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沉璧 正文 靜水微瀾
    沉璧的尋親之旅進展得非常緩慢,程懷瑜途徑每一處都難免滯留——他其實比沉璧更急著直奔建安,但程家的產業實在過於龐大,各分支機構平時想要請示匯報工作就只有通過程府專設的驛站往來信函,如今好不容易盼來頂級Boss巡山,大小頭目豈有不抓緊機會邀功拍馬的道理?所以,沉璧很理解程懷瑜的無奈。而且,當她正式幫程懷瑜管理賬務往來時,才開始對程家的富有程度重新定義。利潤極高的織造業原來只是程家財源的冰山一角,實際上,他們還掌控著包括採礦、鍛造、制鹽、漕運在內所有牽繫國計民生的行業,甚至連長江流域的糧倉都攬至旗下。古往今來,但凡能在關鍵領域形成獨家壟斷者,相當於手握國家命脈,怎能不富甲天下?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的相互作用來看,程府的後花園裡就容下了南淮的半壁江山,也難怪儘管程家祖輩嚴禁兒孫入朝為官,卻仍引得外戚段氏緊緊相逼。說到底,王親貴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罷,一代江山一代人,亂世洪流中,根本容不下明哲保身的可能。

    較之沉璧不斷萌生的感慨,韓青墨則要平靜得多,他只關心何時能夠卸下程懷瑜這個大包袱。不過,自從身邊多了一個人,他開始不覺得閒賦的時間有多麼難熬,相反,似乎總有事情可做。比如,清晨陪沉璧去街頭的早點鋪子要一份豆漿和油條,看著她津津有味的吃完,回去的路上行人還很少,兩個人並肩慢慢走著,像結識多年的老朋友,什麼都不說,卻心生滿足。又比如,沉璧隨他去郊外練劍,她喜歡盤膝坐在樹下,看累了便低下頭撫弄古琴,她每次彈的曲子都不相同,音色卻永遠那麼澄澈。被她喚作「雪球」的小白馬往往就在河邊悠閒啃草,不時的也會引頸張望,而他僅憑眼角餘光便能觸碰到她的存在,劍風起,紫色蝴蝶蘭漸次鋪滿女孩月白色衫裙。

    有一次,他看見她小心拈起一葉花瓣放在掌心,仔細注視著那片薄薄的晶瑩,然後讓它輕輕從指尖滑過。

    她迎向他的目光,微笑著問:「青墨,你知道蝴蝶蘭預知什麼嗎?」

    他搖頭。

    纖巧潔白的雙手在空中劃出一個圓,拇指、食指對扣成一顆心形,她偏著腦袋笑得開心:「看見了嗎?幸福向你飛來!」

    花的精靈,夢的使者,有那麼一刻,他相信那是真的。幸福,近得就在指端。

    然而,當裊裊繞繞的琴音終了,當紛紛揚揚的花雨落盡,他和她,仍然是塵世中再微渺不過的棋子,被命運的手放進各自的困局。

    他和懷瑜一直都很盡力,為的就是完成她的心願。黑白兩道神通各顯,終究苦於時隔多年又毫無線索,試問大海撈針如何不難?他不止一次看到她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然後又一絲絲黯然,但她還是會笑著安慰旁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懷瑜每次都會很快接話說沒錯,指不定你兜了一大圈再回烏鎮,要找的人正在喝茶等你。而他,每次都會默默走開。其實,彼此心裡都跟明鏡似的,所謂江湖,就是足以將人吞沒得屍骨無存的地方。沒有消息,更多的可能,是永遠也不會有。他憎惡自己的無能為力,偏又總能輕而易舉的看出她隱藏在笑容背後的憂傷。他希望她是真的快樂,至少在他心中,她的笑容應該純淨明媚得勝過春日牡丹。

    他在江湖上素喜獨來獨往,如今卻也為了她放下身段,在臨近京城時,他甚至提議繞道廬陵去拜訪一位久未謀面的武林前輩。

    廬陵三面環山,秀峰峻嶺間處處可見飛泉疊瀑,風景美不勝收。遠離商圈,程懷瑜的應酬自然少了很多,但他很快又被另一群人包圍。沉璧很難想像那些個徐娘半老的媒婆是怎麼顛著小毛驢翻山越嶺的,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職業道德顯然是自古便有的,在目睹程懷瑜一次又一次落荒而逃的狼狽後,沉璧揉著笑疼的肚子,對說媒這項在古代很有前途的職業給予了相當肯定,畢竟不是誰都有本領讓冷靜睿智的程大少爺出現束手無策的窘態。

    平心而論,那些堆陳書案的畫卷中不乏珠玉生輝的美人,但程懷瑜連最基本的觀賞欲都告缺,為了圖清淨,他連門都不大樂意出了,韓青墨獨身進山尋訪老前輩,只剩了沉璧在家陪他。在沉璧樂此不疲的推薦下,程懷瑜偶爾也會對送到手邊的畫捲進行點評,不過他點評的多是畫工畫技,半點紅鸞星動的跡象都沒有,以致於讓沉璧一度錯以為他年紀輕輕便修煉到了視紅顏為枯骨的地步。

    有別於沉璧滿腦子的天馬行空,程懷瑜在無聊翻看畫卷的途中,考慮到了另一個問題——他其實早該為沉璧的哥哥畫一幅像,尤其是對韓青墨認識的江湖人士,雖說閱歷頗豐,卻難保不是孤僻乖張的性子,若有畫像在手,也省了多費口舌。畢竟單憑名字和年齡,且不說名字可以改,年齡範圍也太大。可是,聽完他的提議後,沉璧卻毫不配合的無精打采。

    「長相……怎麼形容?誰不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她洩氣的擺擺手:「再說,我就算形容出了,那也是他十幾歲的樣子,真要畫出來,和本人應該差得很遠吧。」

    「我大致能看出誰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程懷瑜揉揉眉心,提醒道:「關鍵是,沉非長得總不至於像我。」

    「他和我也不太像。」沉璧苦惱的說。

    與沉非有關的記憶很早便停在了蘇州城外的殘陽深處,蕭瑟晚風中,他將她的手交給別人,最後一次替她理好髻,鼻尖憋得泛紅,卻仍是溫柔笑著,霞光映在他的臉龐,少年的清瘦,難掩秀美無雙。

    如果歲月安好,他應該也和懷瑜青墨一般,憑著足夠的資本,成就一世傳奇。

    淡淡的哀傷湧上心房,她不想被人看出,只好自嘲的笑了笑:「他比我好看。」

    「嗯,可以理解。」程懷瑜答得一本正經,見沉璧微怔,又補充道:「兄妹倆,總有一個比較拿得出手。」

    話音剛落,「咻」的一聲,一隻毛筆飛了過來,墨汁四濺。他手疾眼快的揮開折扇,一張小白臉才算倖免於難。

    「嘖嘖,我今天才知道你是多麼的口是心非,想要人誇你漂亮就直說麼。」程懷瑜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惡趣味,就愛看沉璧柳眉倒豎的模樣。大約有些物種天生犯克,他從前不是這樣,對別家姑娘也不是這樣——在他看來,那種嬌嬌弱弱的隨時需要呵護的才能稱之為姑娘,沉璧顯然被排除在外。總之,只要遇上某一特定對象,風流倜儻一詞就與晚雪公子無緣。

    沉璧習慣了,也漸漸養成勤於動手懶於動口的壞毛病,逮著什麼丟什麼,自己的物品除外。

    「我也到今天才知道你是多麼的虛有其表,我賭一個月薪水,熟悉你真面目的姑娘絕對不會對你抱有如外界所傳的幻想。」

    「你幻想破滅後的失意我也能理解,不過你為什麼要把一船人都打翻?」程懷瑜顯然還沒意識到手下員工公然拿薪水跟自己叫板有何不妥,當飯後鬥嘴成為習慣,甚至昇華為健身方式,是很容易令人樂在其中的。更何況,每當提起仍然下落不明的沉非時,他直覺的就想轉移沉璧的注意力。

    「那船遲早要翻的,需要我打麼?」沉璧不屑扁嘴,轉過頭,正巧見到青墨從門外走來,忙迎上前去:「找到那位前輩了嗎?」

    韓青墨點點頭:「但他不在家,我留了份帖子,應該就這兩天能碰上面。」

    「那……需要帶張畫像去嗎?」沉璧覺得程懷瑜的話不無道理,只是可行性不高,想了想,仍是問了一句。

    「我帶你一起去吧。」韓青墨和程懷瑜想法一致,親生兄妹,總該有眉眼相似的地方。

    沉璧眼睛一彎,正要說「好」,卻被程懷瑜壞笑著搶先:「可她剛說自己和沉非長得不像。」

    「……」

    「懷瑜,」韓青墨的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嚴肅:「我剛路過門廳時,從閒聊的媒婆那兒聽來一個消息。」

    「不會又是哪家姑娘拿死活威脅我見她一面吧?」程懷瑜一提起此類烏龍事件就頭疼。

    沉璧頓覺此人已經自戀到無可救藥,鄙視的光波橫掃過去,卻現他並非開玩笑,不可思議的表情立馬轉化為同情,原來任何年代的大眾情人都不是那麼好當的。

    韓青墨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沉璧。

    沉璧心領神會的端起茶托:「你們先聊,我去續些茶水。」

    程懷瑜莫名其妙:「怎麼弄得我好像有什麼事見不得光似的,她又不是外人,你直說吧。」

    「這樣,」武林高手的敏銳慣性讓韓青墨從接收信號到執行動作之間迅得沒有絲毫停頓,並且言簡意賅得讓程懷瑜一下沒反應過來:「我聽說姚家要嫁女兒了。」

    「誰家?」

    「你姨母家的長女,姚若蘭。」

    沉璧剛邁出的一隻腳還懸在門檻上,女人的八卦天性,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等了又等,見程懷瑜遲遲未能答話,不由得回頭看過去。

    與程懷瑜的目光撞個正著。

    不過他並沒有看她。

    清亮的瞳孔空洞而沒有焦距,似乎有些恍惚:「她嫁給誰?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程懷瑜旁若無人的喃喃自語,顯然還沒接受這一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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