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雨夜交心
    「你肯定會說……不疼吧?」沉璧小心的揉了揉懷瑜的腦袋,摸到方才撞過的地方鼓起一個包。

    「疼。」程懷瑜躲開沉璧的手,將臉埋進胳膊,見鬼的天氣,沒法不鬱悶。更鬱悶的是,他的計劃全泡湯了,驚喜沒給成,還害她淋雨。

    「早說真話不就沒事麼,我……」沉璧話沒說完,連打幾個噴嚏,再開口時,鼻音濃濃:「我幫你把淤血揉散就不疼了。」

    「你別是著涼了。」程懷瑜渾身上下也沒處干的,憂心忡忡的抓下探向自己腦袋的小手,意料中的濕冷,他用力搓了搓,感覺到些許熱度才放開。

    「我沒你想的那麼嬌弱,不至於淋雨就病倒。記得蘇州的柳二小姐吧?她每逢雨雪天就鬧心,起床後一定要吃城北翟記包子鋪的糖水包,還必須是滾熱的,我每次去給她買好,回來的路上捂著狂奔二十幾里,打傘自然不行,就這樣,每次拿到她跟前的才會和剛出籠一樣,了不起吧?」

    沉璧輕鬆的語氣聽在程懷瑜耳中只覺心酸,過了好半天,他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你小時候,吃了不少苦吧?」

    「也沒覺得苦,不得不做的事情,與其自怨自憐,不如開心的去完成。我不是也一樣長大了嗎,而且,還比柳二小姐等人更好運,」沉璧說著笑了起來:「南淮多少名門閨秀做夢都盼著與晚雪公子共聽芭蕉雨呢!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程懷瑜的耳根紅了紅,裝作漫不經心道:「可惜你又不稀罕。」

    「你還真貪心……話說回來,我倒希望我喜歡的人誰都看不上,我眼中只有他一個人,他應該也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程懷瑜的心驀然一沉,隨即警鈴大作,他為何會有失望的感覺?難道一直都有所期待嗎?

    到底期待什麼?想不出來,乾脆拋到一邊,將低落的情緒歸咎於糟糕的天氣。

    「你的意思是,會等青墨……一直等下去嗎?」問得很不情願,雨絲不斷飄進眼中,澀澀的。

    「他不讓我等。」沉璧悶悶不樂:「說起來,我比你還失敗啊!我以為他至少要猶豫一段時間才忍心扔下我……」說著自嘲的笑笑:「其實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你不能怪他。」程懷瑜掙扎了很久才開口道:「他自幼拜高人為師修習劍術,清心寡慾慣了,豈會輕易改變?何況,他也並不是養在籠中的鳥,志向高遠,怎甘心被一米一黍所縛?鷹擊長空,一朝折翅,便再也飛不起來了……他只是比你更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男人眼中,女人都是負累或牽絆嗎?在乎她,就一廂情願的許給她一個看似幸福的未來,不管距離有多遠,也不管她怎麼想。他日或衣錦還鄉,成就一段傳世佳話。或相忘於江湖,等到英雄垂暮再去沉思往事立殘陽。一輩子很短,根本經不起所謂的等待,如果認定了一個人,生死榮辱,有什麼是不能共同面對和經歷的呢?有什麼比擁有一顆愛人的心而所愛的人又觸手可及更幸福呢?你不要拿這種眼神看我,我不過是突感慨,從來沒有人許給我什麼,每個人的世界都很大,而我的卻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

    沉璧語越來越快,一張張似曾相識的容顏轉瞬即逝,沉非、青墨、阿慕……直到最後,交疊成烙印在靈魂深處的那個人,她以為她快要淡忘他的樣子,原來只是不敢輕易提及。思念在雨夜決堤,猶記他在午後秋陽中的純淨笑臉,彷彿清晰的聽見他一聲聲喚著「佳佳」。

    閃電過眼,天地混沌,彼岸花遙遙綻放,隔著一生描摹那熟悉的眉眼,看少年攜手,憶繾綣相伴,愛那麼深,卻走不到白頭。

    急雨如泣,萬物流離,徒留紅塵幻影,空悲歎。

    「其實,青墨他……也並非不在乎……」程懷瑜轉過臉,望著鋪天蓋地的沉沉雨幕,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忽然有點羨慕自己的好友,如果此刻換作青墨陪在她身邊,她的心情會不會好很多?其實,沉璧說得沒錯,一輩子很短,等待往往意味著失去,青墨想必也懂,所以狠下心走得乾淨,卻沒想過,留給她的失意與傷痛,讓旁人如何撫慰?

    尋思無果,只好笨拙的說:「你……如果想哭的話……我不看。」

    肩頭微微一沉,相隔薄薄的衣衫,能感覺到她眉間的溫度,一絲一縷,慢慢滲入心房。

    她搖頭,聲音倦倦的:「誰說我想哭?而且,不關青墨的事,他有他的苦衷,無論怎樣選擇沒有錯。你忘了我們結義當日說過的話嗎?坦誠以對,永無嫌隙。至少,他沒有欺騙我,其他的,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也知道要坦誠以對?」程懷瑜淡淡的說:「平時只見你嬉笑玩鬧,心裡的不痛快卻不肯吐露半分,我到今日都還不知道你曾經為何當街哭泣,你自然是不想讓他人為你擔心,卻也在無形中拒人於千里之外了。說起來,你和他倒很相像。」

    因為痛過,所以更心疼她的堅強。點點滴滴,看在眼裡,卻說不出口,也只有借助此刻,輕描淡寫的帶過。

    誰知,話音剛落,「啪」——後腦勺挨了一記鍋貼。

    「你這是安慰人應有的態度嗎?分明是教訓……」

    「你這是需要安慰的樣子嗎?還不許人說實話。」嘴上抱怨,懸著的心卻放下了。

    「我只是不大願意去牛角尖,」沉璧輕聲說:「有些已成定局的事,無力改變,只好算了,難道還要不時拿出來絮絮叨叨的磨嘰別人嗎?就如方纔,你既然問了,我也沒必要隱瞞,但重新回想一遍,還是忍不住難過。」

    「……對不起,是我不該貿然提起。」

    「不,憋久了也會霉。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才算領悟了『愛別離、求不得』的真義,才能從自縛的繭中走出來。」沉璧默然片刻,慢慢笑了起來:「佛經七悲,姐姐我以身說教解釋了兩成,都沒算你學費。」

    「姐姐?」程懷瑜啞然失笑。

    「我是說心理年齡,嗯,我的經歷應該比你複雜很多。」

    「你以為出生在名門望族,就是在無微不至的呵護下長大的嗎?我可能比你更早的學會看人臉色,比你更早的學會見風使舵。」

    「說來聽聽。」

    沉璧枕著懷瑜的肩膀,那一小塊衣服被兩人的體溫烘乾,黑暗中,等不到程懷瑜接話,她閉上眼休憩。

    海上風浪正盛,遠遠傳來,似鬼哭狼嚎,聽得人心驚肉跳,自然是睡不著的,

    迷迷糊糊的過了很久,她聽見他低聲問:「你睡著了嗎?」

    她哼了哼,夾雜在「嘩嘩」雨聲中,也不知他有沒有聽見。

    他開始講述,不時停頓,與平日的流利言語大相逕庭,似乎在努力拼接記憶的碎片。

    「七歲以前,我並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印象中,似乎被寄養過許多次,居無定所。所以,我小時候不喜歡說話,也很討厭聽別的小孩喚爹娘。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陌生的父親,他說要帶我回家,我滿心歡喜的跟他來到京城,卻仍是被寄養在了姨母家。大人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姨母並不多加解釋,雖然衣食住行無一不細緻,卻也像在避著我。時間一長,就連僕婦的孩子都敢笑話我來歷不明,只有若蘭,驕傲得像公主的若蘭,她一次次喝止別人對我的嘲諷,待我比誰都好。」

    身後隱隱傳來低歎,說話的人頓了頓,眼神恆靜無波。

    「兩年後,我被父親正式接回程府,當時爺爺還在世,他和父親關係並不好,對我也是責罵多於關愛,直到十二歲那年,我科舉及第揚名天下,他對我的態度才稍稍改變,但那時,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臨終前,他將我叫到床邊,卻不看我,只說了一句話。他說,我把程家交給你了,也不奢求什麼,請你務必要讓每個人得以善終。」

    海風尖銳呼嘯,興許是冷得承受不住,他的身子有些抖。

    「爺爺對他的孫兒,竟然用了『請』字,我在老人靈前跪了幾天幾夜都想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以為他是糊塗了,便告訴自己定不負重托,立誓將家族打理得昌盛興旺。後來,父親卻告訴我,在我手中,程家只有兩條路,要麼權傾天下,要麼死無葬身之地。」

    沉璧終於沒辦法再裝下去。

    「他不是你真正的父親,在廣化寺,我……聽若蘭說過。」

    「是的,她什麼都知道,但她不知道我害怕,我甚至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她就那麼篤定我能成功。我想做程懷瑜,哪怕再平凡一些,即便犯了錯,也還可以選擇其他方式活下去。但,他們讓我連尋找退路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往前走,走到盡頭,山巔或深淵,誰知道呢?」

    「懷瑜,你聽我說……」

    沉璧半跪著,輕輕的擁抱,讓他靠在自己懷中,直到他不再顫抖。

    她聲音不大,附在他耳邊,卻堅定異常:「我認識的程懷瑜,在面對勁敵時,永遠都是睿智而不失冷靜的,只要是你想做好的事情,就一定會全力以赴,即便慘敗,也可以瀟灑的付諸一笑,畢竟盡力了。不要顧慮太遠,未來也許沒你想像的那麼糟糕,你當初勸我來京城時也說過,與其被動的活著,不如主動的爭取,最差不過蜉蝣一世,也要想方設法的讓自己活得好一點才對。」

    潮起潮退,湮沒了天與地的界線,整整一夜,流完了一世的淚。

    他在風雨中睡得出乎意料的安寧。

    然後,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個女孩款款走近,混沌不清的一團白影,卻似故人。

    她說,木木,沒有我,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傻傻點頭,卻忘了問,木木,是誰?

    凌晨,沉璧被海鷗的叫聲吵醒,她睜開眼,了好一會呆,才意識到映在眼簾中的大片藍色是天空。

    變態的天氣,昨晚還雷雨交加,黎明時分居然放晴了,大概是老天爺開夠了玩笑,回家洗洗睡了。

    沉璧習慣性的翻滾,滾不動,支起半邊身子一瞅,現程懷瑜枕著自己的腿睡得正香。

    不得不承認,那傢伙的睡相很標緻,朦朧的天光映著俊美的臉龐,白皙的肌膚呈現出暖暖的象牙色,紅暈微染。

    沉璧忍不住用食指點點他的鼻尖,沒反應。一時玩心大起,湊上前去比劃:「小樣兒還挺耐看麼。可是,睫毛沒我長,嘴巴比我大,皮膚比我老,鼻子比我挺……嗯嗯,此條忽略不計。綜上,本姑娘的美貌還是很有展前景的……」

    「鼻子為什麼就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中心論點是本姑娘更勝一籌。」沉璧順口答得得意洋洋,等到反應過來,一張小臉「唰」的漲紅。

    長長的眼縫彎起,程懷瑜笑得分外愜意,慢悠悠的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所以最終結論是姑娘你一旦長成,勢必傾城傾國。」明亮的眼眸看向沉璧,並不含嘲弄,他原本就是這樣認為的。

    沉璧卻急急忙忙爬起來,拍拍衣裙上的沙:「懶得理你。我……我去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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