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兩個小時後。蘇麗光著身子從梅吉的身邊爬了起來,身體因為適才的漏*點還有些疼,但是時間已經不多了。她藉著煤油燈的光線找出紙筆書寫著,過了一會,便折疊好信紙放在梅吉身邊,然後站了起來。
煤油燈的光線越來越暗淡,終於一閃而滅。室內變得漆黑一片,然而少女的眼睛卻像貓一樣,將周圍的情景映入其中。齊婭還在昏迷著,梅吉已經陷入沉睡,她甚至能看到暗門外的無頭騎士仍然在無規則地策馬踱著步子,更外面的,則是黎明前最深最沉的黑暗。
她走到沙斯丁的神像前,跪倒在地,黑暗邪神的面容彷彿在極暗中變換著,嘲弄、冷笑、或是殘忍與瘋狂的扭曲。她垂下頭來,低聲默念著黑暗禱文,依稀間,她想起了父親臨死前將這段禱文告訴她時,看著她所說的話。他說:孩子,我真的希望你永遠也用不上它。但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你要在生與死之間選擇,那我希望,就算是永遠活在黑暗中,你也要讓自己活下去,只要還活著,總是會有希望的……
真的會有希望麼?為了那看不到的希望,她真的應該讓自己活在永遠的黑暗裡麼?如果只是為了自己,她寧願選擇死亡。然而,她不能這樣的自私,不能讓梅吉和齊婭因為她的自私,陪著她一同死去。
她抬起頭,伸手挖出了自己的兩隻眼睛。眼眶中的刺痛,遠比不上心中的悲哀,少女面對神像舉起她的眼珠,低聲念著:
「憂鬱的玫瑰綻放出沙斯丁的冷吟,
血色的圓月預告著魔域的永行,
消亡吧,紅色的泉水與冰冷的存在,
嘲弄吧,塵世間飛舞的黑色幽靈。」
兩隻眼珠閃過光芒,然後從她的手心上消失。幾條光線在她的面前勾勒出一個巨大的人影,看上去,竟與神像所雕的極其相似。人形光線內蘊含的是至深至冷的黑暗,黑暗湧動,彷彿試圖突破光條勾勒出的輪廓一湧而出。
「是你在召喚我麼?女孩。」詭異的聲音從它的體內出。
「我叫蘇麗·菲特,是瑪麗·蘇倫埃薇爾的女兒,」少女抬起頭來,眼眶中滴下的血淚落在她的**上,一如血色的珍珠,「我想向您求得能看穿黑暗的眼睛。」
「只有進入黑暗,才能看穿黑暗,」神靈的幻影俯下身子,注意著她的臉,「那麼,你帶來祭品了麼?你的母親為了得到她想要的力量,向我獻上了三十三個孩童的心臟。你呢?你要獻上的,是你身邊的少年和女孩麼?不,不是,你是想守護他們,我說的對吧?」
「我獻上的不是生命,而是靈魂。」蘇麗平靜地說著,「我願以您賜給我的黑色力量,將外面的那個死靈交到您的手中。我願將自己的靈魂交給您,成為將您的力量再次帶入塵世的觸角和武器。我願用這失去光明的眼眶,從此容納您所賦予的黑暗,不再哭泣,不再迷茫,直到有人來將我拯救。」
「很有趣的說法,」黑暗的幻影說,「死靈是我所厭惡的,你的靈魂是我所需要的。而如果有人能將你拯救,那便是我的力量已進一步削弱,或是已強大到不再需要你的時候。瑪麗·蘇倫埃薇爾的女兒,你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盲目的崇拜與虛偽的謊言都不是我所需要的,我很滿意你獻上的契約。但是,這還不夠。」
「您還需要什麼?」
「錘煉,靈魂的錘煉。」黑暗的神靈說,「你的意志不夠堅強,你的心中存有軟弱,你沒有你母親那種即使拋棄所有也要得其所想的決心和慾望。這讓你無法達到她所擁有的高度。你的心底始終存有猶豫,即使在召喚我的前一刻,你仍然起過用你的兩名同伴換取自己活下去的念頭,是吧?」
「……是的。」
「很好,承認自己的軟弱,是更加堅強的一步,」黑色幻影說,「我會帶著你穿越過去,經歷千百年來最恐怖或是最悲慘的時刻,我會讓你見證黑暗百年裡諸神的黃昏,讓你知道什麼是最悲哀的死亡和最無奈的生存。我會用至深的痛苦磨練你的意志,用至暗的血水洗滌你的靈魂。我不會摘去你的希望,但你永遠也無法看到它,我不會吞噬你的存在,但你卻再也觸摸不到它。這樣,你仍然願意將自己交付給我麼?」
「是的……我願意。」
「很好,」黑暗之神說,「邪神也有邪神的憐憫,正如至深的黑暗中也隱藏著光明。或許多年後你回過頭來,會現這一刻的選擇比你原本以為的更加值得。過來吧,蘇麗·菲特,不要再自稱瑪莉·蘇倫埃薇爾的女兒,因為你將比她更加強大。」
蘇麗站起身來,慢慢地向前走去,穿過光線勾勒的輪廓,就這樣一絲不掛地將自己融進那絕對的黑暗中……
轟的一聲巨響,將梅吉從睡夢中驚醒。他慌張地爬起來,衣服也來不及穿好,便四處張望著。石階上傳來微弱的光線,應該是天色已亮,暗門外響起一連串的撞擊聲,而蘇麗卻並不在他的身邊。
他輕著腳步,小心地走上石階向外探頭看去,然後便見到了蘇麗與無頭騎士的對決。蘇麗仍然裸著,凹凸有致的身體在輕靈地移動著。她的手中握著的不是那只細劍,而是一把黑得讓人心驚的長劍。石室的頂部被擊穿了一個大洞,陽光散在無頭騎士身上。而蘇麗則繞著它遊走,黑色長劍每一次劃中無頭騎士,都會閃出一道火光,讓它的黑色盔甲溢出帶著腥臭的爛泥。
當蘇麗繞到梅吉能看清她的臉的方向時,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蘇麗的臉上還殘留著血色的淚痕,眼眶內是一種要將所有色彩旋入其中的黑暗。她的表情肅穆而帶著冷漠,移動過的地方,總是會留下一道黑色殘影。無頭騎士的巨劍怎麼也無法擊中她,只能讓它的身體在少女的攻擊下逐漸變得殘缺。梅吉不知道在她身上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會變得如此詭異與可怕。無頭騎士的反擊越來越無力,連著它的馬一起慢慢融成爛泥。一條暗淡的黑影想要從爛泥中脫出逃走,卻被少女閃著火光的一劍攔腰斬斷,出淒厲的慘叫後消失不見。
少女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中的黑色渦流與手中的黑劍開始消散。她的眼珠已經沒了,**上還帶著從她臉龐滑落的血跡。她雙腿併攏,稀疏的陰毛仍然因為昨晚殘留的某種液體而粘在一起。
「蘇麗……」梅吉小聲地叫著她。
少女卻忽地倒了下去。
「蘇麗。」梅吉趕緊衝出去跪在地上將她抱住,低聲喚著她。
「梅吉……是你麼?」蘇麗的聲音非常虛弱,她睜著空洞的眼睛,舉起一隻手想向他的臉摸去。
「是我,」梅吉急得想哭,抓住她的手捂在自己臉上,「你怎麼了?還有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少女卻只是露出了一個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遺憾的笑容:「梅吉,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見到我的妹妹……幫我告訴她……」
「我什麼都不幫,」梅吉流出了淚,「你自己去說,你自己去見那什麼公主,你自己去找你妹妹……」
「你要幫我告訴她……我很想她……」笑容凝結,少女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蘇麗……」梅吉緊緊抱著她的屍體,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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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整天,梅吉都陷入了一種迷茫的精神狀態中。他把齊婭移出室外,讓陽光照在她被無頭騎士劃出的傷口上,他在祭壇邊上挖了三個墳,把蘇麗和諾瓦克、斯蒂爾埋了進去,他把那些死去的蒙面人搬到巨石陣外堆在一起,任由飛沙將他們掩埋。他將蘇麗寫給蘇菲亞公主的信搓成一團扔了,然後又撿了回來,過了一會後又把它扔了,接著再一次撿了回來……
齊婭傷口上的黑色陰影慢慢地消失,梅吉將她隨身帶著的德魯依藥草敷了上去,幫助她恢復。
他做了很多事,但同時又像是什麼也沒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重新回到索爾村,像以前一樣什麼也無所謂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然後呢?
依稀間,他彷彿聽到蘇麗在問他: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石室裡守著齊婭。齊婭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只是還沒有醒來。忽地,外面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他緊緊握著蘇麗留下的細劍,心中閃過恐慌。
如果是敵人怎麼辦?他能做什麼?他怎樣才能保護好自己和齊婭?
他提著劍走到門外,然後便見到了站在月光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背著雙手巨劍,頭上紮著藍色絲帶。他看著梅吉,顯露出一種因為太久沒有出現而有些不習慣的笑容。
梅吉看著他,感覺有些哽咽:「約書亞……」
「梅吉。」背著巨劍的少年與他對視著,「好久不見了。」
「約書亞,你怎麼會在這裡?」
約書亞搖了搖頭:「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齊婭在裡面,她受傷了。她一直要我和她一起去找你,因為她要做你的新娘……」
「我知道。」約書亞低聲說。
「你知道?」
「我一直在附近……」約書亞說,「梅吉,帶她回霧女森林吧。外面的世界不適合你和她。」
「那你呢?」
「霧女森林不適合我,它一直都在排斥我。」約書亞慢慢地轉身,準備離去。
「你要去哪裡?」梅吉大聲地問,「你不等齊婭醒來麼?」
約書亞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那你又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梅吉生氣了,他覺得眼前這個自己從小就認識的夥伴像是變了一個人。
約書亞沒有回頭,只是不含任何情感地說道:「我到這裡,原本是為了要殺你們。如果那個無頭騎士不能夠殺死蘇麗·菲特,我將代替它完成任務,並處死在場的每一個人。」
梅吉安靜了一下,才小聲地說:「但你沒有動手,你沒有殺我,也沒有殺齊婭。」
「是的,」約書亞的聲音有些苦,「從一開始,我就沒想到你們也會出現在這裡。等注意到你們的時候,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我躲在附近不出現,就是希望讓自己的手不用沾上你們的鮮血。可我沒想到蘇麗·菲特竟能做到和那個死靈同歸於盡,使我不得不親自來面對你。」
「約書亞……」梅吉的心隱隱地有些刺痛,「這兩年你到底去了哪裡?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帶齊婭回去吧,梅吉,」約書亞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向前走著,「事實上,我很高興你和齊婭能夠活下來。告訴齊婭,不要來找我了,她應該是你的新娘,你比我更適合她。」
「她一定會去找你的,」梅吉衝著他大喊,「我也會和她一起去找你。你知道我們會去的,不管你去了哪裡,我們都會找到你的。」
約書亞停留了一下,忽地抽出巨劍輕輕一揮,電光轟然間閃過,無數巨石驀然碎裂,在他的身邊散成一圈又一圈的圓。
「沒用的,梅吉……你們永遠也跟不上我的腳步……」
說完後,他大跨步地離去,走得是那樣匆忙,彷彿只要稍一猶豫,便會為了什麼停留下來。
在他的身後,梅吉靜了許久,然後輕輕地說:「跟得上的,約書亞,我會帶著齊婭追上你的……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
二天一早……
「你竟然讓他就這樣走了?」變成小熊的齊婭一下就把梅吉撲倒在地,「你也不讓他等我醒來?」
「等一下,」梅吉大叫,「我讓他等了,可是沒用啊。」
「我們快去追他,他一定沒走多遠。」
「他都走了大半夜了,哪裡追得上?再說,鬼才知道他是去哪裡。」梅吉說,「何況你的傷還沒全好……」
「這一點傷才沒關係呢,」齊婭抿嘴,「那你說,我們要怎麼才能追到他。」
「你先起來再說。」
「不起來……」
「好吧,好吧,你聽我說,」梅吉無奈地說,「我想,靠我們自己去找他肯定是沒用的,不如先去王城,幫蘇麗把那封信交給蘇……亞……什麼什麼公主,然後讓那個什麼什麼公主幫我們找。她竟然是公主,肯定人手比我們多,找一個像約書亞這樣成天背著巨劍炫來炫去的傢伙還不簡單?」
「好,我們現在就走。」齊婭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反正只要能找到約書亞,怎樣都好。
「等一下,你知道王城怎麼走麼?」
「你不是有星辰羅盤麼,查一下不就知道了?」齊婭變回女孩子模樣,跳了開來。
梅吉鬱悶地取出星辰羅盤,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後:「那個……齊婭,王城的名字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齊婭回答得很乾脆。
「好像是格……魯……格……什麼什麼舒……」梅吉越來越鬱悶。
「你到底查好了沒有?」
「我既沒有去過,又想不起它叫什麼,怎麼查啊?」梅吉歎氣,「算了,我們還是先從邊境進入王國境內後,再找人問一下吧。」
「真沒用,梅吉你越來越沒用了,一點也比不上約書亞。」
「喂……」梅吉鬱悶到了極點。
在重新準備一番後,他們終於決定起程了。本來梅吉想先讓齊婭回她的村莊多休息一陣子,然而她卻怎麼也不肯,只好決定從霧女森林南方的隘口直接進入費爾王國境內再說。
離去前,梅吉在蘇麗的墳前靜靜地站了一會,什麼話也沒說,直到德魯依女孩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才背著他的那個大口袋離開了銅心祭壇。
在他離開的那天夜裡,蘇麗的墳墓忽地裂開,一隻手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