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達爾放下少女,慢慢地走到史本斯的屍體旁。紫星騎士的眼睛還在不甘心地大睜著,長劍斜插在地上,他的馬在屍體旁踏著碎步。
整個村子死寂一片,一個婦女正抱著懷中的嬰兒癱在自家的門口。空氣中的冷意還未完全散去,而鄉村所特有的蛙叫蟲鳴的消失,讓人覺得更加地徹骨。回頭看去,少女正安靜地坐在地面上,像是在想著什麼。
「你早就知道這個村子裡的人今夜都會死……除了我和你?」
「什麼?」少女抬起頭看著他,不明白他的語氣中為什麼壓著怒火,「哦,人總是會死的,不是麼?因為你的拯救,他們多活了一天,這已經很好了,接下來我們只要做我們該做的……」
「你認識剛才那人?你輕易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肯達爾用盡努力,才能讓自己保持住語氣中原本所固有的溫文,「我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死亡不是你所安排的?至少你是牽涉其中,不是麼?你隱藏了許多事,你讓本有希望得救的人死去。」
「有些死亡是無法去阻擋的,這並不取決於你我的心意,」維夜的臉色有些蒼白,「天啊,你在懷疑我麼?在這個時候?」
沉默了許久,肯達爾慢慢地回答:「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我只是在質疑我自己,在剛才的那一刻,我的心退縮了,在他們一個個死去的時候,我的身體卻因為膽怯而無法動彈,我有義務領導和守護這些士兵和村民,可是我卻鼓不起向對方提出決鬥的勇氣。而現在,我居然還把對自己的怒氣輕易地轉移到你的身上……」
「不,肯達爾,我知道並不只是如此。」維夜悲傷地說,「你仍然在怪我,只是那該死的禮儀,讓你無法對身為女性的我提出更多的責備,是這樣的麼?肯達爾,是這樣的吧?」
「不,」肯達爾拔出插在地上的劍,並躍上了紫星騎士的馬,「讓你牽涉進來,並把本屬於我的責任強加於你,這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你要去哪裡?」少女驚恐地看著他。
「我要追上那名騎士,向他提出決鬥。我要證明自己的勇氣,並為這些死去的人討回公道。」
「不,肯達爾,別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少女向他伸出手,卻無法抓出他的衣袖,克洛維子爵縱馬馳去,快地從夜色間消失。
「肯達爾,別離開我……我會死的……」維夜的手仍然虛虛地抓著,聲音無助得像是海面上的浮萍。
冷風吹過,拂弄著她那本就凌亂的長,也使得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顫動。她膽怯地看著四周的暗,空氣間,再次瀰漫著絲絲的冷意。有如被追逐的兔子,她著急地向肯達爾離開的方向追去,光著的腳在地上磨出血痕,她卻不敢停下來。
迷迷糊糊間不知跑了多久,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她張眼四顧,卻什麼也沒看到。腳步漸漸沉重,她拖著身子慢慢地轉進附近的一個小樹林,心臟快地跳動,胸口無規律地起伏著,她撐著一棵樹,使勁地喘著氣。
「肯達爾……回來……」她哀求般地喃喃著。
痛苦侵蝕著她,肌膚現出塊塊青斑,嘴唇的血色轉化成烏黑,她倒在地上,因為皮膚上難以忍受的陣陣酸痛而不停摩擦著地面。
周圍的溫度越來越低,直至連樹葉上的露珠都結成了冰。伴著那有如死神的柱杖敲擊地面的馬蹄聲,穿著黑色盔甲的騎士策馬來到了她的身邊,以半是憐憫半是嘲弄的眼神看著她。
「原來我並沒有看錯,」黑暗騎士淡然地說著,「你的身上帶著詛咒,這才是你必須待在那人身邊的原因吧?一個受詛咒的女巫?這是施維尼做的麼?即使是死,也要讓自己的惡毒給活著的人留下陰影,這就是女巫的風格。」
維夜掙扎著坐起,用顫的手從身上取出一個小瓶子,並將瓶中的綠色液體喝了下去。皮膚上的青斑快地消失了,她看起來也不像剛才那般痛苦,然而,她眼中的恐懼卻更加地重了。
黑暗騎士抽出了劍,用那空洞的眼睛冷冷地看著她:「你讓祝福之子離開了你,這是你最大的失誤。我無法殺他,可我卻能輕易地殺死你,女巫。」
維夜沒有說話,只是半跪在地上,將手悄悄伸進了掛在腰間的黑袋子。
「你想反抗?」死亡的騎士搖了搖頭,「這是徒勞的,你的魔法對我毫無用處,你自己也應當明白。」
策馬退開一步,他舉起了手中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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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在原野上似乎總是顯得更為明亮一些。
克絡維子爵策馬在草地上蹣跚著,黑暗騎士的身影早已失去,也沒有足夠的線索判斷出他的方向。子爵的心頭有些混亂,他將劍平放在夾著馬的雙膝上,考慮著接下來該怎麼做。然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混亂著他的思維,使得他心中多了一些煩躁和不安。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雷鳴,將他座下的馬驚得小跑起來,他努力控制住坐騎,將馬掉了個頭,向雷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在雪萊村附近的一個小樹林裡,竄起了一片火光,偶有一兩道閃電從天空劈落,卻看不到半片烏雲。黑暗的氣息從小樹林裡傳遞而來,絲絲地滲入他的骨髓。
心中的不安更加地強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維夜的身影。不由自主地,他控馬向那片著火的樹林馳去。
來到樹林裡,閃電和雷鳴都已消失,只有一排排樹在燃燒著。然而空氣間流竄著的卻是透骨的冷,地面上鋪著一層薄冰,在馬蹄下出碎裂的聲響。馬匹被死亡的氣息壓迫著,不願繼續前行,肯達爾只好躍下馬,握著劍警慎地走進樹林深處。濃煙只瀰漫在林子的上空,滾滾地不肯散去。凡是他所觸及的地面,冰層不知為何便自行消失。
隨著一聲直奪人心的低吼,他驚地回頭,卻見一隻試圖脫離的野獸被凍成了冰。在它的旁邊,黑暗騎士騎在馬上,冷冷地看著自己的身後:「幻像在神的眼中只是虛無,女巫,祝福之子解除你的詛咒的同時,亦將使你無處可藏。」
肯達爾轉過頭,卻見維夜不知何時已蹲在那兒,靜靜的,什麼話也不說。即使是披散著的頭,也掩不住她慘白的臉色,淡黃色的火光在眼眸中晃動,流露出恐懼、悲傷、和無可捉摸的期盼和希冀……
「把她交給我,孩子。」死亡的騎士伸出手,「她並不值得你去信任。」
肯達爾看著維夜,希望能從她的眼中讀出些什麼,然而,在那映著火光的雙眸中,他看到的卻只有自己的影子……一個內心迷茫的,自以為能做到許多事、卻總在關鍵時刻搖擺不定的自己。
回過頭,他看著黑暗騎士:「不!雖然我不知道你們隱瞞了什麼,但我絕不會再讓你傷害她。我答應要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也答應了要保護她。」
「每個人都想守護住他想守護的東西,於是就有了鬥爭。」黑暗騎士下了馬,慢慢地向他走來,「如果你想證明自己有守護他人的能力,那就得接受連自己也守護不了的可能。」
「這種事,不用閣下教導。」肯達爾舉起手中的劍。
彷彿只是晃了一晃,黑暗騎士的劍如風般出現在他的眼前。肯達爾快地將對方的劍擋住,劍術本就是貴族教育中的一部分,而一向願意付出努力的他,在這一塊上也有著不輸於人的成績。雙劍交擊,肯達爾的手頓時一震,黑暗騎士的力量讓他有些吃不消。
黑暗騎士退了一步,冷笑道:「攻擊啊,孩子,你就只有這點本事麼?」
咬了咬牙,肯達爾踏前一步,長劍一連串地刺去,然而,不管他如何地盡力,他的每一劍仍是被對方簡單地防住,沒有一分突破的餘地。
「這還不夠,祝福之子。」黑暗騎士淡淡地說,「你有更多的潛力,卻缺乏揮這些潛力的一顆心。如果你從未殺過人,那你就和在街頭玩耍木劍的平民孩子毫無區別。你的心憤怒了麼?你的意志堅強了麼?你有為那些死去的人報仇的勇氣,和不惜因此被黑暗吞噬的決心麼?」
「我一定能殺死你,」肯達爾盯著他,「為了懲罰你所犯下的罪行。」
「是麼?那就來吧。」黑暗騎士突然垂下他的劍,任由肯達爾的長劍刺向他的胸膛。他的這番舉動完全出乎肯達爾的意料,使得他一時不由得頓在那兒。
「無法對放棄抵抗的人下手?可笑的貴族教育。」黑暗騎士嘲弄地說著。他的劍猛地一揮,鏘的一聲,竟將肯達爾連人帶劍擊得摔向了一旁。
「你失敗了,女巫。」黑暗騎士面對著維夜舉起了劍,「他選擇了虛偽的善良,而寧願讓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長劍下刺,瞬間刺穿了維夜的胸口。
不。
肯達爾的心中怒吼著,絕望的冰冷與憤怒的火焰同時交織在他的內心,周圍那晃動的火光,就像在啃食著他的每一寸血肉。隨著死亡騎士的劍從少女的胸口抽出,那殷紅的血綻放如玫麗的花朵,將他眼中的一切扭曲成痛苦的烈焰。思維停頓,瞳孔收縮,緊握的手因過於用力而繃起了青筋。一種奇異的力量由他的細胞間激而出,這力量本是那麼的柔和,卻隨著他內心的憤恨,而轉化成詭異的寒。
失去理智地,他衝上去一劍刺向黑暗騎士。黑暗騎士快地將劍截去,然而,肯達爾手中的劍不知因何覆上了一層神聖的光芒,這光芒很淡,但在黑暗騎士看來卻分外的刺眼。雙劍只是方一接觸,黑暗騎士手中的劍便自行斷去,肯達爾的劍犀利地刺穿了他的盔甲,竟連一絲阻礙也無。
黑色盔甲一片片地剝落,落在地上化成了污泥,騎士的面容顯露了出來,看上去卻是扭曲與詭異的平靜。被刺穿的胸膛流出的是暗黑色的液體,渾濁而又噁心。久違了的痛感,使得他垂死的靈魂也禁不住地一顫。
「這樣也好,」他看著肯達爾,眼中卻沒有一絲怨恨,「至少我得到了安寧。而你,你有了踏進黑暗的決心麼?如果你已有了這樣的決心,那就前往五月之谷吧,那裡有等待你的人。」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整個身體都扭曲與緊縮,成為混雜著暗紅與慘白的血肉,血肉變質成爛泥,從肯達爾的劍上滑落……
肯達爾呆呆地看著這詭異的情景,一時間,只覺得整個胃都在翻湧。少女的輕哼聲傳進他的耳中,他才清醒過來,下意識地扔掉長劍,跪倒在維夜的身旁。
他顫著手將維夜摟在懷中,少女早已昏迷,胸前的衣襟被鮮血浸染了一片。他緊張地解開少女的衣衫,在她的雙乳之間,黑暗騎士造成的傷口看上去異常的詭異,不只是在緩慢地擴展著,而且周圍的肌膚竟是漆黑的一片,並像蛆蟲般蠕動著,將這種黑傳遞向她的全身。鮮血仍在溢著,肯達爾心痛地將手按在傷口處,試圖阻止鮮血的流失,隨著他的手與少女肌膚的接觸,那陣陣蠕動的黑色血肉竟也平靜了下來,並開始還原成少女原有的、缺乏營養和陽光的不健康的白。
然而陰影的褪去,並不能使傷口癒合,流出來的血越來越黏稠,心臟的跳動也越來越慢。
心底吶喊著,祈禱著,肯達爾抱起她,沒命地向樹林外狂奔,著了火的樹林越燒越旺,騰起了鋪盡星空的黑煙。在樹林的外圍,那匹馬仍在等待著,肯達爾抱著維夜蹬上馬背,焦急地縱馬向盧烏堡的方向馳去。
有一個人,一定能夠救活維夜……在維夜死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