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冬至陽氣起,每逢冬至之時,朝中或多或少都要有些慶祝活動,這日不到辰時,外頭的天還黑著,侍婢們便替陳玨張羅起入宮的衣飾來,待到天色初明時,陳玨已經坐上去往宮中的馬車。
這卻不是為了慶賀冬至,而是為了前往看望染恙的竇太后,竇太后自歲首以來便身子不好,芷晴老早便入宮盡孝,仔細算算她已經有日子沒有回武安侯府了。
待到陳玨踏上長樂宮的土地時,這才從阿嬌親信李青那得知,劉徹和阿嬌早已經候在長信殿那邊,看著太醫們照看太皇太后的身子,劉嫖這幾日憂心母親,則根本沒有出宮。
又走了幾步,陳玨和匆匆而行的楊得意碰了個正著,又從他口中得知劉徹累得乏了,才在長秋殿歇了小半個時辰,陳玨略一尋思,索性不去請安,直接往長信殿去了。
才一進殿門,陳玨便在外間看見了形容憔悴的阿嬌,阿嬌聞報知道陳玨來了,老早就往門口處望了過來。陳玨移步過去,因週遭還有不少外人,便依禮問了安,阿嬌指了一處示意陳玨坐下後,泫然道:「阿弟,我真不知怎麼辦好了。」
陳玨輕咳了一聲,低聲道:「阿姐,這裡是長信殿,老人家還在裡間歇著呢。」
阿嬌看了看另一側的太醫侍醫們,收整了神色後慚道:「我這幾日有些六神無主了,說起這個,多虧還有芷晴幫忙照看阿和阿睿,不然我更心慌了。」
竇太后年紀大了,一點小病就能化成大病,阿嬌自小除去在家就是長在竇太后身側,論及傷心憂慮之深,恐怕陳玨和劉徹加起來都不及她。
陳玨低低勸了幾句,卻也有些無可奈何,別說他不可能直接跟阿嬌說。竇太后還有幾年好活,就算能說,太醫們將病情說得那般嚇人,陳玨此刻也叫不准竇太后的壽數了。
陳玨和綺羅等人一道勸說阿嬌先去休息,阿嬌卻執意不肯,定要等竇太后醒來再說。陳玨只得無奈地放棄。兩人才說了些竇太后病情有關的事,小睡了一覺的劉嫖又過來了,陳玨向劉嫖請了安,又說了幾句話便退了出去。
才走出門不遠,殿門口有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徐徐而行,陳玨認得那是為竇太后診病多年的老太醫,姓李,兩下也算是相熟了。陳玨加快了步子攔下他,說道:「太醫留步。」
李老太醫認得陳玨。欠身行了個禮。陳玨淺淺一揖後問道:「今日太皇太后怎麼樣了?」
「今日不知。昨夜地情形我倒知道幾分。」李老太醫年歲大了。早已處變不驚。接著道:「太皇太后病勢雖然凶險。但我有一徒。他近日又從一位名醫處尋了個好方。眼看冬至已到。只要過了二月間。我等細心為太皇太后調養。應當無礙。」
陳玨緊著地心一下子鬆開。揮手叫過一個宮人攙扶了李老太醫前行。自己則朝長秋殿地方向行去。
不多時。李老太醫在宮人地攙扶下微喘著進了門。面上多了幾分感慨之色。雖說太醫總該把貴人地病情往嚴重裡說。但李老太醫卻沒有這等花花腸子。
李老太醫正要向皇后行禮。阿嬌見他年老索性免了。李老太醫行到一邊去跟同僚會合。心想著陳皇后姊弟倒是真為太皇太后憂心。只是李老太醫早看出竇太后體質已虧。他輕輕一歎。今年之後。他無力回天之下說不得就要辭官而去。想著阿嬌方才地樣子。雖未親眼看見竇太后如何憔悴。心中倒也能想像出幾分。走著走著。陳玨心中便微微有些沉重。
長秋殿是長樂宮群地主殿之一。距離長信殿不遠。陳玨還未行到門口。就第二次碰見了行色匆匆地楊得意。楊得意看見陳玨精神一振。開口道:「武安侯爺。陛下那邊已經起了。您若是要去覲見。現下就可以去了。」
陳玨聽得一訝,走近幾步道:「你方才不是跟我說,陛下歇下沒多久嗎?」
楊得意苦笑道:「這也正是我要跟您說的事,方才天色大亮時陛下不自主地醒了一回,本該接著睡些,誰料他喝茶時恰好翻了兩封新來的奏表,這便睡不著了。」頓了頓,楊得意壓低聲音道:「我瞧著陛下心中不大高興,侯爺可得心中有數了。」
陳玨答應了一聲謝過,看楊得意有點緊張地樣子,他心中也輕鬆了幾分。通報後,陳玨走進長秋殿,這裡比起宣室殿卻遠沒有那裡的大方,反而透著幾分精緻。
又走了幾步,陳玨果然一眼看見劉徹半靠在那裡,疲憊的神色擋不住兩個淡淡的黑眼圈。行禮之後,劉徹把陳玨叫道跟前,問道:「先去過長信殿了?」
楊得意八成把碰見他的事跟劉徹提過一句,陳玨點頭回道:「去過了,太皇太后還歇著,臣勸了皇后娘娘一陣子就過來了。」
劉徹唔了一聲,便不再往下說,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心事,微皺著眉頭沉默著,手中卻不知不覺地轉起一支筆來,索性那筆尖上的墨跡已干了,不然說不得就要甩出去。
陳玨只覺得氣氛有些奇怪,斟酌了一下問道:「臣聽楊得意說,陛下昨夜歇得極晚。」劉徹目光朝這邊看過來,陳玨接著說道:「冬至過後就是開春,太皇太后必能頤養天年,還請陛下勿要太過憂心。」
劉徹總算露出點笑模樣,道:「皇祖母又病了半個多月,朕雖然憂心,卻也不會時至今日還寢食不安,現在朕擔心的事是兩個字,匈奴。」
陳玨想了想,道:「可是北邊有消息了?」
大漢雖說與匈奴那邊有些似是而非的盟約,但兩者畢竟相隔太遠,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保障,全信說不定就會落入什麼圈套。近年來長安關於匈奴形勢的情報,從邊軍、商旅、降臣等方向來得都有。陳玨之所以問得隱晦也在於此。
劉徹微微頷首,道:「有了。」
吐出這兩個字後,劉徹好像才忽然意識到陳玨還未落座,他示意著陳玨坐下,陳玨還未來得及坐穩,兩封奏表已經從劉徹那丟過來。
陳玨堪堪接住。打開後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入目地第一眼,他就看見了和親匈奴的最後一位翁主的死訊,往匈奴和親地那些宗室女子,似乎少有能在大漠安寧生活到老的。
待到劉徹半盞茶都下了腹,陳玨才抬頭道:「高祖以來,大漢送往匈奴和親的女子已有十數個,幾乎每隔幾年便有一回,只陛下登基以來未有和親……」
那兩封奏表除去請求劉徹再開和親。還有關於邊關形勢地詳細分析。自劉徹登基之後,邊郡的駐軍明顯較景帝時態度強硬,雖說還有些在黃河上中游有利益的勳貴不肯輕易開戰。但已經足夠讓軍臣認識到,劉徹不是個軟柿子。
劉徹點點頭,放下茶盞定定地看著陳玨,道:「子瑜,當日君臣要求和親,朕猶豫不決之時,正是你支持朕謝絕此事,原先還有朕那位遠方姑姑頂著,現在漢匈之間再沒有姻親。你看這和親還開不開?」
「自然是不開。」陳玨幾乎不假思索地道,劉徹眼中笑意一閃,道:「若是朝臣們都像你這般堅決就好了,朕也不用被逼得非要送一個女人過去。」
陳玨又道:「臣竊以為,和親之事本是治標不治本。照今日情勢看來,軍臣本就狼子野心覬覦大漢富饒,就算陛下應允和親,不過是白送財物,還省得軍臣親自出兵劫掠。」
劉徹稍稍頷首。陳玨所說雖然直白,倒和他想得不謀而合,劉徹笑道:「朕記得你早先就說過,和親不過是虛有其表,朕今日也一直這麼認為。」
陳玨笑了笑,心下卻暗自有些猶豫,這種情形之下,實在是獻上聶壹計謀的天賜良機,只是劉徹分明還掌握不了出兵大權。就算馬邑之謀真能一舉奏效。劉徹手中無兵,又哪裡來的底氣?
思慮間。劉徹面上笑容退了些,歎了一聲道:「只可惜道理雖明,朕也有無可奈何之時,皇祖母至今臥病在床,內政上又有多處在建的工程,朕今年還真沒有餘力大舉開戰。」
劉徹臉上地笑意完全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陰鬱,心不甘地道:「眼看著還能拖延這一冬,開春之時,朕若實在無法也只得送人和親。」
陳玨聞言先是默然,犧牲無辜女子的幸福取得備戰的時間,這是最深刻的恥辱,劉徹心中的高傲幾乎不下於陳玨,若非為了大局著想……
陳玨略略沉吟了一下,道:「若是無法,臣過些時日便上書,請陛下再開和親。」
劉徹聽了不由動容,脫口而出道:「子瑜,果然你時時為朕著想。」
劉徹心中明白,建元元年,陳玨和劉徹都態度鮮明地反對和親,劉徹這會兒若是又同意了便是承認錯誤,他不能自打耳光,陳玨若是跟著上書自然就免了劉徹大部分尷尬,陳玨此舉可說是全無私心。
陳玨笑笑,心中卻暗道了一聲慚愧,他本是顧及劉徹和竇太后之間的夾心不好做,遲疑不決之時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