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輕輕哼了一聲,道:「你說呢?」
劉徹訕訕地一笑,道:「陳玨身上的傷是為了救兒臣而受的,他方才也只是見韓嫣要被下廷尉才一時情急,一定不是有心對父皇不敬。」
天子點點頭,淡淡地道:「你已經成了家,年紀也不小了,身邊就該有幾個將來能用上的人,陳玨和韓嫣都是人中之傑,能文能武,朕現在替你敲打他們,過幾天就是你施恩的時候。」
劉徹略一躬身道:「謝父皇。」頓了頓,他又道:「父皇,子瑜身上還有傷,恐怕受不了廷尉那邊的折騰,您看是不是……」
天子看了劉徹一眼,道:「你以為廷尉會把他們兩人怎麼樣嗎?」
劉徹不解地道:「父皇的意思是?」
天子笑了笑,道:「陳玨是長公主的兒子、太子妃的弟弟不說,韓嫣也是功臣之後,朕只說了將他們下廷尉,可從沒說過要用刑,廷尉府那些人絕不會動他們倆一下。」
劉徹聞言心中訝異,天子看出他的神色,和聲道:「太子,這些臣子猜著朕的心意做事,並不是不忠於朕,只是在聽旨之餘更善謀身,不敢貿然開罪你大姑而已。你也要記著,讓不讓臣子猜出你的心意、讓他們猜出什麼樣的心意,這些都是學問,你得好好的學。」
天子近年時常覺得身子不利落,依稀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日薄西山的時候,心中再不甘,他總要把大漢未來的繼承人調教出來。
劉徹微微皺了皺眉,道:「父皇,這些人心思不純,您又為何要用他們?」
天子道:「太子,天底下沒有任何人能完全忠於你,你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私心,或者為家族、或者為名利、或者為人情,這也要靠你自己去學會控制。」
天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又道:「你剛才不是問朕到底要怎麼處置陳玨嗎?現在朕告訴你,朕一點都不生氣,相反,朕現在更加欣賞他了。」
劉徹喜道:「兒臣替他謝過父皇……父皇,您真的不生氣嗎?」
那些忠心耿直的臣子進諫時再逆耳的話都說過,陳玨這點事情有什麼好氣的?天子笑了笑,道:「朕不生氣,是因為他心思純善。你想想,他幫韓嫣一把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論官職,韓嫣不及他;論身份,韓嫣只是韓頹當的庶孫,更是拍馬難及陳玨。他能為了這麼一個韓嫣冒險觸怒朕,恰恰說明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他對韓嫣尚能如此,對你這個太子自然更不用說。」
劉徹想了想,笑道:「父皇英明,這麼說,陳玨就是父皇說過的可以放心重用之人了?」
天子不置可否,反問道:「太子,你覺得陳玨這種性子像朝中的哪個臣子?」
劉徹一怔,思索了一陣才道:「兒臣覺得他像衛太傅,看似軟綿綿的,其實內心剛直得很。」
天子呵呵一笑,道:「是有點像,但是他更像的是竇嬰。」
「魏其侯?」劉徹若有所思地道。
「正是。」天子徐徐說道,「一樣的性子直,一樣不懼冒犯朕,一樣懂進退知分寸,身為皇家親戚卻知道不能恃寵而驕的道理。」
劉徹心中隱隱明瞭,難道父皇屢次放過竇嬰,除了因為他姓竇之外也有這個緣故?
天子又沉著臉道:「陳玨聰明歸聰明,總是太過滑頭了些,早早磨練磨練,省得他的心越來越野也不是什麼壞事。這次朕要讓他吃點苦頭,你就不用管了。」
劉徹點點頭,道:「是,兒臣遵命。」
天子神色緩和了些,道:「那些刺客的來歷,朕會派人去查,你這段日子就不要出宮了,好好在宮裡讀一個月的書再說。」
劉徹心中微苦,卻不敢頂撞天子,只得道:「是。」
…………
廷尉府中。
楊得意是宦官,陳玨和韓嫣卻是出身侯門的士人,因此他們三人並未被關在一處。
韓嫣側了側身子,輕聲對陳玨道:「子瑜,好好的堂邑侯府你不待,怎麼偏要自討苦吃?」
陳玨活動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臂,這地方雖然比不上堂邑侯府中他寢室的絲被暖帳,但仍然算得上乾淨,並沒有什麼異味,他笑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剛才我還在想,我怎麼就在陛下面前突然昏了頭呢。」
「你這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韓嫣的語氣滿是嘲諷,心中卻是五味雜陳,時而感動時而憂慮。
這時忽然有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哪位是陳玨陳公子?」
陳玨皺了皺眉,掙扎著直起身子,道:「我就是陳玨,不知尊駕是?」
那聲音的主人出現在門外,昏暗的***下陳玨看不清他的長相,只依稀看出是個清瘦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道:「敝姓張,單名湯,奉貴人之命,特為公子送傷藥而來。」
陳玨心中驚異,本就心中有愧的韓嫣卻不管那麼多,站起身一把奪過張湯手中的小瓶和白布,道:「張湯是嗎?多謝了。」說著便走回陳玨身邊,一把拔出瓶口的木塞子。
張湯卻也不是個多話之人,見那瓶傷藥到了韓嫣手中便道:「陳公子,張湯告辭了。」
韓嫣聞了聞瓶中藥物的味道,笑道:「這是宮中的藥,你我和太子殿下小時候都常用的,快把手臂伸出來,讓我給你換藥。」
陳玨卻沒有注意韓嫣在說什麼,他等張湯走了才突然想起來,張湯,不就是那個歷史上有名的酷吏嗎?
韓嫣半天不見他伸出手,皺眉大聲道:「子瑜,你想什麼呢?」
「啊?」陳玨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臂,等韓嫣為他換好藥,頓時覺得傷處的疼痛又少了些,只剩一片清涼之感。
「咦?」韓嫣看著手中的瓶子,面容一呆,陳玨見狀道:「你怎麼了?」
韓嫣搖了搖頭,道:「沒什麼,這藥瓶讓人看見不好,我還是先收起來。」語畢,韓嫣立刻將藥瓶放入懷中,此時韓嫣眼前一個「陵」字不斷地閃爍,他心中卻是酸甜苦辣俱全,一時間悵然不已。
室中恢復到一片沉靜,陳玨心中卻是思緒紛亂,糾結不清。
陳玨不久前在太子宮中膽敢冒犯天子,說心中不怕是假的,如今想起來更是後怕不已——順風順水了這些年,他委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自春秋戰國以來,刺客這種身份的人雖然少了許多,卻也不是不復存在,別說是劉徹一個太子,就是天子也不是沒有遇刺過,何況這次劉徹在他們的保護下並沒有受什麼傷?思前想後了半天,陳玨仍然覺得天子不大可能將他重處,心裡終於安定了不少。
生命暫時無憂,陳玨靜下心來回憶起白日時的情形,想到他發現刺客存在的那一幕時忽地一驚:他拿手中的弓箭對準劉徹身後時,劉徹那一瞬間的神色明顯是驚怒和狠戾。陳玨心中不由一冷,這麼多年的相處照顧,劉徹在危機關頭仍然會懷疑自己要害他,如何不讓人寒心?
這時韓嫣突然出聲道:「子瑜,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太子殿下和我打碎琉璃盞的那件事?」
陳玨一怔,道:「哪次?」
「就是那次太子妃入宮,太子要把陛下最喜愛的琉璃盞拿給太子妃看,太子爬到架子上一時下不來,就要把琉璃盞遞給我,不想我卻沒接住,一把將琉璃盞摔碎在地上。」
陳玨莞爾一笑,道:「是有這麼回事。」
韓嫣接著道:「我本來想自己難逃一劫,沒想到你居然說服太子妃去向陛下認了罪,說那琉璃盞是你和太子妃玩鬧時打破的,陛下疼愛你們倆,才沒有處罰任何一個人。」
「子瑜,我韓嫣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些事我永生不忘!」
陳玨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保持沉默,所幸韓嫣也不是真的要他答覆什麼,不多時,韓嫣那邊便有輕微的鼾聲響起,陳玨微微一笑,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在廷尉府中待了幾日,別說韓嫣早就煩躁起來,就是一向性子淡漠的陳玨心中也直打鼓,直至這天突然傳來消息:太子劉徹為陳玨韓嫣二人求情,天子寬仁,最後只命陳玨和韓嫣立刻還家,閉門思過一月。
時隔幾日,一身狼狽的陳玨終於重見天日,在劉嫖和幾個兄長的簇擁之下回到堂邑侯府,洗漱更衣之後,重新做回原來的那個濁世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