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見識了老雜毛至真的威風,程懷寶終於答應入玄青觀習武。
由於他有至真老祖撐腰,那無法無天的道號再也沒人敢過問,逍靈子第一時間遣人將這位少爺的來頭交待給無字大院管事的道洪。
道洪自然將這位有史以來第一個四字道號的少爺當小祖宗看待,專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單間。誰知這位無法無天小爺卻不領情,說什麼過煩了孤獨的流浪生活,打算嘗試一下集體生活,並且點名要同另一位小祖宗無名住在一起。
道洪無法,只得隨他。
自從那場打架事件後,無字大院中的所有弟子皆怕定了無名,誰也不敢同野獸般的他住在一起,生怕睡夢之中他瘋性發了被他咬死。
道洪也怕這小祖宗再鬧出什麼大事來,索性給他分了個單間。
兩個無字輩中最讓人頭痛的小祖宗住在一起,是福是禍大概只有天知道。
程懷寶自幼流落街頭,過慣了顛簸流離的日子,突然間時來運轉,進入如此大規模的道觀中習武,而且還身份特殊,無人敢惹,一時適應不過來,整晚睡不著覺,拉著無名說個不停。
無名從沒碰到過這麼能說的人,更準確說是從沒碰到過對著他這麼能說的人,自然覺得好是新鮮,雖自始至終不回一話卻聽得認真無比。
夜,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頭一聲雄雞打鳴之時,外面傳來陣陣腳步之聲,無字輩弟子練功的時刻到了。
程懷寶足足說了一夜,把他自有記憶以來所有的事情全倒了出來,這會兒依然精神矍鑠之極,聽了腳步聲好奇道:「兄弟,外面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
聽了程懷寶那麼多不幸的往事,無名才知道原來世間還有那麼多悲慘遭遇的人,他不懂何謂同病相憐,卻在心底產生了與程懷寶親近的感覺,聞言他不自覺答道:「到練功時間了。」
程懷寶早習慣自說自話,整整一晚無論他怎麼問無名,無名都沒說一句話,早已做好了無名不答他的準備,因此無名突然的回答令他愣了片刻,隨即興奮的坐起身來,拉起無名就往外跑,邊跑邊興奮叫道:「終於可以練武了,哈哈……等將來咱們練成絕世身手,便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娶美人發大財了,哈哈……。」
無名猛然站住身形,程懷寶猝不及防之下差點摔上一跤,轉過頭來疑惑的道:「怎麼了?」
無名面無表情道:「我要去學道。」
「學……學道?」程懷寶的嘴裡可以塞進一個拳頭:「你這麼小的年紀學那玩意做什麼?又不能當飯吃,還是練武好,走到哪裡都沒人敢欺負。」
無名沉默的搖搖頭,他答應過別人的事情從來算數。
程懷寶無奈的看著無名,心中搖擺不定,雖然無名總是那麼冷冰冰的,可出奇的程懷寶卻覺得與他很投緣,雖然昨晚無名沒答一句話,他卻知道他一直在認認真真的聽,這便夠了,從沒有人把他當人看待,更別提認真聽他講了一夜的廢話。
因此當程懷寶拉無名出房門時已在心中做下了一個決定,一個男人的決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只是沒想到剛做下這個決定,無名就給他出了個難題,是獨自留下來習武還是有難同當的陪無名去聽那勞甚子道,左右為難。
終於,程懷寶下定決心,兄弟戰勝了練武,學道就他娘的學道了。
頗有壯士斷腕感覺的程懷寶使勁一跺腳道:「幹他娘,學道便學道,小爺捨命陪兄弟了。」
無名不理解程懷寶為何作出這個決定,自幼生長在畸形環境中的他對於人情世故毫無知覺,再加上一直與動物生活在一起,他的思想簡單極了,那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休想阻攔。
而現在程懷寶卻作出了他完全無法明白的決定,這讓無名很困惑。
莫名的一股暖流緩緩流過無名那顆被寒冰包裹的心,這感覺對無名來說很陌生,但是!那麼的溫暖,那麼舒服!
無名有生以來第一次好像對他那些動物朋友般對一個人輕聲道:「走吧。」簡單的兩個字中包含著罕有的溫度與感情。
兩人出了無字輩大院,旁若無人般大搖大擺在觀內行走。一些早起練功的各輩弟子好奇的打量他們,在他們的印象中還從沒見過有如此大膽的無字輩弟子,敢在早課時辰在觀內亂躥,按照派規這可是要驅逐出觀的大罪。
正想著就見一個護法弟子從另一邊走來,眾弟子心道有熱鬧看了,兩個小子要倒霉。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們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只見那位護法弟子見到兩個無字輩小子後突然一副見鬼的神情,隨即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恭恭敬敬躬腰向兩人行了一禮。
再看那兩個小子,一個好像理所當然的理都沒理,另一個則笑瞇瞇走上前去似長輩般拍了拍那護法弟子的肩膀。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玄青弟子都以為大家是在做夢,其中有不少偷偷擰自己大腿的,結果自然可想而知,哎喲之聲連著響起。
不是做夢!
這兩個無字輩的小子是什麼來頭?
自有不少消息靈通的弟子出來為大家解惑,那個笑瞇瞇的小子是那位麻煩老祖的弟子,將來的青子輩小祖宗,掌門與眾長老見到他也要行禮稱一聲師叔。而另一個冷冷的小子便是救大家脫離殉道日苦海的無名,這位小祖宗更是不得了,敢當眾揪住規法殿殿主逍靈子長老的脖領子,在麻煩老祖喝阻時還與老祖打了起來。
沒辦法,傳言總是被誇大的,就這樣,無名與程懷寶出名了,被後世譽為玄青兩個小祖宗的稱號便是在這個早晨傳播開來的。
受到如此眾多眼神的矚目,無名毫無所覺,自顧自走他的,程懷寶則有些飄飄然起來,感覺自己像個大人物般,不覺小胸脯也挺起來了,小臉兒也揚起來了,走起路來威風八面,囂張至極。
來到逍清子簡陋的道室門前,和以往的習慣一樣,無名門也不敲一下直接推門而入,只是如果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推門的動作比平時輕柔了許多,因為他尊敬逍清子,雖然他不知道尊敬是什麼東西。
道室很暗,程懷寶沒有無名那麼好的眼力,費了好半天力氣才終於看清室內簡陋至極的模樣,心中一陣叫苦,暗道學道果然沒有前途,腦海中打算著明天說什麼也要拉無名去練武。
逍清子有些疑惑的看著隨無名進來的這個渾身痞氣的小子,三十年來這還是頭一個不請自來到他道室的玄青弟子,看這身打扮也是無字輩的。
逍清子並沒將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只是起身將自己盤坐了三十餘年的蒲團推給程懷寶,自己則坐在地上。
程懷寶也沒謙讓,一屁股坐了上去。
經過一天的沉思,逍清子仍然沒想出無名輕易進入道心至境的原因,最後只得理解為天賦與命運的結果。
雖然勉強得出這麼個不是結論的結論,逍清子仍忍不住仔細打量無名,無名從不會躲避別人的目光,尤其是逍清子那平和清淡的目光,兩人的目光對在了一起。
逍清子突然發現,無名的眼眸是如此清澈,那裡面沒有一丁點世俗的東西。
一瞬間,逍清子頓悟了,原來如此。
何謂道心?自然之心就是道心。
無名的心正是最接近於道的自然之心,沒有一點世間俗念,更沒一點規矩約束,真正符合道之根本——自然、無為。
修道的最大障礙是什麼?是慾望!
世人皆有慾望,便是逍清子自己也有羽化飛昇、登錄仙籍的慾望。
而無名呢?無名不知道什麼是慾望,以常人的觀點是無法理解他的,說他渾渾噩噩也許更為貼切,然而混沌卻正是道的本源狀態。
眼見無名與那比老雜毛更邋遢百倍的老道又對上了眼,程懷寶終於明白什麼才叫真正的啼笑皆非,心中暗道:「原來兄弟有與老道對眼的習慣,這個愛好比較特殊。要是我,只會與天下間的美女對眼,這麼邋遢難看的老道士有什麼看頭?真搞不動這傢伙。」
頓悟後的逍清子對道的認識更上一層樓,口中不自覺地開始誦頌道經:「五色使人目盲,馳騁田獵使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使人之行方(意:行為不軌),五味使人之口爽(意:口味敗壞),五音使人之耳聾。是以聖人之治也,為腹而不為目。故去彼而取此。
……
……
……」
隨著這沙啞低沉的誦經聲,無名再次緩緩進入道心至境,精神似脫殼而出,遨遊於不知名的空間之中。
程懷寶的精神也脫殼而去,別誤會,他沒那慧根自然入不了道心至境,他是入夢了。
昨晚上本就沒睡,此時逍清子的聲音對他來說無異於催眠曲,片刻工夫他便頭如搗蒜,隨即陷入甜美的夢鄉。
無名緊皺著眉頭醒了過來,他是被吵醒的,被巨大的呼嚕聲吵醒。
抬眼就發現逍清子眼神古怪無比的看向他身邊,轉頭看去,程懷寶腦袋已經垂到盤坐的腿上,響亮無比的呼嚕聲正是從這小子的嘴裡發出的。
無名有些不知所措,依照他以往的風格,此時肯定已將這搗亂的傢伙扔出房了,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阻止他這麼做。
無名迷惑的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
無解。
面對眼前這聽道聽至呼嚕震天的小子,逍清子的心頭如被重錘敲了一下,一些往日從未有過的想法紛紛湧上心頭。
「我到底在做什麼?三十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麼?執著的要觀中弟子聽聞大道至理,然而三十年來無數弟子在我面前如坐針氈,有人悟道了嗎?算來只怕只有無名一人。那麼我到底在做什麼……」
同樣的無解。
道室中充斥著程懷寶那響亮的呼嚕聲,逍清子與無名同時陷入沉思中。
程懷寶在渾身的酸痛中醒來,那酸痛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盤腿睡覺,氣血運行不暢的必然結果。
他迷迷糊糊的抬起頭來,卻被另兩人直通通射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嚇了一跳,直覺以為臉上出了什麼問題,伸手去摸,摸了滿手的口水。
程懷寶尷尬的搔搔頭道:「就算我睡覺流口水,你們兩位也不用這麼驚訝吧?」
無名直板的聲音響起:「你打擾了我修道。」
程懷寶乾咳兩聲道:「道有什麼可修的,人活在世每日不過三飽兩倒,求個痛快自在,何必自找罪受。唸經能當飯吃?便是真能當飯吃,也是世間最難下嚥的東西。」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程懷寶無意中的一番話聽在逍清子耳中卻有若醍醐灌頂一般,這個修道修了幾乎一生的老道無意識的重複著程懷寶的話,突然身形一震,眼中神光四射,多年來困擾他的瓶頸終於被他參破,嘴中喃喃道:「五十餘年來逍清皆有若井底之蛙,只知坐井觀天,然天下之大豈是井中之蛙所能知曉。不體遍人生百態,如何參得透大道至理?出世然後入世,入世乃為出世。我錯了,執念一場誤我三十年修行,罷!罷!罷!道者有緣,無緣者如何修道,我終於明白了。」
他明白了,無名與程懷寶卻糊塗了,兩個小子大眼瞪小眼,皆不知他嘴裡嘮嘮叨叨的說的是什麼。
逍清子回過神來,眼見兩個小子迷惑不已的打量自己的眼神,微微一笑,頷首向程懷寶施了一禮道:「小友方才一席話,點醒逍清三十年執念,逍清在此謝過。」
程懷寶木訥的點了點頭,心道:「可不能讓我這兄弟修道,看這老道修道修得有些瘋癲了。」
逍清子又對無名道:「無名,即日我將入世修行,恐怕無法再引你修道,藏經殿中有道經三百餘卷,你可任意翻看參悟。你生俱靈根,乃與道有緣之人,然若要悟道,仍需苦修不輟,切記切記!你二人去吧。」說罷沖二人一揮手。
無名心中有無數疑問,可沒容他提出,已被程懷寶硬拉出道室。
出了道室,程懷寶才道:「這老道真囉嗦,嘰裡咕嚕說了那麼多居然一點不累。幸好不用隨他學道,不然遲早學的與他一樣瘋癲。
無名默然,心中在想逍清子的話,經歷過道心至境中那奇妙無比的感受,他對於道這個東西真的有了興趣。
第二天,一個消息震驚玄青觀上下,玄青二怪之一、玄青兩大劫難「殉道日」的始作俑者逍清子長老下山了。
沒人知道原因,逍清子走時只對掌門逍遙子說要入世。因此所有的玄青弟子都理所當然的認為逍清子是被無名與無法無天兩個小祖宗逼跑的。
不然怎會那麼巧,無名聽道的第二天,無法無天聽道的第一天,足足有五十餘年足不出觀的逍清子長老突然決定入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