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在帶著怒氣的叫聲中,插入了調侃式的話語。
「不對~在這種時候,通常都是不會等的吧。」
發出這種像要灌進腦子裡的冷靜的聲音的,是一隻用四肢輕快地奔跑的怪物。像大貓一樣的身軀上披著白色的毛。風沙沙地擦過他長長的耳朵吹向身後。圓圓的眼睛像透明的晚霞的顏色,同樣是晚霞顏色的勾玉狀的隆起環繞著細長的頸部。抓地踢出的四肢前段長有銳利的爪子。
「別老是和我針鋒相對!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嗎?」
發火叫喊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身穿蛇茶色的禮服,戴著墨色的手背套,身體輕快地移動著。在腦後盤著的髮髻,隨著他的走動一起一伏。
「別依賴別人!你畢竟也是一個陰陽師啊。雖然只是見習,但也是陰陽師~雖然只是半調子也是陰陽師~雖然靠不住但也是陰陽師~~嗯——,還有還有……」
「唉呀,煩死人了!我說到底誰才是人啊,明明只是身為怪物的魔君!」
聽了少年的話,魔怪眉頭緊鎖。
「別叫我魔怪!」
「那別叫我晴明的孫子!」
像已定好的口頭禪一樣,少年打斷了魔怪大聲喊道。他是絕代的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末孫,名叫昌浩。今年剛滿十三歲。兩個人在天已大黑的京城的街上全力急速行走著。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匹妖怪。昌浩和魔怪因某種目的,每晚都在京城的街道上徘徊。正好在路上碰到了妖怪。
「喂,等等,等等啊!」
※※※※※
昌浩是一名陰陽師。就是魔怪口中所謂的「勉強的,見習的,半調子,靠不住的」陰陽師。不過,本來他就還沒有真正被授予陰陽師的稱號。因為懂得陰陽之術,所以被稱為陰陽師。世人所認為的「陰陽師」,就只是這個意思。
「等等啊!」
從剛才起兩個人一直在追的,是一個鬼頭嵌在牛車輪子上的妖怪。他用鬼火照路前行,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個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妖怪。托他的福,在追趕妖怪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覺得腳下不穩當。因為車子的各處都燃著銀白色的鬼火,把周圍照得通亮。本來,如果一般人看到這種情景的話,一定會被這恐怖的情景嚇得雙腿發軟吧。但昌浩和魔怪並不是為了省一隻火把才追這個妖怪的。如果就這樣放任這個妖怪不管的話,說不定會惹出很多麻煩的事情,他們是為了把這個妖怪帶回異界才從後追趕的。
但是——
「好、好快……!」
昌浩上氣不接下氣地感歎,魔怪不慌不忙地點了點頭。
「因為這是車子啊。」
「現在是這個問題嗎!」
「牛車是很快的哦。因為有輪子,像滑動一樣前行。雖然搖搖晃晃的坐上去一定不會舒服,但不用自己走路這點多好啊~」
魔怪奔跑的時候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與此相比,昌浩則發出了吧嗒吧嗒的響聲。
「真不湊巧,我可從來沒坐過什麼牛車。」
「真是可悲啊……晴明每次進宮的時候都會坐牛車哦,下次我們也坐吧。」
「像我這樣的跑龍套的下級官員坐牛車進宮?你試試看啊,到時候我可不管別人怎麼說你!」
「那些大貴族的愚蠢的兒子,有事沒事都會坐牛車到處兜風的噢。」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氣喘吁吁、斷斷續續地反駁著的昌浩突然感到離開正題了,於是馬上閉口不言。昌浩把頭轉一下,咂了咂嘴,用右手結了一個印。這樣追下去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這麼說來,好像有某種咒語是可以讓人停止行動的。
「我不知你欲行何方,站住,啊比羅魂欠!」
剛一發出著尖銳的叫聲,前方正在飛速奔跑的妖怪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猛地停了下來。塵埃濛濛地飛揚起來。
「啊,原來如此!原來還有這招呢!昌浩,你為什麼不早點用這個啊!」
「這麼說來,魔君還不是?!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啊!」
「我一直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嘛,還想即使不用我說你也會用的。」
「既然那樣,早點說出來不就好了嘛!我以為魔君會說出來呢。」
「……我們停戰吧?」
「……沒錯呢。」
兩人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結束了這場沒有意義的爭論。昌浩和魔怪慢慢地走過去然後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轉過頭來的妖怪。輕輕地喘著氣,昌浩逐步縮短和妖怪的距離。妖怪全身不能動彈,慌慌張張地用視線掃視著四周。
「安啊比羅魂欠!」
真言一出口,妖怪就戰戰兢兢地縮作了一團。
「一般的妖怪都會在這個時候做垂死掙扎的吧?比如不顧後果地向我們衝過來之類的?」
「……也許這是個老實的傢伙吧。如果就這樣被你降服了,也許真的有點很可憐呢。」
魔怪眨著眼睛,心情有點複雜地望著明顯在畏縮的妖怪。昌浩為以防萬一,準備好咒符,在一旁擺出架勢,頻頻地向妖怪望去。這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看到過的異形。既不像是付喪神,又不像是怨靈之類的東西。一步步地接近妖怪,只見輪子中央那蒼白的臉正在振顫。眼淚好像馬上就從眼睛裡湧出來的樣子。
「……嗯——,這種情況應該怎麼處置才好呢?」
昌浩突然瞥了魔怪一眼,只見他也皺著眉頭,嘴巴彎成了倒八字。總覺得這妖怪膽小怯弱,和它的外貌一點兒也不相配。和牛車一樣大小,就是說,比昌浩他們要遠遠大得多,如果妖怪惡意的話,只用自己的輪子就可以把人碾死了吧。鬼火變得微弱起來,像是馬上就要熄滅一樣,整個車子喀噠喀噠地咯吱作響。這該不會是因為害怕而被嚇得顫抖起來了吧……
「嗯……你沒有做壞事?」昌浩邊揚著咒符邊問道,車子嘩地搖動起來,這應該算是肯定了的意思吧。
「怎麼辦才好呢?」
因為這似乎是無害的妖怪,所以昌浩把咒符揣進懷裡,一邊看著妖怪一邊用手在身後結下一個印。魔怪臉上浮現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容,把頭轉了一圈。
「……要是沒有害人之心,那把他放了也沒關係吧?這麼說來,你為什麼要跑啊?」
後半句是向妖怪的提問。妖怪整個車子嘎嘎吱吱地搖晃著,正用昌浩聽不懂的話向魔怪訴說著什麼。魔怪頻頻點頭,聽完之後,他慢慢地把頭扭向昌浩。
「……昌浩」
「嗯?怎麼了?」
「快把他驅除掉!」
「啊?」昌浩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魔怪用後腳霍地直立起來,用右前腳指著妖怪。
「這樣懦弱的妖怪,真是有損妖怪的名譽!除掉他,快把他驅除掉!」
車妖剛剛像是在說不要那麼殘忍似地叫喊著什麼,不斷地在嘎吱作響,有點煩人。堵著耳朵微閉著眼睛的昌浩,從妖怪和魔怪的樣子成立了一套假說。以在一片漆黑的京城街道上漫步為自己興趣的老實妖怪「車之輔(暫名)」,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突然碰上了陰陽師,於是慌慌張張地像飛一般地逃跑起來。可是,看到這種情景的少年陰陽師則條件反射地向車之輔追去。於是,走投無路並且中了咒語被迫停步的可憐的車之輔,就拚命地乞求自己放他一馬——結束。
「……這也太沒出息了……」
雖說這種假說有點不太可能,但從魔怪的憤激看來,從嘎嘎吱吱地邊顫抖邊為自己辯護的妖怪的樣子看來,昌浩覺得這未必是錯的。
「啊,真是沒出息!是妖怪就要像妖怪的樣子,再堅決一點啊!」
「魔君、魔君,妖怪也有各種各樣的性格,你不能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別人身上啊。」
魔怪轉身面向臉上浮現出苦笑要試圖阻止的昌浩,然後一下子變得張牙舞爪起來。
「但是,昌浩!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啊!這可怕的外貌!龐大的身體!熊熊燃燒的藍色鬼火!效果滿分!剩下的就只有妖怪本身的氣魄了!」
「是~是。——解開不動的束縛,放鬆心情,啊比羅魂欠!」
斜眼看了一下一個人在那裡起勁的怪物,昌浩解開了對妖怪施下的法術。
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自由了,妖怪嚇了一跳。昌浩向他揮了揮手。
「啊,你可以走了,剛才追你對不起哦。」
妖怪車之輔非常感動地看著昌浩一陣,然後三番四次地垂下夾板,卡卡嗒嗒地走遠了。這是不是人類所說的「再三低頭」的感覺呢?車把只有普通牛車的一半長,也許是因為可以自動行走而不用拴牛的緣故吧。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還要配備可以拴牛的長柄呢?是想表明自己也算是牛車吧……不對,可能僅僅是心理上的問題吧。雖然如此,還是相當合理的構造——昌浩在稱讚起這無關緊要的事情來了。妖怪放出的鬼火的殘漬也消失了,街道再次被濃濃的黑暗所包圍。剛才追妖怪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跑了,所以現在處在什麼地方也不能一下子掌握,也許稍微再走走就能走到熟悉的地方去了吧。
「好熱……」
用狩衣的袖子啪噠啪噠地扇著,微溫的風輕撫著滿是汗水的肌膚。雖說已經到了七月,但天還是很悶熱。京城的街道因為地勢的原因,總是籠罩著熱氣。如果是在北嵯峨或者統治這些地方擁有別墅的上流貴族的話,早就已經跑去避暑了。但安倍家安分守己,過著與他們的收入相適應的生活,避暑之類的事想也沒想過。而且,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下過雨了。空氣很乾燥,走動時都會帶起塵埃。
「……夏天也快結束了嗎?」
昌浩向天空望望,輕輕地動了動嘴唇。剛進入夏天,昌浩就舉行了戴冠儀式,被賜予冠位,踏上了仕途。從童子之姿到現在,僅僅過了2個月的時間。
「今天還是沒找到啊……」魔怪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昌浩身旁,百感交集地低聲說道。
「是啊。……真是的,我們必須要回去了……」
觀測了一下星星的位置,昌浩大體弄明白了現在的時辰和自己身處的位置。現在已經是丑時左右了吧。一到夏天,出仕的時間也會相應提早,即使現在回去,最多也只有一刻半的時間可以休息了。即使怎樣年輕,連日這樣折騰焉,也確實讓人吃不消。注意力變得不集中,失敗不斷增多,這時候還會連明明知道的事情也想不起來。就在6月中旬的時候,內裡發生了火災。這突然發生的、原因不明的火災把清涼殿和後宮基本上都燒燬了,所以天皇現在移居到了一條院裡。雖然曾經懷疑有人縱火,但真相始終沒能大白。但昌浩知道。這場火,是妖怪最後的掙扎。是被入侵這個國家的異邦的影子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妖怪,為了把這個信息通知給同伴,用生命作為代價而放的烽火。一般情況下,妖怪們是不會對內裡出手的。因為那個建築物是被天照大神的後裔天皇,以及陰陽師們所守護著的。只要不耍什麼手段,人類和妖怪是可以保持均衡共存於這個世界上的。他們理解這點,所以才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生活著。內裡的火災打破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定。他們侵入了不可侵犯的地方。這只能說明,事態已經緊迫到這種地步了。來自異邦的怪物潛藏在這個國家,不對,就在京城的某個角落。前幾天舉行了夏日的驅邪儀式。天皇誦讀祈禱文,陰陽師則把污穢轉移到人偶身上,讓它隨鴨川的江水漂流而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昌浩作為侍者,在一旁見證了整場儀式。如果那個紙制的人偶可以承擔全部污穢的話,那為什麼京城裡還有那麼多魑魅魍魎在橫行霸道呢。百鬼照樣在京城徘徊夜行,妖怪們變成了異邦的影子獵物,到處被捕食。而且,還有一件事情更值得關注。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異形,最近越加頻繁地出沒了。那是以前一直不為人知、悄悄地沉睡的妖怪,未曾在京城裡出現過的異形。他們有時候會吞噬人類,把他們捲入黑暗中。剛剛昌浩一碰到那車妖就在後面追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有時間悠閒地審時度勢的話,自己就有可能已經身陷險境了。那群異邦的妖怪的出現,似乎把這個國家的平衡全都打破了。
「……真沒想到啊。」昌浩不由得歎了口氣。
自窮奇逃走的那天起,昌浩的修煉就沒有一天間斷過。比以前更努力地看書、修心養性、加強鍛煉。但即便是這樣,他覺得自己還是敵不過那些妖怪。自己還欠缺了某種東西。這種焦躁的心情時刻縈繞在心頭。
「……到底是什麼呢?」
正在昌浩小聲地自言自語的時候。
「——啊!找到了。是孫子!」
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昌浩反射性地抬頭往上望去。與此同時,魔怪慌慌張張地從那個地方逃開了。
「哇——!!!」
無數的異形從天而降,把昌浩壓在最底下。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輕巧著地的魔怪心痛地望著被當作墊板的昌浩。
「……真是可憐的傢伙呢……」
在雜鬼們的身下,傳來了模模糊糊的咕噥聲。
「……魔怪,你又逃跑了……!」
「請原諒我。我只是一心想保護自己而已。這是身體本能的反應。」
「不用狡辯了!」
昌浩從雜鬼堆中猛地站起來。跟以前就這樣被壓在下面站不起來相比,多多少少也有一點進步了吧。昌浩對著緊緊貼上來的雜鬼們高聲大喊起來。
「真是的!你們不要把人家壓扁啊!」
但是,妖怪們一點也不介意,一起爬上昌浩的和服。
「喂喂,那之後情況怎麼樣?」
「找到那些傢伙了嗎?」
「我們只能靠你了!」
「不久前我看到一個同伴被砍成兩半了。」
「還發現有的同伴被殺掉,只剩下干殼了。」
「但是兇手卻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
「拜託了,陰陽師!」昌浩額上已是青筋暴起了,但仍然默默地聽著,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這些傢伙每晚都會出現在昌浩面前。而且還是在他準備回家的時候!這只能認為這是他們算計好的了。妖怪們一起大舉湧過來,每次都把昌浩壓得死死的,然後一起大聲唱和。
——「拜託了,陰陽師!」魔怪早就已經習慣了,只要一感覺到他們的氣息就馬上退避三舍,一次也沒有受害過。而昌浩因為是雜鬼們捕捉的主要目標,每次都朝著他湧過來,所以每次都在劫難逃。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走開!」
這時,只要昌浩一喊,雜鬼們就會一起跳躍,在黑暗中隱藏起來。
每晚的這個例行公事,似乎就是他們特有的激勵方法了。
「總覺得最近很容易發脾氣呢。」
「吃點小魚吧~」
「啊啊,聽說小魚很有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