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江南多雨,傍晚淅淅瀝瀝的開始下,清晨才停。沉璧聽了一夜雨聲,天濛濛亮就起床去採集新露。
積留的雨珠順著小巷的屋簷滴落,掉進水窪裡出悅耳的聲響。未乾透的青石板路面很快沁濕了繡花鞋底,環顧四下無人,沉璧便脫了鞋,光腳丫子「辟里啪啦」的踩著水,一路小跑,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
東郊茶林地偏人稀,靜謐得只聞風動鳥鳴,嫩綠葉片上滾動的露珠亮晶晶的,十分討喜。沉璧忙活了一陣,只覺背簍越來越沉,她拿帕子擦汗的時候想起了阿慕——往常很多次都是阿慕陪他來的,她從沒特意叫上他,但無論她多早出門,在走出巷口前總會現阿慕跟在身後。沉璧教他捧著陶罐接露珠,他便專注的盯著沉璧移動的手,偶爾露出孩子般快樂的神情。沉璧笑言看他的模樣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他也跟著笑,笑完了便瞅空使壞抹沉璧一臉泥,到最後,回家的準是兩隻泥猴……
清新的風拂過沉璧的臉龐,她的唇角不由揚起柔和的弧度,阿慕回嘉興很有一段日子了,想必大家族事多,難得像年關那麼清閒,好不容易交到的一個朋友也不能常見了。沉璧歎了口氣,取出一隻陶罐抱在懷裡,重新繫好竹簍,往山坡下走去。
雨後路滑,沉璧的步子邁得很小心,不料走到半山腰,她猛然想起自己的鞋子忘在了茶林。神思一錯,腳下跟著一滑,視野頓時開始旋轉……
「小心。」
趕在地心引力揮絕對作用前,一隻大手穩穩托住沉璧的胳膊。
同樣的兩個字由同樣的人說出,沉璧不用回頭已聽出是誰,一身冷汗之餘,尷尬得連「謝謝」都有如蚊嚀。
「你一大早來做什麼?」韓青墨不無詫異的多瞅了幾眼沉璧的短,卻沒留意到她燒紅的耳根,他隨即接過沉璧臨摔跤前還緊抱著的陶罐,打開來看,現是一汪清水。待要再問,眼角卻瞥見一雙糊滿泥巴的腳,半卷的褲管下,還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他忙將目光調往別處。
「嗯,烹茶用的……店裡沒了花露。你怎麼也在這?」沉璧覺了韓青墨的不自在,下意識的往後縮縮腿,冷不防一陣刺痛從腳腕處升起,她心中一驚,卻不好當場查看。
「練劍。」韓青墨原以為尋了處清淨地,沒想到一套招式還沒練完,就有人闖了進來——都沒辦法視而不見。他清清嗓子,說服自己忽略沉璧的性別:「你的鞋呢?
「我也正打算找……」沉璧只恨自己不會遁地術,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愣是半點好印象都沒給對方留下。
「你等等,我幫你找吧。」韓青墨看了看山路上一長串歪歪斜斜的腳印,輕鬆躍起,幾次騰挪就沒了蹤影。
沉璧單腿跳了幾步,尋了塊山石坐下,不出所料,左腳腕外側紅腫得亮,定是方才滑倒的那一下扭傷的。她咬緊牙關自己推拿了數下,不想沒有好轉,反倒連碰都碰不得了。正不知所措,遠處響起腳步聲,她胡亂放下褲管,再抬頭時,韓青墨已站在跟前,與英俊的臉龐冷峻的氣質乃至凜冽的寶劍極不匹配的——是他手裡拎著的那雙粉色繡花鞋。
「勞煩了。」沉璧有點想笑,可腳腕一陣陣疼痛讓她的臉部肌肉有些僵硬:「我還有點事,你回去後,能不能轉告阿飛讓他來這裡找我?」
「還是傷著了?」韓青墨的眉頭不覺蹙起,沉璧的坐姿一眼看上去就有些怪異,他的目光掃過她一高一低的褲管,懶得再避嫌,彎腰就去查看沉璧的傷勢。
沉璧還沒反應過來,小腿已被握住,她目瞪口呆的看著韓青墨倒出陶罐裡的水,一點點為她清洗掉腳上的泥土。
「不……不用。我……我自己來……」
沉璧手忙腳亂的想要阻止韓青墨,她倒不是縛於禮俗,如果換作洗臉或是洗手都沒關係——哪個女生樂意讓僅有幾面之緣的帥哥幫忙洗腳丫子?尤其是在對帥哥很有好感,而腳丫子又那麼髒的情況下。
「別多想。」韓青墨低低的聲音透著不容拒絕的說服力:「你和家妹差不多年齡,在我眼裡都是孩子,還談不上男女之別。你的腳骨像是有些錯位,再有什麼閃失,以後怕是不好恢復。」他抬眼看向沉璧,墨黑的眸子迎著朝陽,璀璨如星。
沉璧一時有些愣。
他衝她安撫的笑笑,手下不失時機的略一用力——
「啊!」沉璧的尖叫響徹四野,然而,疼痛就像洶湧的海浪,衝至頂峰後,悄然隱退。
「好點沒?」韓青墨的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女孩兒的腳踝畢竟不同於男子,纖細得似乎一捏就會斷——他比她更緊張。
「好多了。」沉璧試著動了動,欣喜道:「你怎麼會接骨?」
韓青墨鬆了口氣:「舞槍弄劍的帶點傷是家常便飯,所謂久病成良醫,一點小問題自己就能解決了。」他見沉璧作勢要起身,忙按住她:「你的左腳還不能使力,回鎮上要上些藥才好。來,我背你。」似怕她拒絕,他又解釋道:「我方才說過,你就把我當作……」
「我有哥哥,我替我哥謝謝你。」
韓青墨一怔,唇邊泛起溫和的笑意:「那就更無妨了,小時候,你也沒少賴著你哥哥背你吧?你替我拿劍。」說著,人已背過身蹲下。
雖然沉璧極力克制自己不要走神,可恍惚中,對她笑著的,依稀就是留在姚佳記憶中的林楠。就連劍鞘上的那一絲微溫,都仿若來自他的指尖,無聲無息,牽動著看不見的心弦。
「哎……如果嫌我重,千萬別不好意思說。」她伏上他的背,明明連呼吸都有些凝滯,卻舉重若輕的說笑。
他一言不的搖頭,霞光在他的臉頰暈開淡淡的緋紅。
莫名的快樂就像細雨下的春草,一寸寸滋長,呼吸起伏,填滿胸腔。
紅繩繫著的戒指不知何時已悄然滑出她的領口,頑皮的風撩起絲,纏綿飛舞,而後又輕輕垂落在他的肩頭,遮掩住淚鑽散出的銀芒,一如那再也無法延續的愛戀和從來沒有相守的結局。
陽光撥開晨霧,蜿蜒的小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天地間,重疊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