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外的小雪徐徐地飄著,簷角還垂下了幾道尖尖的冰凌柱,殿內因著地龍的緣故卻溫暖如春。太皇太后竇氏影響了大漢朝局數十年,劉徹對她既尊敬感激,又隱約有幾分忌憚。就著溫酒,劉徹想起前日他去長樂宮看望竇太后的情形,心中也不由地一歎。
竇太后真的老了。早幾年劉徹想過如若這位皇祖母不理事,他就能輕鬆地掌控整個天下,但他登基前後諸事分明告訴了劉徹,若不是老皇祖母一路保駕護航,他劉徹沒有強勢母族,可未必能在諸多年長的叔王和王兄環繞下安然無恙。
劉徹腦海中閃過竇太后的滿頭銀髮,道:「子瑜,你這些日子多去長樂宮陪皇祖母說說話。」
病中的老人最忌孤獨,阿嬌再好也有後宮事務要忙,劉倒是幾乎在長樂宮那邊紮了根,只是她小女孩家怎麼都跟竇太后說不到一塊去,陳玨這個素日最得竇太后歡心的小輩就是最恰當的人選。
陳玨頷首笑道:「陛下儘管放心,臣萬萬不會忘記陛下的囑咐,今後一定常常往長樂宮。不過話說回來,骨肉親情在那裡,臣去請見太皇太后十次八次,恐怕還不及陛下移駕一回讓太皇太后欣慰。」
劉徹笑道:「說什麼骨肉親情,先皇和姑母份屬同胞,同皇祖母一樣的血脈相連,難道朕和你還能比較出個親疏遠近?」
陳玨正色道:「臣是閒人,大把的空閒光景在手,若不常去拜見太皇太后,便是有失孝道臣道。」劉徹聽著點了點頭,陳玨又道:「陛下肩挑大漢社稷,自然跟臣不一樣……」
劉徹哈哈一笑,打斷陳玨的話頭說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說起來這些日子以來是太忙了些,朕去看望皇祖母的時候著實少了……」話到最後,劉徹的話音越來越低。
陳玨輕輕笑著不發一言。在他看來,劉徹忍了好幾年,這會兒受不住獨掌大權的誘惑也是正常的事。
劉徹的金口玉言在前,次日陳玨就坐在了長信殿中,身前的案幾上是幾部新近印出來不久地雜書,淡淡的墨香猶存。
竇太后今日精神不錯。微微笑道:「你們那。就是願意跟在哀家這老婆子身後胡亂操心。哀家自個兒地身體自己知道。雖說這把老骨頭不怎麼硬朗。但怎麼也不至於一場風寒就要了命。」
竇太后輕描淡寫地幾句話。駭得一邊就近服侍地太醫、侍醫齊刷刷地跪到了一片。竇太后耳朵一動。失笑道:「這些人。真是好大地膽子。」
陳玨向宮人使了個眼色。那邊太醫哆哆嗦嗦地爬起來。這邊陳玨笑道:「臣近日搜羅了不少民間軼事。太皇太后閒來不妨品評一番。」
竇太后命宮人手下了。笑吟吟地道:「哀家這一病啊。什麼珍奇古怪地玩意都有人往宮裡送。怎麼哀家就獨獨喜歡你這幾本書呢?」
陳玨微微一笑。道:「有太皇太后這句話。臣就不怕旁人說道寒酸了。」頓了頓。陳玨揚聲道:「只不知那珍奇古怪地玩意都有什麼。臣倒想見識見識。」
竇太后心情正好。道:「哀家這點傢俬將來都是你阿母地。你阿母地同你地又有什麼分別。怎麼就急在這時候從哀家這裡盤剝東西?」
陳玨和竇太后東扯西扯地聊了好一會兒,竇太后道:「說來哀家這也勉強算得上久病,天子能一直孝順有加,哀家實在欣慰。」
陳玨一怔,笑著將劉徹命他多來陪伴竇太后的事說了一遍,竇太后聽得連連點頭,道:「天子孝心可嘉啊,他昨晚來看哀家的時候,還說要從樂府裡挪幾個人駐在長樂宮。專司為哀家表演,哀家也想著,若是能這般悠然終老也不錯。」
陳玨聞言心中一動,劉徹手段不可不稱之為柔,如果能讓竇太后在悠閒中消磨了餘生,確實對祖孫倆都好。只是陳玨抬首細看,竇太后神色間分明淡然自若,若說她一無所察,陳玨卻是萬萬不信的。竇太后自語了幾句。轉而笑道:「陳玨。哀家聽說你近日大出風頭?」
陳玨錯愕地道:「臣?」歲首前後他經手的事務繁雜,只不知竇太后指得是哪一件。
竇太后花白的眉動了動。道:「若只說是你大出風頭也不對,仔細說來,應當是你阿父和你父子二人。」
陳玨哦了一聲,面帶慚色地側身道:「太皇太后切莫取笑臣父子,外人看臣等風光萬丈,但個中難處,只有臣父自知。」
竇太后奇道:「你們有何難處?」
陳玨斟酌著道:「臣父常說他才幹不及丞相,竟然能坐上高位,朝野上下多有不服之人,自他就任以來,所受風刀霜劍數不勝數……」
竇太后聽著聽著,時不時地微微頷首,甚至陳午和竇嬰間地幾次小衝突,都被陳玨解釋成陳午為了立威的不得已之舉。末了,竇太后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共議軍國大事,這是古來的制度,你阿父總不能事事跟在王孫身後,有些不同地見解也是正常的事。」
陳玨笑道:「太皇太后英明。」
竇太后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道:「那些朝政上的瑣碎事,你們怎麼爭執哀家管不著,只是你們得記著,姓竇姓陳都是哀家的親人,公私分明,私底下你們可不能果真因公交惡。」
陳玨忙道:「臣謹記太皇太后教誨。」
竇太后嗯了一聲,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朝堂是最藏污納垢的地方,哀家不知道多見過少至親良朋反目成仇,哀家今日這麼一提,只盼你們這些小輩真能聽哀家的話。」
陳玨心中暗自道了一聲對不住,他們跟竇家槓上是必然之事。陳午果真和竇嬰相處的一團和氣,劉徹就該睡不著覺了。
午時前後,陳玨走出長信殿,餘光瞥見枯草邊淺紅色衣角一閃,當即駐足道:「躲躲藏藏的幹什麼?」
劉嘻嘻一笑,走兩步退一步地挪到陳玨身側,拉了拉陳玨的衣角,抱怨道:「小舅舅來了都不去找我。」
陳玨暗喊了一聲小姑奶奶,矮下身笑道:「這是小舅舅地不是,在這裡向當利公主認罪了。」
劉咯咯直笑,不過片刻的工夫又戛然而止,亮晶晶的大眼盯著一處不放,陳玨納悶地望過去,只見長樂衛尉程不識正昂首挺胸地從武庫前頭走過。
程不識久經沙場身上自有殺伐之氣,又留了半張臉剽悍的鬍子,劉怕他怕得緊,縮了縮脖子才喃喃道:「我怎麼總能碰見這大鬍子?」
陳玨目光一凝,摸了摸劉毛茸茸的小腦袋,隱約覺得自己捉住了什麼,劉足不出宮卻能時常見到程不識,看來竇太后病中也沒有少召見這個心腹臣子。
從九月到十一月,不過兩個月不足三個月的工夫,陳午的影響力日益增長,已經完全超過了陳玨的預料。
從前竇嬰一家獨大,長安城裡因種種原因而不得志的人大把大把。就在這時,陳午這桿大旗忽然被立起來,太子劉睿地存在更是旗桿最有力的加固,一時間引得眾多投機之人如沾了蜜糖的工蜂一般盯上陳家。
陳午在政務上差些,人情上可比大多數人更練達,每日裡迎來送往忙得不亦樂乎,相比之下陳玨倒是比他清閒了不少,若是兩宮沒有召見,他就一心鑽進鹽鐵官營的事情上面。
許是因為卓文君一封信中提到了兩件事,遠在蜀地的卓王孫一向看不上司馬那女婿,他得知女兒和司馬相如分飛,不知怎地把這份「大功勞」歸在陳玨身上,一口答應下來與文翁合作。
陳玨也不小氣,盡他所能給卓王孫開了幾道方便之門。卓王孫不是傻子,無利可圖的生意沒有哪個商人會做,有了陳玨這塊不小的招牌,卓王孫就不會再被一些小吏狠狠地盤剝。
這日午後,陳玨和芷晴坐在自家的馬車中,陳桓在襁褓中甜甜地睡著,一家人直奔堂邑侯府而去。
馬車輪壓得雪地吱吱嘎嘎,這種天氣,陳玨本來不大愛出門,只是陳須的生辰擺在那,今天他必須要舉家往堂邑侯府走一趟。
距離堂邑侯府還有半條街,李英就已經勒馬,無奈地說道:「這裡恐怕過不去了。」
陳玨探出頭去朝窗外一看,心中也不由地一抽:堂邑侯府大門口已經熱鬧得跟菜市場一般,一群人不管官位高低,只想著做陳家地座上客。
沒好氣地拉下簾子,陳玨吩咐道:「從另一條路繞進去。」
李英答應了一聲,馬車這才徐徐地重新啟動。車滾滾滾中,陳玨想起方才府前眾人良莠不齊地模樣,心中還是忍不住好笑:就算他父子跟竇嬰打對台,也不至於什麼樣的人都往自己身邊拉攏,起碼這等見風使舵地牆頭草他不敢交心。
又艱苦跋涉了一刻鐘,陳玨總算順利到達了堂邑侯府,他向家僕仔細一問,這才知道陳午正在前堂接待客人,陳玨鬆了一口氣,這才抬腿向前院去尋他。
從前他和阿嬌共植的梅樹下,三五個文士正淺酌清談,陳玨毫不在意地走過去,那其中一人忽地睜大眼睛道:「那不是武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