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了。青色的暮靄裡,屋頂上飄起了縷縷炊煙。
臥地溝鄰街的小賣部門前,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和老太太正在閒聊。一群小孩子在她們身邊,蹦蹦跳跳地玩耍著。
「嘀嘀──」汽車喇叭聲響了。
遠處,一輛滿載的汽車,似乎不堪重負,吱吱呀呀地駛了過來。
汽車的出現,一下子吸引了般人們的視線。看到車上裝滿了貨物,她們一個個拍手喊著「來了、來了……」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老拐嬸,來貨了!」一個半大孩子看到滿載的汽車,興奮地大喊起來。
「下貨!」老拐嬸一場所命令,人們立刻行動起來。
幾個老太太,回到屋子拿出了幾根木桿。每個木桿的頂端,都綁了一個類似撓鉤的東西。
孩子們則將一些亂石碎磚集合在一起。
貨車開到了近處,幾個孩子玩耍似的,將幾塊磚頭扔到了路中央。
車輪壓在了磚頭上,車子歪歪斜斜地搖晃起來。
「嘩啦……」大幅度地搖晃中,貨廂裡的東西落到了路邊。原來,車上拉的是亮晶晶的煤塊。
這時,幾根木桿猛然伸了出去。桿頭上的撓鉤往下一撥拉,更多的煤塊滾了下來。
「喂,他們偷煤呢。」駕駛室裡,副駕駛員提醒開車的人。
「算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開車人裝出視而不見的樣子。
「就這樣讓他們白偷了?」
「這兒,全是下崗的窮人。臥地溝……苦地方啊!」司機嘴裡咕噥著,依然不動聲色地開著車。
「嗷……」人們看著車子開遠了,頓時歡呼起來。接著,大家分別拿來筐子、編織袋,開始瓜分剛剛收穫的「戰利品」。
正在高興之際,「嘀嘀……」連續幾聲響,遠處又出現了一輛大貨車。
「這車上拉的是什麼呀?後面的車廂裝得這麼高?」有人發著疑問。
「不管是什麼,他都得給我們留點兒紀念……」老拐嬸依舊發佈著命令。
「哈……」
在人們的笑聲中,車子開近了。
幾個孩子剛剛把磚頭扔出去,車子卻嘎然而止。接著,駕駛室鑽出了一個腦袋。這個人先是「哈哈」笑了幾聲,然後亮著大嗓門,對一位中年婦女說:「老拐嫂,你們幹什麼?要幫我卸貨啊!」
「喲,是林龍!」那個被叫做老拐嫂的婦女一下子認出了駕駛員,連忙打招呼,「林龍,你回來了。」
「是呀。」林龍摘下帽子朝大家揮了揮,「鄉親們,別怪我小氣。我這是給私人拉的貨。要是少了,人家就會炒我的猶魚。」
「喂,林龍,你知道嗎?」老拐嫂大聲告訴他,「昨天庾總裁被打了。」
「什麼,被打?真的?」林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木椽子砸在頭上,當時只覺得腦袋「嗡」了一下,沒有別的什麼不好的感覺;到了醫院檢查,說是只傷了皮肉;腦內沒有損害;包紮一下,也就可以上班了。但是,由於是在棚改現場,又是被上訪群眾打傷,難免會有人說三道四,衍生出一些閒言碎語來。
出了醫院,司機已經把車開向了回家的方向。不知怎麼,我覺得回家之後,美蓉一定會嘮嘮叨叨追問個不停,弄不好還會氣憤地去找人家算帳;於是,為了圖個心靜,我還是回到公司辦公室裡。
辦公室裡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清靜。一看到我的傷,季小霞就衝著司機嚷開了:
「你,你……你是怎麼搞的?!」
「我,我怎麼了……」司機一下子讓她問懵了。
「你在總裁身邊,怎麼讓總裁傷成這樣?你是怎麼保護的?」
「我…整理發佈於w我想喊保鏢一起去,可是,庾總裁不讓……」司機辯解著。
「你還有理了?」季小霞的嗓門兒更高了,「司機是幹什麼的?你知道不?保鏢不在身邊,司機就有保護領導的責任;歹徒行兇,你應當奮不顧身保護領導;現在倒好,領導傷了,你倒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你這五大三粗的漢子,讓領導傷成這樣,你虧心不?!」
「這……怨我……」司機讓季小霞這一搶白,嚇得語無倫次了。
「季秘書,你別怨司機,庾總裁的事兒,是我們的責任。」門外有人大聲說了一句話,讓我吃了一驚,一看,原來是孫區長和白雪來了。
「孫區長,白雪書記,進屋,請坐!」我連忙打招呼,「季小霞,沏茶水!」
「庾總裁,你覺得怎麼樣?」兩個人進屋坐下,便仔細地看起我的傷來。
「不要緊,沒事兒了。」我笑了笑。
「這事兒,孔書記批評我們了。要我們寫檢討呢!」白雪告訴我。
「寫什麼檢討?不過是群眾氣憤之下的過激行為。」我擺擺手,「我告訴孔書記,這事兒,就算過去了。不要難為你們了。」
「不!」孫區長倒發表了不同意見,「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完了;這後面的背景,複雜著呢!」
「背景,什麼背景?」我看了看季小霞,她立刻會意,讓司機走開了。
「剛才,我讓公安分局逮捕了那個黑牛。在審問中,你猜他怎麼說?」
「?」
「他說,他之所以動你,事出有因……」白雪接過話頭,介紹了情況,「他那個桑那屋,當年沒有辦地照,也沒辦建築手續;是楊健給有關方面寫了個條子,他這桑那屋就開張了。現在,他為了得到拆遷補償,求國土規劃局那位女處長給批地照;那位女處長告訴他,臥地溝的地讓『北方重化』佔上了;市長告訴她不准再辦地照手續了。他覺得很絕望,才動了你。」
「嗯,這消息,一定是呂強傳給那位審批處長的。」我想了想,覺得那個黑牛沒說假話。
「哼!這算什麼事兒?」季小霞聽到這兒,生氣了,「他們打電話來,告訴你少出頭露面;現在,卻把矛盾的焦點推到你這兒來,讓你置身於風口浪頭;這幫子人,心眼兒怎麼這麼壞呀!」
「季小霞,別亂說。」我立刻制止了她,接著問孫區長,「如果民建公助房的問題解決了。拆遷還有什麼矛盾?」
「除了這些,再就是窮的問題了。」白雪接過了我的問話,「特別是那些低保戶;一個月政府才救濟一百多元,只能勉強活下去,別說現在買房沒錢;就算是借錢買了房了,以後也住不起呀!譬如,像老拐他們家……」
「老拐家的情況很有代表性;他們是典型的棚戶人家啊!」孫區長說著,歎了一口氣。「老拐?這名字這麼熟悉呢!」我眨了眨眼睛。
「那天你去我家,是他領你吃飯的。」季小霞連忙提醒我。
「嗯,我想起來了。這個人,給人的印象很憨厚的啊!」
「人家本來就不是壞人嘛。」季小霞說,「都是讓下崗逼得……好好的一個人,活得沒有人樣了。」
「嗯,他家還沒有簽協議?」
「沒有。」
「那天,我去他家串門;他門口掛了個大鎖頭呀!」我想起來,自己已經吃他一次閉門羹了。
「這些人啊,正與我們捉迷藏呢!」白雪訴苦說,「早晨,他們吃飯就走,半夜三更才回來;你找他講道理,根本就見不著他的面。」
「嗯,我再去一次。」我想了想,決定會一會這位怪人。
「什麼,你還想去臥地溝?」季小霞第一個反對了。
「像這種人家,只要做好了思想工作,帶頭搬遷;就會帶動一大片人。」我覺得這次這訪很有必要,堅持要親自走一趟。
「好,我們陪你去。」孫區長想了想,與白雪使了個眼色。
「嗯,這次……絕對不會再出事兒了。」白雪說著,拍了拍季小霞的肩膀,示意讓她放心。
功夫不負有心人,社區的小劉在老拐家附近蹲坑蹲了兩天,總算把他堵到了家裡。
實際上,老拐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麼怪重。看到庾明幾個人走進他們家,他熱情地喊了一聲「庾市長」,便讓老婆端來了盛滿了旱煙葉子的小竹筐,拿出煙紙為大家捲起煙來。接著,幾個人你一顆、我一顆,不一會兒,炕邊的煙灰缸裡就滿了煙蒂。
「市長,區長,白雪書記,今天,你們能親自登我這窮苦百姓家的門兒。我很感動啊!」老拐發自肺腑地掏出了心裡話。
「我不是說過嗎,咱們是老朋友。今天,是來串個門兒。」庾明笑著說。
庾明說這話並非客套,而是確有其事。前幾年,他當市長時,遇到老拐帶一幫子人去市政府上訪。呂強派警衛趕他們走。庾明卻讓信訪辦的人員把老拐請到自己辦公室,給他沏了一杯熱茶水,聽他講述上訪理由。老拐深受感動,便稱庾明為朋友,自此之後再不上訪了。
「庾市長啊!」老拐的妻子拎著茶壺進了屋子,一邊倒水一邊說:「你當市長時,給我們家辦了『低保』,從那以後,老拐就不再上訪了。」
「好哇。」庾明笑了笑,「不過,以後有什麼問題,該反映的還得反映。」
「不好意思……」老拐慚愧地低下了頭。
「喂,你這條腿,是什麼時候殘疾的?」庾明關心地問他。
「唉!別提了。」老拐捲了一支煙,遞給孔驥,「當年下井時,井巷裡塌方。我為了救工友,上前頂住木頭,才傷了這條腿呀!」
「你這是見義勇為呀!」庾明稱讚說。
「是啊。當時,礦裡開了大會,表揚了我。後來,那個宣傳部的馬部長幾次動員我參加精神文明建設宣講團,讓我去市裡演講。我一想,自己是為工友受傷,有什麼可講的,就推辭了。可是,一個星期之後,又是這個馬部長找到我,說是礦裡要裁員,動員我帶頭下崗。你說,領導辦的是什麼事兒呀!我心裡多窩火呀!」
「企業破產。職工不都得下崗嗎?」孫區長解釋說。
「下崗我也理解。可是,讓我看不慣的是……我們這些老實巴腳的人,窮得連吃飯都發愁。黑牛那些從監獄出來的人,卻*著不正當手段掙了大錢,一天到晚花天酒地。我……心裡厭不下這口氣呀!」
「心裡一憋氣,就沒有心思幹活兒了吧?」庾明點燃了老拐遞過的旱煙,輕輕抽了一口。
「是呀,這一來二去,我就成了有名的老上訪戶。」老拐說著,苦笑了一聲。
「改革嘛,總要付出代價。我們要面對現實,憋氣可不行;氣大傷身啊!」庾明讓煙嗆得咳嗽幾聲,將煙熄滅了。
老拐默默點了點頭,說道:「上訪幾年,一無所得,倒弄得心裡堵得慌。」
「可是,中央、省委沒有忘記我們這老工業基地呀。這不,拿來這麼多錢,讓我們搞『棚改』,改善大家的居住條件呀。」
「要是早這樣做,我也不會上訪了。」老拐連連點頭稱是了。
聽老拐這樣說,庾明抬頭看了看他家的屋子,趁機動員道:「就你這座房子的面積,政府要拿出3萬多元補助哇。你說,你不趁這好機會改善居住條件,還等什麼?」
「我說,這拆遷協議,咱就簽了吧!」妻子也開始動員老拐了,「實在不行,我去幹鐘點工吧。一個月幾百元,一兩年也就把錢掙出來了。不然,咱都對不起孩子呀。」
「你以為我糊塗哇?」老拐像是想通了,竟衝著妻子發起火來,「庾市長都來了,我還『裝』什麼蒜呀。」
「呵呵,不要看我的面子嘛。咱們算算帳……」庾明喝了一口水,然後掰起了手指頭,「除了擴大面積款,家裡還有什麼困難?」
「唉,市長,不瞞你說呀。」老拐歎了一口氣,「我現在住小平房,一年的吃、穿、用,有800多元也就夠了。要是上了樓,得3000多元呀!」
「嗯,社會發展進步了,生活成本當然要增加了。」庾明講著這方面的道理,又認真地問他,「來,咱們一項一項地算,看看增添了哪些費用?」
「要說起來,這水錢、電錢、燃煤費,住平房也得花呀。」老拐的妻子一項一項地算計著,「嗯,主要是煤氣、暖氣費。暖氣費花錢最多了,一年得2000元吧!」
「像你這低保戶,暖氣費可以暫時免交。」庾明提醒她。
「免交?」老拐像是不信。
「是啊。」孫區長點點頭,告訴他,「這一部分暖氣費,庾總的『北方重化』代付了。」
「是嗎?那可太好了……」老拐一聽,頓時喜出望外了。
「那……就增加點兒煤氣費了。」妻子臉上露出了笑容。
「生活舒服了,總要多花錢嘛。」庾明開導著他們,「你看,你們都40多歲了,總不能老是湊合著過日子吧?就算是你們能湊合,孩子不能湊合啊。將來,你兒子還要考大學、搞對象呢。你住這破屋子,兒媳婦怎麼進門兒啊?」
「好。咱啥也別說了。馬上簽!」老拐聽到這兒,立刻表態了。
「爽快!不虧是見義勇為的人啊。」庾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揚了他。
「不過,真要是上了樓。我也不能老這麼呆下去了,得找點兒活兒干了。」老拐拍了拍自己的病腿,說了一句順口溜,「住樓房,上天堂,沒有錢,住不長呀!」
「喂,過去你在礦裡,幹什麼工作?」孫區長問他。
「質量監督保管員。」老拐自豪地拍了拍胸部,「人們稱我是看山虎,好看家的呢!」
「嗯,看山虎區長想了想,「等工程開工了,你就報名當質量監督員吧。我告訴社區,優先錄用你。怎麼樣?」
「區長……」老拐一聽,激動地從炕沿上跳下來,「我謝謝你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當懶漢了。」
「孫區長在這兒嗎?」正說著話,社區小劉走進了院子。
「小劉,什麼事?」孫區長一聽找他,立刻站立起來。
「嗯,剛才接市政府通知,要召開拆遷調度會;呂市長點名要你介紹經驗。」
「經驗?我哪有什麼經驗!」孫區長立刻大笑了,「要說有點進度,還不是庾總裁的結果。」
一片片的房屋,正在拆除中。昔日棚戶房,變成了一堆堆殘垣斷壁。
庾明幾個人從老拐家出來,走在街上,邊走邊議論。
「喂,那個劉大娘家,搬走了嗎?」庾明看著拆遷的房子,突然想起了一戶人家。
孫區長一楞:「哪個劉大娘?」
「就是省委書記視察的那一家。」庾明提醒他。
「搬走了。」白雪馬上告訴他。
「他們的上樓費用,怎麼解決的?」孔驥又問。
「民政部門救濟了一部分。她自己也借點兒錢。」孫區長回答。
「噢!」庾明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他兒子出院了嗎?」
「出院了。」白雪接著說:「孫區長特意安排了他的工作。在臥地溝小學做更夫呢。」
「老孫,這事兒辦得好哇。」庾明稱讚起來。
「應該做的。」孫區長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又說:「喂,庾總,這介紹經驗的事兒,乾脆你去算了。」
「哈……我要是去。恐怕呂強和孔驥就坐不住了。」
「哈哈哈……」聽庾明這樣一說,人們都開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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