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澤醒了,再也不能安靜。
他突地從宮明懷中躍起,向天空尋覓地大喊著:「爸爸!爺爺……」
然而雪空寂寥,只有他的喊聲與雪花一起幽幽地迴旋著,無比的淒涼。忽然,他倏地躍去了空際,吼道:「不!我不要你們下地獄!不要你們下地獄!」
說話間雙臂長搖,驟然藍波四起,空雪斗轉,強烈的氣流波濤般在他周圍旋動起來。
頓時院落中狂風與藍光一起瀰漫,刮亂了眾人的視線。
「嘯天咒!」老者失聲道:「不好,唐公子要獨闖地獄!」
眾人皆驚,他們都清楚唐澤這麼做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然而為時已晚,那洶湧的氣浪已然凝聚變形,頃刻化作一道渾厚而銳利的漩渦呼嘯著向地面直衝下去。
大家正自焦急,卻忽見一縷金光將漩渦纏繞托起,氣流便隨後消散,院中又風平浪靜了。
唐澤也驀然墜地,落在了一尊金光閃閃的佛像面前。
是的,院中忽然現出一尊佛像,一尊巨大而面色鮮活的佛像,院落頓然一派祥瑞。
佛像唇齒翕動,聲音空靈而渾厚地道:「冰蓮子莫要悲傷。」
驚訝瞬間掠過,老者趕忙帶領眾人倒身下拜,齊聲道:「弟子參見我佛如來!」
佛祖面目慈悲,微微頷。
唐澤深深叩頭道:「弟子唐澤請求佛祖大慈悲,饒恕我唐家歷代祖宗的英靈吧……」
佛祖面色依舊,道:「冰蓮子寬心,我已讓那些英靈脫離地獄苦難,各復其位……你唐家祖先歷來心存慈悲,德厚世人,雖已身墜魔道,尤可刻懸崖勒馬,捨身取道,足見其心尤善,其念亦正,本可來我天界永享極樂,然畢竟欠下人間人命兩宗,故而難脫輪迴,難入極樂也。」
唐澤頓時即驚又喜,朝佛祖不住叩拜道:「弟子多謝佛祖厚德,佛祖之恩弟子永生難忘,日後必將每日三奉,絕不懈怠!」
老者卻不禁叩拜道:「敢問佛祖,唐家尚欠人間哪兩條人命?」
佛祖含笑不語,只輕然抬起手指,向眾人身後彈出一片金光,便見兩具屍身由眾人頭頂飛了過來。
屍體落地,正是黑煞天君的左右護法。
眾人愣然,老者道:「此二人乃為弟子所斃,又與唐家何干?」
佛祖卻道:「冰蓮子,你細細看來,這二人你可認得?」
唐澤滿目疑惑,忙俯身看去,現那兩個黑色頭盔之下,竟露出了陳俊兄妹的臉!
「啊……這……」唐澤目光立時凝聚,震驚之後忙抬臉問道:「佛祖,這是怎麼回事?」
佛祖沒有答話,而是再次手指輕揚,一面明晃晃的天鏡便即刻出現了半空。
於是,唐澤漸漸明白了。
原來,陳俊在那夜跳崖之後,的確回家掠走了自己的妹妹。他把小娟打暈後裝進一個棕色的麻袋,然後一路扛去了車站。但由於那麻袋引起了司機的懷疑,所以他遭到了拒載,已是驚弓之鳥的他便扛著妹妹趁天黑匆匆地逃出了鎮外。
大雪之夜,他走的儘是車痕縱橫的大道,因為怕小道會留下足跡,這也便是為什麼小羅在追蹤足跡的時候會忽然斷了線索。可後來他還是被迫走進了二十里之外的一個山林裡。
那時天色已經微亮,他需要山林的庇護。他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小道走,小道越來越窄,漸漸瀕臨了一處懸崖。陳俊有些慌然了,正要轉身回走,小娟卻忽然在麻袋裡劇烈地掙扎起來。她醒了。接著陳俊立身不穩,便與麻袋一起呼嘯著掉進了深深的懸崖。
狂笑聲起,陳俊幾乎笑倒了力盡聲竭。他想這是老天要亡他,他有的只能是憤恨。
然而老天卻沒讓他身亡,他和小娟都在半空中被一陣黑風陡然席捲而去。
此刻,唐澤從佛祖的天鏡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黑風不是別的,卻正是那日在谷中帶兵阻截自己的那位黑甲將軍。
黑甲將軍把二人掠去了黑煞堡,便即刻給他們種上一種黑色的符咒,隨後扔進了黑煞天君修煉的石洞裡。
因為黑煞此時要修煉的魔法,需要兩個活人陪作護法,這也是黑甲將軍出堡四處尋覓的原因。
於是陳俊兄妹從此墜入魔道,成為黑煞天君的左右護法……
天鏡忽然波浪似的扭轉,隨後消失。佛祖聲音渾厚地說道:「凡人入魔,融肉身而孽其魂,其身死則必當永世不得生,縱然那陳俊錯在千條,亦罪不當此。而其妹陳小娟,本為善良賢淑之女,只因受那魔符牽制,不得已亦化身為魔,此實為唐家眾先輩之罪孽也!」
視線波動著恍惚起來,佛祖的話語竟如同一波一波揚起的鋼絲,不斷地刺穿著唐澤的心頭。
他看著地上陳俊兄妹死寂而青紫的臉旁,情誼湧動使他不禁淒然淚下,忽地撲過去抱住屍體痛哭了好久好久。
之後他漸漸止住了哭泣,轉而向佛祖磕頭乞求道:「陳俊犯錯皆因弟子而起,弟子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陷身地獄永不生,只要能贖下唐家對陳俊和小娟的虧欠,弟子都毫無半點怨言,只求佛祖能夠救救陳俊兄妹……」
磕頭不止,乞聲不斷,唐澤瘋般地在佛祖面前乞求著,額頭已然是血痕斑斑。
佛祖笑了,用一縷金光止住唐澤道:「嗯,冰蓮子果真是宅心仁厚,情孝兩全,也罷,我依你便是……可那陳俊雖是因情犯錯,但也畢竟情令智昏,見色忘義,草菅人命,欲求自保兼報復於你,便把傾心於你的妹妹親手帶上絕路,此等心性歹毒,薄情寡義之輩,孰難忍其再為人道也,便命其下世轉胎為家狗一隻,以贖其罪……而那陳小娟天性真純,下世便轉生於富貴人家,福樂終生去吧。」
佛音縹緲間,只見陳俊與小娟的靈魂漸漸脫離了肉身,恍然地朝唐澤笑了笑,便隨著一抹金光飄忽而去了。
唐澤目送良久,想著陳俊下輩子竟要化身做狗,心中不免喟歎。但又一轉念,覺得無論如何做狗都要好過永不生,畢竟還有轉世為人的時候,也便微微歎息一聲,再次向佛祖磕頭謝恩了。
佛祖微笑,道:「冰蓮子,你之事皆已妥當,然你可還記得你我二人之約定否?」
「我們的約定?」唐澤抬愣然了片刻,終於想起了佛定姻緣的事情,慌忙叩道:「佛祖之命,弟子怎敢違抗,弟子必將誠心誠意愛護宮明一生,不離不棄!」
佛祖點頭笑道:「嗯,如此甚好,如今我便助你歸元體內三顆情心,並將那冰蓮玄女身魂合一。」
唐澤喜悅掠起,正要言謝,卻見忽然一片祥光撲頂而來。
那祥光在唐澤頂上旋轉了片刻,他便隨之而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與怡然,先前心間那股糾結炙烤的分裂感竟是頃刻化去了。
接著又猛聽一聲呼嘯,眾人眼前立時光亮瑩然。一口透明而閃光的水晶棺在一片金光的烘托之下輕然落地,而棺材的上方,正凌空懸著一隻晶瑩剔透的青玉古鐲。
唐澤神經一動,這不正是藏於自己家中的那具千年女屍體嗎?
然而思緒未定,只聽佛祖輕喚了一聲宮明,那原本密閉的棺蓋陡然飄飛一旁,跟著便有一溜白光倏地鑽進了棺材。
然後,不可思議,那具沉寂了千年的屍體竟然緩緩地動起來!接著她慢慢睜開眼睛,四處望了望,便起身走出了棺材,抬手將那旋轉的玉鐲拿下戴在手上,轉身向佛祖叩拜道:「弟子宮明多謝佛祖再生之恩。」
「宮明?」唐澤與眾人皆是詫異,忙回身觀望,卻見先前跪在身後的宮明不翼而飛!
佛祖朗然的笑了,道:「冰蓮子,自今往後,你與冰蓮玄女便可以人身相伴,然縱有一身法力,亦不可妄自延長福壽,理當遵循生老病死自然因律,於此人間渡過一生,便可重歸我天界做一對神仙眷侶。汝二人切記不可在人間亂施法力,違背天條,切記啊,切記……」
說完佛祖金身逐漸隱去,只留下餘音裊裊,以及眾人的俯身拜送。
雪花重又飄起,旋轉著佈滿了整個院落。
眾人起身默默相顧了許久,彷彿一場夢境回醒,不免唏噓幾許。
老者擺一下拂塵道:「一切已去,一切即來,唐公子,你與宮明雖有這美好結局,但也畢竟來日方長,公子可有何打算?」
「打算?」唐澤與宮明凝視了片刻,嘴角不禁一絲苦笑,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打算。
小紫也道:「是啊,哥哥,你和宮明……不,你和嫂子,還要回人間去嗎?」
「人間……」唐澤默然的念著,眼中漫起無盡的迷茫。
是啊,人間還有什麼好留戀呢?父母如今都因那段往事而去了,縱使他們還健在,人間也無非是一個橫生是非的地方。世人的堅持,諸多的紛擾,終究也不過一場夢幻空花,即便繁華一生又能怎樣?
唐澤微微笑著,環顧了一下這飛雪飄零的雪院,淡淡的道:「如果有可能,我願意在這洛陵賦度過我剩下的時光。」
之後他拉起宮明,凝視道:「明兒,你說呢?」
雪片影過宮明幽寒美而麗的眼睛,她恬淡的笑,依偎在了唐澤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