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和呂不韋趨前向莊襄王等施禮後,呂不韋呵呵笑道:「少龍尚未見過徐先將軍吧!」
這徐先是典型秦人的體格,高大壯碩,只比項少龍和呂不韋矮上少許,穿的雖是文臣的官服,但若換上甲冑,必是威風凜凜的猛將。
此人眼睛閃閃有神,只是顴骨嫌過高,削弱了他鼻柱挺聳的氣勢,使人看上去有點不大舒服。年紀在三十許間,容色冷靜沉著,恰到好處地與項少龍客套兩句後,淡淡道:「聞太傅之名久矣,惜小將駐守邊防,今天才有機會見面。」
項少龍感到對方語氣冷淡,說話前掠過不屑之色,對呂不韋亦沒有恭順之狀,心知肚明是什麼一回事,也不多言。
朱姬尚未有機會說話,那姿色略遜她少許,而風情卻拍馬難及的秀麗夫人微笑道:「徐將軍乃我大秦名將,與王將軍和鹿公被東方諸國稱為西秦三大虎將呢!」
徐先連忙謙讓,神色間不見有何歡悅。
項少龍見狀,心中已有計較,但卻不知鹿公是何許人也。
這徐先似陽泉君和秀麗夫人的一黨,但對呂不韋顯然沒有多大好感,連帶亦鄙視自己這只呂不韋的走狗,真是冤哉枉也了。
呂不韋表面對他卻非常尊重,笑道:「識英雄重英雄,不若找天到本相處喝杯水酒,好讓少龍能向徐將軍請益。」
徐先微笑道:「呂相客氣了!」轉向莊襄王請辭告退,對呂不韋的邀請不置一詞就溜了。
項少龍暗對這不畏權勢的硬漢留上了心。
這時小盤扯著小賁來向這太傅請安,後者叩了頭後,歡喜地道:「爹對項太傅讚不絕口,不知項太傅可否在教政太子劍術時,准王賁在旁觀看。」
聽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只有那成不屑地瞥了項少龍一眼後,再不看他,顯然聽慣了身邊的人說他壞話。
這時忽有內侍到來,傅話說太后要見小盤。
莊襄王忙著小盤隨內侍見華陽夫人,小盤雖不情願,亦是別無他法,悵然去了。
莊襄王向王后和愛妃交待兩句後,便與呂不韋和項少龍到書議事,這時項少龍才知道今趟入宮非是只談風月那麼簡單。
在書分君臣尊卑坐好後,侍衛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三人在內。
居於上首的莊襄王向席地坐在左下方的項少龍微笑道:「少龍確是情深義重之人,寡人雖想和你飲酒談心,但亦惟有耐心等候,現在精神好了點嗎?」
項少龍對他更生好感,他那種關心別人的性格,在戰國的君裡,應是絕無僅有的了。連忙告罪謝恩。
呂不韋出奇地沉默,只是含笑看著項少龍。
莊襄王眼中射出回憶的神情,輕歎道:「寡人長期在趙作人質,命途坎坷,不過亦讓寡人體會到民間疾苦,現在當了國君,每天都在提醒自己必須體察民情,為政寬和。唉!寡人本不願登位未久,便施征伐,不過呂相國說對,你若不犯人,人便來犯你。在這眾國爭霸的時代,唯一生存之道,就是以武止武。唉!」
項少龍心中一陣感動,暗忖若不是呂不韋的慫恿,莊襄王絕不會對東方用兵。而呂不韋之所以能把他說服,皆因東周約從諸侯,密謀滅秦。
無意間,自己幫了呂不韋一個大忙了。
呂不韋插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東方諸國均有亡秦之心,絕不可任其凶焰日張。東周雖只擁有區區河南、洛陽、谷城、平陰、偃師、鞏和、縱氏七縣之地,卻擋不住了我們往東必經之路,我不亡他,他便來亡我,請大王明察。」
莊襄王嘴角洩出一絲苦笑,沒有說話,氣氛沉重了起來。
呂不韋正容道:「一念興邦,一念亡國,大王在此事上,萬勿猶豫。趁現在孝成剛身故,韓人積弱,實乃千載一時的良機,若平白錯過,實其禍無窮。」
莊襄王淡淡道:「這點寡人早明白了,滅周的事,相國放手去辦吧!」
轉向項少龍道:「寡人和呂相國商量過了,滅周的事,對韓桓惠王有著切膚之痛,空口話,休想能安他的心,不如省點氣力,把目標放在其他各國處。寡人知道少龍才智過人,故此聽你權宜行事。」
呂不韋提醒道:「五國中,燕趙正在交戰,自顧不暇,可以不理。其他三國,尤其齊楚兩國。我們必須說得他們相信滅週一事,只是自保,非是外侵的前奏。而齊楚兩國中,又以楚人較易對付。少龍可向孝烈示好,若能結成聯盟,是理想。政太子年紀漸長,亦好應為他定下親事,聽說孝烈幼女生得花容月貌,只比太子長上兩、三歲,如能定下婚約,那就更能安楚人的心了。」
項少龍雖點頭應是,心中卻叫苦連天,這豈明著去害楚國小公主嗎?
而且這種睜著眼睛說謊話,目的又是去害對方,雖說自己不是純潔得從未試過害人,但以前卻都有著正確的理由和目標,例如擒拿趙穆,又或為了自保,不像現在這種主動出招的情況。
旋又安慰自己,田單、李園、信陵君、韓闖、龍陽君之輩,誰不是為了己國的利益,每天都在害人利己?
想到這裡,不由苦笑起來。
莊襄王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見狀歉然道:「寡人知道少龍英雄了得,非不得已,不愛施陰謀詭術,只恨在這非常時勢,你不坑人,人就來坑你,唉!有很多事寡人都不想做,可是卻仍不不為之。」言罷長長歎了一口氣。
呂不韋皺眉道:「大王是否想到陽泉君哩?」
莊襄王臉上現無奈的神色,點頭道:「說到底他終是太后的親弟,當年若非有他出力,太后亦未必會視寡人為子,說動王父策立寡立為嫡嗣,現在寡人卻要對付他,太后定會非常傷心。」
呂不韋移出坐席,下跪叩首道:「大王放心,不韋定會小心處理此事,除非左相國真的謀反,否則不會先動干戈,說不定能把太后瞞過,不擾她寧和的心境。」
項少龍見狀惟有陪他跪伏莊襄王前,心中暗呼厲害,呂不韋能如此監貌辨色,投莊襄王之所好,難怪他能保持與這秦君的良好關係了。
他當然知道呂不韋正在說謊話,以他的手,必有方法迫得陽泉君作反叛變,只到時褫奪了陽泉君一切權力,殺不殺他已是無關痛癢了。
莊襄王果然龍顏大悅,著兩人平身回席,欣然道:「有呂相國這幾句話,寡人放心多了。」
呂不韋向項少龍道:「少龍到此雖有一年多,但因留在咸陽的時間不長,所以未知目前情況,不過現在不宜為此分神,我已為你預備一切,三天後你立即動程赴魏,好配合我們征伐東周的大計。」
項少龍心中暗歎,答應了他。
此時有內侍來報,說太后華陽夫人要見項少龍,三人同感愕然。
項少龍在內侍的引領下,到了秦宮內廷東面的太后宮,步進太后所在的小偏殿時,赫然瞥見除小盤外,美貌與紀嫣各擅勝場的寡婦清竟陪侍在太后華陽夫人的右側,忙跪倒參見。
華陽夫人年在四十五、六間,華服襯托下更見容貴雍容,雖是美人遲暮,脂粉亦蓋不了眼角的皺紋,但仍可使人毫無困難地聯想當年受盡莊襄王之父安國君愛寵時,那千嬌百媚的風韻。
她右旁的琴清仍是那副冷漠肅穆,似對世上事物毫不關心的樣子,項少龍的到來,沒有惹起她半分情緒波動。
華陽夫人溫柔慈和的聲道:「太傅請起!」
項少龍一夥心七上八落的站了起來,茫然不知這改變了秦國命運的太后為何召見自己。只恭敬地府首垂頭,不敢無禮的與她對望。
令人不安的沉默後,華陽夫人柔聲道:「太傅請抬起頭來!」
項少龍正中下懷,仰面望往踞石階之上的華陽夫人,卻故意不看寡婦清和小盤。
兩人目光相觸。
華陽夫人雙眸亮了起來,歎道:「如此人材,確是人中之龍,莫要以為我是以貌取人,有於中乃形於外,心直者眼自正,當年我見到大王時,便知他宅心仁厚,會是愛民如子女的好君主,遠勝先王原欲策立驕狂橫蠻的子,遂向先王進言道:『妾幸得充後宮,可惜無子,願得子楚立以為嫡嗣,以托妾身。』先王遂與我刻玉符,約以子楚為嗣。旁人卻以為我真是只因私利,豈知我實是另有深意。」
項少龍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華陽夫人是這麼饒有識見的女中豪傑,而她亦選對了人。唯一問題是忽略了呂不韋這對統一天下有利,卻對奏廷不利的人物的存在。
華陽夫人道:「項太傅請坐。唉!三天後就是先王忌辰,所以哀家特別多感觸,教項太傅見笑了。」
項少龍楞兮兮的在下首坐了下來,自有宮娥奉上香茗,偏殿一片安寧詳逸的氣氛,外面是被白雪不住淨化著的天地。
琴清這充滿古典高雅氣質的絕色美女,一直垂首不語,尤使人感到她不需任何外物,便安然自得的心境。
她像一朵只應在遠處欣賞的白蓮花,些許冒瀆和不潔的妄念,亦會破壞了她的完美無瑕。
到此刻項少龍仍弄不清楚華陽夫人為何召他來見。忍不住往小盤望去,後者正瞪著他,見他望來,微一搖頭,像是教他不用擔心的表情。
殿內靜得令人不想弄出任何聲響去破壞那氣氛。
項少龍正縱目欣賞殿內雕樑畫楝的美觀環境時,華陽夫人輕輕道:「今趙哀家想見太傅,主要是想看看能給跟琴清齊名的紀才女看上眼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現在終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了!」
項少龍暗付原來如此,連忙謙讓。
一直沒有作聲的琴清以她那比出谷黃鶯更好聽的聲音發言道:「紀小姐來此十多天了,琴清仍無緣一見,項太傅可否安排一下呢?太后亦希望可與紀小姐會面。聽說鄒衍先生學究天人,若他也能抽空一行,琴清必竭誠款待。」
只聽她可代華陽夫人說出邀請,可知她在太后宮的超然地位。
項少龍忍不住往她瞧去,兩人目光首次交觸,這美女淡然不讓地與他對視著。
項少龍心中有氣,微微一笑道:「只知琴太傅款待的客人裡,有否包括鄙人在內呢?」
琴清呆了一呆,俏臉掠過一絲不悅,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去。
華陽夫人笑了起來,道:「項太傅勿怪清兒,自喪夫以後,清兒從不接觸年輕男子。」
項少龍歉然道:「那真是多有得罪了,請琴太傅原諒則個。鄙人尚要回家準備出使外國一事,太后若沒有其他吩付,少龍告退了。」
華陽夫人神情一動道:「項太傅何時動程?」
項少龍說了後,華陽夫人沉思半晌道:「項太傅行程裡有否包括楚國在內?」
項少龍醒起她原是楚國貴族,當年莊襄王初見她時,呂不韋便著他身穿楚服,以打動她的故國情懷。莊襄王由異人改名作子楚,亦為此因。忙表示會去楚國。
華陽夫人道:「這兩天我會使人拿點東西給太傅,太傅到楚後,請代我送給秀夫人,唉!若非身體支撐不了,我真希望能回楚一行。」
項少龍答應後,告辭離去,再沒有瞧琴清半眼。
才出殿門,走了十來步,小盤便從殿內追了出來,累得負責他安全的親衛氣喘喘地追著來。
小盤向十多名親衛喝道:「站在裡,不准跟來!」
眾衛果然全體立正,指頭都不敢動半個。
小盤發威後,若無其事扯著項少龍橫移入園林間,兩眼一紅道:「師傅!我殺了趙穆哩!不要怪責我,這是小盤最後一次喚你作師傅,以後都不敢了。」
項少龍正為未來秦始皇的威勢暗暗驚心,聞言一呆道:「你殺了趙穆?」
小盤出奇地忍著了熱淚,冷靜地道:「我在他耳旁說出了我是誰,殺他是為母報仇後,便一刀刺入了他心藏,項龍不是說過那處中劍便必死無救嗎?哼!他死時那驚異的樣子,真是精彩,娘應可死而目瞑了。」
項少龍暗冒寒氣。
小盤離開邯鄲時不過三十歲,現在應是十四歲吧!不但有膽殺人,還清清醒醒地知道怎樣才可置人死地,雖說是對付殺母仇人,但他那種冷狠,和事後漫不經意描述經過的神態,確是教人心寒。
小盤見項少龍默默不語,還以為項少龍怪他,忙道:「太傅不用擔心,殺了他後,我投進母后懷裡,哭著說我為她報了仇,包保沒有人懷疑,他們還以為我那麼疼愛母后呢?」
項少龍是瞪目結舌,無以為對。
小盤低聲道:「但我真的很疼愛母后哩!」
項少龍這時才懂說話,道:「我們不要耽擱太久了,你父王、母后和相國都等著我們吃午膳呢……」
小盤一把扯著他衣袖道:「太傅!在你出使前,可否再來看我呢?」
項少龍點頭答應後,小盤才肯隨他離開太后宮。
項少返回烏府時,已是黃昏時分。
剛下馬車,下人便報上李斯來找他,正在偏廳等候,忙趕去見他。
一番客氣,坐好後李斯感激地道:「今趟李斯能追附太傅驥尾,出使六國,全賴太傅提攜,李斯也不知該怎樣才可謝過太傅的恩德。唉!相國府的生活差點把我悶出了鳥來。」
項少龍想不到他會說粗話,失笑道:「李兄何用謝我,我要倚重李兄才真呢!且多清楚六國的布,李兄將來才更能大展抱負。」
李斯猶豫片晌,終忍不住道:「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太傅這麼看得起李斯?根本連表現的機會都從未曾有過……」
項少龍笑拍著他的肩頭道:「我項少龍絕不會看錯人的,李兄收拾好行裝沒有?」
李斯老臉微紅,有點尷尬地道:「收到相國的命令後,在下便立即作好了一切準備哩!」
兩人對望一眼後,同時大笑起來,充滿知己相得的歡悅。
項少龍向這將來輔助秦始皇得天下的大功臣道:「相請不若偶遇,李兄不若留下吃餐便飯才走吧!」
李斯哈哈笑道:「來日方長,途中怕沒有機會嗎?」
項少龍知他為了避呂不韋的耳目,故不勉強。把他送往大門,順口問道:「李兄對目前咸陽的形勢清楚嗎?」
李斯低聲道:「上路後再和太傅詳談好了。」
看著他消失大門外的背影,項少龍湧起了股荒謬無論的感覺,李斯目前那懷才不遇的落魄樣子,誰猜得到他日後會是強秦的宰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