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無名在逍靈子的帶領下,穿過重重殿宇,來到玄青觀最西端一處矮房前。
逍靈子雖明知從今起玄青觀已脫離殉道日的噩夢,可真來到這記憶深刻的房門前,仍禁不住心中有些發毛,暗中運功行了兩個周天穩了穩心神這才道:「逍靈有事參見逍清師兄。」不怪逍靈子如此鄭重有禮,便是逍遙子來到這裡也要如此。
房中一個沙啞刺耳的聲音傳出:「是逍靈來了,近來吧。」
逍靈子聽到這恐怖的聲音只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毛全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心中趕忙安慰自己:「無量天尊,從今以後再也不用聽這聲音了。」打手勢示意無名跟隨,推門走入房中。
房間很暗,無名瞇眼凝神觀瞧,發現這房裡除了兩個破舊蒲團,竟無任何擺設。其中一個蒲團上盤腿坐著個老道士,不知道這老道士有多就沒打理過自己了,一頭凌亂的長髮幾乎將他整個人包裹住,道冠陷在蓬亂的頭髮之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長而亂的壽眉與更長更亂的鬍鬚糾集在一起,讓人很難看清他的長相。
無名不知道學道是什麼東西,可跟一個如此邋遢的道士又能學什麼好東西,心中想了想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逍靈子沖逍清子躬身行了一禮,恭敬道:「逍靈此來給師兄道喜了。」
逍清子臉上眉毛鬍子一通聳動,無名估摸著他是在笑,然後那沙啞刺耳的聲音再次響起:「逍靈說笑了,喜從何來?」
逍靈子強忍心中想逃離這裡的感覺,盡量保持平時聲調道:「自今日起本觀新進弟子無名將長隨師兄身前學道,這豈不是一件喜事?」
那堆眉毛鬍子又是一通聳動,逍清子頗為欣慰道:「終於有一心向道的弟子出現,此實為我玄青之福。」
逍靈子不願耽擱時間,將無名拉到逍清子身前道:「無名,從今日起你就專心隨逍清子長老學道。」說完向逍清子作了一禮立刻告退,離開了這噩夢般的房間。
逍清子拍了拍地上的蒲團道:「無名,坐下來說話。」
無名一言不發的蹲坐在蒲團上,不馴的上下打量逍清子。
眼見無名如此無理,逍清子卻毫不在意,默默坐在那裡,任憑無名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來掃去。
當無名不馴的眼神最終定格在逍清子的眼中時,無名呆住了。
無名從沒見過這麼清淡平和、無慾無求的目光,那目光深邃而空靈,彷彿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上。出奇的,無名覺得自己的心在這一瞬間平靜極了,而這種平靜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很古怪,卻又舒服非常。
就在這時,逍清子那刺耳的聲音在無名耳中響起:「孩子,你可知道什麼是道?」
無名木訥的搖搖頭,還沒有回過神來。
「道乃是宇宙的本源與實質,是天地開闢前宇宙渾沌混一的原始狀態,道孕育世間萬物,道無名無狀、無所不在。」
很明顯無名沒有聽懂,但原本沙啞刺耳的聲音在他耳中卻有若蛙鳴蟬唱般的天籟之音,而一身邋遢的老道士也變得出奇偉岸。
逍清子身在這陋室之中,心神卻彷彿遨遊在天際,嘴裡吟唱著道家經典道德經:「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恆無慾也,已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眇之門。
……
……
……
……」
無名雖然一個字也未聽懂,然而卻徹底沉迷於那平和的目光與沙啞的聲音之中,仿如被催眠了一般,整個心神緩緩進入另一重天地,那是只有精神才能感受到的天地,在這片無垠的平和世界中,只有他一個人的存在。
不知何時,逍清子已停止吟經,落在無名身上原本清靜平和的目光此時卻微微有些許情緒的波動,眼神中透出一絲迷惑。
他從未見過似無名般透出如此矛盾氣息的人,在無名身上他感受到了天下間至清至純的精氣,而這乃是他修了近乎一生的道所一直追求卻彷彿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然而要修成這等境界太難了,以前他甚至以為這是一個前人想像出來的境界,現實中不可能達到。
這還不算什麼,令他更加吃驚的是,無名身上還隱藏著一股更為驚人的暴戾之氣,這股至濃至烈的暴戾之氣雖隱而不發,卻有如藏在蒲團中的鋼針,以逍清子的修為也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
逍清子聲如蚊吶般自語道:「想我逍清全心研讀道經十餘載,方才體會到道心境界,又經五載苦修才能進入道心至境。而眼前此子,雖擁有至清至純的精氣,卻又一身暴戾,怨氣充頂,與道差之千里,然而竟能在瞬間體會並進入道心至境。這……這卻當作何解釋?」
直到中午時分,無名被送飯來的道童驚醒,這才魂歸紫府,回過神來。
醒來後無名的第一個感覺便是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似乎有什麼不同了,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
抬眼間正與逍清子的目光碰到一起,無名怔了一下,好奇心驅使下不覺問道:「方纔我是怎麼了?」從沒人教過無名何為禮貌,他說話自然直來直去,不知使用敬語。
逍清子仔細觀瞧打量無名一番,出奇的發現進入道心至境修煉的無名身上隱藏的那股戾氣竟未減分毫。心中邊琢磨不定邊答道:「汝進入了道心至境。」
無名自然不曉得何謂道心至境,又問道:「什麼是道心至境?」
逍清子道:「道心至境只可意會無法言說,汝體會到了便是到了。」
無名怔了一下,這不等於什麼都沒說嗎?搖搖頭不再多問。靈鼻聞到道童送來的飯菜香氣,也不打招呼,自顧拿起一份吃了起來。
看著無名這自把自為無一點規矩約束的模樣,逍清子好奇極了,多年的無為修行竟抵不住這時的好奇心,忍不住問道:「無名,你的家是怎麼一個樣子?」
雖然無名不懂尊敬為何物,可對眼前這邋遢老道,心中卻不自覺產生一股敬意。若是別人問他這話,他定會毫不理睬,此時卻出奇的老實答道:「我沒有家。」
逍清子心道:「難怪如此戾氣充漲。」好奇心更被提起,忍不住又道:「你可願將以前的事情說與我聽?」
無名沉默著吃食著碗中的素菜白飯,就在逍清子以為他拒絕了自己時,無名將碗筷放下,淡淡的開始敘述起自己的過去。無名的聲音平板的不含一絲感情,彷彿故事中那個被村人當作妖魔轉世的小童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
逍清子卻從那平板的聲音中聽到這個孩子充滿血淚的控訴與憤怒,他那經過多年修行,不沾凡塵的心沉甸甸好似灌滿了鉛。
直到無名說起了黑靈山萬鬼林中的那群動物朋友時,語調之中才有了些許人的感情。
而聽說無名自幼就與眾多猛獸奇蛇為伍而不受絲毫傷害,逍清子突然記起道德經中一段經文: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蜂蠆虺蛇弗蜇,攫鳥猛獸弗博。
剛剛讀到這段經文之時,逍清子怎都不信世上竟會有這等奇事。現在,眼前的無名證實了世間確有此事,聯想到無名身上那股至清至純的精氣,老道似有所悟。
無名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將自己的故事說了個遍,只除了在潭邊拜師學藝那一段,因為他答應了陸天涯決不將這事說與別人聽。
算來只怕無名九年來說過的話加在一起也不見得能比這一次說得多,可說大異他平日的性格,或許這就是機緣吧。
逍清子聽罷無名的故事,腦中一片混亂,反而更加想不通無名是如何得能體悟無上道心至境的。
逍清子心有疑慮仿如明珠蒙塵,再也無心講道,抬手道:「無名你先回去,明日清晨再來聽道。」
無名無甚所謂的站起身來,禮也不施一個,就這麼直直的走了。
出了逍清子的矮房,無名心中一動,記起逍靈子答應自己可以隨他習武,前文已經提過,長於山野的無名對於力量有一種迫切的渴求之心,登時急匆匆循來時的原路在觀中穿行。
觀中當值的一個護法弟子玉真見無名身著俗裝在觀中這麼胡亂穿行,立刻縱身攔在他身前喝問道:「觀中重地豈容你這無字輩弟子亂穿,速速回去無字輩大院,不然就將你押到規法殿受罰。」
玄青觀中有一百名護法弟子,皆是各輩中的精英高手,專職維護觀內規則秩序,身屬規法殿。規法殿是玄青派處置門下違規弟子的所在,殿主自然就是逍靈子。這些護法弟子在觀中威風極了,普通門人弟子見到象徵護法弟子身份的浩然巾哪個不是如老鼠遇貓般敬畏非常,而能成為護法弟子是每一個玄青門人最引以自豪的事情。
無名卻全不當這護法弟子是回事兒,理也沒理,只把眼前的人當做一堵擋路的牆,繞開他繼續自己的腳步。
玉真自兩年前被逍靈子選為門中護法後,在觀裡威風慣了,哪個弟子見他不是躬身行個禮?沒承想眼前這無字輩小子竟如此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當場氣的愣了片刻,等回過神來更覺氣往上撞,一個飛縱又擋在無名身前,喝道:「好大膽子,竟敢如此不將派中護法弟子放在眼裡,不將你帶到規法殿治罪,你還不曉得咱們的厲害。」說著伸手如電,拿向無名。
玉真有點大意了,在他想來無字輩弟子不過練了兩天基本功,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偏偏碰到無名。
經過一個上午道心至境的修煉,無名實得了許多好處,其中一項便是原本就超人敏銳的反應更加神奇,玉真的手才動,無名已直覺的伏低身子,妙至毫微的躲過那奇快無比的一抓,同時手腳一齊用力蹬地,一招惡狼撲食撲了出去。
玉真一招走空還來不及吃驚,見無名已如離弦之箭般一頭衝向自己懷中,距離實在太近,眼看躲閃不及,大驚之下忙運氣於胸腹之間,硬生生受了這一撲。
無名鋒利的十指雖然抓不開玉真運功護體後有若堅革的肌膚,然玉真的道袍卻遭了殃,只聽嘶啦一聲,黃色道袍破開一個大口子,露出結實的六塊腹肌。
玉真大窘,回手拿住無名的脖頸向上一提,舉到與自己平視,同時出指點了他身上四處穴道,這才以自認為生平最凶狠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臉上。
無名卻對那目光有若不見,心中想的是:「這道士伸指在自己身上點了幾下,自己竟然動彈不得,莫非這就是太叔公所說的點穴術?」心中想著不覺就問了出來:「你方纔那個就是點穴術嗎?」
「……」玉真不知該說什麼好,眼前這無字輩小子不但毫不害怕自己,反而問出如此白癡問題,等等……方纔他與自己說話竟然都沒用敬語?他好大的膽子!
玄青派最重輩分倫理,輩分低的弟子見到長輩一定要打稽首問禮。派規中規定,遇到長輩不行禮者,杖責二十,禁閉半月,教而不改者,驅逐出教。想到這裡,玉真冷笑道:「小子,你等死吧。」說著展身法提著無名直奔主殿東側的規法殿而去。
穿過欞星門來到規法殿前,一個身穿青色道袍蒼字輩護法見玉真道袍腹部破開個大洞,手提一個明顯是無字輩弟子的小子急沖沖跑了進來,不覺眉頭一皺道:「玉真,你身為護法弟子卻如此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玉真慌忙停下身來,施禮道:「玉真參見蒼梧師叔,請師叔恕罪。這無字輩弟子公然在觀中亂躥,弟子上前管教,他竟敢突然對弟子出手,弟子一時大意,這道袍便……便被他撕破了。」
「什麼?」蒼梧聞言不禁好奇的打量起無名來,據他所知,自那位令所有人頭痛的超級問題人物下山以後,二十餘年來派中還從沒有哪個弟子敢公然反抗規法殿弟子。更何況玉真的功力他是知曉的,便是再大意,也絕非無字輩弟子所能近身。
蒼梧曾見過無名,當下便認了出來,心中猛然一抖,暗道:「這不是被發配到逍清師叔那裡學道的那個無名嗎?怎的下午就跑出來了?」到逍清子那裡學道,太陽不落山逍清子是不會放人的,近三十年來從未有過例外,這小子今兒破了禮,這意味著什麼?蒼梧想不通,隨即一擺手道:「既如此,事不怪你,你帶他去見長老吧。」
玉真恭敬的應了一聲,提著無名進了規法殿。
規法殿內莊嚴肅穆,十二根巨柱彷彿可以支撐起天宇,殿北正中矗立著一座三人高的巨大仙人塑像,乃是創派始祖玄青五子中的法宏子。而逍靈子此時正閉目盤腿坐於神像前的蒲團之上。
玉真恭敬行至逍靈子身前,還沒開口說話,就覺手上一震,被點了穴道的無名竟然突然間掙脫了他的控制,跳到了地上。
那一瞬間,玉真吃驚的目瞪口呆,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愣在那裡,都忘記再將無名拿住。
接著,無名又幹出了另一樁令他感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事情,這小子走到逍靈子長老身前,彷彿踢自家小狗一般抬腳踢了踢逍靈子盤坐的腿。
其實玉真提無名一進規法殿,逍靈子便知曉了,只是平日裡習慣了不聽稟報不睜眼維持那莊嚴法相的他雖覺得今日有些異樣,仍沒想到竟敢有人冒犯打坐中的自己。即使閉著眼睛,他依然可以通過身周空氣的流動清楚的知曉那人是如何用腳輕蔑的踢自己的。
逍靈子大怒,猛然睜開雙目,兩道精光有若實質般照在無名臉上。
就在玉真以為無名這小子死定了的時候,一幕令他險些以為是在做夢的荒誕情景出現了。
平日裡威嚴的令觀中所有弟子畏懼無比,自玉真入觀以來從沒見到有過笑容的逍靈子長老竟然……竟然在看到無名後,那股灼人的勃勃怒火瞬間熄滅,臉上還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雖然那笑意別提有多勉強,但……確實是在笑。逍靈子長老居然在笑?若不是親眼得見,玉真更願意相信母豬會上樹。
這還不算,還有更讓玉真吃驚的,逍靈子笑容斂去後一貫嚴厲的口中又以堪稱和藹的聲音對那冒犯他的無字輩小子道:「原來是無名,你不是在跟逍清子長老學道嗎?怎麼這麼早就跑出來?」
玉真偷偷使勁擰了自己大腿根一把,劇烈的疼痛告訴他,雖然一個身無武功的無字輩弟子可以自解被制穴道,而觀內以嚴厲著稱的逍靈子長老在被這小子無禮冒犯後竟還含笑招呼,但眼前這一切確實是真的,絕不是他在做夢,即使這一切更應該出現在夢中。
等等……長老方才喚這小子什麼?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