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閣和石渠閣,從地位上來說就是西漢的國家圖書館,有漢七十載,自高祖劉邦以來搜羅到的諸子百家古文經典都保存在這兩閣之中。至於焚書坑儒,陳玨清楚地記得當初考前複習時他的歷史老師只告訴他們一定要記住「鉗制了思想,摧殘了文化」一句話。
孔安國正一臉熱切地看著他,陳玨也不好出神太久,於是稍稍苦笑道:「孔兄此問卻是不好作答,說出來不怕孔兄笑話,我這人生性頑劣,對經典只求誦記不求甚解,倒是《大事記》與《封診式》之類的雜書讀過不少。」
陳玨既不想守著一本老子,卻又不想整日裡都掛著一個儒生的身份,左右他年紀尚輕,種種刻意為之的作為之下他在別人的眼中的形象便是一個好雜學、博聞強識,思想上又尚未定型的少年。
孔安國聞言面露失望之色,旋即誠懇地道:「四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以公子身世,能熟讀詩書已是難得,我聽說四公子已任太中大夫之職,既為朝中千石之員,自然不能與我等一般專注先祖經學,總要博采眾家之長方能用於實務。」
孔安國性情耿直,竟然果真以為陳玨為不曾悉心研究孔子之言而愧疚,倒是讓陳玨心中真正地添了幾分愧疚之意,他想到孔安國方纔的話卻是忽地心中一動——儒家先聖推孔子,歷代帝王和儒生藉著無限拔高孔子的地位來鞏固儒學教化百姓,若是有一天孔子的子孫後代在漢武帝面前和董仲舒辯得面紅耳赤該是個怎麼樣的情形?
陳玨越想越覺得此事大有可為,雖然皇帝藉著某種思想收緊君權是歷史的必然,但是先聖孔子卻是董仲舒用來作虎皮地大旗,董仲舒善公羊春秋。可春秋是誰的言論集合?孔子。
有漢至今,劉邦雖然用了叔孫通的朝會禮制,卻也沒有真正把儒家學說提到多麼高的位置,若不是漢初劉邦以太牢之禮祭祀了孔子一回,好歹是表示了對孔子的尊重,在焚書坑儒中受損最大、近年又受黃老之學限制的儒生們說不定早就沉寂下去。
正因如此,孔安國身為孔子貨真價實的後人。絕不會也不敢說什麼類似儒術天下第一、百家學說全部退散之類地混話。
思及此處,陳玨嘴角微微翹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對孔安國道:「天祿閣和石渠閣之中的藏書多從民間而來,孔兄可曾往百姓家中一尋嗎?」
孔安國黯然地搖了搖頭,道:「始皇焚書,但終究還留有復本,更有專人保管研習經書,各家子弟也有機會從學於官吏,只是口口相傳總是難免有所謬誤,校對之事實在太難。」
陳玨這些年已經漸漸瞭解。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儒有很大一部分是假言神仙長生事的方士,諸子百家之書也留有備份,以吏為師就是說人們可以從官吏那裡學到一些學問,真正滅絕性的焚書實際上是項羽所為。不只如此,秦人在短短數年之中對算術、種植、法典、醫術等等的保護研究也值得一提。
韓嫣那邊與灌亮等幾個少年在一起說話。陳玨乾脆並肩與孔安國走在一起。道:「幾代先皇與今上皆重視諸子之書,常遣人收集百姓之家的些許藏書,幾個月前河間王就曾獻上一批散落之書,只是其中所載與他人所獻常有矛盾之處,確實讓人心煩。」
孔安國連連點頭,道:「四公子所言正是。」頓了頓他又輕歎一聲道:「各家之言,俱自以為有理,殊不知有多少人曲解了先祖之意啊。」
陳玨對於這一點倒是頗以為然,秦皇焚書與儒生倡導復古反對郡縣、效周制分封諸王也有些關係。但到了董仲舒一代卻強調君權最重,這就是顯而易見的一個矛盾。
「聽說孔兄曾受《詩》於申公?」陳玨道。
孔安國老實地答道:「除此之外,我也曾學伏生所傳《尚書》,只是其中常有缺漏不連貫之處,著實艱澀難解。」
陳玨笑了笑,道:「世間所傳先人之說常有爭議,在我看來令祖之言終是孔氏後人最能理解貫通。孔兄切不可畏難而退。至於天祿閣與石渠閣中藏書。陳玨雖不才,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尚有幾分薄面……」
孔安國神色一喜。不等陳玨說完便道:「有四公子此話,安國無憂矣。」
孔安國說著越來越激動,隨後躬身就要拜下去,陳玨忙摻住他手臂道:「孔兄安可如此?」待得孔安國一臉感激之色地重新站穩,陳玨笑道:「你我雖然相識不久,卻已經是朋友,孔兄還要這樣一口一個陳四公子嗎?」
孔安國點了點頭,道:「如此,多謝子瑜。」他從兄孔臧雖是高官,但天祿石渠二閣畢竟是皇家御用藏書之處,總不能時時閱書其中,再者各人所見不一,他與孔臧也常有異議,因而親自入天祿閣閱書就是他夢寐以求之事。
陳玨微微一笑,道:「孔兄欲讀令祖之書本是常理,我怎麼當得起一個謝字?」
孔安國道:「當得,怎麼當不得?」
兩人走了幾步,陳玨思索片刻又道:「平民不好入天祿,孔兄雖然出身名門,但天下孔氏族人甚多,俱不得入天祿閣,貿然開此一例怕是不妥。」
孔安國怔道:「那該如何是好?」說著,孔安國的目光朝陳玨望去,以陳玨地身份怎麼也不會戲弄他幾句之後又說不能辦。
陳玨笑而不答道:「安國可知天祿閣與石渠閣中藏書年代久遠,竹簡連接處常有腐壞?」
孔安國點頭道:「我家中藏書也常有此狀,許多典籍就是這樣敗於蟲蟻之口。」
看著孔安國一臉扼腕之色,陳玨又道:「自去歲今上還是太子時大婚以來,紙張便行天下。我有意在這幾年之中尋一時機,向陛下進言校對天祿石渠閣中所藏之書,進而謄於白紙之上。」
孔安國等了片刻不見下文,略一思索才喜道:「子瑜,安國不才,可能擔當校書之人嗎?」
陳玨點了點頭,笑道:「有何不可?」
孔安國這要說話。陳玨率先道:「只是校書之事總要博學有信之人才行,朝中博士眾多,安國若是一介布衣終難立入天祿閣校書之列,你還須修行自身,那時令兄蓼侯才好說話。」
孔安國興奮之色稍減,他年紀尚不及冠,能不能在眾多博學之人中殺出重圍校書實在是未知之數,他性子直接又不願倚仗孔氏之名招搖,只是咬牙對陳玨道:「子瑜放心,若是胸無點墨。我也無顏拜讀先祖之書。」
陳玨點點頭,轉而與孔安國說些其他學問上的事情,陳玨雖不是什麼學術專家,但勝在一個博字,與孔安國的「專」倒也能說到一起去。不多時眾人回到大堂,灌亮跳出來道:「孔安國。你這學究把四公子霸著這麼久。也該讓我們跟他說說話了吧?」灌亮生性跳脫,平日裡與孔安國最是合不來,方纔他在路上就想與陳玨說些射術上的話題,只是見孔安國先與陳玨說得興起才轉而拉著韓嫣說笑。
孔安國得了陳玨的一席話心情正好,哪還會把灌亮這小孩子般地挑釁放在心上,只是沖陳玨笑了笑便退到孔黃孔茂兄弟二人處。
灌亮身邊一個人道:「今日那死靶子無趣,哪日得了空咱們去郊外找些活靶子試箭才好。」
周謙哈哈一笑,道:「你這李當戶,這是心中不服氣呢。」
陳須也道:「說起來。李當戶是我第一個一眼就記住地人,你們可知為何?」
眾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些答案,陳玨卻是忍俊不禁地一笑,他這位二哥可不是什麼好惹地主,稍後他望向李當戶,這人就是李廣之子、李敢的兄長了。
果然,不久之後陳須道:「那日渭水邊初見。這位李少將軍一口氣吃下六隻烤熟了的活靶子。我哪還能記不住?」
李當戶聞言漲紅了臉,道:「六隻小鳥而已。這點事你也拿來說?」
話題一起,眾人哄然大笑,你一言我一語地取笑起李當戶來,這些人平日就笑鬧慣了,李當戶雖然窘迫卻也不曾發作。
又過了一會眾人終於安定下來,作為主人的周謙輕歎道:「這次大伙難得齊聚在一起,下次又不知是何時了。」
莊攸笑道:「百有禁忌何出此言,你若是做不起東……我們管你一餐飯就是。」
周謙衝他翻了個白眼,轉而正色道:「今年匈奴人連番犯邊,我有保家衛國之志,意欲從軍邊疆,若是陛下能允,我怕是有一段時日不能在長安。」
場中氣氛頓時沉寂下來,陳玨更是眉頭微皺,周亞夫之死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坎兒,難說劉徹對周謙地身世有沒有什麼心結。
周謙見氛圍如此,當下哈哈一笑,道:「我要走也是來年開春的時候,你們做什麼這副女兒樣?」
許牧道:「你這人太狡猾,不聲不響地就要走,不行,今日還須再上些好菜,我等可不能便宜你。」
陳須也跟許牧一樣說笑了幾句,堂中氣氛才活躍起來,沉默許久的司馬相如即興作歌,引得眾人齊齊稱讚,中間也有來與陳玨攀談的,陳玨一一應對,小半天下來這些人已經叫「子瑜」叫地順口至極。
這場熱鬧直到金烏西沉才漸漸落幕,陳玨在條侯府門口向今日認識的眾人一一告別,這才與陳須一起踏上歸途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