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午斟酌了片刻,順著劉徹的意思接了下去,道:「北方正是多事之秋,漢家兒郎慨然遠赴邊疆,保家衛國,實是天下楷模,如今寒冬未退,陛下理應核發餉銀,以振將士們的士氣。」
劉徹微微頷首,雖然並沒有表示出多麼贊同的神色,但殿上的人精們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不多會兒的工夫,宣室殿上就有十來人分別進了言,他們滿腹才學,個個說得有理有據,上引經典下接歷史。
陳玨聽了一會兒,雙方的意思都沒有什麼錯。
將士們在苦寒的境況下仍舊時有小勝,劉徹恩賞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但是近兩年的勝利,多有劉徹為了方便日後開戰而渲染的誇張,戰果並沒有多少,對匈奴真正的大戰還在後頭。升米屬恩,然而一旦軍士們習慣了劉徹為造勢而大方的優待,軍費這個無底洞就更添不滿了。
竇嬰是帶過軍的人,遠比時常跟著羽林騎一起行獵的劉徹看得通透,為將帥之人誰不想愛兵如子,只是實際生產的條件不允許一味優待士兵,否則一旦天子不能滿足建成的強軍,必定要出亂子。
殿上支持的人不少,劉徹臉上多了點笑模樣,竇嬰見狀張了張口,還想要再說,臨了看了看開個頭就不怎麼說話的陳午一眼,把嗓子眼的話嚥了回去。陳玨站在側面瞧見了竇嬰的動作,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他就從來比不上竇嬰的剛直,就拿這回來說,他明明知道其中的道理,卻只會在人後委婉進言。
時候不早了,陽光從殿門口射進來的光度越來越短,劉徹又聽了幾個人的意見,尋思著今日也應當結束了。
劉徹早先才同陳玨約定好,山雪初化。長安郊外已經可以跑馬了,在宮中憋了一整個冬天,除了巡幸過一次甘泉,他早都膩歪了。
陳玨這會也想起了先前說好的事,碰巧劉徹朝這邊看了看,點了他的將。陳玨沉吟了片刻。道:「臣以為恩恤必不可少,將士不惜死以報家國,陛下不可無動於衷,只是朝中究竟以何行事撫恤,國庫又將支出多少錢,這些都需仔細考慮。」
陳玨這是跟韓安國共事久了,什麼事都先緊著錢財,劉徹尋思著點了點頭,笑道:「丞相的意見也有些道理。但是將士一心報君,朕身為天子,又豈能吝惜恩賞?這件事就這麼定了。韓安國。」
韓安國理了理綬帶,欠身道:「臣在。」
劉徹朗聲道:「今日起你回去就準備著。北地幾個邊郡有多少軍士。近年有多少犧牲之人。還有所須地錢數。查明了再報給朕。」
韓安國躬身應是。劉徹又加了一句道:「主父偃從旁協助。」
劉徹並沒有提到陳玨。蓋因陳玨一個冬天沒怎麼閒著。劉徹這邊還時不時跟他湊在一處出宮閒逛。眼看著春忙又要來了。這二月地公務劉徹也不好意思事事讓他幹。
朝議散後。竇嬰指點了幾句長使地公務。旋即跟匆匆趕上來地竇彭祖上了一輛馬車。今日這事本來一時間就看不出利弊。竇彭祖一貫最信竇嬰地才能。才一上了馬車就嘮叨起來。
「我就弄不明白了。就算再大度。你怎麼就那麼讓著陳午?」
竇嬰搖了搖頭。他近些日子也想了很多。世間從無恆貴之家。他地好友周亞夫有周勃餘蔭。自身有大功國。尚且免不得被景帝迫死。況且竇家這般顯赫。
竇太后日益老去,眼看天子一個一個地起用新人,竇嬰也想過急流勇退之事,再過幾年他把竇家的各項事務安排妥當,說不得就得開始安排退路。
竇彭祖猶自說道:「天子也是偏著他們。眼看著朝會將散。天子還點了陳玨地名,非要讓他做個結。這又是何道理?」
「平心而論,陳玨雖然因外戚身份,常有人橫豎挑理,但他多年來從未做過損人之事,你有家有業,四子三女在側,好歹也應當看開些。」竇嬰勸慰著說道。竇彭祖聞言住了嘴,轉而跟竇嬰商量起開春祭祖的事,竇嬰看出他的不以為然,忍不住搖了搖頭,卻再不好說什麼。他壓制了竇彭祖尋陳玨晦氣的意願好幾年,竇彭祖也當真聽他的話,竇嬰不是不記得。不上,介於晚冬和早春之間的時節,城外的山間野中,百姓來往的絡繹不絕,窮人家吃了一冬的糧食,眼看著終於又到了容易尋外食地時候,便紛紛在野外尋覓著能打牙祭的活物。
陳玨和劉徹打馬而行,微寒的風吹過,但似乎打不消劉徹說話地熱情,他對今日午前的事頗為滿意,竇嬰那人只認死理,從不肯委曲求全,他若能放棄己見,多半是因為旁人說得有理。
雖說竇字在劉徹心中就是根刺,但歸根到底真正的壓制和矛盾他也沒嘗過,除了介懷他們權力太大,劉徹對竇嬰也頗為敬服。
「陛下這次加餉,是提升兵士的月撫還是發一筆賞金?」陳玨問道。
劉徹不經意地道:「加每月的份額罷,你原先不是說過,強軍必有強兵,但大漢的兵卒所得近乎於無,實在有些苛刻,想讓他們決心死戰也不容易嗎?」
陳玨一笑,他倒沒想到劉徹把他的話記得挺牢,他悠悠說道:「依臣之見,撫恤未必一定用錢,軍營裡無處花錢,士兵們攥著的錢財也是千方百計托人捎回鄉。近年各地糧倉豐足,倒可以著地方官資助出丁之家,再說,今年冬多發放些保暖衣物也不錯。」
這會兩人已經接近了茂陵邑地面,劉徹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忽地手臂一抬,指著不遠處的幾騎,道:「還真是冤家路窄。」
陳玨朝那邊看了看,一個紫衣地胖子正騎在一匹棕馬上頭,那馬與陳玨所騎的御用良駒不同,就是一匹不高不壯的常馬,胖子騎在上頭有點兒頭重腳輕。
那胖子也瞧見了劉徹,他看清劉徹身邊只有陳玨眼前一亮,招呼著幾個同伴就朝這邊圍過來,冷哼了一聲道:「上回你溜得倒快,這次怎麼不跑了。」
陳玨一點也不著急,笑著看劉徹難得的放開胸懷,跟那胖子毫不留情的唇槍舌劍,還揮手示意保駕的人不必離太近。他在一邊也聽明白了,上次劉徹英雄救美的時候就是遇見了這位。
就在劉徹和胖子話不投機,正要動起手來的時候,背後忽地傳來一聲重重的哼聲,一個男子地聲音道:「何人在此喧嘩擋路?」
陳玨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那人長鬚飄飄,頗有風儀,正面色不善地看著這邊,他目光落在陳玨臉上,神色卻是一怔。
「原來是司馬太史。」
這人正是太史丞司馬談,近日受命督建茂陵邑。陳玨聲音略大,目的正是說給身後的劉徹聽,他上前揖了揖,笑道:「我們這就讓路。」
司馬談博學多才,陳玨在天祿閣常跟他碰面,有時還談論些星象學問,兩下關係還好。
說話的工夫,陳玨才注意到司馬談身後的馬車,一個秀麗的婦人和五六歲的小孩坐在車中,正好奇地看著這邊。
民不與官鬥,那胖子不知何時灰溜溜地走了,劉徹走過來,已恢復了天子風度,他輕咳了一聲道:「今日倒是巧遇。」
司馬談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欠身就要行禮,他方纔還猜著陳玨陪誰出來,樣子還頗為親近,不想正是當朝天子。
劉徹虛扶了一下,笑道:「偌大的長安城,大家碰見才是趕巧了,不用多禮。」
幾人草草敘了幾句話,劉徹就拉著陳玨離開了,畢竟天子跟人在路邊吵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劉徹走得快,沒看見司馬談地欲言又止。
司馬談看著兩人走遠,歎息了一聲也回到馬車中,他舉家暫遷至茂陵邑是為了公務,不想碰見天子,劉徹因為在宮外行為乖張,早被御史進諫不知多少次了。
馬車正要起行,後面卻走來了一個面目俊秀地青年,看著陳玨二人縱馬而去的方向微微怔著,眼神惆悵,司馬談地車伕叫了好幾聲,那青年才如夢初醒地哦了一聲,側身讓路。
車輪轉動,司馬談想起昨夜的星象,又是皺了皺眉,近日天象將有變故,只是他究竟才淺,說不清會是什麼變化,這事究竟要不要報給天子?
想起景帝朝因錯言而獲罪,司馬談看了看六歲的愛兒,還是決定好好地替天子測算陵寢風水就好,不去摻和旁人的事。
一路行過四陵,劉徹的心情明顯有些低落,旁人可以艷羨陵原土地肥沃、人人安居,但之於劉徹,他的血親就葬在此處,他自己的茂陵邑也漸漸地繁華起來。
打馬朝上林苑轉去,劉徹的神色才飛揚了些,陳玨縱馬越過一個雪化的水坑,就聽得他道:「看看方纔那人,他在長安城根下還敢這般跋扈,朕把各地豪強遷到這裡來真就對了。」
陳玨笑笑,道:「那人不過是外強中乾,司馬太史站在那,他都不敢說第二句話。」
劉徹嘿嘿一笑,各地富戶遷來的時候,陳玨替他授意京兆尹和幾個小官,很是將那些人整治了一番,任他們在故地如何橫行,長安這裡他們卻囂張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