自己最近一直在做的夢,現在變成了帶有現實的光景,一旦醒來就會從記憶中消失的情景,為什麼會在此刻想起來的呢?
“……也許……還是有點不妥,我看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那會去吧。畢竟正面受到那個雖然有在修行退魔之術,可是臨場發揮卻糟糕透頂的混帳陰陽師的法術攻擊,還是小心一點為好。”
聽到小怪這麼一說,昌浩不禁馬上反駁道。
“小怪,你說得太過分了,敏次他已經很努力了啊。”
“那裡努力了!敵我不分的人,簡直比現在只是個半吊子,但將來應該說不定會有點出息的陰陽見習生更差勁!”
“……六合,你覺得他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在稱贊我麼?”
昌浩用手指著憤然說道的小怪,抬頭看著六合,有點不爽地問,六合卻避而不答。
昌浩生氣地嘀咕著一手提起小怪的脖子,往安倍府走去。由於六合已經隱了身,所以腳步聲只剩下常好一個人的了。
冬季的太陽起的比較晚,現在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完全感覺不到黎明的氣息。
“現在是什麼時刻呢?”
就在昌浩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天空的時候,一群黑影湧了過來。小怪毫不猶豫地跳開退後三丈多的距離。
“哇啊∼∼,是晴明的孫子!”
“哇——!”
昌浩一個踉蹌被它們撲到在地,其他的雜妖仍然前僕後繼地湧上來。
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態驚嚇到的小怪啞然的看著眼前的情景,好不容易反應過來之後,它擦了擦眼睛。
“嗚嗚,真可憐,雖然說是每天必經之事,但沒想到快要回去了還來這一套……”
這是平時每天在夜巡的時候都會遇到的泰山壓頂。看來今天它們改變了一貫的做法了。這是雜妖每天必做的事情,昌浩本人的意志已經完全被無視了。
“聽說你正在齋戒,所以我們已經收斂了很多哦——”
“可是聽說你又出來了——”
“所以我們就連忙趕過來了——”
“呵呵,趕上了是在太好了——”
“你說是吧,孫子——”
像往常一樣,雜妖們好不顧忌地“孫子”、“孫子”地喊了起來。
“…………”
昌浩也許已經無力反抗了,只是繼續被壓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然後像死心似地閉上了眼睛,無聲地深深歎了口氣。
因為種種事由已經疲倦透了的昌浩,爬過宅邸前面的圍牆回到家中院子的時候,已經是離天亮只有一刻半鍾的時候了。
臘月的上旬,一般卯時過半,太陽就會從東方天空升起。平時的這個時候,昌浩就要出門到陰陽寮去了,不過今天仍然是齋戒日,現在開始還是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齋戒真是太好了!”
昌浩脫掉衣服和長褲,飛快地披起了褂衣,閉上了眼睛。
小怪則看了看胡亂丟在地上的便服和褲子,歎了一口氣,用小小的手開始疊了起來。六合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只好幫了它一把。
昌浩很快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小怪坐在折疊好的便服旁邊,臉上的表情消失了。
在這之前,為了不讓昌浩發現自己內心深處插著的刀刃的存在,小怪一直努力地裝出和平常一樣的行為舉止。隱了身的六合的氣息就在附近。
(——騰蛇——)
聽到六合那直接傳進鼓膜的聲音,小怪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嗯。我知道了……沒事的。”
小怪閉上了眼睛,埋下了頭。
他還活著,那個男人還活著。
六合並沒有看見他,只是聽到了曾經要取晴明性命的謎樣女術師風音,以及身邊帶著的烏鴉所發出的聲音。不過,六合是絕對不可能認錯的那個聲音。
不,在安倍晴明麾下的十二神將之中,最不可能認錯他的人應該是自己。
小怪銳利的爪子抓在鋪著木板的地板上。
那個人還活著。不,不可能的。那個家伙肯定已經死了。早在五十年前就死了。
那沉重的沖擊,花了好長時間才終於散去。自己遲疑了那麼久才沖出去援助迎戰百鬼夜行的昌浩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真是難看的失態啊。就是因為自己的動搖,才會讓昌浩陷入險境。要是平常的話,像敏次這種三流的攻擊,單手就可以一下子粉碎掉了,可是那時的自己,卻沒有及時反應過來。
小怪俯視著睡著了的昌浩的臉,低聲嘀咕道:
“……喂,我想問——”
就算你知道了一切,也會繼續像以前呼喚我的名字,向我張開雙手嗎……?
頭腦深處傳來一陣陣劇痛。
眼瞼熾熱,眼角卻是一片冰冷。
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的天井在搖晃。
“……我……我……干嘛在哭呢……?”
昌浩坐了起來,擦了擦眼角。當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哭啊哭啊哭得太久了,頭就會痛得受不了。現在就是這種狀態。可是,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為什麼胸中會覺得這麼沉重呢?
“不,雖然夢是的確會有一點影響啦……”
“你的臉色好差啊,昌浩,眼睛都紅了。”
眼睛因充血而變紅被小怪這麼一說,昌浩連忙抱住了頭。
“嗚哇∼∼等下我要用毛巾敷一下才行……”
這個時候,彰子來准備叫醒昌浩。
太陽已經出來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應該已經到了巳時了吧。
“昌浩,已經起床了……嗎……”
彰子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昌浩,你把誰帶回來了!?”
昌浩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是驚訝的皺起眉頭,側了側頭。小怪也一樣,問道:
“彰子,你在說什麼啊?”
彰子用手指著昌浩,說:
“你看,那裡不是有麼。是個男人……啊……也許小怪你看不見呢。”
“什麼!”
小怪的下巴都掉下來了。
彰子是陰陽眼。比昌浩,甚至比晴明還有優勝一籌。而以小怪為首的神將,因為平時不會刻意去注意,所以幽靈之類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小怪慌忙回頭看昌浩,這次刻意集中了意識。
“咦?咦、什麼?什麼事啊?”
小怪定睛看著慌張的昌浩,過了一會兒,回過頭去向彰子點點頭。
“啊,真的呢。”
“對吧?”
只剩昌浩一個完全摸不著頭腦,大聲叫道:
“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嘛!”
第五章
吃完早飯之後,昌浩被小怪和彰子拉到了晴明的房間。
從兩人口中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的晴明也不禁瞪大眼睛,掃了一眼昌浩,然後點點頭。原來如此。
“的確,附得還滿深入的啊。也難怪你有沒有發現。”
小怪露出像咬到臭蟲似的表情默不作聲。
晴明不解地問乖乖地正襟危坐地昌浩——
“那麼,你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夢?”
被這樣一問,昌浩也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一旦醒來就會消失,沒有絲毫的印象,所以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於是他坦白說了出來,晴明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沉思了一會兒之後,他把目光投向坐在昌浩身邊擔心地皺起了眉頭的彰子,然後一副好爺爺的笑臉說道:
“彰子小姐,您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被他這麼唐突一問,彰子一時不知道該這麼回答。
“啊、可是……”
“有什麼要緊的,說嘛。說清楚一點,你的‘眼睛’比起我和晴明要可靠得多。”
小怪看到彰子猶疑的神色,便催促她道。
彰子驚訝地看著小怪,然後回看晴明,老人也和小怪一樣點了點頭。
彰子凝視著昌浩。正確一點來說的話,是凝視著昌浩身體中的魂魄。
……他好像再說想回去。老是在重復這句話。只有這個了。一直在重復呢。
一邊哭一邊說著“我想回去”。
回去吧。
小怪抬頭看著昌浩。
“昌浩,你有什麼感覺麼?”
“完全沒有。”
昌浩搖搖頭,問彰子道:
“真的?那麼我之所以會哭,也是因為這個人。囉?”
“我覺得應該是這樣,他好像一直希望能回去呢。”
“回去哪裡?”
“這個嘛……”
彰子搖搖頭。
進入昌浩身體內部的這個靈魂,只是一味地訴說著想要回去這個願望。
“這個人好像知道我能看見他呢。正在拼命地重復著那句話。”
我想回去。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
回去。回去。所以——
“……可是,對了,會不會是已經忘了想要回去哪裡呢?”
聽見昌浩充滿疑惑的話,晴明和小怪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啊。
這個男人想要回去某個地方,可是,心裡想到的只有這個願望,最重要的事情卻已經忘記得一干二淨了。
這個時候該怎麼辦,辦法方面晴明是知道的。不過——
晴明定定地看著小孫子,然後歎了一口氣。
被他這麼一歎,昌浩沉下臉來開口道:
“什麼嘛,一臉欲語還休的表情。要是有想說的事情的話,那就用嘴巴說出來啊!”
晴明松開了環抱胸前的雙手,拿過放在書案上的扇子,啪的一聲打開來。
然後他掃了昌浩一眼,再一次深深地歎氣。老人合上了打開的扇子,下一秒又再打開。
“……爺爺,我都說了,要是您有什麼想說的話,就老老實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啊!”
昌浩用有點粗魯的語氣抗議道。可是晴明只是一味地盯著他看,然後呼的一聲歎了口氣,眼睛看著遠方,用單手捂著臉。小怪眨了眨眼睛。這個……難道是那個麼?已經好久沒有過了啊……
它想了一下,然後撲撲撲地跳到了彰子身邊避難。彰子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
“小怪,怎麼了?”
小怪舉起前足放在嘴邊,沉下聲音說:“你別管了,靜靜呆著吧。搞不好會殃及池魚的哦。”
“啊?”
不解地反問著的彰子似乎也感覺到某種危險氣息,抬起臉來。這個時候,戰斗的火線已經被點燃了。
“啊啊,真是難為情、難為情啊。我還以為某人終於有點進步了,正在安心地慶幸‘太好了,太好了’的時候,竟然不出一會兒,就給這種身份不明的死人附了身,而且對這件事一點也沒察覺出來。爺爺可不記得有把你教育成這個樣子啊,昌浩。”
“的確如此,我是不太記得您有養育過我呢。”
“這麼說來高淤之神降臨的時候你也沒發現呢。不過,對方是創世神話也記入名號的神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的確如此。”
“不過,不過,但是,我的孫子啊,不管怎麼樣,你竟然對所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爺爺我真是難為情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啊,嗚嗚嗚嗚——”
“……真的如此麼?”
昌浩毫不客氣地瞪著佯裝要哭得晴明,額角上的青筋已經鼓起來了。
跟剛才的事毫無關系。這是一場久違的祖父對孫子的大戰。
“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再這麼下去的話,你會被那個附在身上的男人把體力、氣力、靈力都全部吸走,最後會啪的一聲倒下的啊。”
隨著晴明用扇一指,昌浩的頭殼中發出了某種東西斷開的聲音。
啪。
昌浩一下子站起來。
“我不是說了如果您有什麼想說的話……”嗚呼——
“咦?”
突然搖晃起來的昌浩,身子保持著站姿向後傾去。然後背部碰到堆在那裡的書山上,書本紛紛掉下,把昌浩給埋住了。
在旁邊看著的小怪不禁想道——
不僅要被雜妖泰山壓頂,連書本也要來湊一份熱鬧,還真是可憐啊。
而第一次目擊晴明對昌浩舌戰的彰子愕了好一會兒,不過當書山倒下,灰塵飛舞的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了。
“啊,昌浩,沒事吧!?”
她連忙跑過去慌張地扒開書本,把昌浩挖了出來。只見昌浩仰躺到倒在地上,呆然地望著天井。
自己一般很少有站起來頭暈這種事的。早餐有在好好吃,雖然只有兩刻鍾,但也算有好好睡覺……啊,對了,這麼說來降伏夜行鬼的時候撞到了頭來著,不過那時也沒什麼問題,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你看你看,都不用我說了。”
晴明只動了動眼睛,用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道。
現在的情況和高淤之神趁昌浩睡著的一小段時間進行完全附身不一樣。那時還好,現在就算昌浩意識清醒的時候,男人的靈魂也還留著。
一個身體中存在著兩個魂魄這種狀態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
晴明像是回想過去一般把目光移向遠方。
“爺爺我啊,在年輕的時候,由於種種原因,把某個湖中棲息的龍神收到了自己的身體裡,那個時候可是足足昏睡了十天啊。”
“啊,對,對。若葉還因此擔心得很,可是你卻因為可以讓她天天照顧你,開心了好一陣子呢。”
晴明向著小怪點點頭,露出了寂寞得表情。
“因為那時候每天忙來忙去,很難得有機會休息啊,我一想到她是強忍寂寞,就覺得實在對不起她……”
彰子看著用衣袖捂住眼睛的晴明,然後回頭去看依然頹倒在地上的昌浩。
“若葉?”
“是我奶奶。不過我沒有見過。”
無力攤倒在地上的昌浩被人晾在一邊,晴明和小怪開始了他們的聚舊大會。這個時候一直隱身的天一出現了。
“您沒事吧?我們把您扶回房間休息一下吧。把手給我……”
天一說著伸出手。這時候一個黑影出現拉住了她。
“天一剛剛才大病初愈,沒必要做這種事。喂,晴明,我帶他走了。”
朱雀向主人通報一聲,然後拉起昌浩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間。天一微笑著跟著走出了房間,彰子也慌張跟著走了出去。
搖著扇子目送他們出去的晴明等腳步聲消失了之後,表情馬上陰沉下來了。
一直隱身的六合現身,在小怪的旁邊單膝跪下,彎下腰來。
“我們太失態了。”
“昌浩應該是在無意識之下,想用身體保護那個魂魄吧……因為沒感覺到它有什麼惡意。”
晴明聽六合和小怪說完之後點點頭,彎起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應該是可以勉強避過敏次所發出的攻擊之術的吧。不過要是那麼做的話,那個魂魄恐怕就會在一瞬間灰飛煙滅了。
晴明啪的一聲打開了扇子。
“——昌浩很久之前就說過他會做惡夢是不是?”
小怪眨了眨眼睛。的確,自從降伏穗積諸尚以來,昌浩好像每天都有在做惡夢。
“可是和彰子小姐一起睡的那天卻沒事。啊呀,有趣有趣。——女人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很強的啊。”
這樣笑著的晴明所想到的應該是很早以前就亡故的若葉的身影吧。
扇子啪的一聲,又被合上了。晴明把視線移至書案上。那是放著無數的占卜用的簽。
“異樣的百鬼夜行,我占卜了一下,得出了不太好的結果。”
晴明說到這裡頓了頓,瞇起了眼睛。
“風來自生者決不能抵達的異界……附身在昌浩身上的男人,以及百鬼夜行,都是被這陣風引導,來到這個都城的。”
小怪不禁瞠目結舌。
他想起了大百足所留下的那句意義不明的話。
※※※※※
比黑暗更為深遠的根之國度。胎動,已經開始了——
“根之國……死者所居住的,黑暗之底麼。諸尚的魂是一個自稱叫做風音的術者從黃泉帶回來的吧。那麼,說不定那個男人也……”
聽見風音這個名字的六合,一下子瞇起了眼睛。她似乎在找尋著什麼。她要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晴明伸手摸了一下露出冰冷茫然的眼神的小怪。
“我聽六合說了。”
小怪那小小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
“……紅蓮,岦齋已經不在了。”
“……可是、可是!六合說他聽到了那家伙的聲音……!”
小怪的聲音在顫抖。晴明瞇起了雙眼。
“他已經不在了。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只要不再犯同樣的錯就好了。這樣就夠了。”
晴明閉起了眼睛,關節突兀的手不斷地摸著小怪的頭。
晴明回想起小怪當時痛切心扉地叫自己封印住他的時候那無助的身影,一切恍如昨日。
求求你,把我封印了吧。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再犯同樣的錯了。
我什麼都不需要了。我不需要什麼十二神將最強的火焰之類的,不需要什麼力量。否則的話……
否則的話,就殺了我吧——!
“好了,你去昌浩那裡吧。也許他已經在等你了,他從小時候開始,只要你一不在身邊,就會到處找的呢。”
晴明輕輕地拍了一下小怪的背,小怪跳躍著跑出了房子。等下小怪進入昌浩的房間的時候,一定會努力露出開朗的表情,像往常一樣嘻笑打鬧吧。
這樣的話昌浩就不會注意到它心中那舊傷的痛楚了。
晴明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更為心疼。
以前天後曾經說過,以人類的感覺就算過了好幾年,對於他們神將來說,卻是昨天一樣每件事都歷歷在目。
“……六合,你有點擅作主張了,在告訴紅蓮之前,為什麼不先來通知我?”
晴明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自責的成分。六合垂下了眼瞼。
“……對不起。我好像有點不知所措了。”
“看來也是,這真不像你……不過也難怪,我自己也打了個冷戰。”
之前,風音曾說過,派自己來的人,晴明也應該很熟悉。
腦裡曾經浮現起一個名字,可是晴明當時就立刻否定了。不可能,那家伙早就死了,不過,風音的臉,卻……
晴明的心中,有一道永遠不可能愈合的傷。這個傷痕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感覺到痛楚了。可是風音的面容卻讓他想了起來,就算怎麼拒絕去想,也還是痛徹心扉。
“他不可能還活著的——”
晴明那握著扇子的手開始變得蒼白。六合凝視著他的側臉。
老人的雙眼中閃爍著不安。只見他淺淺地一笑,然後低聲說:“如果他真的還活著的話……這次我一定要用這雙手,讓他徹底斷氣。”
※※※※※
風音在暫住的庵堂中抱緊了膝蓋。
“……真頭疼。”
只見她皺著眉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看來真的在煩惱。
停落在她肩膀上的烏鴉,像是安慰她似的低聲咕咕叫著。
“算了,是我不好嘛。不過、不過——”
風音抬起了臉,轉過頭來看著烏鴉的方向。
“不過我怎麼想到蛇血的反魂術會連幾百年前死的人都能影響到嘛!對不起,嵬?你也一定這麼覺得吧!”
烏鴉左右各有一個頭,右邊的頭像是表示同意似的低聲咕咕叫著,左邊的頭則依然沉默。
“而且,黃泉之風會影響那些怪物,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做了宗主大人叫我做的事情而已呀!”
由於被人訓了一大頓,連頂一句嘴也做不到。所以現在好象心中郁悶得很。在這樣子大叫大鬧一會之後。風音歎了一口氣抱著頭。
“……就算這麼說,這也終究是我的失敗對不對……”
沒有好好看到最後這一點的確是自己不好,為了在都城引起混亂,引開被稱為當今第一陰陽師的安倍晴明的注意,風音接到了主人讓穗積諸尚反魂的命令。
諸尚是含恨而死的,雖然魂魄已經下到了黃泉,可是他的怨念倒還殘留在這世上。懷有怨念的魂魄是不會那麼容易就轉世投胎的。所以被怨念束縛的諸尚停留在黃泉之中,哪兒也沒去。
風音所作的反魂術是為強行打開黃泉之門,把諸尚召喚回今生而作的。
可是,這次行動卻產生了始料未及的余波。
本來接到的命令是要取安倍晴明的性命,可是她卻失敗而回。蛇血的反魂術也是半吊子,把別的東西也召喚出來了。
她的實力比普通人強得多,這個是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承認的事實。宗主也是因為知道這個,所以才會把這次任務委派給她。但是,她卻辜負了宗主的期望。
不過——
——自己究竟做了多少失態、多麼有負所托的事啊……
風音的心隱隱作痛,她把背靠在庵堂的柱子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被黃泉的瘴氣吞噬的怪物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她問的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
第六章
由於齋戒已經結束了,所以昌浩又再開始工作了。
一到十二月的話,日子好像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就過新年了。十一月中的各種儀式一個接一個,處於低層打雜工地位的昌浩被雜務弄得幾乎沒有一絲空閒。
由於在這繁忙時節,昌浩仍然堅持出勤,沒有休息過一次,所以陰陽寮內對他的評價也越來越高了。而臥病在床的籐原行成據說也快痊愈,馬上就可以和以前一樣來上班,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來了。而行成為了感謝昌浩在他休假期間盡心盡力的工作,送了一件由上等絲綢所織的衣服給他表示感謝。這是昌浩除了從朝廷那裡拿到的工資以外第一次獲得收入。在這個時代,當然能進行貨幣買賣,但物物交換也是成立的。例如交換米和鹽,棉織物之間以一定的量交換等等,方式很多。
基本上,工資微薄的專職陰陽師能夠賴以生活,靠的就是這些副收入。
天未亮就要出門,日落後才回來,雖然時近歲末雜務繁多,忙成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昌浩似乎還是有點工作過度了。
要是身體健康的話還好,可是現在的昌浩卻十分虛弱。
“……要是我這樣子突然暈倒的話,安倍昌浩身體孱弱一說就會被人肯定了。這麼覺得的難道只有我一個麼?”昌浩一邊咯吱咯吱地磨著墨,一邊青著臉低喃道。
為了把陰陽寮編寫的這個月的日歷——臘月特別篇分發到各省廳,昌浩可以說是十分繁忙。坐在他身邊的小怪有點擔心低抬頭看著他。
“……不,我也這樣覺得。”
“是嗎,那我休息一下好了。”
昌浩停下手來把手支在書案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仿佛要把肺裡的空氣都吐出來似的。
光是坐著一動不動呼吸也會變得紊亂,稍微站起來一下就會覺得疲勞,這些事實實在太難以啟齒了。
而且——
昌浩感覺到一股仿佛要刺入脖子一般的視線,連忙慌張地再開始干活。
發覺到這一點的小怪回過頭去。
站在另一邊的敏次定定地凝視著昌浩。所謂針刺一般的視線,指的應該就是這種了吧。
齋戒結束已經過了大概一個星期了,敏次卻總是有意無意地看著昌浩,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昌浩努力裝出一副毫無知覺的樣子,神情自然地磨著墨,可是內心卻在抱著頭喊救命。
“……糟了……”
降伏百鬼夜行的那天晚上,雖然已經接用六合的披風把身體遮擋起來了,可是似乎還是被他瞧見了臉。
想來應該是在中了敏次的攻擊時被他看到臉的。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
他即使看到也應該只是一瞬間的事,只要死不認賬的話應該就能搪塞過去,嗯——應該可以的。
不過不管在誰看來,昌浩的身體狀況在齋戒結束之後一直很差。雖然實際並不是因為中了敏次的攻擊才會變成這樣,不過敏次的話大概會這麼想吧。
要是中了咒術的話,所需的療養時間會比一般的傷口長得多,法術對精神、靈體的影響會比對肉體的影響大得多。
“都說病從心起嘛。”
小怪皺著眉頭說道。
昌浩有點困惑了:
“……不,我覺得也不能這麼說。要是真的這樣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辦才好啊……”
也並不是有什麼心病才弄成現在這副樣子。實際上自己身體中還有另外一個人,喋喋不休地不斷地傾訴著什麼,這對精神上所造成的負擔當然不小了。而關於敏次對自己的疑惑,當然是想盡快去消除,可是一時半會又想不出什麼好方法。要是那天晚上敏次直接來家中找自己單刀直入地問清楚的話,還能動員全家統一口風瞞過去的說。
敏次看著昌浩好一會兒,然後回過頭去,消失在牆的另一邊。
昌浩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在齋戒開始之前才好不容易讓他偶爾會對自己笑一下,現在狀況又回到從前了。一想到這個心中就不禁變得沉重。
昌浩的工作,應該到今天就結束了吧。之後恐怕就不會再來了。小怪站了起來,然後蹦跳著跳下竹簾,追上了敏次和他並排走著。
小怪在努力消除自己的氣息,敏次並沒有天生見鬼的能力,要是小怪有意控制自己的氣息的話,他就絕對看不見。只見敏次一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道:“……那的確是昌浩的臉。不,可是,那時他還在齋戒期,應該不會外出才對……不過他可是有前科的,要是這麼想的話……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那麼強的才能啊……”
“那當然了,這種事沒必要讓陰陽寮知道嘛。”
“不過……昌浩可是那個吉昌大人的小兒子。是成親大人和昌親大人的弟弟。既然如此的話,就算真的擁有這麼強的力量,也不奇怪啊……”
“不,不,成親的確是比較擅長占卜術,那麼快就已經升上了歷博士了。可是他本來就擅長作歷,而昌浩卻是這一項最弱的,真要比較也有點……”
“不過,這兩位在占卜、法術、祈禱方面,卻聽說比不上吉平大人,而且雖然有點失禮,可是應該是身為弟弟的吉昌大人比較厲害……”
“啊,的確是這樣沒錯,吉平應該是預言方面吧。雖然比不上晴明,但在陰陽寮內吉平恐怕是最厲害的了。”
不過,還有光榮啊,這可不好說……
小怪走在一臉認真地思考著的敏次身邊,不是插上一句——敏次當然是聽不見的。
小怪和他一起走了一會之後,已經掌握了他的疑惑大概到了什麼程度了,於是調頭跑回昌浩身邊。
“小怪,你去哪裡了?”
“唔,去對敏次作了一下調查,還有想了一下對策。”
“那到底怎麼樣了?”
昌浩瞪大了眼睛,小怪只是嘻嘻笑著。
看著滿臉不解卻又只得作罷,繼續開始工作的昌浩,小怪不禁感到一陣刺心的痛。
晴明說過不用擔心這件事,而且自己比誰都要更清楚事實。岦齋已經不在了。他已經死了五十年。這個自己早就知道的。
可是,明知如此,為什麼凝聚在自己心中的不安卻一直沒有消失呢?
小怪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猛地搔著頭,抬起了臉。
昌浩定定地看著小怪,然後默不作聲地輕輕撫摸著小怪雪白的頭,過了一會兒,他淺淺的笑了。
“小怪你睡一會兒吧……我知道的,你一直在注意我有沒有做惡夢,夜裡都沒有睡對吧?”
小怪眨了眨眼睛。
昌浩依舊笑著——所以呢,你在這裡睡到工作結束也沒關系哦。
小怪抬頭看了昌浩好一陣子,然後埋下頭在昌浩身邊蜷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昌浩用手輕輕拍了他的背一下,之後就只聽見卷紙以及磨墨的聲音而已。
沙沙,靜謐的音色在耳內回響,猶如夏季降雨的聲音,如此的鮮明清晰。
同時,和那個時候極為相似,卻更為深刻沉重的痛楚,慢慢地絞緊了心胸。
回到家的昌浩好不容易拖著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就馬上躺倒在被褥上了。
他趴在那裡連頭上的烏帽子也沒力氣脫了,只無力的閉著雙眼。
特地跑來看他的彰子看到已經鼾聲大作的昌浩,不禁歎了口氣,怕他感冒,給他蓋了幾件單衣。
然後彰子在小怪的身邊坐了下來,開口道:
“小怪,難道就沒有辦法把這個人從昌浩身上拉下來麼?”
彰子的雙眼仍然能夠清楚看見棲身在昌浩身上的男人。雖然沒有刻意去注意,不過自從彰子在安倍家住下來之後,她那見鬼的能力也慢慢變強了。她希望這種能力能夠幫上昌浩的忙,可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類似的征兆。
“昌浩一天比一天疲倦了呢……可是每天起來的時候卻總是說笑著說沒有關系……”
如果他老實說很累的話,我還好過一點。
彰子說著緊握了放在膝蓋上的手。坐在她旁邊的小怪嗯地應了一聲。
“……這也難怪。有一部分原因是一味要逞強,不過最大的,應該是不想讓你這樣子擔心吧。”
“咦?”彰子一臉不解。
小怪閉起一邊眼睛笑道:
“不要太擔心了。只是昌浩一個的話也許會讓你不放心,可是還有當今第一陰陽師以及將來准會成為陰陽頭的父親在嘛。”
“還有小怪和六合對吧?”
“沒錯。”
小怪坦然地點點頭,環視室內。
前幾天齋戒的時候看的書凌亂地散落在地上。
昌浩討厭收拾打掃這類工作。雖然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不過小怪覺得收拾得整齊一點的話空間就會比較多一些。
沒有辦法,小怪站起身子走到書本堆成的小山旁邊,開始用他那小小的手靈巧地收拾那些散落的書本。看見他這麼做的彰子也開始整理手邊的書和衣物。
“小怪,這邊的《和歌集》下卷在你那裡麼?”
彰子手中抱著大本的書越過肩頭回頭問道。
“哪本?”
“唔……《萬葉集》的第三卷。”
“哦,有、有、給。”
“謝謝。”
彰子伸出手去接,可是只差那麼一點沒有接到,書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昌浩似乎被這聲音吵醒了,睡眼惺松地睜開了雙眼。
看著稍微變得整齊了的書本眨了好幾次眼睛之後,昌浩掙扎著坐起了身子。
“……哇、對不起……我睡著了。”
他的臉上一副還沒有睡醒的表情,伸手擦了擦眼角,搖了搖頭。本來罩在頭上的烏帽子一下子滑了下來。
昌浩一邊眨著眼睛一邊不耐煩地解開發髻,用梳子胡亂梳了幾下,他呆呆坐在被褥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睜開還是閉著。
“你睡著沒關系。我們安靜一點打掃就是了。”小怪手上捧著書用兩條腿不斷在房間走來走去。
彰子正在把《萬葉集》按照順序排好,把它們放在空著的地方。
“昌浩,放在這裡可以麼?”
被她這麼一問,昌浩仍然滿臉睡意地伸出了手。
“啊,那是什麼?”
不快點醒來的話——
他用手辟裡啪啦地拍著自己的臉,經過這一輪的刺激,昌浩的意識終於強制性地恢復了。
當他確認了彰子手中的書本之後,突然覺得胸中湧起了一股十分劇烈的莫名的沖動。
“唔……嗚……”
心髒砰砰的狂跳著。昌浩連忙按著胸膛,低聲呻吟起來。
突然,勇氣的沖動變得更加強烈了。在胸口瞬間擴散,激烈地撞擊著整個胸腔。
“怎麼回事……?”
呼吸紊亂得極不自然,胸口沉重難受,背上竄過一陣仿佛撕裂心扉的劇痛。心髒的狂跳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像波浪一樣一波接一波,連綿不止。
昌浩一邊顫抖著一邊伸出手去。
“彰子,把那個給我……”
因為突然的事態而嚇得動彈不得的彰子慌忙反應過來,把手中的書遞給了昌浩。
翻開那本書之後,昌浩不禁瞪大了眼睛。眼珠上下掃視著。經過了好幾次深呼吸之後,昌浩顫抖著歎了口氣。
“……是這個嗎?”
心底經常會響起一把聲音。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至於要回去哪裡,這個早已經忘記了。為了什麼回去,這個也已經不記得了。
即使這樣,那強烈想要回去的心情,還是始終殘留在他的靈魂當中。
想要回去。想要回去。
“昌浩?”
小怪一臉擔憂地打量著他的臉。昌浩沒有作聲,在小怪面前靜靜地看著手中翻開了的書本。
上面記載著的是不知誰人所詠左的悲戚哀傷的詩句。
——祈求天地之神,佑吾夫以安歸。
“穗積諸尚沉睡的墓,是不是在九州的大宰府那裡?”
“啊啊……好像是離大宰府不遠的樣子……”
在以前,為了鎮守九州北部沿岸的,有一部分人從東國被派至那裡。
據說他們原本都是農民,作為免除地稅的條件,被選中的人家必須派出家中最年輕力壯的男子加入守衛軍。這在當時可以說是無可奈何之舉吧。
在那些人之中,三年的任期滿後能夠回到故鄉的人還好,可是也有一些人因為繁重的工作累倒,身體病入膏盲,再也無法回到那日夜牽掛的故鄉。
“一定是……很想回去吧……”彰子從昌浩的手中輕輕接過《萬葉集》,定定的看著封面,眼睛不禁有點濕潤了。
一直從不間斷的祈求著祈求著,只是一心想著回去。
可是這個男人,這個邊防守衛,卻已經回不去了。
小怪看見彰子眼角那一滴晶瑩,不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輕輕歎了一口氣。
昌浩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一直以來,一直以來,所看見的夢境。
可以看見一個昏暗的地方。
就算睜開眼睛,視野中出現的,卻只有露出老舊橫梁的天井。
已經無法再起來了,只能靜靜地等待著被永遠的睡眠吞噬的那一刻的到來。可是即使如此,還是要不斷的祈求。
想要回去。
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了。
還有一個月,任期就結束了。這樣的話,就能回去了。
回到令人懷念的家人的身邊。
回到一到冬天就會積起深雪,被嚴寒所覆蓋的令人懷念的故鄉。
家人現在都怎麼樣了呢?
剛剛娶回來的妻子。還有,應該已經生下來的孩子,年老的雙親。
唯一能夠下田勞動的自己被派來這裡,他們的生活一定過得很艱難了。
不過,已經不要緊了。還差一點,還差那麼一點,自己就能回去了。
心中在不斷祈求。想要舉起快要動彈不得的肩膀,想要用手肘撐起身子坐起來,可是現在的自己已經虛弱得連這麼簡單的動作,也已經無法完成了。
無力地眨著的眼中,只看得見一片白色的光。
不停地轉動著全身唯一能動的眼睛,看著那片光——
“……每次總是到了這裡就結束了。”
昌浩低聲說著,眨了一下眼睛。
視野中一片淡白,猶如罩上了霧氣。
昌浩不斷地眨著眼睛,拼命地抑制著心中不斷湧上來的沖動。
胸口好痛。好像被某種熾熱的東西絞動著一般,呼吸變得紊亂。眼角開始變得濕熱。
男人的祈願充滿了心胸,讓自己不得不為之動搖。
昌浩捂著胸口咬緊了嘴唇。
一直祈求著,希望著能回去的這種心情,昌浩是感受過的。
也許已經無法回去的這種感覺,一瞬間籠罩在心頭的絕望之色。在和異邦的妖異血戰的時候,自己就曾經親身感受過——也許再也無法見到自己那些重要的人們了。
要是能再見一次的話,自己該會有多麼高興啊。
這個防人的思念,也是一樣的。不,應該說,加上時間的重量,他的這份執著,要比自己的更深更重也說不定。
“……我也想幫你實現這個夢想啊,絕對……”
——因為,你是這麼懇切的祈求著,讓我無法放著不管啊。
第二天,昌浩跑去問在從事雜務期間認識的一個中務省官員,看關於過去的防人的詳細資料有沒有保留下來。也不管中務省管不管這類事情,反正昌浩也沒有其他可以問的人。
幸虧這個認識的官員,關於雜事方面也好像知道得不少。
“防人?你問這個來干什麼?”
“啊,那個……我對《防人歌》之類的比較有興趣……”
聽見昌浩這麼回答,對方笑著說了一句“你還真有趣啊”之後,就答應幫忙調查一下。
昌浩不禁慶幸自己最近在努力工作,為在這種時候也能得到別人的信任而高興。
“還真是一點沒變啊,光是來上班然後回去,就已經累得好像跟異邦妖異的干部級人物打了一仗似的啊。”
當昌浩抱著一大堆書本興奮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走在旁邊的小怪掃了他一眼。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就算你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你也做不了什麼啊,那個防人想要回去的故鄉,說不定已經不存在了。”
“嗯……”
昌浩沉下臉來歎了一口氣。
事實上,防人制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廢止了。他的家人早就不在了,連有沒有留下子孫都不知道。
被迫繳交沉重的賦役雜稅的農民的生活可以說窮困之極。要是失去了唯一的勞動力的話,一家人能不能活下去也是個問題。
“至少,要是知道他是從哪個國家來的人的話……那就可以把他的家人召喚上來了……”
“怎麼叫?”
“這個嘛……還是不行嗎……”
昌浩歎了一口氣,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要是真的把他的家人召喚上來的話,雖然目的不同,但是其實所做的事情跟風音把水際諸尚的怨靈從黃泉召喚回來的做法是一樣的。
雖然昌浩只是希望能按照防人所希望的那樣,讓他回去而已。
他祈求的聲音是如此的懇切,讓人無法忽視。
昌浩陷入沉思,好一會兒才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抬起了臉。
“咦?這麼說來,最近六合白天都不在我這裡呢,是不是到爺爺那裡去了?”
突然,沉默了一陣子。
本來以為小怪會立刻回答自己的昌浩,不禁疑惑地停下了腳步。
“小怪,怎麼了?該不會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的吧?”
昌浩皺起眉頭問道。
現在的他只顧自己的事情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根本沒有多於的精力去顧及其他。六合是遵照晴明的命令守在自己身邊的,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見了。
最近都是一回家就直接鑽進被褥裡呼呼大睡,所以沒有怎麼注意到,不過現在想起來的話,好像好久沒有看到六合了。
如果只是隱了身的話,還是能不時感受到他的氣息,所以不歸不知道的。
小怪還在沉默,嘴角閉得緊緊的,似乎在拼命找尋著合適的答案。
你以為隨便找句話就可以敷衍我了麼?
——昌浩露出恐嚇的表情瞪著小怪。
“小怪,你別打算敷衍我!快說快說快說!”
“快說什麼?”
背後突然有人問道,昌浩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哇啊啊啊啊啊!”
“哇啊!”
昌浩手中的書飛了出去,他也顧不上撿了,連忙回頭一看,只見正在自己身後的敏次,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退後一步。
“敏、敏次……”
糟了。
被聽到了?被聽到了麼?從哪裡開始被聽到的?難道自己向著沒有人的地方一個人說話這副樣子,從一開始就被敏次看到了麼?
糟糕,實在太糟糕了。從前幾天那異樣的百鬼夜行降伏事件之後,敏次看昌浩的眼神就已經充滿懷疑了。他一直在猜測那個身分不明的術者到底是不是昌浩。
昌浩拼命擠出了笑容。
“啊……啊,不、我是想說快、快說不冷才行。你也知道,越說冷的話就會感覺越冷的啊、所、所以我就只說了快說,沒有把‘冷’字說出口了……”
“……哦∼∼”
“不是說有言靈這回事嗎?而且十二月過半的話就會很忙,要是輸給寒冷感冒了的話就糟了,所以想在這方面提醒自己注意一下,啊哈哈哈哈——”
昌浩一邊彎腰撿著掉在地上的書一邊用干啞的聲音說著,敏次則用銳利的目光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俯視著他。
“昌浩你這樣太過於欲蓋彌彰了啦。”
小怪在敏次的面前即使想幫忙也有力無心了,所以只是坐在那裡,極力控制自己的氣息不讓敏次發現。
撿好了全部書本的昌浩向著陰陽寮那裡邁步走去,敏次跟了上去在他旁邊走著。
差點被他一腳踢飛的小怪一邊在口中嘀咕著抱怨,一邊移到了另外一邊。
其實心中是蠻想在這裡踢他一腳消消氣的,可是現在這種非常時期絕對不能再讓敏次增加懷疑的把柄了。雖然那天晚上現身的兩名神將,很難和昌浩連在一起,可是要是扯上晴明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安倍晴明率領的十二神將,在朝廷內外已經廣為人知。
昌浩用眼睛偶爾瞄著一蹦一跳地用四條腿走在自己身邊的小怪,心裡卻像掛了十五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不知怎麼辦才好。
敏次那懷疑的眼神讓他頭痛得要命。可以說是精神疲倦的原因之一了。
“……那個……”
昌浩剛要開口,就被敏次打斷了。
“昌浩,你在臘月的時候曾經因為齋戒而待在家裡沒出門吧?”
“咦?啊,是的。吃了三天左右的齋菜,剛好有時間,還做了一些調查……”
昌浩表面平靜得很,可是心髒已經在狂跳了。
而深深明白他的心情的小怪不禁憐憫地聳了聳肩膀。要是真有個什麼萬一的話,那就只能由自己現身引開敏次的注意力了。雖然小怪覺得自己最近現身服務觀眾的次數也太多了點吧。
“剛好在那個時候,都城裡出現了來歷不明的百鬼夜行。”
“啊,那個我聽父親提到過。不過,聽說檢非違使和陰陽生的有志之士進行夜巡,把它降伏了。”
“……我們的確是進行了夜巡,不過降伏它的卻是另有其人。”
“是、是這樣嗎?”
“沒錯,老實說,其實光靠我們的話根本連夜行鬼的一根寒毛也碰不到。”
“……啊……”
昌浩模稜兩可地應聲道,不管怎樣,先點點頭再說。
敏次的話越來越接近核心了。
“就在那個時候,一個身份不明擁有強大靈力的術者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不過,我毫不猶豫地對他發動了攻擊。”
“啊——!沒錯!那完全是你的錯!那個時候,要是昌浩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我和六合就得接受晴明那不動聲色但卻是超級可怕的憤怒之波了啊!真不知道有多擔心!這可都是因為你這家伙!”
小怪一下子直立起來用手指著敏次大叫道。昌浩聽小怪這麼一說,才猛然覺得事態的嚴重。
原來如此,自己還一直蒙然不知。小怪也就算了,可是六合的話,自己實在太讓他擔心了。下次要小心才行。
從放在前面的“小怪也就算了”這句話中,就可以看出昌浩把小怪放在哪個位置了。
對於小怪來說,或者說,對於紅蓮,昌浩根本不會抱有客氣這種想法。小怪對他而言已經親密到了這種地步。
昌浩一邊拼命裝出平靜,一邊在內心努力思考怎麼樣才能避開這個話題。敏次一直在觀察自己的反應,所以,只要眼神有點慌亂或者語氣動搖的話,馬上就會被他抓住辮子的。
昌浩並不擅長說謊或者敷衍別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會特別打從心底佩服起爺爺那種狐狸的本性來。
快要撐不住了吧。小怪咋著舌頭想道。到了這種地步,恐怕只能由自己出馬了。離遠一點開始助跑,然後起跳對著他來一記必殺旋風腿,再加上一記華麗的延髓斬,裝成一個愛作弄人的普通小妖,馬上逃離現場,這樣做才是聰明的選擇吧。
於是小怪停下了腳步,開始擺開架勢等待距離拉遠。就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安倍小弟,安倍小弟。”
昌浩回過頭去,原來是中務省的官員,手中拿著一些陳舊的書本。
“安倍小弟,剛才你說的那件事……啊,不好意思,你們在忙是吧。”
敏次看著這樣問的官員,有點可惜地搖了搖頭。
“不,沒什麼事了……那麼我先告辭了。”
敏次行了一個禮,然後轉過身向著陰陽寮的方向走去。昌浩終於呼地松了一口氣。
“真不好意思啊,因為已經找到了資料,所以就打算快點過來通知你……”
“麻煩你真的不好意思,明明你已經這麼忙。”
聽到昌浩這麼說,中務省的官員苦笑道:
“哈哈哈,就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才打算把這個處理好。畢竟一到年末,各種各樣的事務就會堆積如山啊。”
那些陳舊的書本是以前有關防人的記錄。不過和期待不同的是,上面沒有寫上人名或者國名。有的只是防人制度如何建立,又是如何衰退這個過程的概要。
“要是想找更為詳細的資料的話,我覺得要到大宰府去才有。不過,那已經是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就算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留著啊……”
而且,有人擔任防人的職位之後一直沒有回國,而是留居本地,也有人在任務途中病倒而亡。能不能了解全部情況,這也是個問題。
昌浩合上書本,笑道:
“謝謝您幫我這個忙,真是麻煩您了,下次我一定會好好報答您的……”
聽見昌浩這麼說,官員考慮了一會兒之後沉下了聲音,像要說什麼悄悄話似的說:
“那麼,能不能請你教我能和心儀的女性關系變得親密的法術……”
昌浩瞪大眼睛看著官員,他卻是一臉認真。而站在昌浩腳邊一直當觀眾的小怪,此時已經忍不住了,噗的一聲發出了一陣大笑。
※※※※※
昌浩一直工作到過了退朝時間,日落西山之時才打道回府。
如果能夠查出防人的來歷,至少搞清楚姓名、年齡、出生國,才能利用陰陽之術幫他做點什麼。
不過話雖這麼說,昌浩還不會用那麼高級而且精細的法術,所以只有這一次,必須求助晴明才行。
“這又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光憑我的力量也不可能把這個人送走……”
昌浩一邊想一邊喘著氣趕著回安倍家。他的身邊跟著以直立姿勢行走的小怪,拉扶著偶爾會失去平衡感的昌浩的手臂,支撐著他。雖然變回自己的真正姿態把他扛在肩膀上跑回去回快得多,可是這樣做的話很容易被人看見。
從中御門大路出到西洞原大路,離安倍府邸只有那麼一段距離了。
昌浩站住腳步,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雖然也有精神上的問題,不過昌浩的體力本來就不是很好。現在還有力氣可以維持一般的活動,可是再過幾天,這種狀況基礎持續下去的話,肯定會倒下來不省人事。
“這樣子下去的話,‘安倍昌浩虛弱說’就真的變成真的哦!”
“這個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推翻的啊……”
快要累倒的昌浩用力眨了眨眼睛。
好像有某種冰冷的東西從腳底湧了上來。全身的血液馬上開始變得冰冷。
昌浩抬起頭,環視四周。發覺到異樣的小怪也跟著主意起周圍的樣子來。
“……南……,不,西?”
“應該是都城的中央——就是之前夜行鬼曾經出現過的那一帶……”
小怪接著昌浩的話說出了准確的位置。
冬天的傍晚來得驚人的快。現在東方的天空已經拉上了夜幕,西邊的山脊還勉強透著一抹橙黃。
有某種東西從腳底竄了上來,開始在皮膚上掠過,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昌浩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抬頭看著在此之前還是空無一物的天空中,只見那裡已經籠罩上一層強大濃密的瘴氣,濃得甚至連普通人得眼睛也能看見。
心髒開始發冷,直覺在鳴響警鍾。
昌浩拔腿沖了出去,小怪隨即跳上了他的肩膀,一起向著可疑之地進發。
第七章
一個黑影降落在朱雀大路旁邊的柳枝上。
在這嚴寒的冬天,都城中的居民們早早就回到了家中,緊閉門扉,避開冷風的肆虐,圍在炭火或薪爐旁邊取暖了。
寬闊的朱雀大路上空無一人。
烏鴉從柳枝上飛了起來,落到了大路的中央附近。
在只殘留著一絲余暉的落日映照下,烏鴉那長長的影子上明顯看出有兩個頭部。
左邊的烏鴉張開了漆黑的嘴。
“——怨靈之氣啊怨靈之氣,升起來吧升起來吧——”
那低沉深厚,仿佛從地底下透出來一般的咒語念誦之聲,在無人的大路上回蕩。
“此門已開啟,此路永不閉——”
本來空無一物的大路的地表上,開始染上了令人看著不舒服的黑色。
“來吧,怨靈之氣啊怨靈之氣,升起來吧……”
撲通撲通,黑色開始慢慢擴散,並且發出仿佛是帶著粘性的水在顫抖的聲音。
“災禍之風啊,出來吧出來吧。離開黑暗之丘,於此地覺醒吧……”
咒語到這裡就突然中斷了。
雙頭的烏鴉張開了翅膀。
在大路上不斷擴散的黑影慢慢升起,釋放著和之前的百鬼夜行相類似的妖氣,不過其姿態卻是一個巨大的團塊。
只見那團塊上覆蓋著一層仿佛是帶有粘性的油漆似的東西,讓人不禁想起巨大的山椒魚。
不過,這個物體卻沒有四肢,而是利用腹部的蠕動來前進,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巨大的蛞蝓。
黑色的觸角猶如纖毛一般覆蓋著全身,宛如各自有著自己的意識一般不斷蠢動著。
只見這個讓人毛骨驚然的物休環視四周一圈之後,發現了正伸長了翅膀的烏鴉,隨即低下了頭。
“是黃泉的風給了你這個肉體,明白了吧?”
怪物沒有動靜。
左邊的烏鴉滿足似的繼續說道:
“會有小人將給我們帶來災禍。追吧,追上他,殺掉。要是有人敢阻擋,不管是誰,一律吃了。人類的話你喜歡吃多少就吃多少吧。引起混亂,擴大災禍,這樣做的話——”
一直保持沉默的右邊的烏鴉咕咕咕咕地低聲叫了起來:
“——門就會更容易打開了。”
烏鴉拍著那漆黑的雙翼,飛舞了起來。
當那黑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後,全長大概有十丈的那頭怪物開始啪的一聲分裂成兩部分。
其中一邊飛快地沉人了地底。另一邊則開始爬動起來。
怪物所放出的瘴氣直沖雲霄,卷起陣陣旋渦。
烏鴉說可以吃人。有著烏鴉姿態的這個人物,讓我這曾經毀滅過一次的身體恢復原狀,給我注人了新的生命。不斷蠕動著前進的怪物突然聽見一陣悲鳴,於是停下了動作。
一個年輕的女性正以驚愕的表情凝視著這邊。
那是等待日落之後才會在黑暗的都城內活動的風音。她一直在追尋著自己不小心召喚回這個世界的防人的靈體,不過一直在追蹤的防人的氣息卻在前幾天突然斷絕了。應該不可能憑空消失,也不可能是被怪物吃掉,究竟原因何在呢?
覺得不可思議的風音於是回到那魂魄的氣息最初斷絕的地方,沒想到卻遇到了這個怪物。
“這個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話音未落,風音不禁屏住了呼吸。
從那形狀恐怖的怪物身上所發出的,有點異樣感覺的念。
這個是……黃泉的瘴氣。
“該不會是黃泉之門打開了吧……!?”
自己曾經進行的蛇血之反魂術,是把死者的靈魂從阻隔黃泉和現世的門的間隙中召喚回來的法術。不過那最多也只能夠把靈魂召喚回來而已,並非能把瘴氣也牽扯過來的法術。
曾經一度因反魂術而稍微被打開過的黃泉的瘴穴,應該是已經合上了的。難道其實是沒有完全合上麼?
“反魂之術,怎麼可能會這樣的失敗呢……”
表情從大驚失色的風音臉上消失。
絕對不能就這樣子把這怪物放在這裡不管。而且,自己還沒有找到那個和諸尚一起被召喚出來的防人的靈魂。
“這些事我該怎麼對宗主大人說才好……”
風音咬緊了嘴唇,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另一方面,渾身布滿纖毛的怪物也凝視著風音,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那個讓曾經消失過一次的我在這裡復活過來的烏鴉說過,遇到阻礙自己的人要格殺勿論。
不管是誰,只要是妨礙自己的,要通通吃掉。
這個應該是要阻礙我的人。
那麼,也就是敵人了。而且看上去,她還有著十分美味的身體,以及力量。
怪物呼哇的一聲張開了嘴巴,直往風音撲過去。風音向著它那巨大的口腔伸出了雙手。
“破!!”
凌厲的靈氣之團向著怪物放了過去。可是風音的力量被那些蠕動著的觸手給通通擋了回來。
“什麼……!!”
下一瞬間,怪物就向著滿面愕然的風音撲了過來。
漆黑的觸手伸長抓住了她。那軟綿綿的觸手纏上了她的身體。
“……這個怪物……!”
風音想把手伸到背後去拿藏在那裡的小刀,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突然,背上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滑下。血一下子降到了腳底,眼前開始感到暈眩。她馬上知道怪物從觸手碰到的地方開始吸取自己的靈力了。
她不禁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
對這個怪物來說,活著的人都是食物。黃泉乃死者之國。死者會對生者的生命的光輝及其生命力感到渴望。
吃過人類身體的妖物,要是被黃泉的瘴氣纏上的話,就會轉生為完全無法對付的魔物。
“……這個……怎麼……!”
自己還沒有完成任務。
要是不快點取得安倍晴明的首級的話,自己就會被宗主大人拋棄了。她的主人是個冷酷無情的人。要是被打上無能的烙印的話那就完了。
——我絕對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可是無論她怎麼掙扎都無法松脫,力氣漸漸喪失。怪物放出的妖氣侵占了自己的肺部,呼吸愈發地困難,想吐的感覺溢滿。
風音難以忍耐地閉上了雙眼。就在這個時候——
“哪唔嗎骼薩唔嗎嗒吧咂啦嗒唔,瑟唔嗒嗎卡咯唼嗒唆哇嗒呀哇嗯,嗒啦啦卡嗯嗎唔!”
一陣銳利的真言砍斷了瘴氣。
纏繞在風音身上的觸手被彈飛。她的身體失去了支撐,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隨著被解放的同時,新鮮的空氣進人了肺部。
一個黑影跑到正在劇烈地咳嗽個不停的風音身邊。
“請問你沒事吧?!”
風音抬頭看著伸手扶起自己的人的臉的時候,不禁大吃了一驚。
那是一個臉上仍然殘留著稚氣的少年,年齡大概在十二三歲左右。
旁邊站著一個異形的動物,而最讓人吃驚的,是少年放出的那個力量。
“小怪,你幫我看著這個人!”
昌浩這麼說著,擋在了那個異樣的怪物面前。
“這究竟是什麼啊……!”
怪物放出的妖氣讓皮膚感到生疼。像是要從毛孔人侵身體似的。那種惡心的感覺讓人汗毛為之倒豎。
雖然眼前的怪物和上次的百鬼夜行發出的氣息有點類似,不過級數完全不同,眼前的這個強多了。
而且除了妖氣之外,還感受到另外一種力量。這並不是妖怪應有的力,而是跟人類擁有的靈力有點相似。
不過很難想像它會有這種靈力,其中混雜著腐臭一般的感覺,讓人十分不舒服。
昌浩結成了刀印,盯著怪物。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他一聲大吼,釋放了刀印。刀印帶著裂帛之氣,直擊怪物的中心。隨著那一陣凌厲的力量奔流竄過,怪物的身休一下子被砍成了兩半。
怪物發出了一陣可怕的咆哮,晃動著全身覆蓋著纖毛的身體,看上去似乎十分痛苦的樣子,然後開始像沙丘崩潰一般發出沙沙的聲音消失了。
風音用手撐著地面努力想要站起來。精氣和靈氣都被吸走了,現在的她只能勉強維持自己的意識。
一直在旁邊看著昌浩,打算一有個萬一的話就立刻沖上前幫忙的小怪終干放心地回過頭來了。
“喂……”
就在這一刻,小怪呆住了,仿佛忘記了眨眼似的一直盯著風音的臉看。
這個女的自己好像曾經見過。自己認識的人當中.有跟這個女的長得很像的人。
風音驚訝地看著凝視著自己,像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的小怪,然後看到昌浩跑過來,她的身體馬上硬直起來了。
她的眼睛充滿了動搖。
——這麼強大的靈力……
“……安倍家的……小孩……”
絕對不會錯的,這個小孩一定有著晴明的血統。“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昌浩跪下來伸手想要扶起風音,可是卻被她一手撥開了。只見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後退了一步。
“為什麼……”
風音用仿佛悲鳴一般的聲音大叫道:
“為什麼,你還活著……!?”
“咦?”
昌浩一瞬間不太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昌浩眨了好幾下眼睛,站起身子,努力找尋合適的話語。
“那、那個……那是、什麼意思……”
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看上去是二十歲左右.或者還要再年長一點.十二神將中的天後看上去也是這個年紀。
長得很漂亮。齊腰的黑色長發在腦後扎成一個馬尾巴,然後分別扎起.應該是為了不管怎麼動都不至於凌亂才會這樣子綁的吧。
仔細一看的話,發現她的裝扮十分奇怪——肩膀露了出來,裙子短至膝蓋。都城中的人是不會作這種打扮的。
混亂的時候,腦子會想得更多、更難以收拾,於是昌浩四處找尋可以幫助自已的人,叫著小怪的名字——
“小怪.剛才她說……”
然而小怪卻沒有回過頭來。那定定地凝視著女人的臉的晚霞色的眼睛.正瞪得大大的一動不動。
“怎麼可能……”
小怪呆呆的低聲自言自語道。
女人開口了:
“不可能的!因為我應該早在十年前就殺了你了!”
小怪用干啞的聲音沉聲道:“你說什麼……!?”十年前,昌浩三歲的時候。
小怪——紅蓮開始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
安倍府處於晴明的鐵壁的守護之內。不管是誰.都不能對裡面的人出手。而且昌浩在完服之前沒有踏出過府門一步。就算真的要出去,也一定有晴明或者吉昌在旁邊看著,那麼,是沒有過陷人關乎性命的危險之中這種事才對。
那麼,是在安倍府的周圍彼覆蓋上晴明的結界之前的事麼?
小怪盯著眼前的女人開始防范起來。要是對方敢有什麼輕舉妄動的話,那就得馬上采取行動了。
女人的表情扭曲了。
“為什麼……!?擁有那麼強大力量的小孩,氣息早就消失了啊!”
小怪不禁愕然了。
除了晴明的結界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在昌浩著服之時.晴明曾經把昌浩的力量封印起來。
那個時候晴明的說法是太過顯露的話不太好。之後的十年,昌浩的身體中雖然隱藏著巨大的靈力,可是始終被封在體內沒能發揮。
“難道說……”
小怪努力把塞在喉嚨中的話拼命擠了出來。
“難道在十年前放出妖怪,把這家伙推下水池的就是你嗎……!?”
小怪的話一下子擊中了昌浩的鼓膜。
昌浩還記得,自己曾經有一次差點掉下水池。小怪說是一些惡作劇的妖怪推下去的。
沒錯,那之後晴明就立刻在府邸周圍張上了結界。到那之前為止一直可以隨便進入的雜妖,之後就只能隔著牆頭張望而已。
為了不讓懷有惡意的妖異進人,另外——
還為了不讓昌浩的力量,傳到外面去——
各種各樣的事情一下子浮現在腦海,思考開始混亂。完全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不過只有一件事可以說的.就是—如果眼前這個女人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麼自己在十年前就是差點被人殺掉了。差點被這個眼前的女人殺掉了。
緋紅色的殺氣從小怪的全身湧現出來。
“你究竟是什麼人……!?”
灼熱的風漩卷著掠過臉頰。女人輕輕地彎起了嘴角笑道:“……灼熱的斗氣……是嗎……原來你就是、染血的斗將……騰蛇麼……!”
小怪的肩膀一下子顫抖了一下。晚霞色的眸子劇烈地抖動起來。那剛剛湧現出來的斗氣一瞬間消失無除。
昌浩移動雙腿登登登地跑了過來,擋在小怪面前。
“……你究竟是誰……!?”
女人用低沉的聲音答道:
“如果我說是風音的話.你應該聽到過吧?安倍晴明的小孫子,你對我們來說是最大的障礙!“
風音一手拔出了插在腰後的小刀,用刀刃指著昌浩。
“就算是現在也還為時不晚,你就給我死在這裡好了!”
昌浩倒吸一口涼氣後退了一步。這個名字自己曾經從六合口中聽說過。他說有人想取晴明的性命。據說她的小刀中埋藏有蠱毒的密咒,不僅對妖魔有效.連神靈也能刺殺。
青龍和玄武都被打倒.最後是六合在緊急關頭救了晴明。
就是眼前這個瘦小、感覺爽朗的女人要追殺晴明麼?
對手是人類的話,是不可以使用法術的。
昌浩自從年幼的時候開始,就接受了晴明這樣的教導。擁有巨大靈力的人所釋放的法術,能輕易取人性命。
要傷害人也是很容易的。
要是傷害了誰的話,那麼自己的心裡也一定會承受同樣的傷痛。所以必須要有能夠承受這份傷痛的覺悟才行。
不過.風音是絕對不會對自己手下留惰的吧。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猶豫。要是遵從晴明的教誨的話,自己就死定了
夏天,在貴船的時候,自己曾經下過一次決心時候.不過對方是一個披著人皮的異邦妖異。
昌浩還沒有過和人作戰的經臉。
躊躇讓動作變得遲緩。風音的身體已經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手中的小刀閃著寒光。
“你要怨的話,遲一點跟接著下地獄的你的爺爺說吧!”
看著那沖著自己揮過來的刀尖,昌浩幾乎是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只聽見風音咋了一下舌.然後,一聲銳利的咒語沖擊著鼓膜。
“風縛!”
昌浩周圍飄蕩著的空氣仿佛變成了不可見的枷鎖一般,恐怖的咒縛之念纏上了四肢。爬上身體的是帶著純粹殺氣的冰冷靈氣。
昌浩眼中的頗色改變了。
要是再這樣子不抵抗下去的話.自己絕對會被殺死的。
“碎!”
昌浩一聲破咒粉碎了咒縛之念。身體一下子滑了下來。耳邊聽見風聲在低吼,脖子上纏繞著的可怕氣息瞬間凝結然後散去。
呼吸開始紊亂,甚至開始感覺到寄宿在體內的防人的魂魄也開始顫抖了。
昌浩結起了印,不封住對方行動的話,自己也就無法反擊了。
“嗯啊吡啦嗚唔卡啦啦骷嗒嗒唔嗎嗒吧咂啦嗒唔!”
似乎聽見了對方驚惶失措的氣息。
刀尖放出的禍氣直通喉嚨深處,纏繞上昌浩的聲帶。
小怪的全身也同時開始散發出緋紅色的斗氣。昌浩從沒有感受到如此強大的,跟殺氣相當接近的神氣。不過.小怪井沒有現出原形。仍然是小怪的形態。神將是不可以傷人的。要是現出原形的話.紅蓮的斗氣恐怕會一下子傷了她吧。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維持現狀麼?
風音的動作有了一絲遲緩。呂潔沒有放過她的這個破綻。
“縛縛縛,不動縛!”
咒語把風音的雙腿釘在了地上。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單膝跪倒在地上。
昌浩大叫道:“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天神地祇!”
靈力馬上擴散,包圍住風音的身體。
風音的眼中閃過一道暗光。她一手把蠱毒短劍插在地上,冷冷地盯著念動咒語的昌浩。
“千禍招魂——風煞!”
被施以蠱毒的小刀釋放出可怕的妖氣。從那刀中湧出的劇烈的妖力之刃穿過地表,在小怪和昌浩所站之處竄了出來。被無數的刀刃割破的傷口,產生一陣灼熱的劇痛。“……!!”
昌浩發出了一陣無聲的悲鳴。明明已經施下了不動縛.沒想到對方竟然能破除自己的咒縛,還把自己傷到了這個地步,這是昌浩想也沒想過的。小怪那白色的小小身體被彈飛了。癱倒在地上的昌浩拼命抬起頭來。
“小怪……!”
視野所及之處盡是一邊閃動的刀光。只聽見小怪發出一陣慘烈的悲鳴,然後好像有什麼東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低吟了幾聲之後就沒了聲息,只剩下一點微弱的氣息。
昌浩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風中帶著的冰冷的靈氣之繩把全身綁了起來,把他整個困倒在地。昌浩仰躺著倒下,背部撞到地面,不禁發出了一聲慘叫。
皮膚被看不見的繩子勒緊,脖子上的血管也被纏繞著的靈縛壓迫著。昌浩拼命找尋著小怪的身影。遭受到妖力之刃的重創被彈飛之後.究竟落到哪裡了?
“……你竟然還有能力東張西望啊?還真是滿有余裕的嘛。”
隨著一聲冷靜的嘲弄,昌浩的視野中掠過一抹刀尖的寒光。脖子動脈流經之處感覺到一陣冰冷。
昌浩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風音俯視著自己的那雙冰冷的眼睛。
她正用無表情的臉看著昌浩。然後她突然啊的一聲眨了眨眼睛。
“……原來防人在這裡麼。難怪我沒有找到他的氣息了。”
風音昏暗的眼睛,在暗夜中仿佛被濕潤似的閃動著光芒。
“真是的,不管是你還是晴明,都只會妨礙我。”
昌浩咕的一聲吞了一口唾沫。
當說出晴明這個名字的時候,風音的眼中閃過一抹類似火焰般的光芒。
“只要殺了你,就會給我消失了吧。再見了,晴明的後繼者。”
風音拉起了刀子,馬上就要一刀把昌浩的喉嚨割破了。可是隨著一聲悲痛的慘叫,她的手停住了。
“住手……!”
昌浩不禁閉上了眼睛。那時,穩含著巨大痛苦的聲音。然後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地上拖行。
小怪,小怪,算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
昌浩想這麼說,可是綁著喉嚨的無形的繩子連語言也封住了。拘束著全身的咒縛,在束縛四肢活動的同時,把昌浩體內的靈力也封死了。
風音一手仍然用小刀勒著昌浩的脖子,另一只手通的一聲敲了一下地面。
下一瞬間,小怪的慘叫傳進了昌浩的耳中。風音那傳入地下的力量瞬間變成銳利的刀刃襲向小怪,那刀刃仿佛像削尖了的斧頭一般向著小怪的四肢砍去。
“住……手……!!”
昌浩拼命擠出聲音。風音看了昌浩一眼,伸手往他的胸膛上一拍——
“百鬼、破刃!”風音的咒語有力地回響著。
可怕的劇痛直刺胸膛,意識一下子變得渾濁了。下一秒,昌浩的雙唇迸發出無聲的慘叫。
“好了,讓我們到此為止吧。我還要早點回去請罪呢。”
小怪的後足腳筋已經被蠱毒之刃砍斷了,毒素侵入體內卷起陣陣劇痛,他蜷起身子,勉強睜開了眼睛。
請罪?向誰請罪?
小怪拼命掙扎著撐起身體,用那快要斷掉的前足爬行著。
風音的刀刃直直地架在昌浩的脖子上。
小怪的眼神僵硬了。心髒在狂跳。視野被染成一片鮮紅,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紅蓮的斗氣從小怪的身體中迸發而出。
沒有現出原形,而是光靠現在的樣子就能夠把力量發揮到這種程度,小怪至今為止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狀況。
這一瞬間,昌浩在意識的一角感覺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碎掉的微弱聲音。
淒絕的力量奔流直擊風音。
“什麼……!”
風音那瘦小的身體被靈力的暴風一下子彈飛了。
悲鳴聲也已經被風聲遮蓋。
倒在地上的她拼命用刀子撐起身體想要站起來,同時用眼睛盯著小怪。
“神將……騰蛇……!”
風音咬著牙關站了起來。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兩手緊握小刀。小怪的力量把風音的體力,氣力以及靈力都削掉了大半了。風音用快要燃燒起來的眼神緊緊盯著小怪,諷刺地吊起了嘴角。
“果然不愧為和其他十二神將背負著不同命運的你啊……”
小怪一瞬間僵硬起來。平時看不到的凌厲氣息,此刻正包圍著他那小小的身體。
晚霞色的眼睛猶如燃燒著的火焰。
昌浩無聲地看著那樣的小怪。
就在這個時候——
“喂、喂、你們在那裡干什麼……!?”
一聲似曾相識的叫聲,讓小怪和風音各自放出的殺氣一下子破碎了。
從大路的另一邊跑過來一個身影。
風音不安的咋舌,把小刀插回劍鞘中翻身躍起。
她輕輕一躍,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咒縛一下子消失了。同時小怪也收回了自己放出的殺氣。
昌浩大大地透了一口氣。身上大汗淋漓,現在身體才開始顫抖,胸口一片冰冷。
昌浩仰躺著不斷大口大口呼吸,這個時候——剛才發出喊聲的人已經沖到了他的面前。
“怎麼……!”
昌浩無力地移動著視線。
臉色青白的敏次正俯視著自己。
敏次跪下膝蓋.抱起昌浩問道:‘喂!昌浩!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剛才那凌厲的沖擊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指紅蓮的斗氣和風音的靈力麼?
昌浩慢慢地吞了一口唾沫,眨了幾下眼睛。顫抖仍然沒有止住。
紫色的雙唇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
除了這個之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說的了。
然而敏次焦急地抓住昌浩的胸口。
“不要說謊了!我感覺到了奇怪的力量,便連忙跑過來看,但力量都消失了,只有你倒在這裡!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那種凌厲的力量,一定是怪物!”
呂浩呆住了。他抬眼看見小怪正在視野的一角顫抖著。
怪物?
“……不……不,這裡……沒有什麼怪物……我沒有看見……”
“怪物在哪裡!?是你嗎!果然是你降伏的嗎!?”
昌浩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不,不!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腦中不斷盤旋。
十年前,風音企圖殺掉昌浩。
為什麼?究竟有什麼目的?
她說——昌浩,晴明的小孫子是最大的障礙。
難道不止她一個麼?除了她以外,還有別的人麼?而且,應該還不止一個。
身體之內,防人的魂魄正在害怕地顫抖著。
對了,風音好像也在追尋這個防人的魂魄。
還有,另外一件事。
昌浩看著小怪。
敏次激動地繼續追問著昌浩。是你打倒怪物的嗎?那天晚上的術者果然是你嗎?
不過,那些話傳進昌浩的耳裡馬上又出去了。
看著在風音消失的暗夜處,一直一動不動的小怪那白色的身影。
——是嗎……原來你……
風音在看著這個雪白的身影的時候曾經說過那句話,那個時候小怪就像僵硬了似的無法動彈。風音那仿佛沮咒似的低吟,一直在昌浩耳邊回響著。她向著這個白色的身影說道:
——……染血的神將,騰蛇……!
到現在為止從沒有感受過的小怪的激烈斗氣,甚至可以和在貴船被解放的時候相匹敵。
剛才聽見的硬物碎裂的微弱聲音。那究竟是什麼呢?
昌浩的胸中聽見了一聲冰塊斷裂的聲音。
有些事情,自己一直不知道。
昌浩不知道的事情。
他想起了極為厭惡紅蓮的青龍。雖然覺得這也許沒有關系,不過——
至少以青龍為首的十二神將,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紅蓮的另一面。
昌浩看著小怪的背影。靜靜地握緊了拳頭。
※※※※※
風音一直逃到無人的都城郊外,終於氣力不濟地跪倒在地上。
安倍的小孫子還活著。
自己的確在十年前接到宗主的命令殺了他的。
她放出的式並沒有返回。為了不留下任何線索,自己當時是施展了一旦完成任務,就會自動消失的法術的。
式沒有返回,氣息也消失了。所以,自己就以為他已經死了。
自己沒有親眼確認,因為宗主說可以不用確認的。
風音握緊了拳頭。
“那個時候我還是第一次被宗主稱贊呢……“
宗主是個冷酷的人,從自己懂事的時候開始,就從來沒有聽他對自己說過一句溫柔的話。
而那個時候,他第一次表揚了自己。
呼吸了好幾下之後,風音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絕對不能就這樣子放著不管。得再一次親手把安倍晴明的小孫子送上西天才行。
上次沒有得手,這次就絕對不能失敗了。再次犯下這麼嚴重的錯誤的話,說不定自己的性命也會不保。
就算是為了報答一手把從小失去雙親的自己養大的宗主,自己也一定得完成這個任務。
這個時候一陣拍翼的聲音響起。風音瞇起眼睛,抬頭看著夜空。
“嵬……”
風音伸長了手臂,雙頭的烏鴉便飛落下來。
右邊的烏鴉看到風音虛弱的樣子,像是安慰她似的低聲沉吟起來。
左邊的烏鴉則沉默著。風音稱為“嵬”的,看來是右邊的烏鴉。
“安倍晴明的孫子……還活著……”
風音咬著嘴唇,然後眼睛動搖著。看來,一直強撐著過來的自己,現在終於撐不下去了。
安倍晴明知道有人要殺自己的孫子,所以把他藏起來了。那麼,他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他們的真正意圖了呢?
風音搖搖頭。
“不、不!……這個不可能的……”
她微弱地低聲沉吟道,然後屏住了呼吸。
“……安倍晴明……還有騰蛇……”
風音的眼睛閃著暗光。灰暗的憎惡之念在眼內化作火焰搖曳著,無法消失的情念像搖曳的火光一般緩緩上湧。
“我……絕對不會……原諒……!”
一瞬間,停留在風音手上的嵬拍動著黑色的翅膀,在黑暗中發出低低的沉吟。
“嵬?怎麼了……”
風音倒吸了一口涼氣。從腳底升起的粘糊糊的氣息,以及厚重陰冷的妖氣……
“剛才的……!”
被跟蹤了。
難道它只是裝作被安倍家那個小孩子打倒,一直追著自己這個一開始就看上了的目標來到這裡麼?
風音反射性地跳了開去,可是一陣頭暈襲了上來。雙腿一軟跪了下來。她毫不猶豫地舉起雙手,把烏鴉扔上了天空。
嵬在天空中展開雙翼,俯視著身下。只見從土中躍出來的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把還沒來得及發出悲鳴的風音吞噬了。
嵬發出了低聲的呻吟。這時候,一個黑影從另外一個方向撲了過來。原來還有另外一頭妖怪躲在別的地方。嵬立刻飛高,在被咬住之前躲過了攻擊。可是,對於別的事情它就無能為力了。烏鴉只能發出恐懼的咕咕聲,在怪物的頭頂上不斷盤旋。怪物發出啪的一聲落回地上。然後這頭活像沒有腿的山椒魚的怪物,開始用它那些蠢動著的觸手,不斷在地上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怪物拖著全長超過了十丈的身子,再次鑽到地底下去了。
嵬的鳴叫聲在黑暗中回響。
跟不斷高叫的右邊的烏鴉相比,左邊的烏鴉卻是依舊沉默。
第八章
好不容易把敏次說服。無論他怎麼追問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昌浩和小怪就像逃跑一樣一溜煙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這一次的確是被他救了性命。要是那時候敏次沒有跑過來的話.昌浩毫無疑問就會被殺掉的。
大概是風音不希望把第三者卷入這件事裡來。所以自己才能逃過大難吧。
昌浩以不安的視線俯視著自己抱在手上的小怪,只見那垂下來的耳朵一動也不動。
昌浩換了個抱姿.讓小怪的前爪搭在自己的肩磅上,然後低聲向它說道:
“……小怪,怎麼了?真奇怪.你沒事吧……?”
過了一會兒,傳來了回答。
“……她……跟我所認識的某個人很相像。”
就像輕輕的摘水聲似的說了這麼一句,小怪就沉默了。
而昌浩想知道的事情,它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到。
昌浩輕輕地拍了拍小怪的脊背。啪啪啪……他一次又一次地輕拍著。這樣子拍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這種動作就好像是在安撫小孩子一樣。
看起來就像是受了傷一樣。
曾幾何時,小怪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反應。
一邊緩緩地走在回去安倍府的路上.昌浩一邊在記憶中搜尋了起來。
“…………”
啊——!想起來了。就是被青龍以銳利的視線注視著的那個時侯,是聽到了夏季的雨聲的時候,還有……
被諸尚的怨靈附身後的敏次.用手指著紅蓮嘲笑著的時候。
——你的手已經被罪孽玷污了……
風音的話語跟那時候的諸尚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碎裂了。
自己所不知道的紅蓮,自己所不知道的過去。在這小小的白色身體裡,他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是痛苦?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呢?
穿過安倍府的大門後.只見晴明和六合正站在入口的側門處。
昌浩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爺爺……”
晴明輕輕地伸出手來。
“紅蓮,過來吧。”
小怪的脊背突然抽搐了一下.晴明靜靜地走了過來。
“爺爺有話要跟紅蓮說。昌浩,你就先回到房間裡去吧。”
昌浩盡量不看小怪的臉,默默地把它交給了伸出手來的晴明。
晴明帶著小怪消失在屋子裡頭。昌浩一邊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邊輕輕地開口道:“……六合。”
黃褐色的眼瞳馬上轉向了昌浩。在互握著手肘環抱起來的雙手上.銀色的腕輪正閃閃發光。
“紅蓮的過去……還有罪孽……究竟是什麼?”
六合瞇細了眼睛。昌浩突然察覺到,六合那極少會蘊含感情的雙眸,顏色就像黎明時分的天空一樣。
“我見到了風音,她似乎認識我……而且,也好想知道紅蓮的事。”
六合的眼瞳沒有任何動靜,只是眼瞼稍微動了一下,僅此而已。
心跳的聲音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了,可以感覺到,這種心跳聲比平常更快,更沉重。
昌浩感覺到,位於自己身體深處的防人似乎挪動了一下身子。不停地傾訴著的那個聲音,也開始變得具有實感了。
胸口湧起一股不安的沖動,這到底是屬於自己的感情呢?還是屬於自己裡面的那個男人的感情呢?越來越分不清楚了。
六合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點,是應該向騰蛇本人問的問題。”
面對眨了眨眼睛的昌浩,六合以往常那不帶起伏的語調說道:
“這既不是應該由我來說的事,也不是騰蛇所希望的。”
“…………嗯,明白了。”
昌浩低下頭,舒了一口氣。
自己真正想問的,也許並不是過去的真相。只是希望小怪像往常一樣,以無憂無慮的聲音呼喚“昌浩”這個名字而已。
不想看到他那樣的表情,不想看到那雙充滿痛苦的眼眸。所以,昌浩只是希望了解當中的原因,然後在這個基礎上再對它說“這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而已。
“騰蛇所說的話,一定就是真相。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多了。”
說完,六合就翻動著批在身上的長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回到自己房間裡的晴明,在坐墊上盤膝而坐,然後把小怪放在面前。
晴明把手放在小怪的頭上,輕輕地蹙起眉頭,在嘴裡小聲地吟唱了幾句什麼。紅蓮額頭上被施加了封印的金冠出現了裂縫。晴明重新對其施加了封印,然後放開了手。
陷人了那麼嚴重的危機嗎?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看到它左邊的後腿有點不靈光。於是,晴明又把手按在上面,輕聲地吟唱出咒語。大概是被那把太刀弄傷的吧。否則的話應該早就痊愈了。
就這樣子,晴明慢慢地數了十次的呼吸。
小怪依然低著頭不肯抬起來,身體也變得很僵硬,一動不動。
晴明俯視了小怪好會兒,然後拿起放在身旁書桌上的筮簽,在手裡把玩了起來。
“……因為有一些令我在意的事,所以我進行了一番調查。”
晴明唐突地開口說道,可是小怪卻沒有反應。晴明似乎已經預測到了這一點,毫不介意地繼續說道:“前段日子高淤之神降臨的時候,好像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吧。”
——看來不用多久,又會發生什麼事了啊,真是連感受一下無聊的時間都沒有呢。
“我有點在意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所以就讓六合到貴船調查了一下……”
這時候,晴明停頓了一下,觀察了一下小怪的樣子。可是它依然沒有反應。
晴明以不被察覺的動作輕輕垂下了肩膀。
“貴船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了,周圍也變得異常寒冷。據說,在包圍著作為神體的貴船山的結界周圍,留下了某種奇特的靈氣和瘴氣的殘渣。”
小怪那白色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晴明雖然察覺到了,但口吻卻沒有任何變化:
“當我運用離魂術去探查那靈氣的殘渣時,卻發現……那是屬於現在進入了昌浩裡面的防人、或者是她的靈氣。”
“……………………什麼?”
小怪緩緩地抬起了頭,把晚霞色的眼瞳瞪得圓圓的,注視著晴明。
晴明則一臉平靜地繼續說道:“而且,在那周圍殘留有百鬼夜行徘徊過的形跡,而且還飄蕩著些許高淤之神的神氣……”
“你說什麼…………?”
小怪的聲音已經沉到最低限度了。
晴明把筮簽一把扔回到書桌卜,以飄然的姿態抬頭仰望著天花板。
“仔細一想的話,高淤之神前幾天之所以降臨,大概是因為沒有人來報告的緣故吧。你也知道,神這種東西,要是不被人抬上天的話就會不高興。所以我就想,大概元凶就是這個了。”
“可——惡——……!”
小怪全身的毛都立刻倒豎了起來。晴明看他這副模樣,心底不由得想,這樣看來就真的跟一只動物沒什麼分別了。
“於是六合就以恭敬的態度詢問了一下,結果真的是這樣。”
她當時是這麼說的:
“那是上次的事件過後沒多久,大概是剛下了初雪的那陣子吧。有一個四處徘徊的靈魂來訪了我覆蓋在冰雪之中的住處。因為他懷有奇怪的瘴氣,還在不停地哭泣,所以我就說,只要你到那邊去,就會遇到願意幫你忙的人了。啊,說起來還有一群莫名其妙的妖怪呢.就好像在追趕著那個靈魂似的。”
小怪一聲不吭,但是全身都開始顫抖起來了。
隨心所欲而旁若無人,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那就是神這種存在的本質了。早就知道了,它本來以為自己早就對此有所了解。
可是,自己的認識似乎還是太天真了一點。
“那就是說,因為沒有人來報告,所以高淤之神就把這樁麻煩事推給了昌浩,就是這麼回事嗎?”
“不,她大概不會覺得這是麻煩事吧。而且,她似乎覺得如果推到我身上的話,到後來就會變得很麻煩,所以就特意讓老實善良的昌浩來想個辦法處理掉。”
昌浩連日以來的夢魘,原來也是高淤之神搞的鬼。看來這一點已經不用懷疑了。而且.她還為了讓四處仿徨的防人靈魂限昌浩達成同步而逐步提高感應力……以夢境的形式,把刻印在防人內心的光景描畫了出來。
“——……!”
已經氣得無話可說的小怪,只能高舉著雙手東蹦西跳,胸口的怒火卷起了洶湧的漩渦,仿佛馬上就要爆發出來了。
晴明一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小怪那如同跳舞般的舉動,一邊在內心松了一口氣。
總算是浮起來了。
面對內心被壓迫到極限狀態的紅蓮,晴明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開口才好。
於是.他就只能夠隨便找個話題,讓紅蓮的心情轉向另外一個方向,然後再把他拉上來。否則的話,紅蓮就會把自己逼進最糟糕的狀況之中了吧。然後,也許會演變成令金冠再次碎掉的事態。
晴明瞇細了眼睛。
在這十二年來一直挽救著紅蓮的……能讓身處懸崖邊的紅蓮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的,都是昌浩這個存在。
那樣的存在,對自己來說,就好像已故的妻子一樣。
察覺到異樣瘴氣存在的晴明,馬上就派出式來觀察著一切。妖怪的出現,風音的話語,還有紅蓮受到的打擊,以及昌浩沒能說出口的疑問。
要是敏次沒有出現的話,恐怕晴明自身就會馬上趕到現場跟風音對峙了吧。
那異樣的妖怪,正在追蹤著潛伏於昌浩體內的男人。
諸尚的怨靈,那個妖怪,還有防人的靈魂。這三者共通的就是黃泉的瘴氣。
妖怪一定是受了黃泉的瘴氣所吸引而來到了這片土地。然後它追趕著同樣散發出微量瘴氣的防人,最後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但是——
晴明把不同於內心所飽疑感的另一件事說了出口。
“對了,紅蓮啊。”
“怎麼了!”
面對大聲喊叫的小怪,晴明用手指了指屋子的一端。那是位於最東邊的昌浩的房間。
“關於昌浩,他大概是終於放松了繃緊的神經,一下子就倒下了哦。六合已經把他送回了房間,現在彭子小姐正照看著他。這是太陰剛才通知……”
“什麼——!”
大喊一聲,把晴明的聲音蓋過了的小怪,在回音還沒有消散的瞬間就已經消失了影蹤。
晴明先是覺得很好笑似的在喉嚨深處笑了幾聲,然後又抹去了臉上的笑容.把視線投往書桌上的筮簽。
他並沒有占卜,這僅僅是他的直覺。但是晴明卻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在掌握陰陽之術以前,直覺就一直在挽救著他、引導者他。
追趕防人的百鬼夜行,以及剛才出現的沒有四肢、全身覆蓋著漆黑觸手的夜行殘骸。從那粘稠的表皮中洩漏出來的妖氣,卻蘊含著一種不同於黃泉瘴氣的令人忌諱的靈氣。
一定是有什麼人,把一度被降伏而潰散的百鬼屍體重新連接起來,賦予了虛假的生命。
晴明的雙眸閃出了銳利的光芒。
“……岦齋啊。”
明明已經死了的你,難道真的從那個比黑暗還要陰森的黃泉之國回來了嗎——……
敷在額頭上的濕毛巾帶來的冰涼感覺,讓昌浩醒了過來。
他茫茫然地挪動著視線,慢慢地就看見了一臉擔心的彰子和小怪的臉。
內心深處開始騷動起來,眼角不由得一陣滾熱。
正在叫喚,正在懇切地祈願……防人的思念不停地晃動著昌浩的心。
想回去,想回去,想回去。
反復念誦著的祈願,就像不停地湧過來的波浪一般無法平靜下來。
昌浩不由得閉上了眼晴,吐了一口氣。
為什麼那麼想回去呢?明明已經死了啊,而且他也應該知道這一點吧。
明明已經過了好幾年、甚至是好幾十年了啊——
昌浩一邊捂著額頭的濕毛巾一邊坐起身子來,舒了一口氣。
真的差不多到極限了。要是再不想辦法讓這個男人離開身體的話,昌浩就會受不了的。
“雖然很想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不是只能用強硬手段呢……”
那樣也太可憐了啊……正當昌浩這麼自言自語的時候,小怪就憤怒地嚷叫道:“全部都是高淤之神一手安排的,就讓那家伙負貴好了!”
“咦?”
看到昌浩不明所以的樣子,小怪就把從晴明口中聽來的沖擊性事實簡略地說了出來。
竟然會是這樣,實在是連想也沒想過。
高淤之神啊,難道這也是修行和鍛煉的其中一環嗎……
看見昌浩突然認真地思考了起來,小怪就馬上說道:
“快點把他分離出來吧!讓晴明!讓晴明弄出來好了!把他降伏,再地進行除靈!沒問題的,他畢竟是當代首屈一指的陰陽師,肯定叮以在不傷害你靈魂的前提下解決掉的!”
仔細地打量著小怪那氣憤的樣子,昌浩不由得想道——
不管怎樣.看樣子是振作起來了。太好了。雖然好,但看起來就好像把至今為止的郁憤全都注人了這件事裡面一樣,這難道是錯覺嗎?
“要是下次再敢來的話,我就給她撒一把鹽!”
“小怪,對方可是神啊,所以……“”
“那有什麼關系!”
“不,遭殃的那個是我啊……”
“我才不管!”
就連彰子也忍不住驚訝地說道:
“……昌浩,小怪怎麼了呢?”
“啊……怎麼說呢,我看大概是心情不太好吧……”
昌浩苦笑著回答道,然後做了一次深呼吸,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即使要對防人進行淨化,我看也還是在高淤之神的協助下進行比較好,而且我也快要不住了。”
那異樣的妖怪和女木師風音都在追蹤著這個防人。可是,如果身在邪惡之物無法進人的神聖結界之中的話,那麼妖怪也沒辦法入侵吧。而且如果身在結界裡面的話,風音也應該找不到自己才對。
聽說貴船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了。那樣的話,還是多穿了幾件衣服再去比較好吧。
昌浩一邊考慮著“車之輔能不能在雪上行走”這些現實性的問題,一邊拿下頭上的烏紗帽,解開發髻。因為每天都要結上發髻,所以昌浩已經變得很熟練了。本來的話,成人男子是很少解開發髻的,但是如果結著發髻卻不戴烏紗帽的話,就會顯得很難看。
使用離魂術後的晴明之所以把頭發放下來,大概也是基於跟昌浩同樣的理由吧。而且在對付妖怪的時候甚至要經常動來動去,戴上烏紗帽的話就只會礙手礙腳而已。
為了以防萬一,昌浩還是帶上了符咒和護手套。彰子則以復雜的眼神注視著他。
“……你要……去貴船嗎……?”
“呃?嗯。妖怪也好像在追蹤著這個人,而且如果在結界裡面的話,應該也不會有人阻礙了吧。”
彰子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似的,一直用視線追隨著一邊為出行做准備一邊回答的昌浩。
察覺到這一點的小怪眨了眨眼睛,它對彰子的心情簡直是了如指掌。
“那麼,我去去就回。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不過你還是早點睡吧,彰子。”
要是不這麼說的話,彰子恐怕會一直等到自己回來吧。昌浩說完,就馬上轉身想要離開了。
彰子一下子就抓住了昌浩身上的藍色狩衣的下擺。
“哇!”
突然被拉住了的昌浩,不由得身子後仰,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怎麼回事呢?他回頭一看——
只見彰子正低著頭,雙手緊緊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擺。
“彰子?”
昌浩以詢問的語氣喚出了她的名字,彰子卻低著臉搖了搖頭。
“……沒、沒有什麼,沒有什麼了。”
彰子一下子放開手,緩緩抬起頭看著昌浩。
“真的……沒有什麼事。對不起。”
臉上明明寫著“的確是有什麼事”,可是彰子卻依然堅持說“沒有什麼事”。
昌浩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而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小怪則朝著別的方向點點頭。
你的心情我很明白,簡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這個毫無自覺的昌浩,大概以後也會經常讓有所自覺的彰子心裡焦躁不安吧。
真是的也不知道該說他遲飩,還是該說他麻木又或者他根本什麼都沒有想,一點兒自覺也沒有。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能夠諒解一切,這也算是昌浩厲害的地方了。
昌浩彎下膝蓋,正視著彰子的視線,不解地問道:
“怎麼了?”
被他這樣直直地注視著,彰子不由得困惑地露出了淺笑:
“你去吧,路上小心。要快點回來哦。”
昌浩眨了眨眼睛,回以微笑:
“嗯。”
第九章
醒來之後,那幅景象就立刻消失無蹤了。
白茫茫。
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凌冽呼嘯的寒風把雪白的花朵送上天空,視野也不時會被無盡的白色所覆蓋。
有著厚厚積雪的那個地方,大地相當貧瘠,作物的收成也不盡人意。
但是盡管如此,那也還是非常幸福的。
大家互相依靠互相幫助,過著簡單而滿足的生活。
只要有度日所必需的糧食,就已經足夠了。
如今已經離我遠去的、令人懷念的那個地方啊。
回去吧。
回去吧。
越過那座山。
跨過那個海。
飛過那片天。遠遠地離開了。
也許不能再回去了。
可是,即使如此。
注視著一片片自天而降的白色之花。
即使除了睜開眼睛之外無能為力,也要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白色之花。
直到生命走到盡頭的那一瞬間,都在默默祈禱。
即使變成只剩下一顆心。
即使我的身體化為腐朽。
也要回去。
一定要回到那令人懷念的地方。
回到可愛的你們身邊。
只要有這份思念,就總有一天會實現。
回到飄落著“六花”的那個地方——在白雪之上,刻印著兩行車輪走過的痕跡。
從車上跳了下來的昌浩鑽過車轅,盯著車之輔的臉。
“沒事吧?要是積雪變得比現在更深的話,大概就走不動了吧。”
車之輔左右晃動了一下車軛,似乎表示暫時沒什麼問題。
包圍在貴船周圍的結界可以阻止異形之物的入侵。
由於現在已經變成了昌浩的式,所以車之輔也可以進入結界之內.可是性格嚴謹且循規蹈矩的這輛妖車,卻說什麼要向神靈致敬而執意留在這邊。
大概是使用了什麼法術吧,小怪在雪地上並不會留下痕跡。明明像普通人那樣走著,卻好像走在硬邦邦的冰面上一樣。
相對於此,昌浩著只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他每走一步,腳都會深深地陷入雪中。
周圍結了冰的雪都有著某種程度的硬度,在上面行走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如果一旦大意的話,無法支撐身體重量的雪就會崩塌,腳就會一下子陷進裡面動彈不得。
在白天融化的雪,到了晚上就會結冰。在那之上又積上一層,硬的部分及軟的部分就像地層一樣重疊在一起。
昌浩以時不時陷進雪坑的腳步,向著貴船的深處、坐鎮著高淤之神的本宮前進。由於在這樣的季節裡也不會有其他的訪問者,所以禰宜和宮司都下山來到了山腳的神社。
冬天的貴船,是神和野生動物的樂園。
在雪地上毫不費力地前進著的小怪,偶爾會停下腳步回頭看看這邊。
而昌浩在其身後踩著經常陷入雪坑的艱難腳步追趕著,似乎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
看樣子好像隨時都會下雪的天空,灰蒙蒙地布滿了陰雲。如果有月光的話,還可以利用影子的反射來確保視野,而不必動用到暗視術,可是現在也不能指望這個了。
昌浩總之就是拼了命似的不停趕路。在昌浩出發後過了一刻鍾的時刻。
正當彰子心想剛剛過了戍時的時候,安倍邸迎來了一名來訪者。
接待這個訪問者的人是露樹。
沒有派人來通知就突然來訪的人,原來是身為陰陽生的籐原敏次。
“我有些事想跟昌浩大人說……他已經休息了嗎?”
敏次對自己的突然來訪到了歉,然後很有禮貌地詢問道。
露樹並不知道昌浩不在家。吉昌還沒有回來,而晴明則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裡沒有出來。
“不,現在也還沒有到休息的時間。請進吧。”
露樹以溫和的笑容把敏次迎了進來,用手指了一下通往昌浩房間的走廊。
“請沿著這裡直走就是了。”
“謝謝你。”
敏次馬上低頭道謝。露樹為了准備招呼敏次的茶水而快步走進了廚房裡。
敏次繃緊了表情,向著冷冷的走廊走去。
另一方面,昌浩的房間卻沒有了主人,有的只是把手合在膝蓋上的彰子而已。
玄武一臉慌忙的樣子出現在她身邊。
“彰子小姐,緊急情況。有入侵者,快躲起來。”
“咦?”
彰子一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玄武管不了那麼多,一把抓起她的手,然後慌張地環視了一下周圍。
昌浩的房間位於最末端,沒有任何可以遮掩身體的屏風或者屏障,無路可走了。
玄武立刻拉著彰子跳下了庭院。她的長發飄落到庭院的那一瞬間,跟敏次出現在房間裡幾乎是同一時刻。
躲在竹葦子下的彰子,一邊輕撫著狂跳不止的心髒,一邊拼命地思考著應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昌浩不在也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是自己置身這個府邸的事情決不能被第三者知道的。
畢竟這種事一旦被人一傳十、十傳百的話,也不知道會傳到什麼人的耳中。
“怎麼辦……”
“那家伙似乎是來找昌浩的,就算在這裡等他放棄離開,也不是一個上策。”
跟彰子一起躲在竹葦子下面的玄武露出了嚴峻的神色。
如果只是身為神將的玄武的話,就算在敏次而前堂堂正正地走過去也沒有問題。但是,彰子卻不能這樣做。而且,影子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要是在這種地方呆久了的話,也許還會感染風寒。
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的腳下躲著人的敏次,則非常驚訝地皺起了眉頭。
“……夫人她明明說他在的啊……”
但是卻看不到昌浩的蹤影。在這樣子的冷天裡,該不會是出去庭院了吧。
他站在竹葦子上眺望了一下庭院,卻沒有發現任何人影。
“……難道是出去都城了嗎……?”
敏次低聲說著,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並非不可能的事。他也聽說了在入內之前,正在休假中的昌浩會到夜裡的都城周圍巡邏。如果他沒有通知母親這件事的話,那麼她不知道也不奇怪了。
“果然,昌浩就是那時候的施術者嗎……!”
在竹葦子下聽到了這聲沉吟的彰子不由得臉色一片蒼白。昌浩在夜裡進行的不為人知的秘密行動,是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要是被知道的話,就一定會被追究為什麼要那樣做。
怎麼辦。
彰子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祈禱了起來。這時候,耳邊傳來了敏次倒吸了一口涼氣的微細聲音。
玄武指著庭院的那一邊。順著那個方向看去的彰子,發現了在佇立於黑暗中的天一的身影。
敏次呆站在竹葦子上,以顫抖的聲音說道:
“……天女之君……!”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態.敏次的腦海裡馬上變成了一片空白。
天一微微一笑。
“美麗的……”
就在敏次剛要伸出手來的瞬間,突然出現在他背後的朱雀就舉起了手裡的大刀,用堅硬的刀柄狠狠地揍在他毫無防備的後腦勺上。
然後,朱雀一把抓起連聲音也發不出就暈了過去的敏次的衣領,把他放倒在室內一個不會受寒的地方。
“天貴,已經可以了。”
朱雀露出燦爛的笑容向天一招手,天一則面露徽笑地走了過來。
“彰子小姐,玄武,就趁現在。”
在天一的催促下,彰子慢慢地走上了竹葦子,離開了昌浩的房間。
取而代之留了下來的朱雀,輕輕地用腳踢了一下敏次的腹肋。這時候,晴明出現了。
“喂喂,說到底他也是客人.就不要用這麼粗暴的方式對待了。”
“對這種以色迷迷的眼神看著天貴的人,根本沒必要限他客氣。”
朱雀一臉撫然地作出回答。然後側身看了看晴明。
“要去嗎?”
“嗯,接下來就拜托你了,畢竟也要考慮到萬一出現意外的可能性。”
朱雀環飽著兩臂,以一副不屑的態度揚了揚下巴。
“哪能讓意外出現嘛,對吧,天貴。”
天一只是默默地微笑著。
晴明則露出了類似苦笑的表情。在包圍著貴船的結界一角。
被黑暗和積雪所覆蓋的這個地方,正升騰起一縷縷瘴氣。
雪花飛舞,出現了一對妖怪。
在其中間一個黑影飛舞而下。
雙頭烏鴉抬頭看了一下常人絕對無法看見的神聖之壁,然後大大地張開了翅膀。
左邊的烏鴉開口道:
“……神的結界之類的東西,根本就不足為懼。”
說完,左邊的烏鴉就高聲笑了起來。
呱啦呱啦、呱啦呱啦……它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笑個不停。
右邊的烏鴉則盯著其中一只妖怪,低聲沉吟了起來。被盯著的妖怪馬上撇烈地晃動起身子,一邊甩著觸手一邊沉進了雪中。
雪馬上隆了起來,描繪出一條往前延伸的長長痕跡。看來妖怪是在結界的周圍緩緩移動著。
另一只妖怪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
左邊的烏鴉沉吟道:“是嗎,你已經不能等了嗎……我想也是了,一定是這樣。”
烏鴉以人類的聲音“嘿嘿”冷笑了幾聲,然後嗖地飛了起來。
“結界什麼的,根本就是毫無作用的東西……!”
烏鴉的翅膀觸碰了神聖之壁。
霎時間,隨著一聲銳利的破裂音,結界的其中一部分消失了。
妖怪馬上發出了歡喜的吼叫聲,侵入了神聖的貴船。
看著這一幕,烏鴉一直在那裡狂笑不止。一陣沖擊貫穿了昌浩的心胸。
同時,一股襄冷如冰的感覺湧了上來。
昌浩停住了腳步,把手按在自己胸前,發現自己的心髒正砰砰地劇烈眺動著。
是恐俱。
這並不是來自自己的感覺。而是位於自己心髒附近的防人靈魂正陷人了恐懼。
“是什麼……?’
寒風在呼嘯。房頂的積雪被風刮了起來,一陣白煙掩蓋了整個視野。
在對面,突然出現了一股異樣的妖氣。昌浩對此非常熟悉。
“是那個……妖怪!”
那沒有四肢的山椒魚怪一邊揚起白煙,一邊向這邊猛沖而來。布滿了全身的漆黑觸手看起來就像波浪一樣緩緩蠕動著。
正當昌浩想要往後跳開而向腳上使勁的時候,卻發現腳已經深深陷人了雪中,反應馬上就慢了一拍。
昌浩從懷裡取出了咒符,然後將其舉起在眼前,開始集中精神。那股並不屬於自己的恐俱感逐漸填滿了整個心胸。
沒事的我會保護你,一定會。
“東海神、西海神、南海神、北海神。”
我一定會讓你回到自己希望的地方。
“四海之大神,擊退千鬼,驅走災禍!”
舉起來的咒符閃爍著白銀色的光芒,同時進發出一股靈氣的漩渦。
昌浩向著妖怪扔出了符咒。
“急急如律令——!”
放出來的符咒有如飛箭般升上了天空,向著妖怪的頭部刺去。
靈力立刻綻射開來,瘴氣和妖氣噴湧而出。周圍刮起一陣腥風,頓時把雪花卷起,白茫茫的雪花遮掩了整個視野。
昌浩用手擋在面前,雪花飛進了眼裡,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昌浩!”
一個緊迫的叫聲傳進了昌浩的耳中。幾個瞬間後,他只感覺到混入了冷雪中的銳利妖氣正刺得皮膚隱隱作痛。
白色的噴煙消散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全身覆蓋著纖毛般觸手的妖怪身姿。妖怪在一瞬間內逼近到他的眼前,“咕啊”地張開了嘴巴。
這時候,刮起了一陣灼熱的烈風。一股火紅色的斗氣騰騰升起,在昌浩面前落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紅蓮放出來的炎蛇已經刺進了襲擊而來的妖怪。可是,妖怪身上蠕動著的觸手卻把它們盡數揮開了。
這樣的攻擊似乎對它那粘液般的表皮毫無作用。
紅蓮放出的火焰照亮了周圍。在白雪之上,留下了妖怪爬來爬去的痕跡。到處都是跟的地面摩擦時落下的觸手,而且還好向有著自己的意識,在地上跳個不停。
看到這一幕,昌浩也不由得汗毛直豎了。他拼命地壓抑著湧上來的恐懼感,用雙出手印。
潛藏在體內深處的防人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同時,至今為止一直在夢裡看到的那個景象,如今逐漸開始呈現出鮮明的輪廓。
昌浩瞇細了眼睛。
那裡正飄落著白雪,可以看到被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不,那是窗戶。
雪花正從窗戶外吹進來,自己就一直在看著這個畫面——
在紅蓮的火焰烤炙下,妖怪卻依然不痛不癢似的,謹慎地計算著彼此的距離。
紅蓮一邊庇護著身後的昌浩,一邊思考著如何發動攻擊才會更有效。
那如同粘液般的表皮,恐怕用紅蓮之火是沒有效果的。
紅蓮的手中出現了一把火紅色的長槍,在槍刃的尖端不斷飄落著火花。
妖怪一邊發出低沉的呻吟聲,一邊躍起那長大的軀體向手執長槍的紅蓮撲去。
紅蓮之槍一閃而過,可是妖怪卻挪動著巨大的身體,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靈巧動作避開了這次攻擊,緊接著把覆蓋全身的觸手伸了過來。
粘糊糊的觸手纏住了紅蓮的四肢。那蠢蠢蠕動的觸手卷在肌膚之上,體溫從與其接觸的部分開始急速下降。同時神氣也遭到它的侵蝕,力量一下子被削弱了。
“什麼……”
然後,它又進一步把無數的觸手伸到了紅蓮身後,把昌浩捕捉住了。
“昌浩!”
紅蓮的叫聲把昌浩換回了現實。
四肢被觸手緊緊纏繞著,觸及皮膚的那種黑色粘稠液體正試圖要從毛孔侵入體內。
在頸項周圍出現了一個冰冷的凝聚塊。從接觸的位置開始,昌浩感覺到某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東西正從自己的身上脫落。
然後是一陣極其難受的昏眩。
“嗚哇……!”
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頭痛。視野開始變化成黃色,然後逐漸被染成黑色。就好像發生了急性貧血現象一般,意識開始遠離自己。
觸手正在吸收他的精氣。
昌浩整個身子都挺直了,頭很痛,只覺得一切都失去了現實感。
“可惡……!”
紅蓮的怒號聲回響在四周,灼熱的烈風把白煙吹散。由於他身體的高溫,周圍的雪都開始響起融化的聲音,水蒸氣騰騰升起。
然而觸手卻在這時候蠕動起來,並不斷擴張。同時伸過來的漆黑觸手把紅蓮的全身都彼蓋住了。神氣遭到它的侵蝕,意識也開始變得有點朦朧起來。
妖怪就趁著那一瞬間的空隙,把昌浩的身體拉了過來,一口氣吞了下去。
“混蛋……!”
在眨眼間把粘液般的觸手一下子擊散的紅蓮,身體搖晃了一下。可是.他絲毫不顧自己喘著粗氣,在怒氣的驅動下召喚出好幾條炎蛇。
“吃招吧!”
無數的炎蛇同時撲向妖怪。妖怪大大地搖晃了一下身體,用那粘液般的表皮把炎蛇一一滑開——紅蓮的攻擊完全沒有效果。
紅蓮的金色眼瞳閃出了火紅色的光芒。身上的緋紅色斗氣也開始慢慢變了顏色。
就在這個時候——
“神將,請不要在我的住處大動干戈。”
從上空傳來一個嚴肅的聲音。同時,紅蓮的四肢被一股清冽的力量所抑制,迸發而出的激烈斗氣也被封住了。
紅蓮抬頭向天空望去,以燃燒著無比怒火的雙眸凝視著聲音的主人。
“開什麼玩笑,高淤之神……!”
紅蓮的眼瞳閃出了淒慘的光輝。
“只要我想的話,我可以在一瞬間內把這座山的一切化為焦土……!”
紅蓮低聲沉吟道。以人的身軀現世的高淤之神則作出了若無其事的輕松反應。她的身體看起來有點朦朧,並沒有明確地顯現於視野之中。可是,通過她散發出來的氣息和語氣,已經可以輕易地判斷出她的表情了。
“那可不行。你至少也該知道對侍我高淤的禮儀吧,十二神將騰蛇。”
面露淺笑的高淤之神用手指了一下入浸自己住處的妖怪。
“他是那樣脆弱的人嗎?如果是的話,那就只有在這裡喪命了。”
“你這家伙……!”
面對激憤萬分的紅蓮,高淤之神卻擺出一副跟他完全相反的態度。
“而且,如果他只有那種程度的能耐,那就是百足看錯他了。也許在這裡喪命,對他來說會更幸福呢。”
說出了百足之名的高淤之神,正俯視著那個妖怪。
紅蓮不由得驚呆了。
“什麼……!?”使用了離魂術的晴明,帶領著十二神將中的六合、太陰和玄武,降落在貴船的山麓上。
為了以防萬一,他把朱雀、天一、青龍和天後留在了自己實體的身邊。
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風音趁這個時機來發動襲擊。
現在已經能看到包圍著貴船的結界。
姿態變成了二十歲左右的晴明注視著眼前的神聖結界。在那裡面,到底昌浩有沒有成功地讓防人得到淨化呢?
雖然絕對不能同情,但是如果不正確地解讀出防人的心,就無法加以挽救。如果能成功完成的話,昌浩就應該會有所成長。可是,對只活了十三年的昌浩來說,這個擔子也許是有點過重了。
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只有自己親自出馬了。懷著這個想法,他就決定來到這裡待機行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有點不安穩的感覺。
一大片烏雲沉甸甸地壓在貴船的上空。氣溫也發生了急速的下降,也許馬上就會下起雪來。
晴明舒了一口氣,垂下了視線。
就在這時候——
包圍著貴船的結界一角,被一股凌厲無比的瘴氣切開了。
“什麼!?”
晴明不禁驚愕萬分。守護著貴船的結界,是由在創世神話中也赫赫有名的高淤之神編織的強韌結界。雖然曾經因為來自異邦的妖異窮奇而消失過一次,可是除了那次以外,在晴明的記憶中,這個結界從來都沒有被破壞過。
戰悚馬上像一股電流似的穿過脊背。同時,他也察覺到某個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耶是個自己曾經碰到過的視線。
晴明抬頭仰望天空,只見一個黑影正在暗夜中蠢蠢欲動,還響起了啪沙啪沙的聲音。
“是雙頭鳥鴉嗎!”
霎時間,在晴明的耳邊響起了太陰的響亮叫喊聲。
“晴明,那裡!”
比晴明的反應更快一步,六合的手上已經揮起了閃閃發光的白銀之槍。
槍尖擦過了從雪中跳出來的巨大妖怪的黑影。
玄武拉著睛明的身體大大向後躍開。太陰的風則在晴明的身邊卷起了漩渦,保護著他。
漂浮在半空中的太陰注視著渾身覆蓋有無數漆黑觸手的妖怪。
“什麼啊,這東西!太惡心了!喂喂,別亂碰晴明!”
太陰露出滿臉的惡心表情,以暴風擊落伸過來的觸手。
把一頭粟色長發分束在兩耳之上的少女,看起來比十歲左右的玄武更為幼小。大大的桔梗色眼瞳就如映射出她的堅強意志一般,閃耀著炯炯有神的光芒。脖子、肩膀和腰上都纏卷著領巾,正輕輕地隨風飄動著。跟身體的線條相吻合的服裝一直包裹到腳踝,卷在腰間的一片薄布被風托得鼓了起來。
光著腳丫的太陰以腳尖落在雪面上,舉起雙手大叫道:
“別過來!”
被一陣激烈的龍卷風迎面吹襲,那黑色的妖懷馬上就被推後了數十丈的距離。
擺出戰斗架勢守護在晴明身邊的玄武眨了眨眼,低聲說道:“還是一如既往的過激反應呢……”
另一方面,六合凝視著幾乎要被太陰的龍卷風壓碎擠扁的那個妖怪。
在這種妖氣和瘴氣混為一體的妖怪氣息中,他似乎感覺到有某種別的東西若隱若現。
“晴明,在那裡面……”
聽了六合的話語,同樣察覺到這一點的晴明馬上露出了嚴峻的神色。
妖怪所放出的妖氣——在那混入了令人忌諱的某種靈氣的可怕瘴氣中,隱隱約約滲透出一種別的氣息。
從那受到沖擊而不停掙扎著的妖怪體內,不時地洩漏出另外一個細微的氣息。
一直在窺探著裡面隱藏的這股氣息來源的六合,突然猛地睜開廠眼睛。
“——是風音嗎?”
絕對沒錯,這種清冽而通透澄澈、如同冰刃一般的力量,除了追殺晴明的她以外就別無他人了。
聽了這句話,太陰不由得驚道:
“為什麼?風音不是有著很強大的靈力嗎?明明是這樣,為什麼會被那妖怪吞了進去!?”
“玄武!”
六合的低呼聲響起。玄武引發的水之波動已經包圍了妖怪。
晴明雙手一拍,一個銳利的擊掌聲破風而起。
“縛縛縛、不動戒縛,神赦光臨!”
包圍著妖怪的玄武的波動接受了晴明的神咒,馬上化成了一張縛靈之網。
六合揮舞的槍尖把妖怪的肚皮一字切開。白銀之槍化為寬扁的腕輪回到了右腕之上,同時,從妖怪裂開的肚皮裡流出了一些粘液般的東西。
六合沒有片刻的猶豫,立刻把右手伸進了妖怪的傷口中。黑色的粘液飛濺了出來,可是六合毫不在意濺到了自己的眼邊的粘液,繼續把手伸往妖怪體內的更深處,粘液已經淹沒了他的肩膀。
伸進去的手指觸碰到一個漂浮在蠢蠢欲動的黏稠液體中的冰冷物體。
妖怪發出怒吼聲,全身都開始不停扭動。六合毫不在乎地猛然把手抽了出來。
響起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一個人影隨著充滿瘴氣的體液一起被拉了出來。六合用左手支撐住失去意識的風音,然後一翻右手,以現形的白銀之槍把妖怪的腦袋砍了下來。
被切斷的巨大腦袋在地上大大彈起,從切口上滴落的粘稠液體灑滿一地。
太陰發出了尖叫聲,用龍卷風之盾將其彈開。龍卷風直該化為利刃,把妖怪的腦袋擊得粉碎。
“難以置信!六合,你怎麼能若無其事啊,那麼惡心的東西,哇呀呀!”
在激烈旋轉的龍卷風之中,年幼的太陰顫抖著身體說道。把安撫她的任務交給玄武之後,晴明馬上跑到了六合的身邊。
“還活著嗎!?”
收起了銀槍的六合抱著風音,並讓自己的左胸托起風音的頭。風音那無力垂下來的左臂一動也不動。
晴明一臉痛心地看著風音。即使是來刺殺自己的刺客也好,現在的她畢竟已經被妖怪吞下了肚子,處於瀕死的狀態。
本來扎起來的頭發已經散了開來,搭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六合從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體溫已經變得跟冰一樣冷了。
要是這樣子不管她的話,風音毫無疑問就會死掉吧。被妖怪吞進了肚子的她,臉上甚至可以看到幽暗的死亡之影。
“……晴明,怎麼辦?”
被這種毫無抑揚的口吻一問,晴明抬起頭看著六合。他那黃褐色的眼瞳正默默地低頭看著風音。
妖怪的粘稠體液是只要觸碰到就會被奪走靈力的恐怖瘴氣凝聚塊。把風音拉出來的六合,現在右臂已經麻痺得失去知覺了。
風音的嘴唇中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緊閉著的眼瞼稍徽顫抖了一下,紫色的嘴唇也慢慢抽動著。
晴明注視著風音的臉,不由得吐了一口氣。
要是讓她繼續活著的話,她大概會繼續尋找機會來刺殺自己吧。可是……
晴明的嘴角浮現出苦笑。
“……這個面容實在讓我舊傷隱隱作痛。而且要是讓她這樣死去的話,我就會讓你白費苦功了。”
六合沒有回答。
在他們的背後,妖氣開始蠢蠢欲動。
六合馬上回頭,晴明也把視線投向妖怪,只見妖怪腦袋之下的身體正在不停蠕動。
那妖怪光是依循著人的氣息,一邊撒落著粘稠的體液,一邊向這邊爬來。
晴明瞇細了一邊眼睛,愣愣地笑道:“越是下等的動物就越死得難看嗎……很可惜,我現在沒有慢慢陪你玩的空閒。”
晴明以右出刀印,瞇起了眼睛。神將們為了不阻礙主人的行動而向後退開。
“畢竟要是在貴船的山麓留下這樣一個東西的話,恐怕高淤之神也會感到不快的啊。”
一股冰冷的靈氣從晴明的全身噴湧而出。把妖怪徹底粉碎直至看不出原形、同時為了不留下碎片而消滅了所有瘴氣之後,晴明又重新把視線落在六合懷裡的風音身上。
雖說是處於瀕死狀態,但在那麼濃厚的瘴氣中,她為什麼還能活著呢?
晴明認識一個跟這個女孩很相像的人,那就是半個世紀前的一個知己。後來她不知為何失蹤了,無論怎麼尋找,也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線索。
風音是受了某個人的指使才來刺殺晴明的。可是,總感覺事情並非那麼單純。她對晴明懷有的敵意,簡直就是純粹的殺意。
“太陰剛才也說過,為什麼她會被吞了下去呢……”
神將們回頭看著晴明,只見他的眼瞳中凝縮了一種危險的光芒。
晴明認為讓這個妖怪轉生的人就是躲藏在風音背後操縱的幕後主使者。那個人就是風音的同伴。但是……
“……也許以同伴關系來看待她們的,就只有我們而已呢……”
或者應該說,相信對方是同伴的人,就只有風音一個吧?
“如果我的預測沒有錯的話……這位姑娘也未免太可憐了。”
晴明的低吟聲在貴船的清冽風中消散,淹沒在大雪中。
太陰輕輕觸摸了一下風音的手指——簡直是像冰一樣冷。
低頭注視著風音的六合,輕輕地把她放在雪面上,然後在周圍結成了一個阻擋風吹的結界。然後,他只是碰觸了一下自己冰冷的右臂,又放開了。他剛才就是以這條纖細的臂膀把她從妖怪的體內拉出來的。
晴明把視線投往貴船山上。
昌浩到底怎麼樣了呢?很難想象他依然平安無事。
如果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岦齋的話……
“走吧。”
帶領著三位神將,晴明轉身邁出了步子。
第十章
很悲傷,很痛苦,很難受,很苦惱。
在內心深處,各種各樣的思緒正洶湧翻騰著。
之所以悲傷,是因為知道已經不能再見。
之所以痛苦,是因為要扔下一切而去。
之所以難受,是因為知道願望絕對不可能實現。
之所以苦惱,是因為自己不能遵守諾言。緩緩地睜開眼睛,注視著也許是最後一次看到的天空。
胸口感覺到一陣灼燒般的痛楚而不斷咳嗽,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經歷了無數次伴隨著血霧的咳嗽,身體也日漸消瘦,在冬天到來之前就已經變得不能起床了。
嘴巴裡吐露出“啊啊”的絕望呻吟聲。
明明到了這個冬天,任期就要結束了啊。
勉強地轉動脖子,抬頭看著位於牆壁上較高位置的窗戶。
氣溫急速地變冷,寒氣被吸進肺部,灼燒般的疼痛就越發劇烈起來了。
自己也知道,已經不行了。
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連抬起手臂也非常困難。
身體已經被病魔奪走了一切活力,只有最後剩下的氣力在維系著微弱的生命。
一片片白色之花輕飄飄地飛了進來。
感覺到那種耀眼的光芒,不由得瞇細了眼睛。
啊啊,花正在飛舞呢。
跟故鄉一樣,從天空飛舞而下的“六花”之雪。
那個結晶就宛如六個花瓣一樣吧,所以就稱之為“六花”。
這樣告訴自己的人,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妻子。
面對說出“我去去就回來”的自己,妻子以哭得紅腫的雙眼回以微笑。
你去吧,要注意身體啊。
到你回來的時候,這孩子就已經出生了。
在那之前,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我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
就像是自己說給自已聽似的,不斷重復著這些話。
抬頭一看,只見白茫茫的天空被某種虹彩扭曲了形狀,從冷冷的眼角流出了暖暖的液體。
——回去吧。
全身無法動彈,死亡的預感勒緊了心胸。
即使如此,自己的願望也只有一個。
——回去吧。
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眼眶滑落。
輕飄飄地、永不知停地飛舞而下的白色雪花啊。
跟故鄉一樣的雪在風中飛舞,啊啊,故鄉此刻也一定覆蓋著一片白色吧。
——回去吧。
越過那座山,跨過那個海,飛過那片天。
即使變成只剩一顆心。
即使我的身體化為腐朽,變得一無所有。
緩緩地閉上眼睛,直到最後的最後,也在不停地乞求祈禱。
那個聲音,令人懷念的那個聲音,永遠地、永遠地回響在耳中深處。
——我要回去。
已經停止的東西,又開始動了起來。
——我要回去。
強烈地湧起來的、至今為止沒有聽到的願望、思念,還有痛苦的叫喊擊。
無論流逝了多長的時光,也一直在維系著自己的心的聲音。我們沒事的,所以,我們會一直等著你。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
在一片漆黑的、充滿粘稠感的黑暗中,昌浩“啪”地睜開了眼睛。
無法呼吸,只聽到心跳聲在自己的耳朵深處劇烈回響。
啊啊,當然了,我要回去。
因為彰子在等著我。
“……你也……是這樣嗎……”
昌浩向在心胸中一直默默祈願著的防人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在包圍纏繞著自己全身的瘴氣凝聚塊之中,以雙出了刀印之形。
在這樣的地方。
“……這個法術將會斷絕邪惡.驅逐一切災厄。”
我豈能這麼輕易地死掉!
粘巴巴的物體從張開的口流了進來,侵入了喉嚨的伸出,塞住了氣管。
全身的氣力和靈力,所有的一切都被吸走了,就連意識也幾乎要遠離自己而去。
可是——
昌浩緊咬著嘴唇。
他擁有一種絕對不會消失的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抹消的確實存在。
那就是如今存在於自己內心的、無比重要的思念。
彰子在等著自己。
要是自己不能平安回去的話,她一定會哭。
就算是爺爺,也多少會為自己擔心一下吧。
而且,還有小怪。
紅蓮,他將會露出受傷的眼神。
如果是自己並不知道的某種東西正在追趕著紅蓮、讓他受傷、把他折磨得體無完膚的話,那麼為他除掉這種東西的任務就一定要自己來完成。
他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自己。也許紅蓮從自己沒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一直這樣子像溫暖的絲絨一樣包裹著自己,守護著自己。
因為我不喜歡看到小怪露出痛苦的眼神,所以我必須回去。
要是不回去的話,就無法安慰他了。
這是約定。
我絕對要成為不輸給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犧牲的、最偉大的陰陽師。
所以——
我不能在這樣的地方、被這種莫名其妙的妖怪干掉。
※※※※※
雪片正在飄舞。
男人忽然抬起了頭。
到底我什麼時候來到了這樣的地方呢。
周圍都被冰雪所覆蓋,源源不斷地飛舞而下的“六花”正隨風翻飛。
男人皺起了臉。啊啊,這裡到底是哪裡呢?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內心深處卻傳來一陣陣徹骨痛楚。男人無法忍受,不由得屈膝跪倒在雪地上。
已經不能再前進了。腳步很沉重,心很痛,只是很想回去,可是……
很悲傷,很痛苦,很難受,很苦惱。
“……為什麼你那麼悲傷呢?”
從雪裡面傳來一個詢問的聲音。
“……因為已經不能再見了。”
男人保持著跪在地上的姿勢,呻吟道。留下來的眼淚被吸進了雪中。
自己的時間已經停止了。在飛舞的“六花”之中,宛如沉睡般閉上了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你那麼痛苦嗎?”
從呼嘯的寒風那邊,傳來了另一個問題。同時,響起了一個踐踏在雪面上的聲音。
“啊啊,很痛苦……因為,我必須扔下一切而去。”
刻印在腦海深處的、如今也能鮮明地浮現出來的心愛之人的身姿。
“你為什麼感到難受呢?”
胸口似乎要被撕裂一般,心就像要被壓破一樣。
“因為無論我怎麼祈求,也沒有能實現。”
嘀嗒嘀嗒……低著臉的男人從臉頰上流下了眼淚。眼淚混入“六花”之中被冷卻,便成了雪花。
“那麼,你之所以這麼苦惱……”
男人閉上眼睛,抬頭面向著飛舞著雪片的天空。
“……我明明……許下了諾言啊——!”
我們沒事的,所以,我們會直等著你.
請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我會的。”某人點了點頭。
男人睜開了眼睛。在大雪紛飛的暴風中,似乎有什麼人在那裡。那個人正踩著雪面,向這邊走來。
那是一個有著不可思議打扮的、穿著深色衣服的幼齡少年。長及腰背的頭發被束在腦後,如今正在隨風飄舞。
少年輕輕一笑,伸出手來指著遠方。
“你不用悲傷,因為可以再次見面啊。”
男人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雪花紛飛、寒風凜冽的地方,在遙遠的那邊,朦朦朧朧地亮著幾點燈光,還有幾個影子。如同與紅蓮的叫聲相呼應一般,從妖降的體內迸發出白熱的閃光。
在漆黑的表皮上產生了裂縫,從裡面洩漏出炫目的光芒,並在一瞬間後發生了爆炸。
被白色的光芒燒灼而掉落的妖怪身體的碎片,逐漸化成粉末,最後消失了。
在被炸開的雪地中,一個身穿破破爛爛的狩衣的小個子身影正蜷縮在那裡。
束縛著紅蓮的高淤之神的神通力突然間消失了。
“昌浩!”
紅蓮一邊僵硬的聲音叫喚著,一邊在雪地上蹬腳躍起。他就那樣落到了呂浩的身旁,然後馬上變了臉色。
“你沒事吧!?喂,昌浩!”
沒有回答,昌浩只是在那裡一動不動。
仿佛身上的血液都要倒流似的,紅蓮感覺到一陣寒意。他以粗魯的動作抱起了昌浩。
即使把手按在他的嘴邊也感覺不到呼吸,紅蓮的心髒不由得激烈跳動起來。
用左手抓起昌浩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給他扇起耳光來。昌浩那蒼白如紙的臉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笨旦!快睜開眼,快呼吸!就算你是菜鳥我也不容許你這樣!喂,別開玩笑啊,昌浩……!”
沒有反應。
高淤之神漂浮在空中,饒有興趣地俯視著這幕情景。
“昌浩、昌浩、昌浩……!”
紅蓮的叫聲不斷地回響在群山之間。
※※※※※
“————紅蓮。”
這是一次時隔已久的召喚了。
現身而出的十二神將騰蛇臉上露出毫無干勁的表情,向主人安倍晴明瞥了一眼。
他的這位早已年過六旬的主人,正很寶貝似的懷飽著一團小布片。
不是,那並不是一團布。
明白了那是什麼的騰蛇,不由得繃緊了臉,後退了一步。
那是一個嬰兒。
“…………吉昌的兒子,出生了嗎。”
面對低聲嘀咕的騰蛇,晴明以溫和的眼神點了點頭。
“嗯,這就是我最後的孫子啦。”
晴明向騰蛇走近了步,騰蛇也著他倒退了一步。
他討厭孩子。尤其是本能表露無遺的嬰兒。
馬上就會哭。就算不做任何事,僅僅是在身邊,就會對騰蛇散發出的神氣感到畏縮,進而恐懼,產生畏怯之情。會變得不受任何人的勸慰,像著了火似的不停哭喊。
所以,騰蛇不願意接近孩子。
而騰蛇的主人安倍晴明,卻每逢孩子出生都會把他喚出來、讓他跟嬰兒正面相對。但是每次孩子都哭個不停,最後還發起燒來。他就是這樣彼徹徹底底討厭的人。
騰蛇不由得咂了一下嘴,心想“又來了嗎”。晴明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晴明像是放棄了似的歎了一口氣,把很寶貝地抱著的那個嬰兒輕輕放到被褥上,並蓋上褂子。
“……你稍微給我照看他一會兒,我要到露樹那裡看看她的情況。”
“喂!”
騰蛇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可是晴明卻若無其事地說道:
“畢競離上次產了已經隔了十年了啊,這一次有點難產,吉昌還嚇得變了臉色,在拼命祈禱呢。我也要幫點忙才行,所以,你就照看會兒吧。”
“等一下!如果是那種事的話,就叫天一或者天後……六合也好白虎也好,誰都好,總之找個會照料人的家伙來吧,我……!”
“你就行了——因為他看來好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啊。”
聽了晴明的活,騰蛇立刻醒悟了過來。他慌忙回頭一看,只見躺在被褥上的嬰兒沒有任何動靜,緊緊地閉著眼睛。這樣的事還是第一次碰到。
“名字我已經想奸了,就叫昌浩。”
“晴明……!”
騰蛇慌忙要把晴明喊住,可是晴明卻沒有回答,只是向身後輕輕地揮了揮手,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騰蛇心慌了好一會兒。馬上就會哭出來的。絕對會哭。要是哭出來的話,就完了。就算騰蛇離開,他也會一直哭下去,直到哭累了,哭到發燒為止。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子,無論是吉平還是吉昌,以及晴明的其他孫子們,全都是這樣。所以……
但是,這個應該是剛生下來的嬰兒,卻一直沒有要哭出來的動靜。
就趁現在回到異界去吧,嬰兒是不會到處亂爬的,就算不看著他,也沒問題——
就在這一瞬間,嬰兒睜開了眼睛,慢慢地環視著周圍。他似乎感到很刺眼,於是眨巴了幾下眼睛,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似的到處看。然後,他似乎很吃力似的轉動脖子,向著騰蛇那邊看去。
視線重合在一起。
騰蛇馬上僵住了。哭,絕對會哭,會哭出來的。晴明啊,這次我是不會負貴任的啊,你看,他瞇細眼睛了,一定是快要哭出來了!
嬰兒眨了幾下眼睛。他直直地注視著騰蛇,扭動了一下身子。
看起來似乎感覺有點局促。
騰蛇慢慢地走進嬰兒,心想只要他一旦露出想哭的表情就馬上回到異界去。
他把褂子稍微拉下一點,讓他能夠自由地活動雙手。從嬰兒的表情中隱約看到了一種放松的表情,騰蛇就知道自己的預測並沒有錯,不由得全身都松了一口氣。
嬰兒抬頭看著騰蛇,向他伸出了紅葉般的小手。
他眨了好幾次眼睛,把小小的手指伸了過來,騰蛇鼓起了勇氣。
——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叫昌浩。
騰蛇戰戰兢兢地張開了嘴巴。
“…………”
“昌浩!”
對,是他的名字。
自從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以來,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
名字是最簡短的咒語。那時候,我一定是向你下了咒語。
所以,你才會抓住了我的手指.用率直的視線抬頭看著我,露出了笑容。
無論何時,只要我呼喚你的名字,你都會……
——怎麼啦,小怪。
這樣子笑著回答我。一定會這樣吧,所以……
“快睜開眼睛……!”
依然……沒有回答。無力地閉上的眼瞼仍舊一動不動。
騙人的!騙人的!我不允許,我絕對不允許你死在這樣的地方!
“…………!”
說話、呼吸都變得很困難,胸口被什麼東西塞住了,昌浩那唐突地蘇醒過來的光景覆蓋了紅蓮的整個視野。
曾經在熊熊燃燒的地獄烈火中,倒在血泊中的安倍晴明的身姿貫穿了腦海,沖擊幾乎要壓碎紅蓮的心髒。
“……昌……!”
紅蓮幾乎說不出話來,喘了一口氣,然後以悲痛絕倫的聲音大叫道:
“……你這個……晴明的……孫子……!”呼喚自己名字的人,有許多個。
全部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是在那當中,卻有並不屬於人類的存在。
每當聽到那個聲音的呼喚而回頭看去,就一定能見到那雙如晚霞般火紅的眼眸。
但是,那雙眼眸卻帶有一絲悲傷。
自己的這種感想必須要保密。
所以,為了不讓他察覺到這一點,自已就要露出笑容。
因為只要自已露出笑容,他的悲傷色彩就會逐漸淡化,轉而向我報以平靜的眼神。
所以,我早就已經決定了,只要被他呼喚,就一定要好好回應。
從我沒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決定了——
※※※※※
在此之前一直懸垂不動的昌浩的手指,忽然輕輕地抽搐了一下。
高淤之神輕輕地張開了眼睛。在彩霞之中若隱若現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哎呀哎呀,這還真是……”
從昌浩的口腔中吐出了烏黑的粘液。在難受地這樣子咳嗽了一會兒之後,昌浩突然睜開了眼睛,“啪嗒”的一聲坐起了身體,同時發出了怒吼:
“不要叫我孫子——!”
昌浩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盯著紅蓮,肩膀劇烈地上下起伏,然後直接向後仰起了身體,倒在了地面上。
“……就算…沒話可說也好,也不要…叫我孫子……!”
昌浩雖然一臉蒼白,可是他卻一邊以很明顯的氣憤口吻說著,一邊以仰面朝天的體勢狠狠地盯著紅蓮。雖然他劇烈地喘著粗氣,說話也斷斷續續,但眼神卻給人一種絕不退讓的感覺。
被呼喚了。一次又一次,被那近乎悲痛的激動聲音、那種刺痛心坎的悲傷聲音呼喚了。
相對的,紅蓮則冷冷地俯視著昌浩,然後把肺裡的氣一古腦兒全部吐了出來。
一邊用不住地顫抖著的右手捂住眼角,紅蓮一邊低聲說道:
“別…………讓人家擔心你啊……”
昌浩感受到從自己全身噴湧而出的冷汗,然而即使如此,他還是盡量裝出平靜的樣子回答道:
“……你有資格說別人嗎,明明害我那麼擔心啊。”
紅蓮的肩膀顫抖了起來。
要是現在不說出來的話,不說出來的話……
昌浩閉上了眼睛,拼命地忍耐著湧上來的寒意同時握緊了拳頭。
“而且啊。紅蓮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要是你不說出來,我是不會知道的啊!”
紅蓮用手掩蓋著嘴角,以金色的眼瞳凝視著昌浩。裝飾在額頭上的金冠閃亮著鈍色的光芒。
昌浩一直閉著眼睛,笑道:
“你明明是身為怪物的小怪,就別學人家隱瞞事情嘛。算是我也是會擔心的。”
輕輕地,神氣一下子消失無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直站在身旁的,即使閉著眼睛也知道的氣息。那就是有著晚霞色眼眸、如小狗般大小……但是跟其他任何生物都不一樣的怪物。
除了它之外,就不會有別的同樣生物了。在十二神將之中,就只有紅蓮會變化成這樣的異形。
為了讓被晴明的法術封住了能力的昌浩也能看到,為了不讓昌浩畏怯於他那濃厚無比的神氣。
為了這樣的目的,紅蓮才采用了怪物的形態。對,只有紅蓮。
昌浩睜開眼瞼,瞥了小怪一眼。
“啊,小怪。剛才你竟敢乘機叫我孫子,你給我記住!”
“……那是非常時刻,忘掉算了吧。”
“我才不呢。我絕對不會忘記的。”
無論如何抑制,也還是止不住喘氣。寒意不停地向全身發起襲擊,胸口也湧起一股想要嘔吐的沖動。那個妖怪身體內的瘴氣,已經把他的靈力和精氣都削減到最低限度了。
眼瞼很沉重,已經吞了好幾口唾液,呼吸也開始紊亂起來了。
即使如此,昌浩也還是面露徽笑。
“胸口變得輕松起來了……一直很想回去很想回去,不停地盼望著這一天的防人,剛開始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到那種地步,可是現在我明白了。”
小怪眨了眨眼睛。
“……因為他約定了一定要回去……所以……”
即使變成只剩下一顆心也好,他也還是永不放棄地祈求著。
為了實現跟已經不在人世的妻子立下的約誓。
聽了這句話之後,高淤之神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然後嗖的一聲消失了。
“他果然是個值得期待的家伙……”
龍神的話語融人了風中。
小怪抬起臉,眺望著高淤之神剛才一直漂浮著的位置。然後,保持著這個姿勢,擠出勇氣開口直語起來。
身為神將的自己,到底要對什麼祈禱才好呢。是天嗎?是所有的一切嗎?還是說……
“……神將不可以傷害人類.更不能殺害人類。”
那是在遙遠的過去——在十二神將誕生的時候就定下來的、不可侵犯的真理。
“……以前,很久以前,在吉昌和吉平出生之前……”
浩點了點頭。冰冷的雪正透過身上的布片逐漸奪去他的體溫。
小怪繼續說了起來。雖然感覺到他的聲音帶有半分顫抖,但昌浩卻裝作沒有發現。
“戴在我額頭上的這個金箍,是封印我與生俱來力量的器具。這是我自己主動拜托晴明給我加上去的。要問為什麼的話……”
胸口的深處被勒得緊緊的,即使是現在,那一瞬間的幻覺也時常會把自己逼入絕境,折磨著自己的心。
“我把晴明……把我唯一的主人……把給了我‘紅蓮’之名的人……差點用這雙手殺掉。”
昌浩正開了沉重的眼瞼。他向那邊輕瞥了一眼,只見小怪正在抬頭仰望著天空,看不見表情。
“過於強大的力量讓晴明陷入了危機,要是沒有朱雀和天空等人在的話,晴明那時候就一定會死……在那種狀況下,他僅僅是活著就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事了。”
昌浩眨了眨眼睛。
上次昌浩說要把詛咒反射到被諸尚的怨靈附身的敏次身上的時候,小怪就以險峻的眼神發出了詰問。
你有背負人命的覺悟嗎?你有一輩子在內心刻印上永不消失的愧疚而生存下去的覺悟嗎?
那種痛苦,小怪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它才用那麼嚴肅的口吻,以認真得讓人害怕的眼神提出這樣的問題。
“是嗎……”昌浩輕輕地低聲嘀咕道。說完之後,他又抬起了如同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手臂,在小怪的腦袋上隨意地撫摸了一下。
小怪任由他在頭上摸來摸去。
“就因為這件事,小怪你才一直忍受著難耐的痛楚嗎……”
聽到昌浩如同確認般的詢問,小怪抽搐了一下耳朵,昌浩還是不停地來回撫摸著小怪的腦袋。
“那麼……已經算了吧。到此結束。”
俯視著雪原額彩霞色眼眸晃動了一下。
昌浩在開始朦朦朧朧地往下沉的意識中,拼命地挑選著必須要說出來的話。
“爺爺他還活著,所以,已經不要緊了。你看爺爺那樣子,就算是殺了他也不會死,精神的很呢……”
所以,內心的痛楚,就把它留在這裡好了。然後,只要以後不再重復第二次,這就可以了。
昌浩注視著小怪,瞇細了眼睛。
被後悔與自責之念所折磨,被無法痊愈的創傷和痛楚所灼燒。即使如此,也還是露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把一切都扛在身上。既然如此……
沉睡吧,伴隨著痛苦的記憶啊。在這從天空飄落的、純潔無垢的六花懷抱中。
覆蓋一切的六片花瓣啊。以你的雪白花瓣擁抱著那長年的痛楚,隨著春天的來訪而融化消失吧。
然後到冬天再次來臨的時候,雪花將會以什麼都不知道的雪白身姿飄落地上,再一次把悲傷和痛苦徹底覆蓋。
“已經足夠了……沒有必要在痛苦下去……已經夠了啊……”
昌浩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
是在非常困倦,要是在這裡睡著的話,會不會凍死呢?
昌浩稍微這樣想了一下,然後又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睡著了的話,小怪一定會一邊嘮嘮叨叨地滿嘴怨言,一邊把自己送回家裡去的。
雖然嘴巴不饒人,態度囂張,可是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都要溫柔。
那就是昌浩所認識的小怪。昌浩所認識的紅蓮。
昌浩的手一下子滑落到雪面上。
心裡剛想著臉頰似乎有點痛,昌浩的意識就陷入了黑暗之中了。
精力明明早就已經因為妖怪的瘴氣和防人的送魂消耗殆盡了,可是昌浩卻超越了極限,為了紅蓮一直在忍耐著。
小怪緩緩的抬起了頭。
晚霞色的眼眸冷若冰霜,正注視著昏迷的昌浩。
爺爺他還活著。
“的確是呢……”小怪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
還活著,晴明他還活著。可是……
一陣風吹過,一個共度了數十年時光的熟悉氣息降落在自己的背後。
“……紅蓮。”
小怪以緩慢的動作回過頭來。
以年輕姿態出現的晴明,正在低頭注視著小怪。
那就是差點被紅蓮用烈火殺死的晴明的身影。
小怪沒有眨眼,只是直直地抬頭看著晴明。
“……到底是為什麼……”
“嗯?”
小怪以不帶表情的冰冷眼眸注視著以溫和語氣作出回應的晴明。
“你……為什麼現在也能笑著跟我說話呢……”
晴明瞇細了眼睛。小怪以察覺不出感情的聲音繼續說道:
“……為什麼你……為什麼你們……都那麼溫柔呢……”
晴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這一定是紅蓮在這數十年裡一直藏在心底裡的疑問了。
“誰知道呢……”晴明回答道。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啊。”
人的心中是存在著許多個真實,同時也具備包容一切的能力。
十二神將們對紅蓮的怒火、憎恨和激憤……晴明都一直包容至今。
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是極其理所當然的事,晴明根本無法對其加以否定和拒絕。
但是,晴明也同樣了解紅蓮的內心。
了解他究竟受了多大的傷,感到何等的絕望,又是陷入了如何痛苦的自責之中。
“可是,紅蓮,我很清楚。”
小怪眨了眨眼睛。
“因為你知道這樣的痛楚,所以你一定會比任何人都更堅強。”
把晴明無論如何也無法撫平的紅蓮的痛楚撫平的人,就是在十二年前出生的那個嬰兒。
那個生命,是射入黑暗中的一縷光亮。
晴明踏著雪,走進了小怪的身邊。他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的ど孫,臉上蒼白得不帶一絲血色。
“來,我們回去吧。要是這樣子讓他躺在這裡的話就會著涼的。到時候不僅是兒子夫婦倆,要是連彰子小姐也哭起來的話,可就不好受了。”某種溫暖的東西正緊緊地包裹著自己。
當自己陷入了黑暗之中,心想已經不行了的時候——
在朦朧的意識中,感覺到有一條強有力的臂膀正在把自己拉出去。
茫茫然地睜開眼睛一看,發現一直纏繞在自己身上的東西已經消失。
呼嘯的寒風正拍打著臉頰。
“…………”
一陣啪沙啪沙的拍翅聲傳入了耳中。
風音僅僅是移動著視線,確認到有一個自天而降的黑影。
右邊的烏鴉輕輕地用嘴巴在她的臉上啄了一下。風音感覺到在它的低吟聲中帶有某種關懷的含義。
風音眨了眨眼。
“……嵬……你沒事嗎?太好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朦朧的思維也逐漸清晰起來。
她往冷得僵硬如冰的手指上注入力氣,肌肉同時發出了喀拉喀拉的聲響。她一邊搖晃著身體一邊站了起來,拼命的調整著呼吸。
被奪走了所有靈力的四肢變得異常沉重。風音的手按在常綠樹的樹干上,借此來支撐著身體。
“……我……為什麼……得救了呢……?”
她還能記得自己被那只異樣的妖怪吞進去為止的事。
全身都覆蓋著漆黑觸手的妖怪。
那是百鬼夜行在黃泉瘴氣的影響下變成的最終形態。
停在風音脖子上的嵬一邊咕嚕嚕地低吟著,一邊用嘴巴在她的臉上磨蹭。一直半瞇著一邊眼的風音,這時候隱約感覺到了殘留在四周的一絲神氣。
風音不由得張大了眼睛。
“……這是……!”
是十二神將的神氣。
身為自己敵人的神將明明殘留下這麼濃厚的氣息,自己竟然沒有察覺。
風音不由得咬緊了嘴唇,這完全是自己的失策。
她用左手以足以留下指痕的力度緊緊握住了右腕。這時候,她感覺到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呢。在右腕上似乎殘留著某種觸感——
雙頭鴉一下子飛了起來,張開左側的嘴巴向面露訝異表情的風音說道:
“……風音。”
聽到了這個沉重的聲音,風音像立刻醒悟過來似的抬起了頭。
左邊的烏鴉在自己的嘶啞聲音裡加入了另一種感情色彩。
“沒有受傷吧……?”
蜷縮著身子的風音稍微挪動了一下嘴唇。然後又突然間回過神來,慌忙搖了搖頭。
“不、沒有,我沒事。對不起,宗主大人……”
她似乎終於放下心來似的,放松了一直緊繃著的神情。
左邊的烏鴉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回到了安倍府邸的小怪,發現了敏次躺在昌浩房間的床上,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畢竟也不知道昏了過去的敏次什麼時候會醒來,所以彰子也不可能留在這裡。她正呆在平時不曾進入過的晴明房間裡,跟切離魂魄跟死了沒兩樣的晴明實體和眾神將心焦如焚地等候著。
一看到被六合抱著的昌浩,彰子馬上嚇得煞白了臉,不禁以雙手捂住了嘴巴。可是,她發現從昌浩的身體內已經看不見另一個人的影子,才放下心似的輕撫了一下胸口。
“已經沒事了吧?只要慢慢休養的話,就會馬上恢復原狀吧?”
身上卷了好幾重被褥,橫躺在晴明床鋪上的昌浩,臉色已經從剛才的蒼白如紙變成了完全相反的通紅顏色,而且還不停地發出急促的呼吸聲。
回到了實體的晴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青龍和天後似乎是守候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那個討厭跟小怪共處一室的青龍,絕對是為了避免碰面而跑到屋頂上去吧。晴明暗自思忖道。
讓昌浩躺下來的六合隱形之後,剩下的神將就是玄武、太陰、朱雀和天一。
看著一臉痛苦的昌浩,天一剛打算開口,就馬上被朱雀粗魯地制止了
“不行不行不行下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天一眨了眨眼,目不轉睛地回望著最愛的戀人。
“……我明明什麼都還沒說呀?”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天貴你的這種溫柔雖然是至高無上的美德,可是我希望你偶爾也能體諒一下我的感受。”
天一可以把別人的傷痛和疾病轉移到自己的身上。在幾十年前,晴明受了瀕死重傷的時候,她也是把晴明的傷勢完全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因為這樣,她連續好幾年都沒有怎麼正常地動過身體。於是,對這件事記憶猶新的朱雀自然是最不喜歡她干這種代替別人受苦的事了。
“那個我當然知道,但是……”
“上次你不是剛把躺在那邊的無能陰陽師反彈回來的詛咒轉移過來了嗎?好不容易才能起來,現在你又這樣亂來,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朱雀……”
被她如此悲傷的眼神看著自己,朱雀的決心也差點發生了動搖。但是,他還是在最邊緣的位置上勉強站住了腳步。他從背後抱著天一,讓她的頭抬起來看著自已,以傾訴般的眼神俯視著她說道:
“拜托,你聽我說吧。沒什麼的,像昌浩那麼頑強的家伙,就算被千刀萬剮被撕成碎片甩到一邊也不會死的,馬上就會恢復過來,不用擔心。”
就算被卜花萬剮波撕成碎片甩到邊也不會死的.馬匕就會
“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怪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朱雀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只是一直向著天一說話:
“每當你代替別人受罪,我的心就想要被擠破一樣難受啊。”
“……對不起。”
“你明白的話就好。”
小怪瞥了一眼完全進入了二人世界的兩個神將,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
“喂,晴明,你是他們的主人吧,快說句話啊。”
“我才不想被反咬一口呢。”
晴明若無其事地回了一句,然後把視線投向守候在旁的玄武和太陰。兩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那麼,很抱歉,請兩位把敏次送到他的府邸前,然後想個‘妥善的辦法’暗中通知一下他的家裡人吧。”
“可以啊,畢竟這是晴明的拜托嘛。”
彰子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以孩子般的高調嗓音作出回應的太陰,似乎是第一次見到這張臉。
太陰察覺到她的視線,馬上以右腳踏後,微微屈膝的姿勢問候道:
“初次見面,籐原家的小姐。我是十二神將中的風將太陰。如果需要風的協助,你可以隨時告訴我哦。我最擅長了。”
“不,太陰的風非常暴力,還是不要找她的好。”
太陰轉身來到了插嘴的玄武面前,扯住了他的兩只耳朵。
“什麼嘛!你給我再說一次來聽聽!說啊!快說啊!”
“好痛……”
嘀咕了一句的玄武閉上嘴後,太陰心滿意足似的笑道:
“那麼我們去去就來。走吧,玄武。”
“彭”的一聲,刮起了一陣烈風。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的彰子慢慢地睜開眼一看,只見玄武和太陰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了。恐怕現在連躺在昌浩房間裡的敏次也已經消失了吧。
小怪把腦袋一扭,然後用腳在脖子的後面搔了幾下。
“嗯,該說這像是台風刮過還是什麼呢……”
“正如白虎所說,她是個呼喚暴風的少女呢。的確是很粗暴。”
晴明“呵呵呵”地笑了笑,然後閉上了一邊眼睛。
十二神將還真是各有各的個性呢,彰子在內心再次發出了感歎。
第十一章
籐原敏次依然在心中懷著一個無法抹去的疑惑。
疑惑的對象就是安倍晴明的ど孫——安倍昌浩。
有一天,在一次異樣的百鬼夜行出現在都城的時候,負責周圍警護工作的敏次等一行人遭到了這次夜行的襲擊,陷入了性命攸關的危機之中。
在危機之中挽救了他的,是一個身分不明的小個子施術者,還有兩個擁有強大神通力的可怕鬼神。
因為就算把這些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所以敏次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可是他卻一直在心底懷疑著那時候的施術者就是安倍昌浩。
而每天都被他以充滿疑惑的眼神注視著的昌浩也懷著相當焦急迫切的心情,心想著要盡快想辦法消除他的疑慮才行。
“可是萬一被知道的話,事情就麻煩了啊。”
為了撰寫陰陽寮新年歷的通年概要,昌浩依然像平常一樣,一邊“唰唰”地磨著墨,一邊用眼角瞥著蜷起身子躺在自己身邊的小怪。
小怪似乎正一臉悠然地打著瞌睡,但是一聽到昌浩向它說話,就抬起一邊耳朵,張開了一邊眼。
“對啊,要是露餡的話,吉昌就一定會遭到‘其實你是知道實情的吧’之類的指責吧。”
“而且這件事也許還會傳進哥哥們的耳中呢。那樣的話,我就實在太對不起正順利地積累著實績的哥哥們了。
“唔,說的也是。”小怪點了點頭。
昌浩的兩個兄長,都可算是頗為優秀的陰陽師。恐怕在安倍一族裡而也能夠名列前十吧。
順便提一下,目前君臨於頂點的自然是安倍晴明,而第二位則是在小怪面前的這個每天拼命干著雜活瑣事,本人根本毫無知覺的晴明的ど孫。
昌浩“唰唰”地在常用的墨硯上磨著墨,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而且啊,我也想跟敏次大人搞好關系啦。因為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個好人嘛。”
雖然他那種疑惑的眼神會讓自己渾身不自在。可是上次也是多虧了他,自己才能免遭風音的毒手。沒想到,敏次這個男人竟然在自身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挽救了自己脫離危機。
墨汁的濃度已經差不多夠了吧。
昌浩在試寫用的草稿紙上試著畫了一條線。看來要是不磨得濃一點的話,寫出來的字跡就可能不太清晰。
由於昌浩喜歡干這種單純的工作,所以要是放著他不管的話,說不定光是磨墨也磨上幾個小時。不過因為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工作,所以在這方面他也還是懂得安排的。
突然,他感覺到一股來自身後的視線。
小怪代替正在繼續埋頭干活的昌浩回頭一看。
只見手裡拿著學習用的書籍和卷軸的敏次,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昌浩的背後。
“呀呵——!是敏次嗎?你也差不多可以看到我了吧?”
小怪站直了身體,在敏次的面前跳來跳去。
即使背對著也知道小怪在干什麼的昌浩一邊在心裡想
“唉,小怪它又來了”,一邊聳了聳肩膀。
之所以看不見,是因為小怪盡量地抑制自身氣息的緣故。
只要小怪願意,它完全可以讓自己的身姿暴露於普通人面前。
相反,要是能看穿隱藏了氣息的小怪,那就證明此人有著相當強的陰陽眼。
就像沒有進行過任何特別訓練就能直接看見小怪和處於隱形伏態的神將們的彰子那樣。
真是的,敏次這邊到底該怎麼處理才好呢……身為藏人所陰陽師的安倍晴明,正在自家房間裡跟十二神將之一的玄武下著圍棋。
實際上,玄武也並不怎麼擅長圍棋。所以,他真的只是在為晴明充當消閒的下棋對手而已。
玄武一邊“嗒”的一聲把棋石放在棋盤上一邊眨了眨圓圓的眼睛。順便說一下,由於玄武的身高關系,不太適合盤腿而坐,所以他現在是以正座的姿勢來下棋。
“晴明。”
這時候,響起了“嗒”的聲音。晴明把一顆黑色棋石放到了棋盤上。
“唔……?”
玄武聽了晴明毫無干勁的回答,一邊環抱著雙手注視著棋盤,一邊問道:
“關於籐原敏次的事,他現在似乎依然是滿心疑慮。我照著你上次的吩咐,把他放在自家門前,然後還讓太陰使出以暴風把門吹開的暴力手段.不過看來還遠遠未能解決問題。”
晴明沉吟了一會兒,然後一邊拿著扇子一邊環抱起雙手,露出一臉苦惱的表情。
“……唔,可是啊,也不知道該不該由我來插手呢。”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
玄武不假思索地加以反駁,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眨了眨眼。
“沒想到你竟然會說出這種有常識的話來,難道是腦子發熱了嗎?啊,不對,我看你該不會是終於開始老糊塗了吧?不要啦,我們可不認識那樣的晴明。”
也許應該以口無遨攔來形容吧。聽了玄武說的這番可算是相當過分的話.晴明也不禁露出了苦澀的表情。
真是的,十二神將之中的每一人都非常富有個性,同時也是晴明所愛的攀友。雖然有時候他們的舉動會讓晴明感到無奈,不過總的來說,晴明對彼此之間的這種關系還是感到相當滿足的。
一直把頭枕在天一的膝蓋上閉目養神的朱雀,這時侯插嘴道:
“畢竟是睛明嘛,這種事該怎麼應付,我看他一定早就想好了。他就是那種心思慎密得不留半點漏洞的家伙啦。”
“的確是呢,從以前開始就是那樣。”
玄武聽了朱雀的話,就故作姿態似的用力點了幾下頭。在一旁聽著的天一也跟著笑了出來。
這樣一來.晴明就露出了發自內心的苦澀表情:
“我說你們啊……”現在已經差不多過了申時。像往常一樣做完工作後,昌浩就離開了皇宮。
像平時一樣向著日落的方向走著的昌浩,卻碰上了在黃昏時分就已活力十足地到處跑的那群小雜妖。
“噢,孫子!”
“上次謝謝你啦!”
“從那以後就風平浪靜了!”
“和平真好呀!”
蹦蹦跳跳的家伙,在地面上打滾的家伙,經常會鑽進土裡的、像蛇一樣爬行的家伙……這些胸無大志的小雜妖,光是偶爾用那可愛的樣子嚇一嚇人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如果全是這種家伙的話,我倒也能樂得清閒呢,昌浩在心裡這麼想道。
雖然整天面對著拼上性命的戰斗,實戰經驗也日益豐富起來,但是應該還有許多必須掌握的知識要學習。
“首先要想個辦法擺平最不擅長的觀星和作歷……”
看著皺起眉頭發出“唔唔”的呻吟聲的昌浩,在一旁直站著的小怪也學著他的模樣,靈巧地環抱著前足,說道:
“的確是呢。就算是菜鳥,畢竟也是個陰陽師,首先得掌握荃本功才行啊。”
小怪一邊“嗯嗯”地點著頭一邊晃了一下尾巴,無聲無息地迅速逃了開去。
這種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昌浩早就了如指掌了。
在即將人夜的黃昏中,昌浩急忙往後跳開了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一群小雜妖以迅猛的勢頭落到了剛才昌潔所站的地方。
“啊啊——別躲開嘛,別躲開嘛!”
“要是一天不來一次‘泰山壓頂’的話,你就不是孫子了啊!”
“就是就是!”
絲毫不理會小雜妖們的激烈抗議,昌浩志得意滿地笑道:
“哇哈哈,我怎麼會每次都被你們壓到嘛!”
“太天真了!”
號令一出,第二軍團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了。
這一次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昌浩徹底被它們壓倒在地
“哇哈哈哈哈,太天真啦,太天真了啊,孫子!”
“還沒到最後一刻就故松了呀,晴明的孫子!”
從雜妖堆成的大山下,傳來了昌浩的怒吼聲:
“不要叫我孫子!混蛋——!”
昌浩好不容易從大山下爬出了上半身,好像真的很不甘心似的用手“彭彭”錘打著地面。小怪看著他那副棋樣,不由得輕輕擦了擦眼角。
還是跟以前一樣,多麼可伶的昌浩啊。
“小怪。”
“嗚嗚,真是毫無進步……”
要是平時的話,這時侯的昌浩一定會緊咬著小怪不放,然後發展成習以為常的打鬧,可是這次卻不一樣。
雜妖們似乎有點驚訝地拾起了臉,然後露出稍帶警惕的表情,各自四散逃開了。
發現雜妖們的態度跟住常有異,昌浩站起了身子。這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了他的肩膀。
“昌浩大人……”
聽到這個如同從地獄爬上來的怨鬼般的低沉聲音後,昌浩只感覺心髒被緊緊抓住,嚇得整個人都眺了起來。
“哇啊!哇啊!哇啊!”
小怪舉高雙手,瞪大了眼睛。
抓住了昌浩肩膀的敏次,臉上露出“今天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的神情,逐漸通近昌浩。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又在干什麼呢?我希望你能說明一下。”
如果不使用符咒和法術的話,敏次是看不見小雜妖這種程度的弱小妖怪的。
也就是說,在他的眼中,昌浩是自己一個人往後跳開,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躺倒在地上。如果能看得見小雜妖還好,只看見昌浩一個人的話,這個樣子實在是相當滑稽。
想到這裡,昌浩暗自發誓,從下次開始,就算要被“泰山壓頂”也好,也一定要選擇沒有任何人看見的深夜。
這個暫且不提。現在昌浩的視線正四處游移,拼命地尋找著可以蒙混過關的材料。可是,他當然也不可能突然間想出什麼妙計來。
敏次的眼神就像盯著獵物的獵人一樣,慢慢地向昌浩逼近。
“我有很多事想要向你問清楚一下啊。到了今天,我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得到你的答復。”
“嗯,這個……啊,不……那個……”
昌浩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可是脊背馬上就碰到了某座宅邸的圍牆。
暫時在一旁看著的小怪則暗自考慮了起來……是應該馬上給他來個回旋飛踢呢?還是露出本性呢?又或者暴力一點像朱雀那樣一下子把他打暈呢?這麼說來,你這個朱雀到底把“不能傷害人類”這個規矩丟哪兒去了啊?
雖然小怪考慮了許多個方案,可是已經沒有實行的機會了。
空氣的流動陡然發生了變化。
突如其來地湧現出一種危險的氣息,在一瞬間內籠罩了四周。
敏次臉色都變了——那正是妖氣。
“是妖怪嗎!?”
臉上浮現出警惕的神色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敏次,發現了一個異形的黑影躍到了自己的頭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巨大的野地槌正張牙舞爪地飛撲過來。
敏次馬上抓起呆站著的昌浩手臂,以滾地的方式往後躲開。
野地槌馬上轉過頭來,以閃著凶光的兩眸注視著兩人。
“可惡的異形!”
敏次打出了手印——
“嗡索帕尼索帕恩客裡卡達客裡可達恩,客裡卡達亞恩赫塔!”
伴隨著真言的詠唱而產生的退魔神通力向著異形攻去。可是,野地槌卻以一聲強烈的咆哮將這股力量擊飛了。
“可惡……!”
野地槌朝著很不甘心地發出呻吟聲的敏次和睜大眼睛不說話的昌浩飛撲而來。
敏次馬上就張開雙臂,擋在了昌浩的面前。
“哎呀。”
從剛才開始一直保持著蹲坐姿勢的小怪似乎感到很佩服,眨巴了幾下眼睛。
它對敏次的評價似乎上升了那麼一點點。
看到敏次那副拼命的模樣,昌浩也稍微瞪大了眼睛,但也只是那樣而已。
可怕的野地槌已經通近眼前了,敏次仿佛做好了犧牲准備似的閉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剎那——
“嗡阿比拉嗯坎薩拉克塔!”
一聲氣勢凌厲的真言打破了野地槌的咆哮。
只見一道白銀色的閃光向著野地槌飛去。被這種強力的法術正面擊中的野地槌立刻從被撕裂的腹部噴湧出顏色暗淡的體液。
在驚訝得發不出聲音的敏次面前,一個身穿藍色狩衣、以漆黑長布包襄著臉的纖小身影飄然落下。
“……什麼……!”
面對嚇得愣住了的敏次,身份不明的施術者傲然而立,向著依然沒有喪失斗志的異形打出了刀印。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從揮出的刀印中湧出了辟啪作響的氣團,並在一瞬間內化成無數的利刃,向異形襲去。野地槌的身體立刻被切成碎片,一邊發出絕命的慘叫聲,一邊癱倒在地上。
接著,倒下來的異形屍骸就像沙子一樣崩潰消失了。
由於這個平安京是一個魑魅魍魎和百鬼夜行的集居之地,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出現這樣的妖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身材纖小的施術者回頭看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敏次。
只見在覆蓋著臉的長布之下,可以隱約著到他的眼睛——跟昌浩十分相像。
如疾風般出現的施術者,又以怒濤般的速度離開了。
敏次似乎忘記了怎樣眨眼似的呆愣了好一會兒。
昌浩不由得擔心地戳了戳他的脊背。
“那個,敏次大人……?”
敏次就像一個彈簧人偶似的猛然轉過身來。
“昌浩大人!”
“是!”
敏次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眼神,注視著不由自主地擺出立正姿勢的昌浩。然後,他在昌浩的肩膀和手臂上拍了幾下,進行了一番確認。
這樣子確認了好一會兒之後,大概是已經覺得夠了吧,敏次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不,看來是我誤會了,實在抱歉。”
“啊,不。”
敏次喪氣地垂下了肩膀一臉寂寞地笑道:
“其實我一直在懷疑,剛才那個施術者也許就是你啊……而且上一次,我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去了你的府邸,還見到了那位天女之君呢……”
對於這件事.昌浩也只好在心底裡苦笑了。如他認為那是做夢的話,也許會更幸福吧——對所有人來說。
敏次露出了放下心頭大石般的放松表情,輕輕地拍了拍昌浩的肩膀。
“真的很抱歉把你叫住。聽說今晚也會很冷,你也要小心不要感染風寒哦。”
“謝、謝謝關心。”
昌浩連連點頭致謝,目送著轉身離去的敏次。
面露笑容地向敏次的背形揮著手的昌浩,在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建築物的轉角位置的時候,馬上換上了另一副表情。
他以飽含怒氣的面容氣勢洶洶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過了一會兒,剛才的施術者從上空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單膝著地的施術者把蓋著臉面的長布拿開,只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跟昌浩一模一樣的臉。
昌浩大步大步地走了過去,一言不發地抬起了一只腳。
施術者只是面露徽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在昌浩的飛踢即將命中的瞬間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緩緩飄落的白色紙人。
在紙片落地之前,昌浩就一手把它抓住,同時使出狠勁,把它捏成了一團廢紙。
“……混蛋……!”
小怪注視著發出低沉呻吟聲的昌浩.突然發現有一個白色影子掠過視野的一角。
跟小怪同樣發現了那個影子的昌浩也“嗚’地呻吟了一聲。
原來那是晴明的式。
“哇,好久沒見過這東西囉。”
昌浩一腳把幸災樂禍地說著話的小怪踢飛,然後跳起來抓住了那個白色影子變化而成的紙片。
在依然可以隱約看到黃昏光輝的二條大路正中央,昌浩收到了來自晴明的書信。在這封久違的信上是這麼寫的:
“原則上你應該隨時嚴守秘密行動的准則。沒想到你竟然被一個區區的陰陽生抓住了尾巴,啊啊,這是多麼丟丑的事啊。昌浩,爺爺真的很難受,很傷心。我每歎一口氣,幸福就會離我遠去。幸福你要到哪裡去,要到哪裡去啊!既然事已至此,你就要好好振作,認真修行了。晴明”
昌浩的肩膀開始顫抖了起來。
小怪則用爪子在自己的脖子附近搔來搔去。
明明為了讓敏次消除疑感而用上了跟昌浩一棋一樣的式和簡易野地槌,可是你也還是那麼喜歡拿ど孫來開玩笑啊,晴明。
真是的,都一把年紀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小怪一邊想一邊聳了聳肩膀。在它的面前,昌浩氣得使勁把信紙捏成一團,高高舉在頭上,喊道:
“那個可惡的老頭————!”
※※※※※
黃昏之中,在覆蓋著整片大地的茫茫白雪裡,青龍正環抱著雙手凜然佇立。
身為神之末席的神將,是不會感覺到寒冷的。
凝視著無限延伸的白銀大地,青龍面露殺氣地瞇細了眼睛。
寒風吹過,落在雪面上的雪片馬上揚起一陣白煙。
今年的貴船,積雪特別厚。
在茫然注視白雪的青龍背後,輕飄飄地落下了兩個人影。
青龍的肩膀馬上抽搐了一下。那並不是敵人,而是同族的十二神將。
太陰和天後任由長發在風中飛舞,把視線集中在青龍的背影上。
纏繞在青龍手臂上的薄絹隨風翻飛。鮮明的藍色頭發也被帶動著跳躍起來。
“——晴明他,說你多半會在這裡。青龍你每到冬天,就會用一種帶殺意的眼神注視著雪呀。”
太陰一邊光著腳丫踏著雪,一邊轉到青龍的面前,抬頭望著身材高挑的他。
“我呀,真的完全不知道。天後也不知道。為什麼青龍你那麼厭惡騰蛇呢?”
雖然他幾乎奪走了晴明的性命,這一點大家都很清楚。但是,晴明自己也已經早就原諒了騰蛇了。
而騰蛇也自願地接受了封印自己大半部分力量的枷鎖。
“那不是已經足夠了嗎?騰蛇也很痛苦。大家不是也看到了嗎?雖然我也不是那麼喜歡騰蛇啦。”
本來,十二神將們對身為最強凶將的火將騰蛇也並不抱有特別的親近感。其中原因也包括騰蛇自身不會向他人走近,更重要的是他那冷酷的眼瞳非常可怕。
但是,在安倍的ど孫昌浩出生之後,那種可怕的光芒卻慢慢地變得淡薄起來,現在已經幾乎不能看到了。
一切以公正為原則的六合、同樣身為火將的朱雀、以及和太陰同為風將的白虎,無論是現在和過去都沒有改變原有的態度,但是其他的神將都開始逐漸打破跟他之間的隔膜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青龍一個依然不變,還是很明顯地對騰蛇抱有忌諱和厭惡的感情。
天後以翻湧著各種感情的眼眸注視著沉默不語的青龍背影。
青龍忽然垂下了眼瞼。
“——你們,並不知道。”
體態年幼的太陰怪訝地皺起眉頭反問道:
“你說不知道……是指什麼?”
青龍注視著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瞇細了眼睛。
那個如今也依然鮮明地刻印在眼瞼底下、刻印在腦海深處的光景。
在無聲無息地從天上飛揮而下的“六花”之中。
“宛如一片片鮮紅色的花瓣撒落在整片大地上一般的淒慘情景……”
還有在純白和鮮紅這兩種顏色的正中央,茫然地仰面躺著的人影。
烏鴉的鳴叫聲打破黃昏的寂靜,回響在周圍。
青龍瞥了一眼那拍打著翅膀飛起的黑影,冷冷地吐出一句話:
“所以,我絕對不會原諒騰蛇。而且,如果還有第二次的話,到了那個時侯——”
太陰畏怯般地屏住了呼吸。
天後則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咬了咬嘴唇。
“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殺掉騰蛇。”在凜冽的北風吹拂下,一片白煙從雪地上緩緩升起。
不知何時開始,從覆蓋著天空的雲層中,“六花”狀的雪片,正輕輕地、無聲地飄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