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玨二人騎馬到羽林營的時候,營中正忙得熱火朝天,李當戶張大手臂四處指點,冷不丁地瞧見陳玨,他笑嘻嘻地過來道:「財神又來了。」
羽林營日益擴張,已有了正規軍的樣子,韓安國深明君心,乖覺地把掏錢養軍的責任攬到大農令身上,李當戶作為羽林騎的實際掌權人,沒少同陳玨打交道。
入營一里左右就是校場,到了眾人眼皮子底下,陳玨也就跟劉徹拉開了距離,劉徹在眾星捧月中被簇擁著往前,陳玨則迎上了三兩故友。
陳玨哭笑不得地看著李當戶一個勁哭窮,一身輕甲的李敢在兩人身後跟著,忍住笑意之後就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子瑜,韓大農可遠遠比不上堂邑侯原先大方,這偌大的羽林營要養活,我又不是個擅於精打細算的人,實在是難以維持啊。」李當戶大吐苦水道。
陳玨笑了笑,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精打細算又不是你的責任,你若是覺得力不從心,改日我調一個屬下的書吏替你分憂。」
李當戶猛地搖頭,道:「不必了,不必了。」
大農令手底下的尋常書吏,那也是見慣賬簿的人物,那些人的吹毛求疵李當戶也見識過,雞蛋裡也要挑一根骨頭試試看,李當戶不過嘴上說說,心裡卻也沒想過給自己腦袋上帶一把枷鎖。
李敢在後頭撲哧撲哧地樂,李當戶作勢要急,陳玨指了指不遠處的劉徹,笑著替李敢解了圍,道:「你是主將,這時候怎麼跟我一起說閒話?還不快去那邊覲見天子?」
李當戶如夢初醒地啊了一聲,匆匆地跟陳玨打了個招呼就大步向前行去,亦步亦趨地跟著劉徹四處轉走,不多時,劉徹的興致就被一把嶄新的三石弓吸引了過去。在眾人的注視下嘗試著臂力。
陳玨對於射藝並不是很熱衷,看見劉徹在那玩得好也沒有摻和進去,他尋了個暖和的地方坐下,接過李敢遞過來的清水,淺淺地了一口。
李敢和李椒這幾年身高抽長了,毛毛絨絨的鬍子長在兄弟倆的嘴邊,多了幾分成年人的穩重,然而此刻卻難掩興奮,李椒率先對陳玨道:「韓王孫這兩年當真是大放異彩。聲名響徹北邊疆土,原先我們兄弟還羨慕著,近一年倒覺得跟他差得越來越多了。」
李敢接著嘖嘖了兩聲,粗裡粗氣地道:「我都不知道,那位韓王孫還是不是當年跟我們一起打獵地那位,好像完美的不像人了。眼下長安城裡的未嫁閨秀,有幾個不思慕著韓王后裔,現在的小韓將軍?」
這裡的韓王后裔,指得是正經的齊楚燕韓中那個韓國的王族血脈,陳玨好笑地聽著。李敢的話聽起來有點酸,但他臉上洋溢的是真誠地笑容和難掩的羨慕。李家三兄弟的老父鎮守雁門,偏偏他們為人子的要留守長安,明明家學淵源、多年苦練卻無處施展,不羨慕韓嫣建功立業的自由自在才是怪事。
李椒聽到這裡。深以為然地道:「周無忌和韓王孫,儼然就是政軍上難得的好搭檔,配合默契,治得一方水土鄉民平靜,堪稱我輩楷模。」
陳玨和他們兩人都極為熟悉,他僅僅從月餘一次的通信之中就能猜到那邊大略的情形,周謙無疑吸取了周亞夫的教訓。
作為執掌一郡大權的太守,周謙放手任韓嫣堵截匈奴人地行蹤,顯然就是一種放權,這權力雖不大。但放在劉徹過去的親信侍讀韓嫣手裡,就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結果。
明白歸明白,李家兄弟留守長安的鬱悶之情未散,陳玨笑道:「當年大家都在羽林營操練,彼此的能耐誰還不知道,王孫只是比你們先行了一步。」
李椒歎道:「子瑜不必費心安慰我們,我們也不是什麼道理都想不到。有漢幾十載對匈奴無大勝,朝中更有太多權貴畏戰、厭戰。王孫雖然沒有什麼太耀眼地戰績,但陛下已經把他當成了一桿大旗,待他一朝大勝,轉眼就是名揚天下啊。」陳玨點了點頭,時勢造英雄,這話一點都不假。昔日雁門太守馮敬浴血城頭,若不是陳玨插手恐怕他就會近無聲息的悄然離去,沒有什麼人注意馮敬的英烈。今時今日劉徹需要一個能輕鬆戰勝匈奴人的英雄,端看韓嫣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
況且陳玨知道,韓嫣有這個能力。熟讀兵書戰法的書籍容易。佈陣排兵的取勝就難,韓嫣在北地不斷的號角聲中打滾了兩年。實戰的方面已經漸漸勝過同窗的陳玨和劉徹。只是一得必有一失,若論洞察人心、思量權謀,韓嫣卻將遠遜於陳玨。
從沉思中醒過來,李敢和李椒話題一轉,已經轉到了衛青身上。雖然衛青年紀還不大,但天生的才幹已經漸漸地體現出來,他從低層做起,在不長地時間內就有了斬首之功,韓嫣等人的來信中都對他讚賞有加。
陳玨這時候聽人說起衛青,已經沒有了什麼錯位感,三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一陣子,李敢才一臉神秘地道:「炊煙起了,快走罷,今日營中有加餐。」
陳玨一訝,輕笑道:「什麼加餐?」
李敢嘿嘿一笑,道:「山裡的雪開始化了,騎士們在營中悶了一整個冬天,這會合該是打獵的時候。」
陳玨心下瞭然,直起身同二李一起朝劉徹那邊走去,劉徹好像又看到了幾個青年才俊,一一問清了名字,那幾個少年難掩激動之色,看在陳玨眼中,他們就是一群孩子。
李敢沒有注意到陳玨在看什麼,他走走停停,口中接著道:「子瑜應知,這時候山林間出來了不少養各種各樣的大獸,過了一冬,它們個個都長成了大傢伙,一旦能煎烤來吃,那肥美之位就不用說了……」
平靜的日子過了才幾日,長安城的上空就又一次籠罩起了不尋常而略帶凝重的氛圍。
陳玨正同其他幾個重臣一起,聚在宣室殿與劉徹商議恩恤邊關兵事地事,韓安國和主父偃動作極快,不幾日就完成了初步的打算。
主父偃操著一口家鄉口音奏事,他目不斜視,說著不準確的長安話,正在這個時候,陳玨看到聽見角落處有人低聲而笑,陳玨含怒瞪了那些人一眼,那一小夥人就立時禁了聲。
劉徹聽過了主父偃的稟告,目光環視了一周,笑道:「朕看這個決議不錯,你們怎麼想?」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來,有的是全心讚美,有的則給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見,只是支持與中立的人不少,真正贊同那計劃的人卻也不多。
陳玨在一邊聽得昏昏欲睡,他近水樓台先得月,早已經將那份報告看過了一遍,大體上沒有什麼問題,只要劉徹堅持實行,這件事就毫無懸念。
劉徹瞧見了陳玨的樣子,不由地心中好笑,他眼神一閃,笑呵呵地準備著點出陳玨地名字,只是事與願違,一陣不大不小地喧鬧聲由遠及近,輕鬆地將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陳玨第一時間敏銳地朝門口望去,劉徹也住了嘴,報信地小吏一身灰衣,看樣子就是太史丞司馬談手下的學徒之類。
二月丙戊,日食。
景帝父子好像跟日食這種天象結緣了一般,景帝因日食換掉了好幾個丞相,竇嬰之所以能夠做到今天這個份上,同原來的那人引咎退隱也有些關係。
然而今非昔比,當日劉昌的人緣頗佳,尚且免不了一朝求去的命,眼下的丞相則是竇嬰。日食從來就與君王的失德聯繫在一起,劉徹這個天子自然沒有做錯什麼,相對地,這個時候丞地就應該替天子擔下天與的暗示和懲罰。
那麼多次的日蝕,換丞相的高頻率已經漸漸地讓所有人都習慣了,人們對此並不覺得好奇,但是竇嬰能不能果真「引咎離職」,這才是眾人關心的焦點。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竇嬰又不像前幾任的丞相那樣,對天子的每一個決定都無力影響,宮中有太皇太后竇氏坐鎮,竇嬰未必不能在這個時候保全丞相的位置。
劉徹臉色連變,好一會兒才道:「天降異象……」
劉徹的話說得越來越慢,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個臣子接下他的話,但竇嬰站在那裡不動,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逼他代罪。
陳玨卻是完全沒有心思看劉徹的反應,竇嬰若是不做這個丞相,陳家這個被劉徹扶起來對抗竇家的算什麼?除此之外,竇氏家大業大,若是沒有竇嬰在宮外庇護,太皇太后也未必能保全所有的竇氏子弟、財富,她會願意嗎
宣室殿中靜謐無聲,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劉徹的聲音繼續響下去,道:「朕無德……」
「陛下!」
竇嬰朗聲喚了一聲,旋即拜伏在地,說話的聲音穩定而有力,道:「陛下勵精圖治,有功於社稷,無過於千秋,日有食之,臣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