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街伏屍,血濺五步,小鎮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只有高高的旗桿上那面殘破的紅旗迎風獵獵作響和馬匹偶爾打著響鼻。
門口玩耍的頑童被大人拖了回去,曬太陽的老頭們也收起馬扎子回屋關門,街道兩邊的店舖人家紛紛關門閉戶,不敢發出響動。
風吹過空曠的街道,塵土飛揚,很快就在那具死屍上蒙了薄薄的一層,三個刀客一言不發,走出酒館,解下馬韁繩,將屍體抬起放到馬上,三人上馬絕塵而去。
等到馬蹄聲漸漸遠去了,鎮上的人才悄悄開門,探頭探腦,酒館裡的客人們也走出門來,望著地上的一灘血跡發呆。
「少刀爺死了,真是傻子殺的嗎?」
「不會吧,誰也沒瞧見啊,許是他酒色過度自己跌死的吧。」
「瞎說,自己跌死能淌這麼多血?」
「許是倒在刀上了吧。」
……
沒有人看見少一刀是怎麼死的,他們打心眼裡不能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少一刀的死和傻子有關係,但是少一刀畢竟是死了,死在十八里堡的胡瘸子酒館裡,這筆賬一定會算在十八里堡人頭上。
於是眾人惶恐不安,聚在一起商議如何了結此事。
鎮上一共就百十戶人家,種田的放羊的自然上不了檯面,有頭臉有身份的莫過於在鎮中心開著買賣的大老趙和胡瘸子之流,放羊的張駝子是個例外,他早年跟商隊跑過買賣,走南闖北見得世面多,也算是鎮上的知名人物,另外還有一些年歲長的,大家操著手圍聚在旗桿附近各抒己見。
「要我說少一刀不對在先,是他想糟蹋人家閨女來著,自己跌死和咱們何干!」一個結實的小伙子說道,他是大老趙的兒子趙定安,雖然只有十七歲,但是手藝已經和他爹一樣精湛了。
「閉嘴,大人說話小孩少摻和,一邊蹲著去。」大老趙斥責了自己不懂事的兒子,卻又接著說:「定安說得在理,少一刀不對在先,而且咱們也沒動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摔死的,他三個跟班也都看見了的,獨一刀再厲害也得講道理是吧,他不能因為這事怪罪咱們。」
「講道理?獨一刀啥時候講過道理,上次一個商隊明明給過買路錢了,獨一刀自個忘了反說人家沒給,兩下爭起來,獨一刀殺了人不說,還把貨都吞了,你和他講道理不是自討苦吃麼。」張駝子不屑地說。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就算是大刀客也得講理啊,咱們可沒殺他兒子啊,這筆賬不能算在咱們頭上。」大老趙反駁道。
「獨一刀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甚是疼愛,全指望他傳宗接代呢,這孫子還沒生出來就死了,你想他能不把氣撒在咱們頭上?」張駝子道。
「都別爭了,不管怎麼說,少刀爺是死在咱們堡子的,就算沒有咱的事,也得承擔起責任來,依我看,各家不妨預備一些孝敬,托人去說和說和,大不了把傻子交出去就是了,就說少刀爺的死和他有關。」
這是鎮上德高望重的老孫頭在說話,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在理啊,眾人紛紛贊同,各自回去準備孝敬了。
胡瘸子從頭到尾一言未發,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店裡,啞姑立刻撲了過來咿咿呀呀的詢問,胡瘸子疲憊之極,坐下道:「傻子呢,把他叫過來。」
元封正在後院劈柴,斧頭劈開乾柴的清脆聲音一下下傳來,胡瘸子不禁苦笑了一下:「傻人有傻福,他倒是沉得住氣。」
元封被啞姑帶到胡瘸子面前,只見這位往日裡容光煥發的酒館老闆如同老了十歲一般憔悴不堪,整個人坐在那裡似乎都萎縮了不少。
元封一如既往的沉默著,等待著老闆發問。
良久,胡瘸子才開口問道:「傻子,少一刀是不是你殺的?」
「是。」元封簡短的答道。眉宇間不帶絲毫表情,似乎殺的不是叱詫風雲的大馬賊的獨生子,而是地上一隻小螞蟻。
「你為什麼殺他?」胡瘸子繼續問。
「他欺負傻姑。」說這話的時候,元封眼裡升騰起一股火焰,不過胡瘸子沒看見,此刻他已經淚如泉湧。
一個傻子尚且知道保護自家的女人不受欺負,可是當年正值年富力強的胡瘸子面對欺凌自己妻子的歹人時,卻選擇了逃避,這是胡瘸子一生的痛,啞姑正是目睹了母親被人**殺害的場景才變成啞巴的,沒想到時隔十年,歷史竟然重演,而這一次胡瘸子依然選擇了逃避,面對強敵他還沒有一個傻子來的英勇,作為父親,作為長者,他慚愧之極。
胡瘸子沒有問元封的刀法從何而來,因為時間緊迫,他們必須爭分奪秒了,胡瘸子走到門口四下張望了一番,將大門緊閉,對啞姑和元封道:「收拾行李,咱們半夜走。」
胡瘸子知道,殺一個傻子肯定解不了獨一刀的喪子之痛,他肯定會殺掉所有和這件事有關的人員,比如那三個保護不力的跟班,比如啞姑,比如自己,事到如今還是一走了之的好。
衣服被臥乾糧清水,還有起早貪黑經營十幾年攢下的幾十兩銀子都裝進了褡褳袋,四匹馬也備好了鞍子,胡瘸子望著黑洞洞的院子,無聲地流下了淚水。
大門的門軸上滴了幾滴油,悄無聲息的打開了,胡瘸子領頭,帶著元封和啞姑牽著馬走出來,馬脖子上的鈴鐺都摘了,四個蹄子上還裹了破布,走起路來一點聲響都沒有,就怕驚動左鄰右舍。
夜色正濃,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剛走了幾步,只見對面土牆下朦朦朧朧站起來一個影子,然後四下裡也有了動靜,無數影子站起來圍過來,原來鎮民們都沒有睡覺,一直注視著胡瘸子家的動靜呢。
「老胡,你不能害了大家啊。」為首的老孫頭說道。
「是啊,你走了,俺們怎麼辦,你這是逼著獨一刀屠鎮啊。」有人附和道。
「老胡,看在多少年鄉親的份上,你就救救大伙吧。」老孫頭說著說著顫巍巍的跪下,一看他下跪,其他人也呼啦啦全跪下了。
走是走不成了,胡瘸子只好退回家中,聽從鄉親們的安排,由胡瘸子出大頭,鎮上湊了五十兩銀子,委託年齡最長的老孫頭前去說合。
獨一刀的據點黃草鋪距離十八里堡大約兩百里之遙,一來一回起碼要三天時間,這三天在十八里堡眾人心中比三年還要漫長,每天都有人站在堡牆上眺望遠方,等到第三天晌午頭裡,負責眺望的人終於發現老孫頭回來了,頓時激動的大喊大叫,全鎮人像歡迎英雄一樣把老孫頭迎了進來,眾人都看到老孫頭臉上洋溢著笑,心中也就有了底了。
果然,老孫頭說了,人家獨一刀確實是個講道理的大刀客,絲毫沒有為難他,還留他吃了一頓飯呢。
眾人追問,那事情到底談得怎麼樣?獨一刀咋答覆的啊?
老孫頭道:「獨一刀說了,再說吧。」
再說吧,這算什麼答覆,眾人又問:「那銀子送出去沒有?」
老孫頭一拍大腿道:「遭了,銀子忘了給了。」
眾人便急了,不送銀子算怎麼回事,十八里堡人民的心意沒盡到啊。
老孫頭也急了,爭辯道:「人家大刀客日進斗金,會在乎咱這點錢,人去了,話帶到了,足矣,你們是不知道獨一刀拿什麼酒招待我,那可是十年陳的口子窖啊。」
老孫頭信誓旦旦,眾人卻惴惴不安,再說吧,這算個啥子說法,可是再問下去也問不出花樣來,只好各回各家。
過了兩日,有個從西邊過來的商隊,竟然沒進十八里堡歇腳,在外面搭帳篷過夜,只是派人進來買了些乾糧,換了幾個馬掌,鎮上人問他們為啥不進來,他們只是支支吾吾道:「不好說。」
不好說,這算是個什麼答案,有啥不好說的呢,鎮上人一心想弄明白,於是請張駝子出馬,張駝子是老商隊出身了,和這些人能說上話,他帶了一葫蘆酒,兩塊馬肉晃晃悠悠的去了,等回來的時候臉都白了。
眾人問,咋了?
張駝子說:「完了,獨一刀放話了,等兒子頭七那天殺咱們全鎮人祭奠他,人家商隊不願意沾咱們的晦氣才沒進來的,人家看咱們就如同看死人一般。」
頭七那天,也就是說明天就是十八里堡的末日,眾人的臉也都煞白煞白的,有人提議,跑吧。
「跑?往哪裡跑,方圓五百里都是獨一刀的地盤,他已經傳話下去了,任何堡子不准收留咱們鎮的人,再說了,誰能跑得過馬賊啊。」張駝子沮喪地說。
眾人無語,默默散了,當時就有兩戶人家收拾了細軟出鎮到親戚家避避風頭,結果半個時辰之後就在堡子門口發現了他們的死屍,原來獨一刀已經派人監視了十八里堡的一舉一動。
十八里堡的鎮民們如同羊圈裡的肥羊,等待著被屠宰的那一刻到來。明日一早,十八里堡就將成為一個死鎮。
獨一刀說過的話,決不可能更改,鎮上所有人的命運都已經注定,那就是做獨一刀兒子頭七的祭品。
當晚,鎮上的人沒有像往常那樣聚在一起商量,而是各回各家,鎮子早早的平靜下來,連狗都不怎麼吠了。
胡家酒館裡,早已關門上閂,胡瘸子準備了一桌酒肉,把元封和啞姑叫過來一同吃飯,這還是元封第一次上桌吃飯,胡瘸子道:「吃,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能當餓死鬼。」
啞姑怯生生看著父親,不敢動筷子,元封卻拿起筷子大吃起來,胡瘸子道:「傻子啊,晚上別睡牲口棚了,到我床上睡去。」說著起身披衣進後院了。
啞姑不放心,跟到後院一看,胡瘸子把劈柴的長柄斧頭找出來,正在油石上一下下磨著。
磨斧頭的聲音響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光還未放亮,酒館的門就開了,胡瘸子收拾的利利索索,拎著長柄斧頭推開大門,正看見對門鐵匠鋪的門也開了,大老趙父子腰間插著長刀走出來,兩下裡對視了一眼,卻都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向旗桿走去。
陸續又有幾扇門打開,手持著刀斧的鎮民走出來,默不作聲地跟在胡瘸子和大老趙身後走著。
到了旗桿下他們才發現有人來的更早,元封早已經盤腿坐在那裡很久了,連眉毛上都結起了一層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