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城市,恍如鬼域。城市照明系統已經完全失效,大街小巷漆黑一片,只有一些屋子裡還閃爍出微弱的燈光,一些陰暗的角落,難民們的哭泣聲,彷彿是鬼域中遊魂的哀鳴,多少讓人有點悚然。
所有聲音在入夜後都變得十分克制,無論是投機商數錢時的笑聲,還是對立者之間的談判、各大勢力內部會議的爭論,再到不幸者的哭泣,都帶著壓抑的低沉,彷彿是害怕驚動了什麼,彷彿是擔憂所預料的不幸將提前降臨,該漂泊的將繼續漂泊,該戰鬥的將不得不提起武器,投入戰鬥。
阿倫的屋子裡也亮有燈火,他便坐在燈火的一側,神色有點木然,呆呆的看向愛莉婭的房間。
此刻的愛莉婭,嘴角邊又露出了微笑,弧線頗是柔和,阿倫的嘴角也不由得牽了牽,自己可真算是失敗啊!作為自由天堂守護者,子民離鄉背井、流離失所,未婚妻至今昏迷不醒;作為神龍攝政王,半個神龍已經落入了獸人的口袋,現在連暴風要塞也淪陷了,女皇鳳雅玲未知生死……
他慢慢轉開臉,望向了陰暗不定的天花板,在那裡彷彿看見了鳳雅玲那絕色容顏,正哀怨地凝視著自己。
他歎了口氣,雅玲,暴風城牆倒場的剎那,你對我可曾有過怨懟,心裡想的又是什麼呢……
這時,怒浪剛從門外走進,恰恰看見了阿倫的神傷,微笑道:「狂風,太過灰色,可不太像你!一切行裝已為你準備就緒了,你隨時可以出發。」
阿倫只能回應一笑,不過笑容的弧度難免有點苦澀,淡淡道:「搭檔,有話就直說吧,何須假裝要我籌備什麼,我已經延誤一個小時出發了,到底什麼秘密要你猶豫這麼久呢?」
這回輪到怒浪笑得有點勉強了,他將手上的兩個大包裹塞到桌子下,在阿倫對面坐下,說:「好吧……我是神聖聯盟的一員,關於這個,恐怕你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便是事關神聖聯盟成員的S級機密……不過規定是人定的,非常時期,自然有非常規矩。」
阿倫的眼裡回復了少許精神,怒浪說得這麼凝重,那應該就與自己有莫大關聯了,口中卻道:「搭檔,如果太過為難的話……」
怒浪打斷了他,笑道:「你的眼睛已經出賣你了,不要裝成很替我著想的樣子!這件事,是關於東帝天的,關於他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阿倫為之一震,立即聯想到,是不久前的雷諾競技場驚變,還有鳳凰城的貝裡安刺殺事件、冰風王座瞬間決出了主人、影月部落一個陰謀家的暴斃……如果硬要扯上聯繫,那麼,現在,就到神龍即將敗亡了,鳳雅玲的生死……
怒浪從桌下變出了一瓶烈酒,為各自倒了一杯,沉聲道:「讓你瞭解東帝天的經歷,大概要從八十多年前說起了……」
阿倫默默陪怒浪喝了一杯,東帝天,曾是一個帝國的守護者,曾被認為是人類的第一強者,神龍的國師,擁有仁者之名……層層光環包圍著他,無數人崇拜著他,但八十年前,與漢弗裡一戰之後,便在人類世界裡銷聲匿跡……這段往事的真相,就要在面前揭開了嗎?
他覺得心跳自然而然地加快了不少,竟將杯中的酒喝乾了。
怒浪為他重新倒上,緩緩道:「那個時候的東帝天,我就不多介紹,大概就是全人類裡最優秀的一個吧!不過只要是人,就會有感情,有自己的弱點!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一個天生就與眾不同的女人──鳳慕雪的母親,當時神龍的女皇,一個絕色傾城的女子,一個壽命過半百,卻仍容顏不老的女子,風月舞!」
阿倫默默的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個人,但風月舞在神龍的歷代女皇中,似乎並沒有什麼突出之處。美貌,那幾乎是每一代女皇都擁有的;智慧,神龍的歷史裡,睿智的女皇實在太多太多了……
怒浪淡淡一笑,說:「是的,這是一個在歷史上很普通的女皇,但就是這個女人,完全改變了東帝天的命運。東帝天從一開始的暗戀,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的苦戀,尤其在東帝天的老師,那位前任老國師去世之後,東帝天對風月舞的追求,更是變本加厲了……」
「他做得還算隱蔽,但已經足夠驚動神聖聯盟了!東帝天本身與當時的鳳凰城聖女琴黛瑪已有婚約,嗯,琴黛瑪的弟子就是你也見過的伊琴娃。一個已經有婚約在身的大人物,竟然妄圖背棄婚約,去追求一個有夫之婦,而這個有夫之婦,還是一國之君!那未免太過荒唐了,最起碼很多人都這樣認為,其中就包括神聖聯盟……」
「神聖聯盟開始向東帝天暗示性的施壓,到後來變成嚴厲的譴責,但東帝天那時對愛情的追求已經到達了偏激的地步,竟威脅要退出神聖聯盟,還冷冶的回了一句『你們沒資格干涉我的感情』──這句話,至今仍被保留在神聖聯盟的大事件日誌上……」
聽到這樣的話,阿倫的心弦不禁被輕輕的彈動了一下,這是一個守護者的悲哀,你的一舉一動將影響所有人,所以你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不可以只為自己的喜好,而去追求自己心儀的人和事物……
「當時的神聖聯盟非常憤怒,激進派已主張制裁東帝天這個狂徒,但溫和派仍嘗試勸說他,不過或許東帝天的心靈已走火入魔,他竟然在一次酒醉後,情難自控地強暴了風月舞……」
怒浪拿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
借這個停頓,阿倫疑惑的插問:「作為一個人類大國的國師,強暴這件事未免有點離譜了吧?尤其是他苦戀了這麼多年,這份愛情肯定是刻骨銘心之極致,怎會輕易去侵犯心目中的女神?如果真是如此,由愛變恨,其中一定有同樣極致的刺激。」
怒浪笑笑,說:「誰知道歷史的內幕,神聖聯盟的備忘錄裡沒詳細描述這件事。搭檔,其實我也猜過,說不定東帝天根本沒做過那回事呢……反正,那個時間過後,風月舞的哭訴,震動了整個神聖聯盟,他們極力將這個可怕事實掩蓋,畢竟傳出去的話,那未免影響太大了,但終極制裁是免不了的了,當時正如日中天的漢弗裡,接過了這個光榮的任務,於是,便有了八十多年前,最著名的絕世強者一戰,劍客漢弗裡挑戰仁者東帝天!」
「再後來,東帝天消失無蹤……」怒浪冷冷一笑,說:「而風月舞,那件事沒過多久之後,他就病逝了!你猜他在臨終前幹了什麼……她暗中處死了長女鳳戀晴,本來第一順位的繼承人,那位與東帝天在位時最親近的公主。接著,後來的神龍女皇,尚在幼年的鳳慕雪便順利登基了……」
阿倫默默又喝了一杯,從一點而看全局,從風月舞和鳳慕雪兩代女皇看神龍皇室,這個耀眼的姓氏千年來顯赫於人前,光芒四射,誰能料到內裡的陰暗、血腥、暴戾和齷齪呢?
他沉聲問:「那後來的東帝天呢?」
怒浪將兩人的酒杯再次斟滿,說:「不知道!或許是神聖聯盟不知道,又或許不肯記錄……反正直到很多年以後,大概是三十年前,東帝天又重新出現在人類的土地,不過異常低調,他誠懇的對神聖聯盟檢討了過往的錯誤,希望能得到同盟的諒解。那個時候,還著實為同盟辦了好幾件大事……」
「東帝天重新回到同盟的呼聲開始高了起來,但他身上所散發出的陰霾氣息令人不寒而慄。同盟高層經過多次會議後,還是沒再讓他重回同盟,只給了他一個榮譽成員的稱呼。表面看來,他也沒多在乎,這些年來,與同盟相安無事,同盟需要他的時候,他也義不容辭,而事實上,他的想法是不是就這麼簡單呢?呵,那就難以揣測了……」
「搭檔,你神龍之行風險重重啊,既然已是勢在必行,我也不攔你,但以東帝天和神龍與你的複雜關係,一切還請你小心為上了。」
怒浪點到即止,似乎也不太願意多討論這個話題,已開始扼要的為阿倫介紹此行路線的最新情報。
阿倫心神不無恍惚的聆聽著這些情報,他忽然想起了神龍先皇鳳慕雪與東帝天的恩恩怨怨,想起了鳳慕雪駕崩前的那個遺詔──那個處死鳳雅煙的命令,再想起鳳雅煙和東帝天的關係,還有鳳雅煙的血統。假如這次暴風城破,雅玲她發生什麼不幸,那麼誰將接替神龍的王座……這個想法忽然湧上了腦海,令他不寒而慄,遍體生寒。
臨別前,阿倫深深地吻在愛莉婭的額上,那動人的笑意再一次自她嘴角邊逸出。
伊人眼前,久別重逢,卻未能交談片言隻字,片刻後又要再次天涯海角,也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期,令人惆悵之餘,也只能感慨命運的無常。
阿倫轉過身,深深注視著他生平摯友,沉聲道:「怒浪,邊緣部落裡有一位貴族叫亞瑟,他曾經與約翰有過一份友誼,假如遇上什麼人事上的困難,它將是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
他頓了頓,伸手捶了捶怒浪的胸脯,緩緩的說:「假如我此行發生了什麼不測……那麼,愛莉婭,就拜託你了!」
怒浪用力的抿了抿嘴唇,才微笑道:「搭檔,你會不會想太多了,這可不像你!」
阿倫也笑了笑,淡淡道:「如果真的回歸星辰,我會替你問候大主教的。在此之後的每一天,我也會和大主教一起,在天空深處注視著你們,庇護你們。」
怒浪皺眉道:「狂風,命運並不是……」
阿倫卻打斷了他,說:「嗯,對了,你將索賽克那個錢袋騙過去,說是為我購物,現在回來半天卻始終不肯還我……這個,還一半也好啊,路途險惡,我也需要點錢防身啊!」
「喂,你搞得這麼煽情,就為了說這個?門都沒有……」
「……」
暴風要塞被獸人攻陷了!這句話如果在兩年前說出來,肯定會惹來所有聽眾的哄堂嘲笑,但如果今天在阿蘭斯人類世界任意一個角落說出,聽眾只會露出疑惑的表情,很快就轉為沉思,接著便是深深的恐懼和憂慮了。
在獸人渡過沉寂之海,大半個自由天堂變為淪陷區後,這個世界已變得不再絕對,什麼事情都將有可能發生,對於已經飽經戰爭磨難的人類而言,尤其是難民,哪怕太陽從西邊升起,他們恐怕也僅僅是多看兩眼,頂多交流兩句,用平靜的語氣調侃:你看,今天的太陽竟然是從西邊出來的呢!
因為藍河已落入獸人的手中,東西兩邊的消息流通十分緩慢,但暴風城破這個驚人的消息還是以驚人的速度給傳播開了。各國人類政府都盡力封鎖著這個消息的流傳,畢竟暴風要塞已經不單單是人類的第一堅固的城樓,還是人類的一個精神坐標。
可政府的干涉無補於事,這個消息如風,無孔不盡的滲透進人類內地,迴響在每一隻耳朵的耳邊,甚至「天啊,你知道嗎?暴風城破了!」這句話,在近期已經取代了人們平常見面時的第一句問候語。
唇亡齒寒,人類各國的反應基本還是相當積極的,雖然神龍的敗局已定,但假若再讓人類第一大國的女皇戰死沙場,那恐怕比洛塞夫大主教的隕落來得更有震撼力,對整個戰局的負面影響更是無法估量,已處於冰點的士氣,將會因此墜入深淵……
冰風家族終於出兵了,家族的新主人魯迪斯御駕親征,他一臉冷峻,不知心裡有否惦記起那位當年星雲之巔時的戀人。
與其同時出兵的,還有疾風家族。雙方將聯合作戰,進攻自由天堂淪陷區,雙方發表了聯合宣言,聲稱放下往日成見,共同對抗外族入侵者!
克德傑大人在發表宣言時還老淚縱橫,在緬懷與冰風前族長的偉大友誼的同時,也對兩個兄弟家族終於能放下仇恨、重新牽手,感到無比的喜悅和欣慰。
當然,雙方恐怕並沒有多少人可以忘記,在不久前的內戰中,自己有不少親友正是死在對方手上的,而心胸算不上特別寬闊的魯迪斯族長,也肯定無法忘記,正是疾風的副團長,親自砍下了自己父親的頭顱。但獸人已兵臨城下,一切都得暫時壓下來,魯迪斯做出了表率,他與波特言笑甚歡的共同主持了第一次聯合作戰會議,就像一對有了多年默契的老朋友。
邊緣部落的游騎兵也出動了,他們加入了鳳凰城的正規軍,成立臨時特戰隊,宣告邊緣部落正式參戰,加入到這場獸人戰爭之中。
鳳凰城城主貝裡安跪於老城主陵墓前,剁去尾指,向鳳凰歷代英靈請罪,然後正式宣告,廢除國喪期間不出重兵的千年城規,派出大量兵馬,延伸向暴風要塞軍民撤退往鳳凰城領土的路線上,聯合從賀蘭山要塞急退下來的唐氏親軍,抵擋住來自神龍淪陷區獸人軍隊的瘋狂進攻,掩護大部隊的撤退。
而雷諾,也開始朝不朽之峰方向屯兵施壓,派出中小型部隊持續騷擾……
所有勢力所做的一切,只為了神龍女皇能平安退到鳳凰城,現在人類脆弱的信心像是一個玻璃杯,再也不能經受任何打擊了。
阿倫日以繼夜地趕路,穿過自由天堂和神龍淪陷區,直往東面的方向趕去,一路上只聞流言紛飛。
在淪陷區裡的傳聞五花八門,大多都能極盡真切的描述出,神龍女皇是被多少多少魁梧的獸人軍爺給圍住了,然後她嘴邊就逸出了鮮血,如何如何的倒下了,再然後是漫天花瓣飄落,淒美是淒美,但也說明人類軍隊大勢已去,未來將是獸人統治的和平時代……
阿倫對此報以冷笑,獸人開始對淪陷區的民眾使用攻心策略了,只可惜獸人文學家精心編出來的故事實在有點像人類世界的童話,怎麼聽都不夠真實。
進入到神龍西部,靠近掩護軍的地盤一帶,這些充滿童話美的流言才漸漸消失,但所聽到的是更真實,更血腥的,暴風要塞撤退時死了多少多少人,斷後的神龍敢死隊是如何如何的英勇,多少多少獸人因中伏擊掉下了腦袋……這些聲音聽起來會令人壓抑,但起碼能激起內心的熱血。
在這段掩護軍正慢慢撤出,而獸人又尚未佔領的敏感地帶裡,阿倫發現斷後的游擊隊隊員身手異常靈活,單兵作戰實力恐怕遠在人類正規軍之上。從一個結實的中年人下顎上發現雪癬後,阿倫也就恍然了,這些都是暴風獵人,他們從暴風山脈裡撤出,直接來到這個大戰場狩獵了。每個獸人的頭顱都是賞金,不過在他們面前的賞金實在太多了,恐怕再也難以一口吃下了。
凝視著山下不遠處那一張張正隱匿在叢林中的臉龐,阿倫靜靜的想,難怪暴風獵人在民間始終享有崇高的聲譽,無論在和平時期,還是戰爭時期,他們始終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護者人類,做著貢獻,如果僅僅以賞金獵人來評價他們,那未免太過貶低這群特別的戰士了……
「喂,小子!你在看什麼呢?」
阿倫發覺自己在走神之際,已被隱匿在附近的另一組暴風獵人給團團包圍了。
「這小子從西邊馳來,竟然一點傷痕都沒有,一定是獸人間諜!兄弟們,宰了再說,這個頭顱我們不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