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否極泰來
    「出去就知道了。」程懷瑜放下一口未動的粥碗,眉眼間的笑意淡淡斂去,他起身走出去,隨手關門。

    冬日清晨的薄陽似乎也畏懼冷,裹著厚厚的雲衣,只露出一點點金邊。然而,院子裡,卻是一片耀眼的明黃,晃得人睜不開眼,心,也跟著惶恐。

    程懷瑜肅整衣袍,端正的跪下,僕從們紛紛以頭點地。

    沉璧背抵著門框,隔著窗紗擔憂的看著將整個院子團團圍住的大內侍衛,她從來不知道,頒一道聖旨還需要這等陣仗。不過,當她看到頒旨的太監取過一隻放在朱漆描金托盤裡的粗壯籐條時,當即就明白過來。

    這世上,周瑜打黃蓋之前還得事先溝通,但老子揍兒子卻是天經地義的。如果說程競陽代為管教的地位還有點尷尬,那麼稱得上名正言順的就只剩一個人。

    籐條的手柄上縛著黃絲帶,老太監虔誠的雙手托起舉至眉端,低聲說了句什麼,沉璧沒聽清,只見兩名黃衣侍衛搬來一張寬腳凳放在程懷瑜面前。

    沉璧的腦袋一陣嗡鳴,她下意識的轉過頭,她知道懷瑜不會希望讓她看見接下來的情景,她幫不了他什麼,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留給他最大的自尊。

    儘管捂著耳朵,那一聲聲鞭笞皮肉的悶響還是見縫插針的鑽進來,沉璧感覺時間異常難熬,好不容易熬到消停,那個尖細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忙貼近門縫細細聽了,半晌,啞然苦笑。

    打也挨了,媳婦還要照娶,程懷瑜啊程懷瑜,枉你年少成名,當初的精明能幹都跑哪裡去了?

    「少爺,你好歹喝點藥,風寒未癒,再加上皮外傷,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啊……」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匡當!又一隻瓷碗遭了殃。

    「可……可是……這祛淤膏……」忠心護主的小猴子抹抹眼圈,仍在結結巴巴的勸說,一隻抱枕砸了過來。

    趴在床沿的男子狼狽不堪,汗水濡濕的黑凌亂的沾在臉頰,被憤怒和屈辱燒紅的雙眸充滿敵意,就像一頭負傷的小獸,沖在場的每個人出暗啞的低吼:「沒有我的允許,誰再踏進這房間半步,休怪我不客氣!」

    「行了,都下去吧,」沉璧強壓著心頭的酸楚,打走一屋子的奴婢,朝門外指指:「小猴子,吩咐廚房換只木碗裝藥來。」

    「你也回房去。」音量小了幾度,說話的人將臉埋進被褥。

    沉璧沒吭聲,示意小猴子將門帶上,自己踮起腳尖繞了回去。

    程懷瑜蒙著被子半天沒動,過了好一會,他艱難的抬起上半身,伸手去夠床頭小几上的水杯,不小心扯動傷口,疼得連連吸氣。

    一滴沁涼的水珠濺上他乾裂的唇,他本能的張嘴去舔,下一刻,牙齒磕上杯壁,「叮」的脆響。

    「啊,對不起……喝到沒?」

    程懷瑜訝然抬頭,隨即哭笑不得。他看見沉璧站在床邊,用手帕蒙著雙眼,潑潑灑灑的將水杯湊近自己。

    「你在幹什麼?不是讓你回房嗎?」

    「我不是沒有答應嗎?」沉璧的表情很無辜:「我猜你大概會覺得沒面子,所以特意不看你。」

    「你……」程懷瑜無力的趴回去:「你別取笑我了。」

    「我沒有半點取笑的意思。懷瑜……」沉璧扯下蒙眼的帕子,認真的問道:「你前日碰見我蹲在街頭哭泣,那麼多人圍觀,你走過來拉起我的時候,萌生過丟臉、好笑或是同情的念頭嗎?」

    黑白分明的大眼望著他,坦然自若。

    程懷瑜的臉孔微微一熱,別開視線:「沒有。」

    他說的是實話,當第一眼看見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時,所有的感覺,只有心疼和憐惜。

    「那就是了。你還常指責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卻又是誰在扮小人呢?在你心裡,我和青墨難道還不足以共患難嗎?」

    沉璧的反問令程懷瑜無以作答,只得埋頭喝水,一杯很快喝完了,沉璧又給續滿,細心的扶著他的肩頭讓他不至於太吃力。

    鼻端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馨香,程懷瑜的臉上越來越燙,他開始後悔將小猴子轟走,自然而然的,他又想起另一個人。

    「青墨怎麼還沒回?」

    「他回來過的,可是又走了。」沉璧沉默片刻:「他另有急事,所以托我向你告辭。」

    程懷瑜愣了愣,見沉璧神情淡淡的,也不便多問,只好幫兄弟善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早年便是這樣,等你見多了就不奇怪了。」

    沉璧笑了笑:「走了倒好,要是你當著他的面被打成這樣,他空有拳腳卻施展不出來,那還不平白添堵麼?」

    沒等程懷瑜再說什麼,門被推開,小猴子縮手縮腳的進來,將盛滿藥汁的湯碗放在桌上,又識趣的出去了。

    沉璧起身端來藥,加了少許蜂蜜,攪了攪,取過剩了些涼水的杯子,將藥汁倒進一半,遞到程懷瑜手裡。碗裡餘下的,再取過勺子,不慌不忙的慢慢拌涼。

    程懷瑜見她的動作熟練非常,不由得想起往日她在自家小店沖泡飲品的情形,忍不住問道:「你想家嗎?」

    「你想說的,」長長的睫毛抖了抖,沉璧並不抬眼:「是不是昨晚沒能說出口的?沒關係,我聽著呢。」

    「我不是說不出口,而是……」程懷瑜將「不想」兩字嚥了下去,自嘲的搖搖頭:「帶你離開烏鎮這麼久了,我答應你的事還遲遲沒能開始,真的很抱歉。我沒料到程家這麼快就進入多事之秋,如今青墨不在身邊,我自顧不暇,更怕生出什麼事端連累到你,所以不如先送你回家,其他的我再來從長計議。」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

    「不,懷瑜幸得摯友,珍惜都還來不及,無奈泥足深陷,倘若有個萬一……」

    「那就等萬一出現的時候再說吧。」沉璧將溫度適中的藥湯全倒進程懷瑜杯中,催他趕緊喝,然後自言自語道:「誰讓我正好撞上了呢?至少,我得等你大婚了,日子過舒坦了……」

    「我真不能娶郝夢晴那丫頭,」程懷瑜急急的吞下藥汁:「程郝兩家世交,她當年出生在關外,祖父還特意帶我去抱過她……」

    「那不正好麼?省得洞房花燭夜還要相互介紹。」

    「噗……」程懷瑜嗆得臉紅脖子粗:「她於我而言就像是鄰家妹子,就算娶進了門,這種事,怎麼能……唉,說了你也不懂。」

    「我怎麼不懂,」沉璧煞有介事的點頭:「你的意思是,面對太過熟悉的人不好下手……哎,你輕點咳,身上帶傷呢……要不現在給上點藥?」

    「上上上……」程懷瑜迭聲應允:「叫小猴子進來!」

    程懷瑜的窘態讓沉璧笑得直打跌,她踉踉蹌蹌的出門很遠,肩頭還抑制不住的顫,摸摸臉頰,竟然早已濕潤一片。

    青墨,你怎麼可能只當我是妹妹?如果我不能相信自己的心,那麼我還能相信誰?

    沉璧失魂落魄的穿過重重院落,絲毫沒留意到小徑旁的竹林深處,閃過幾道明黃身影。

    他們守護的百米之外,一位身著絳紅衣袍的老人站在漏窗下,襟前袖口團龍欲舞。

    老人面朝沉璧剛剛走出的那扇門,他的雙眼蒙著一層白翳,混沌不明,卻不妨礙他專注而失神的『看』著。良久,他低聲問道:「他傷得如何?」

    「回皇上,執刑侍衛留了幾分力道,斷然不會傷筋動骨。」回話的正是宣讀聖旨的那個尖細聲音。

    老人點點頭,過了一會又問道:「宮裡帶來的祛淤膏交給程競陽了嗎?」

    「奴才一早就交給了程競陽,這會應該都用上了,皇上別擔心,年輕人自然也恢復得快。」

    「朕並非要傷他,」老人的語氣不覺帶了幾分歉疚:「朕只是想讓他長個教訓,將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任性改變不了什麼,還必須付出代價。」

    「皇上用心良苦,那孩子聰明,定能自個想明白。」

    「是啊,他打小就很聰明。」老人喃喃道:「可惜我陪他的時間太少,轉眼都十六年了……你眼神兒好,方才又離他那麼近,可有看清他的模樣變化大不大?」

    「小皇子還是和從前一樣俊俏……」尖細的聲音漸生凝噎:「可無論怎麼變,他眉眼間總透著皇上年輕時的影子,犯倔的神態卻像極了娘娘……」

    「曦兒……」老人喉間哽咽出兩個模糊的字音:「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他,為了保全他啊,只有得到那幾位將軍的擁護,他才能順利即位,你可能又會說你不稀罕,可是,那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東西……曦兒,你若在天有靈,定要護佑他平安,不然,我有何面目去見你,去見那個無緣塵世的孩子……」

    「皇上小心身子。」白太監扶住顫巍巍的老人,哄起九五之尊就像在哄一個孩童:「皇上回宮歇著吧……您的一片心,奴才們都見到了,娘娘怎會看不見……回去吧,都回去……」

    為了讓程懷瑜安心養傷,沉璧每天想出很多法子供他一一否定,雖然每每以調侃結束,而且對事態展沒有任何幫助,但總算暫時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雖然,她的擔憂並不比當事人少,因為她太清楚程懷瑜一根筋強到底的性子,到時候真捅出什麼麻煩,她連個找商量的同夥都沒有。

    不過,人生有時更像一局棋,碰上老天爺心情好,說不定就會賞給你一枚神奇的幸運子。

    承沉璧吉言,程懷瑜總算等來了否極泰來的轉折點。

    起先,不知是否為了圖熱鬧,宮裡傳來懿旨,將程懷瑜和姚若蘭的婚期定在了同一天。

    程懷瑜連笑都裝不出來了,風寒久不見愈,傷也恢復得很慢,整個人瘦了一圈,愈朝著羽化成仙的境界去了。

    沉璧看在眼裡愁在心裡,好在他對自己的要求還從不拒絕,雖然飯後對弈又是慣常的三勝零負,沉璧依然從他臉上看到了一點勝利陽光,於是心情大好的打他回房休息,接著就迎面遇上舉著一張拜帖跑來的小猴子。

    「不是說了你家少爺最近身體欠佳,來客一律回絕嗎?」

    「回姑娘的話,小的一直照你吩咐來的,可外邊候著的大小姐還是堅持讓我收下拜帖給少爺過目,她說她找的是韓公子。」小猴子自從見識了沉璧三言兩句就能鎮壓住程懷瑜的能耐後,早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段日子少爺養病,梨香苑的大小事情不需人指點的全都匯報給了沉璧。

    「找青墨?她有沒有說她是誰?」沉璧打開拜帖,先看向落款處。

    躍入眼簾的是一行清秀小字。

    韓青黎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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