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玨剛剛和那小黃門一起離開堂邑侯府不久,他對天子召見他的原因就基本上猜得八九不離十了:想必還是前天他和劉徹韓嫣聊匈奴事而導致的後果。
心裡想明白了,自然就不會再緊張,陳玨看了一眼身邊的小黃門:這個小黃門和許多其他的宦官一樣,容貌清秀,卻又不是陰陽怪氣的那種,並不會讓人看了覺得不舒服。陳玨笑道:「公公怎麼稱呼?」
小黃門微微錯愕一下,但也只是一小下而已,他雖然身份地位不高,好歹是天子身邊當差的人,只是好奇陳玨怎麼會突然同他搭話而已。他微微低了頭,以示對陳玨的尊重,道:「小人姓李,名青。」
「原來是李公公。」
陳玨淡淡與李青又聊了幾句,卻並不問及景帝召見的事,倒讓李青對他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
不多時到了未央宮,陳玨隱約聽到身後有車輦之聲,李青道:「是平陽公主的車駕,請隨小人在此稍待,等公主的車輦過去了再走。」
陳玨依言而行,眼睛卻緊緊盯著那馬車,他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平陽公主的身影,只是因為簾幕的遮擋陳玨看不清這位公主的長相。平陽公主早年嫁與平陽侯,在封邑那邊住了好些年,有風聲說她這次回來參加過劉徹的大婚,便要長住長安了。
當然,陳玨重點觀察的不是這位公主,而是馬車沿上的車伕,縱然知道衛青此時還小,不可能成為平陽的騎奴,但陳玨還是忍不住看了那看起來頗壯實的車伕好幾眼。
隨著一陣車輪滾滾之聲,平陽公主朝椒房殿的方向去了,甬道上再次恢復了平靜,馬車在青石鋪就的路面並未激起多少灰塵,是以陳玨接下來的一路走得還是很輕鬆。
天子這個時候正在處理政事,所以直接叫陳玨到了宣室殿,陳玨在宣室殿門口等候了一陣子,才看到周亞夫從裡面出來,另一個小黃門則對陳玨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陳玨略略整了整衣服,昂首邁進宣室殿,還沒來得及看清宣室殿中的詳細情況,便先見著了高坐堂上的天子劉啟。
垂首,下跪,陳玨朗聲道:「微臣陳玨拜見陛下。」
宣室殿中沉默了片刻,天子才道:「起吧。」
陳玨又道了聲:「謝陛下!」方才起身,目不斜視地看著天子所在的位置,等待天子接下來的話。
「朕聽說這陣子堂邑侯家中熱鬧得很,諸事可還順當嗎?」天子問道。
「回陛下,一切都好。」陳玨規規矩矩地答了。
「那就好!」天子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才道:「不要一直低著頭,抬起來罷。」
陳玨道了「諾」便從容地抬起頭,比起初次見面的時候,天子臉上歲月刻畫下的痕跡更重了,只是他一雙眸子中依然精光逼人,讓人彷彿無所遁形一般。
天子定定地看著陳玨,心中頗有感觸,他也算是眼看著陳玨長大的,因此並不想像對待一般臣子那樣完全地用什麼帝王心術,直白地問道:「太子和你姐姐大婚在即,你知道朕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叫你來嗎?」
「微臣略知一二。」
陳玨其實並不認為他自己說了一點關於商人的事情,景帝就真的會重視到要立刻召他問對。景帝真正在意的,不會是陳玨,而是陳玨這個人會對劉徹——大漢的儲君,未來的皇帝說些什麼,而他的話,又會對一個性格尚未成型的太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無論是哪一代帝王,他對太子身邊人的挑選都必定是極嚴格的。孟母三遷其中所蘊含的道理,人人都知道。
天子要是不小心安排了什麼亂臣賊子到太子身邊,這個人教唆太子造反,豈不平白毀了父子情誼?同樣的,太子身邊的人自然也不能是什麼鬥雞走狗之輩,那樣難免好好的太子也被拐帶得不務正業。再同樣的,如果天子安排在太子身邊的人正合適,則可以更順理成章地把太子帶上天子所希望的方向。
天子卻不知陳玨心中在想什麼,他點點頭,道:「那你說說,你知道些什麼。」
陳玨道:「前日天祿閣旁,臣對太子說了些商人與匈奴事。」
天子問道:「這些朕都知道了,商人之事,你是怎麼想到的?」
「臣是先在那商人處看見了匈奴馬,才問那商人,匈奴人殘暴凶狠,他去邊境經商,難道不怕被匈奴人給殺了嗎。」陳玨說到這裡,望見天子臉上並不異樣,又道:「那商人說,他每次去邊境,車隊都滿載著貨物,就算是遇上匈奴人也不過被搶光了事,甚少傷人性命。看來,匈奴人也明白不可竭澤而漁的道理。」這也不難理解,若是匈奴人一定要將大漢商旅趕盡殺絕,久而久之,還有什麼人敢到草原上去?
天子對陳玨的回答還算滿意,又是微微頷首,道:「少年人知道動腦子是好事,但也不可以太過想當然,軍國大事沒有你們想的那樣簡單,好好陪太子讀書才是要務,明白嗎?」
「諾!」對於天子的話,陳玨心中不由盤算開來,劉啟這麼說,是要他少用這樣的「奇思妙想」來影響劉徹嗎?
天子看著陳玨略帶惶恐的神情,臉上神色較方才和藹了些,又道:「你對太子說的話雖然劍走偏鋒,非正直之道,卻也有些用處,太子說你似乎話有未盡之意,你就把你的未盡之言對朕說說。」
自己的兒子自己最瞭解,天子劉啟知道太子劉徹雖然表面看上去規規矩矩的,內心卻最是桀驁難馴,是以他放在太子宮中的多是能疏導劉徹性子的黃老或儒家之人,就是他怕那些對匈奴主戰的人把太子的熱血撩撥上來的緣故。
正因如此,他才要知道,陳玨這個年紀和劉徹差不多大的少年心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想法,他不認為陳玨會有什麼歹心,只不過要是兩個熱血少年沒人引導,在對待匈奴的事情上養成偏激執拗的毛病問題就大了。
陳玨聽到這裡,撲通地又跪到地上,道:「臣不敢說。」
天子見了陳玨的樣子,面上不動聲色地道:「朕是你舅舅,有什麼不敢說的?」
陳玨看了景帝一眼,又垂下眼簾,才道:「臣以為,臣以為……陛下應當續行募民實邊之策。」
所謂募民實邊,就是招募百姓到邊塞生活,由朝廷供給衣食房屋耕具和土地等等,這些百姓不只要進行農業生產,還要進行一定的軍事訓練等等,可以說,它的實質就是放一群解甲則種田,披甲則能戰的民兵在邊疆,後世三國時曹操的屯田政策就脫胎於此。
然而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陳玨說的是「續行」,也就是說,這個東西並不是陳玨所首創的。
天子聽過陳玨的話,臉上的笑意還在,眼中卻深沉一片。他當然知道募民實邊是一個好辦法,知道它對鞏固對抗匈奴的防線有極大的好處,關鍵在於最先提出募民實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被天子劉啟騙殺了的晁錯。
晁錯是從天子還是太子時就跟著他的人,有一段時間君臣相得,天子對晁錯也言聽計從。但是這樣一個人,在七國之亂之時被天子親自下令殺死了。
正因為晁錯是天子下令殺掉的,因此就算天子明知道他殺錯了人,也不可能真正地對天下人承認。而晁錯死後,他提出的一些策略也漸漸被君臣有意無意地忽視。從晁錯被殺開始,文帝時就實行的募民實邊政策,在實質上已經停止很久了。
晁錯,是天子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去,摘不掉。
陳玨並不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但他相信天子不會因為他提起晁錯的事情就殺掉他這個親外甥。再說,無論如何,他的身份都是一個少年,少年,是有口無禁忌的權利的。
良久,天子緩緩道:「陳玨,看來你是真的想了些事情。」
陳玨既然提出募民實邊,自然不是那些性情火爆動不動就要求天子出兵匈奴的臣子,而是真正地認真考慮過的。退一步說,陳玨既然敢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不怕得罪天子,就說明陳玨雖然聰明,卻也只是一個心無城府的少年英才而已,這樣的人放在太子身邊磨練,他才放心。
天子微微一笑,道:「你一向做事穩妥,太子性子急,你平日和他在一起,也要多勸著他些,知道嗎?」
陳玨垂首道:「微臣謹遵陛下教誨。」心中卻道,他終於還是過去了這一關。
說完了正經事,天子又問了些關於劉徹和阿嬌成婚方面的問題,知道堂邑侯府已經聯合朝廷官員將各個部分都準備好,天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回家去告訴父母兄弟,太子大婚那日,要他們都到宮裡來吧。」
陳玨聞言心中一喜,道:「謝陛下隆恩。」
無他,嫁女入天子家,太子妃的親人,尤其是男性親人是沒有辦法跟到婚禮的最後一步的。陳玨知道天子這句話,無疑算是對堂邑侯府眾人的恩典,至少陳午等人可以親眼看著阿嬌嫁進太子宮了。
等到天子輕輕揮揮手,意思是陳玨可以離開了,陳玨這才起身,向天子告退之後退出宣室殿。
出得宣室殿,陳玨看出迎面而來的人正是太子太傅衛綰,因為衛綰也算是陳玨的老師,陳玨連忙為衛綰讓路行禮。
衛綰看見陳玨在此點了點頭,才隨小黃門進了宣室殿,至於陳玨則望著衛綰遠去的背影搖搖頭:皇帝也很忙啊,一天不知道要見多少人,怪不得天子和他這個外甥一共也沒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