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明,未央宮宮門大開,群臣走在平坦的條磚上,依次向舉行大朝會地點的宣室殿中行去,執戟的郎和衛士神色不變,一時間宮闕內外肅穆之色盡顯。
朝臣隊伍中有一個中年男子對身邊同僚努了努嘴,低聲道:「武強侯早有準備啊。」
武強侯莊青翟輕咳了一聲,將左右雙袖中不小心露在外面一小截的笏收回了一些,淡淡道:「柏至侯何必取笑於我,我這年紀大了,持笏只是怕上朝之時稟奏陛下的時候忘了什麼大事,有負於國家罷了。」
趙綰和王臧的案子懸而不決,莊青翟這種兩手準備的法子雖說合了自保之道,但傳揚出去終究於聲名有礙,柏至侯許昌哈哈笑了一聲,道:「武強侯正值壯年,怎麼就叫起老來。」
說罷,許昌大步跟在丞相劉捨身後不遠處,同群臣一起魚貫而入踏進宣室殿,莊青翟輕哼了一聲,與身邊趕上來的又一個臣子客套了幾句便也一同入內。
不多時,天子劉徹出現在宣室殿中御座之上,他今日穿了一襲青色朝服,面色平靜之中帶著幾分親近之人隱約可見的沉鬱。
大朝會開始,大農令躬身道:「臣有奏。」
大農令是景帝留下的老臣,如今已年近七十,眼看便要告老離職,無論是太皇太后竇氏還是天子劉徹都對他頗有禮遇,見他出聲,劉徹神色微緩。
得到劉徹的肯定之後,大農令道:「陛下,農時將至,臣及大農中丞等已遵陛下之旨,制農具若干,長安週遭六縣農戶已盡用筒車與曲轅犁。俱言便利更勝以往,眼下只看秋收之時。」
劉徹總算是來了些精神,他看著韓嫣一人在太中大夫隊列中,暗自在心裡可惜陳玨在上林苑不在此處,他頷首道:「去年試用筒車和曲轅犁百姓也不在少數,其效朕就早見過,朕以為此事不會有失。」
大農令是個本分之人。揀了幾件施行過程中的要點一一報給劉徹。待得他奏對完畢,對此事早有瞭解的御史大夫衛綰道:「陛下,臣以為此事應論功行賞。」
丞相劉捨瞥了衛綰一眼,心道這建陵侯倒是肯為得意弟子謀福。漢制以農為本,陳玨所獻這農具也算功勞一件。要些封賞也過得去。只是陳玨已是比兩千石羽林中郎將,看天子的樣子暫時不可能叫別人去管羽林軍,就算有封大概也是從爵位上著手。
「臣以為御史大夫所言有理,有功則賞,本是正理。」劉捨附和道。
劉徹面上浮起一絲笑意,笑道:「那你們說說看,朕該怎麼封賞陳子瑜。」
衛綰卻是被劉徹一問給問住了,陳玨已經已經十幾歲。若是和兄長陳一樣以大長公主之子、皇后之弟的身份封賞不是不行。若是以功封也可。
劉捨也是語塞,若是單以獻紙和農具之功封了陳玨。一個次於列侯位的關內侯便算到頭,但他的出身就該得地那部分卻怎麼算?這事雖不複雜,但大朝會是說國之大事的地方,總不能為一個少年的封賞花費半天時間。
至於竇嬰、直不疑等與陳玨有所往來的人,則不由面露微笑。
劉徹笑吟吟的,暗自在心中猜測陳玨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會不會變得精彩紛呈,廷尉張歐這時皺了皺眉,耿直不代表他不會看人臉色,他心中微微苦笑,躬身道:「陛下,臣亦有奏。」
劉徹回過神來,道:「何事?」
張歐道:「昨日上林苑羽林營軍士十餘人與細柳營軍士七人於鎬池畔聚眾鬥毆,細柳營七人死二人,傷五人……」
劉徹唇角的笑意漸漸斂起,臉色愈來愈沉,張歐心裡也有些無奈,本來這種事不必這樣便捅到劉徹面前,只是羽林軍與其他軍隊不同,乃是天子一心重視地少年軍,涉案之人身份太過敏感,這件事已經不只是一樁尋常鬥毆。下吧。」
李當戶擔憂地看著陳玨,他比陳玨大上不少,這一宿忙下來也覺得身心疲憊,何況陳玨。
陳玨搖了搖頭,他感激地看了李當戶一眼,但李家人似乎從李廣開始,個個都沒有什麼政治上地天分和敏感,他道:「我也不怎麼累,待會還要忙呢。」
一夜的工夫已經足夠讓陳玨將昨日的情況弄清楚,竇平那十幾個人仗著人多和各自學了幾招搏擊之術,一度與細柳營那七人拼了個勢均力敵,雖說稍後便被對方壓制住,但對方看在羽林軍這塊大招牌的份上也沒怎麼下死手,這才使得馮林吸引眾人注意力地時候讓竇平尋機會動了刀子。
是的,刀子,或者說匕首更恰當些。
平心而論,陳玨若是和公孫敖易地而處,一旦知道了這中間地關節想必也不會善罷甘休,那兩條人命總不能白丟。
更讓陳玨心中不是滋味地是,死去那兩人之一正是邊關戰死將士遺孤,只是羽林軍招人之時因年齡偏大而未能通過,幾月之後他卻死於自己一心嚮往的羽林軍之手。
李當戶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子瑜,你什麼都不做?」
陳玨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時候再做什麼都是錯……」重金撫慰死者家屬?陳玨捫心自問,這種於事無補的施捨他絕不能接受。
李當戶沒聽清陳玨的話,他撓了撓頭,道:「竇平那邊怎麼辦,要不要給他請個郎中?」
陳玨心中正氣,道:「他還沒死不成?」
李當戶對竇平也沒什麼好感,當下便不再多說,陳玨卻猛地一抬頭,他看著壁上所貼羽林軍律神色變了幾變,他站起身來朝壁下走去,李當戶不解地道:「子瑜……」
陳玨伸手撫上這張軍律。這軍律是用楚先生和陳唐陳宋那邊新近製出的改良紙書寫,紙質已經不比他印象中的白紙差多少,他低低一笑:「就算沒有什麼不拿人民群眾一針一線,殺人者死還是要的吧?」
陳玨轉身看向李當戶,堅定果決地道:「國法在前,終究廷尉判決未下,誰也攔不了我羽林軍自己行軍法!」
李當戶瞠目結舌。竇家和陳家是實打實的親戚。他自己也不是沒見過打架死人,昨夜到現在一直以為陳玨在想怎麼減輕竇平地罪責,李當戶地神色凝重起來,胸中卻心潮澎湃。陳子瑜真的與眾不同至此?
陳玨垂下眼簾,自語道:「只有數罪並罰。沒有一罪數罰吧?」
一刻鐘後。羽林營校場上旗幟獵獵,迎風飄展,陳玨面沉如水地站在最前方,不知從何時開始,天空中竟然飄飄灑灑地下起了一陣春雨,不多時便打濕了陳玨地髮梢。
綁在木柱上的十幾人皆在瑟瑟發抖,竇平開始還不怎麼在乎,望進陳玨一片冰冷的眸子之時不由心中一寒。這種眼神他不是沒見過。那是要殺人的神情。
「陳子瑜!」
竇平高聲叫道,他的呼吸急促非常。接著喊道:「我阿父是南皮侯,我的表兄竇叔達也是你好友是不是,我從前見過你們在一處。我不用你管我,你現在把我綁回家就可以。」
校場上曉事的人全部將視線不屑地從竇平身上離開,回南皮侯府上,竇平這無疑是要躲在父母地身後逃避責任。
陳玨感覺到雨水從自己臉側滑下,他也不伸手去抹,道:「殺人者死,天經地義。竇平罪無可赦,其餘人等念在未致人死地,笞六十。」說到這裡,陳玨目光柔和了些,道:「馮林等人笞三十,三月無假。」
李當戶雖然不同意陳玨處罰無辜地馮林,但軍令如山,他總不能在眾人面前反對中郎將的權威,只得喝道:「還不行刑!」
幾個負責紀律的軍士如夢初醒,很快便按照陳玨的命令給相應之人上了笞刑,負責竇平地那個人雙手瑟瑟發抖,陳玨不怕竇家可能的報復,他一介小卒卻怕。
陳玨挑眉上前,竇平驚懼地道:「陳玨,你不能動我……」
「你殺人之時怎麼不記得那也是人命?」
「鏘。」
利劍出鞘地聲音讓竇平地聲音戛然而止,他雙目圓睜,最後只記得寒光閃爍之後青鋒一過。
陳玨腳下不丁不八地站著,劍尖垂地,幾滴鮮血順著劍鋒而下,落在泥土之中。
親手殺人了。
不知怎地,陳玨心中出奇的冷靜,沒有一絲預想中該有的噁心還是什麼,他甚至還記得對李當戶淡淡道:「午後操練照常。」
李當戶深深吸了一口氣,高聲道:「將軍英明!」
「細柳營死者的身份你們都知道,今日我只說一句話。」陳玨看了竇平的屍身一眼,心道這算不算另一種得道與失道,他朗聲道:「大漢將士戰死沙場,是為榮耀,太平之年死於漢人之手,是為奇恥大辱!」
說著,陳玨用力將手中劍擲在微濕的地上,人群中的灌亮忽地心有所感,揚聲起道:「豈曰無衣……」
像是一個開始,校場上誦無衣之聲再起,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次與以往的為歌而歌不同了,竇家子弟又如何,羽林兒郎中無有身份之別。
陳玨巡視地目光落在被雨水濺得臉色微白地馮林身上,這少年正微張著嘴仰頭看向他,陳玨點了點頭,轉而將眼神移向別處。
新上任不久的廷尉丞張湯急趕慢趕來到上林苑羽林營外,卻沒有在營門口看見一個人,只聽著東北方向無衣之聲雄渾無匹,他一時間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得對左右道:「去找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