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許多事,不是沒有人想到,而是少有人能做成。
陳玨雖說堪稱巧妙地鑽了一個空子,定准從下而上解決問題的方案,但趙綰和王臧畢竟是朝廷顯宦,他一個比兩千石的中郎還談不上有自己的勢力,劉嫖夫婦經營數年的範圍又大多在於後宮之中,這樣他想查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竇嬰是竇氏外戚,絕不會希望劉徹的魯莽導致帝后失和,他又是一個為人正直有操守的儒者,絕不會因私廢公,再加上劉徹太子之位風雨飄搖之時,陳玨已經和竇嬰之間有了一次微妙的往來,時任太尉、為官多年的魏其侯竇嬰,無疑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夕陽的餘暉照進室內,暖人身心,陳玨逆光而立,竇嬰一時間看不清眼前少年面上的表情,他道:「我助你查出趙綰和王臧貪墨之事乃是盡臣子之責,你不必謝我。」
對於陳玨的另闢蹊徑,竇嬰心中其實頗為讚賞,然而他心中考慮的卻是另外一事,他看著一臉淡淡的陳玨又道:「趙綰也罷,王臧到底曾為太子少傅,教授你課業多年,你不想留情嗎?」
竇嬰此刻正在重新審視著這個天子少年玩伴,外戚的出身、天子的信任、太皇太后的寵愛和少年才名,陳玨俱有尋常仕宦之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正因為竇嬰欣賞陳玨,他才不想忽略眼前這個小小的苗頭,無論如何要避免陳玨在無人引導之下走上歧路
陳玨微微一怔,抬首看見竇嬰複雜的神色,心中頓時明瞭。
王臧雖是太子少傅,但身為劉徹侍讀的陳玨其實同他有師徒之實。陳玨這次算計王臧和趙綰雖是事出有因,但生性耿直的竇嬰顯然已經對他有了芥蒂。
陳玨沉吟片刻,挺直脊背正了正色,清聲道:「今日之事非我所願,王少傅歷來教導陳玨也從不敢望。然則立明堂事關重大,弟子一來不願社稷不寧至親不和,二來不願王少傅被將來可想而知的風波捲入。因此不得已而為之。」
竇嬰不置可否,陳玨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侯爺亦知,王少傅受賄之事不假,並非弟子妄言污蔑,弟子心中猶豫不定幾日,終是覺得與其因一時躑躅而在將來陷少傅於險地,不如以小禍保全。」
竇嬰沉鬱地神色漸緩。陳玨所說正是其理,要是趙綰和王臧越鬧越大,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王臧最後絕不會只是一個數目不大的貪賄之罪。思及此處,竇嬰徐徐道:「你做得對。」
陳玨點了點頭,發現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悶,便微笑著將白日裡羽林軍與申培公的遭遇向竇嬰說了一遍,只有選擇地忽略了中間羽林軍馬蹄奔去塵土飛揚,污了申培公和隨從一身一臉的事情。
竇嬰一邊聽一邊撫鬚而笑,最後撫掌道:「世間誦《詩》之人無數。大都由申培公所傳而來。此等賢人本該得人尊敬,然而朝政之事卻非善詩而能絕,我也不願他入朝清談些不合實際之事,你這件事也做得好。」
陳玨忍不住一笑,純粹地腐儒果然是不存在的,好儒學如竇嬰對盛名如申培公也並沒有什麼毫無道理的盲從。
想到這裡,陳玨一下子記起深居簡出名聲不顯地董仲舒來。不管怎麼說。漢朝儒學最有名的代表人物總是這個「天人三策」的董仲舒。
話匣子既已打開,年齡相差甚大的兩人便細細將算計人的過程推演了一番。竇嬰隱晦地指出了陳玨原先計劃中的幾個小小的疏漏之處,陳玨則從善如流。
「你一點都不像你的父母。」竇嬰感慨道,館陶大長公主和堂邑侯陳午能養出這麼個兒子,也算是個稀奇事。
在竇嬰看來,列侯尚公主之家地子弟如陳須一般日日走馬長安也是常態,如陳玨這般小小年紀便用心謀算才是少見。
陳玨在心中暗自翻了個白眼,笑道:「世間哪有一樣的父子和母子?」
竇嬰笑了笑,轉而問了幾句上林苑羽林軍之事,陳玨正好也有些模稜兩可之處不知怎樣決定,便一一地向竇嬰問了。
竇嬰的耐心倒也足夠,逐一解答了陳玨的幾個問題之後,他抬手止住了還要再問的陳玨,道:「帶軍之事本無常法,你看李廣和程不識,他們二人麾下將士便截然不同。」
陳玨點了點頭,面上不由泛起一絲笑意,隨著程不識回歸長安擔任長樂衛尉,前陣子長安城中還傳出一些傳聞,說得李廣和程不識之間為帶兵方式而彼此不服的趣事,只差沒將二人說成如廉頗和藺相如。
竇嬰似乎與陳玨想到一塊去了,笑著道:「上林苑那邊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你做的已經不比那些沙場老將差上多少,我以為只要能取得成效,訓出一支威武之軍,你也不必事事聽從我們這些老輩。」
陳玨心中頓起暖意,他站起身來,鄭重地躬身對竇嬰行了一禮,羽林軍之事他受竇嬰臂助甚大,就是營中的文書吏也是竇嬰特意為他選的當年舊部,經驗豐富之極,不知為他解決了多少繁瑣雜事。
竇嬰對於陳玨地這一禮也不推拒,坦然地受了,他心中卻是在想陳玨同他地相似之處,同樣出身外戚之家,眼下他身為太尉,萬一丞相劉捨出了什麼差錯下任丞相不會是別人,而陳玨眼下前來也是前程遠大。
究竟一心向天子盡忠,還是更多地為家族謀利,這個難題必將不斷困擾著他們。
竇嬰想了想,問道:「列侯重臣所舉賢良方正之士,已有不少被陛下委以實職,此中大都為儒者與黃老之士,但還有部分治申、韓、蘇、張之學的賢良方正,至今未有消息。」
竇嬰說到此處便不再繼續說下去。陳玨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無非是想知道劉徹對儒學之外眾家之言到底看法如何,他溫聲道:「陛下未曾對弟子說什麼。」
竇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目光落在陳玨身上,竇嬰眼中神采一閃。道:「那你怎麼想?」
陳玨思索了半晌,笑道:「弟子不信任何一家之言。」
竇嬰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雖說天下無有派別之分的狂生不少。但陳玨這樣說還是稍顯狂妄,這時陳玨微微瞇了瞇眼,繼續道:「弟子雖只中人之姿,但因從小出入未央宮,同今上一起讀書,自認諸子百家皆有涉獵。」
竇嬰不贊同地道:「博而不精不是好事。」
陳玨微微一笑,道:「術業有專攻,弟子是一介俗人。又沒有以經學大家傳世留名的打算,正是求一個博字。」
竇嬰呵呵一笑,指著陳玨道:「懶散之言。」
陳玨也不分辯,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弟子既無雜念,讀書之時只覺百家之言各有其妙處,亦各有其不足之處。弟子說不信,不過是因為弟子也不知道哪位先賢之言更加有理。」
「巧言。」竇嬰笑道,「照你所言,你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豈不是凌駕於諸位先賢之上?」
「非也。」陳玨正色道。「弟子閱歷尚淺。無論如何比不得先賢之智,此時侃侃而談不過是因為先人珠玉在前,弟子以後來者取巧尋誤而已。挑剔人人能做,獨立一家之言卻非常人可為。」
兩人說著說著,竇嬰不由來了興趣,同陳玨一起說評點起諸子百家之說,卻沒有發現陳玨根本沒有直接回答他到底更加看重哪家學說。
「多謝建陵侯美意。」
長安城中另一個宅邸。御史大夫衛綰正在接待他地客人。那人是一個稍顯老意地中年人,他微笑著道:「我知此次陛下求賢。機遇難逢,然則今日實非我出山之機,眼下還是為一博士便好。」
衛綰苦勸不得,只得暗自歎氣一聲,別人不願,他總不好強求。
中年人面上笑意不止,他求地,是一言動天下。
趙綰和王臧一案懸而未決,長安城中的氣氛平靜中帶著幾分暗濤,但這件事卻沒有對上林苑地羽林軍造成什麼影響。
這日天色已然漸漸暗下來,上林苑中地羽林營燃起了篝火處處,李當戶站在營門口不遠處,沉著臉瞪著偏東的方向。
軍規有言,傍晚之時軍士必須回歸營中,李當戶今日正好抽查,方才查點人數時卻發現莫名其妙地少了十數人,若不是周圍還有旁人,李當戶恨不得大罵出聲,究竟是哪幾個狗崽子不老實。
「沒有。」灌亮和馮林快步走過來,氣喘吁吁地道,「竇平他們平日裡常在一處的那幾人,誰都不在營中。」
陳玨被陛下召入宮中,李當戶狠狠拍了拍身邊地一棵小樹,壓著怒氣和焦急道:「趁著宵禁未到,你快馬回城告知中郎將。」
灌亮答應了一聲,來不及多說什麼便轉身離開,李當戶順了順氣,又對馮林道:「你去找些人來,安排十人一隊,務必儘管把他們幾人找回來。
十數個身影穿梭在林中,一馬當先的那人口中道:「晦氣,這羽林營出來一次也這麼費事。」說著,這人大力揮開面前一枝樹枝,露出來一張俊俏的面孔,顯然正是竇平。
竇平身後的一人道:「表弟,咱們就這麼出來能行嗎?」
「怎麼不行?」竇平眉頭皺的緊緊,道:「你們怕那個陳玨,我可不怕。趁著天還沒全黑,咱們趕緊找些活物殺了,好歹掂掂肚子。」
那人住了嘴,心中卻暗道羽林營裡的吃食也不錯,這位表弟未免太嬌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