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的天空氤氳著淡淡的煙青色,碧波蕩漾在月牙形的海灣中,水天交接的地方散佈著幾處海島,鬱鬱蔥蔥。銀鷗翻飛,新鮮的海風撲面而來,催動著重歸溫柔的海浪,有節奏的拍打著岸邊。綿延的沙灘乾淨柔軟,似乎每一顆沙粒都折射出細微的銀光。
咆哮了一夜的大海,此刻如新生嬰兒一般,綻開羞澀恬靜的笑容。
煩惱與風暴似乎都留在了昨晚,眼前的風景美好得難以言喻,沉璧仰起臉深呼吸,略帶鹹濕的空氣沁入肺腑,每個毛孔都隨之緩慢舒張,心曠神怡。
腳面忽然有點癢,她低下頭,驚奇的看見一隻灰白色的小螃蟹大搖大擺的爬了過去,迅鑽進沙堆。
她立刻彎腰,想拎起小傢伙,可惜下手慢了點,螃蟹沒抓著,倒刨出了一塊漂亮的貝殼,別緻的螺旋形紋理,泛著金黃色的瑩潤光澤。
沉璧愛不釋手的把玩貝殼,意猶未盡——數千年後,在他們居住的那個海濱城市,沙灘上已經很難撿到貝殼,尤其是像這麼漂亮的,老早就會被小商販們瓜分。林楠曾經送給她一串貝殼風鈴,掛在臥室飄窗前,每天早上在「叮叮咚咚」的樂聲中醒來,心靈好似沐浴著海風。
回想起來的感覺……還是,叫做懷念。
沿著海岸線漫步,浪花親吻著腳踝,水沫飛濺,猶如無數穿著白紗裙的小精靈在翩翩起舞,舞畢退散,就會留下一兩塊晶瑩剔透的貝殼。沉璧將它們一一拾起,繫起裙擺兜著,有時等不及,她還會追族著小精靈們跑向浪花深處,去收穫更大的驚喜。
程懷瑜站在高聳的礁石上,白衣黑交纏著在風中翻捲,獵獵作響,天人般的俊顏流露出些許恍惚。十餘年過去了,眼前依舊是兒時記憶中的海灣——隱秘的專屬於他的天地。只有置身於它的懷抱,他才能汲取力量,保有一顆遠離俗世紛爭的心,才能面帶微笑的走過一段段被親人漠視、被同行排擠的歲月,令世人看到他的從容,而不是,藉著黑暗默默流淚的軟弱。
沒有人知曉他的秘密,包括若蘭,卻又除了一個意外闖進他生命中的不之客。
深邃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遠眺的視線拉近,不由自主的跟隨著那一抹奔跑逐浪的倩影移動,直到銀白沙灘上出現一團突兀的亮色,他詫異的定睛看去——
一隻紅鍛繡花鞋?!更遠處,丟著另外一隻。
抬手輕叩鼻樑,忍不住,失笑。
司空見慣了那丫頭的不羈禮法,不知不覺,被她的率真和隨性深深吸引。
喜歡看她飛揚的短,喜歡看她大笑時露出的雪白牙齒,喜歡她湊近耳邊低語,喜歡她與自己討價還價……
二十年的生命中,忽然多了一個這樣奇妙的存在,每天都能帶給他淡淡的驚喜。同居梨香苑,賭書潑墨,紅袖添香,常常讓他心生滿足,以為餘生便都如此了。
所以,根本無法接受她輕而易舉說出的「演戲」二字。
聰明一世,難得糊塗,偏偏卻忘了,一切都還有盡頭。
「懷瑜!」
遠處的沉璧朝他使勁揮手,他忙跳下礁石,雨後的沙灘格外鬆軟,一長串歪歪斜斜的腳印向前延伸,他不自覺的抬腳走了上去,每一步,都印在她的足跡上,起先只覺有趣,慢慢的,開始下意識尋找。
「懷瑜,你看!」
沉璧興沖沖的跑過來,伸出手,她的掌心,靜靜的躺著一枚紫色扇貝。
他認真的看了看,評價道:「顏色很不錯。」
「你看它的形狀,像什麼?」沉璧不滿意他的回答,一臉期待的望著他。
明淨的小臉光潔如玉,翦水雙瞳盈光流轉,他微微走神,直到她連聲催促。
「呃……像什麼?」注意力渙散,實在看不出來。
沉璧拉著他蹲下,在沙灘上畫了一個狀似桃子的圈,然後把貝殼嵌進去,不偏不倚,正好佔據了一半。
「這是心臟的形狀。」她比劃著解釋:「在我的故鄉,人們都相信紫貝殼代表愛情的祝福,如果你找到與之匹配的另一半,就能得到一份完美無缺的愛情。」
「真的嗎?」他用指尖碰了碰那片晶瑩的紫色,上面還留有她掌心的溫度。
她笑著點頭:「傳說是真的。所以,送給你。」
「送給我?」他有些意外:「難道你不需要?」
「我以後不會常來海邊,留著也浪費了。你如果找到另一半,就把它送給你的心上人,很多年後再來告訴我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
「很多年後,你在哪裡?」他的笑容凝固在唇邊。
「在該在的地方唄。」沉璧兜著一堆貝殼席地而坐,似乎有些漫不經心:「說不定兒女成群,也說不定還是孤家寡人,不過,也要看沉非將來的打算,我自己怎麼著都好。」
程懷瑜沒吭聲,心中隱隱悶,他極目望向寬闊的海面,好一會,才平復下來。
有句話很想對她說,猶豫再三,還是羞於說出口。
——沉非若不能常在你身邊,那麼,我想做除哥哥之外,你最願意親近的人。
讓我陪著你。
機會一旦錯過就沒了。
程懷瑜攥著那枚紫貝殼兀自糾結,沉璧卻又開始忙碌,她挖了個坑,掏出濕潤的沙礫,拍拍打打,等到程懷瑜現時,她面前已經多了一座哥特式樣的塔樓。
程懷瑜吃了一驚,這屋子的模樣太過奇怪,以至於他不得不求證:「這是什麼……東西?」
「用來看風景的房屋。」沉璧鼻尖沾著晶亮的汗珠,補充道:「在我夢裡出現過的。」
程懷瑜見她挖坑挖得吃力,也不再多問,直接挽起袖子幫忙。
沉璧哼著小曲,一座圓頂城堡在手下漸漸成形,她專心致志的給城堡外牆貼上五顏六色的貝殼。
程懷瑜屏住呼吸,從夾雜著海鷗鳴叫的風中拾起她哼唱的隻言片語,卻是一摸不著調的詞:
還沒好好的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會更明白什麼是溫柔
還沒跟你牽著手走過荒蕪的沙丘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反覆揣摩了幾遍,他有些茫然。
等到風景都看透,誰來陪我看細水長流?
昨夜似乎想通了什麼,而此時此刻,沉璧的大腦仍然空白一片。她只記得學建築設計的林楠喜歡在沙灘上砌出風格各異的縮微房屋模型,高低錯落的排滿一圈,將已包圍其中,讓她看起來就像掉進小人國的巨人。
王子在城堡外,溫柔而纏綿的吻著公主,那就是童話的結局。
一滴淚掉下,很快消失在沙堆裡。
回憶越多,負累越多。再多甜蜜的過往,也只會讓她更痛苦。
她已經快變得不像自己。
她要親手建一座城堡,將不屬於沉璧的回憶全都鎖進去,放縱最後一次思念,天涯海角,在沒有彼此的世界,也一定要幸福。
第一縷晨曦撥開厚厚的雲層,海面漸漸沸騰,歡騰的浪花一波緊著一波湧至沉璧腳下,白嫩的蓮足很快陷進綿軟沙流,她還渾然不覺。
「好像……漲潮了!」
程懷瑜話音未落,一個大浪奔騰而來,攪著渾濁的泥漿,眨眼就將沉璧辛苦壘好的城堡夷為平地。
貝殼七零八落,潮水混著泥沙從指縫流走,沉璧愣住。
心房陡然空缺一塊,一時間無所適從。
「你沒事吧?」程懷瑜起身及時,只被濺濕了衣袍下擺,而沉璧卻是滿臉沙。他忍笑拉起她,用衣袖給她擦臉。
大夢初醒,沉璧怔怔的,臉上猶帶孩子般委屈的神色,喃喃道:「都沒了。」
「還會有新的。我陪你,做一個更大更漂亮的。」語氣中滿滿的寵溺,誰都沒留意。
「不用了。」她垂不語,良久,嫣然一笑:「不過,你可以讓我抱抱嗎?」
不含半點雜質的笑容,純淨如朝陽,水晶般的眼眸中,卻鎖著令人心疼的憂傷。
他展開雙臂。
下一刻,她的胳膊圈住他的頸項:「謝謝你陪我。」
肩膀被尖尖的下巴磕得很疼,他一聲不吭,緊緊的擁抱。
沉璧咬緊牙關才忍住啜泣,為此幾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紅的眼圈,更怕他的安慰會讓自己眼淚決堤……還好,他有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的手在她的背心輕輕拍撫,反反覆覆的說:「沒事的,都過去了。」
沉璧閉上酸澀難當的眼。
是的,都過去了。
心像柔軟的沙灘,缺失的那一塊,不久就會被慢慢填滿。
從今往後,天各一方,誰都不要做誰的傷。
那座流逝的城堡,每粒沙都凝聚著千萬年的時光,也許未來某一天,會被滄海帶回木木走過的沙灘,與他相遇,讓他聽到潮汐退漲的思念,聽到她微笑著說……再見。
晨曦為相互依偎的剪影鍍上一輪金邊,顫動的睫毛在女孩蒼白的臉上投下瑰麗的陰影,時空悄然凝滯。
朝陽躍出海面的剎那,一道明麗的彩虹橫貫天宇。
最美的風景,一生只會出現一次,那一年,懷瑜看到了,沉璧也看到了。
於是,任年華流轉,與之相關的一切,永遠鮮活如昨。
只不過,無論怎樣努力,再也回不去當時。
當時事,當時錯。
泛著魚肚白的天空逐漸明亮起來,終南山腳下馬蹄聲聲,由遠及近。
「吁!」
領頭的玄衣男子氣宇軒昂,玉容仙姿,神情卻十分冷峻,他在龍飛鳳舞的天義門石碑前提韁清斥,跳下馬來。
「來者何人?」兩名守衛見他目不斜視的徑直穿過關卡,詫異之餘大喝一聲。
男子並不答話,俊眉一挑,顯出幾分不耐。
「放肆!」他身後的隨從手持一塊雕有「鄭」字的翡翠銘牌,低聲呵斥:「天義門允昌長老令,誰敢誤事!」
守衛接去,略一辨認,立刻跪下。
「恭迎貴客!」
玄衣男子鼻端似乎哼出輕笑,旋即拂袖,足尖輕點,衣袂迎風招展,形同大鳥羽翼,幾番起落,陡峭的石階已被踩在腳下。
「屬下恭迎門主!」一左一右迎上前的兩位長老早已等候多時。
「免禮,帶本座去見游笑愁。」
慕容軒解下長麾交給鄭伯,將行川長老呈上的薄薄一層面具往臉上一覆,放下手時,玉潤清澤的容顏已被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孔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