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還沒升上將官麼。」
我沒想到爸爸會這麼在意這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一直記在我心裡,大校的退役年限是55歲,父親的年齡就快接近了。
為了父母態度的奇異轉變,我曾經下定決心,要找父親問個清楚,我不能忍受這樣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那天,父親在聽了我一通略帶炮火味的質問之後,有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我想了想,又說:「媽媽成天偷偷躲著抹淚,這讓我也很難受啊!如果我能夠幫她,為什麼她不肯說出來?哪怕是我幫不了忙的事情,告訴我又怎麼不行呢?如果她……
「……瑄瑄,你覺得一個人被他人告知未來,是好事情麼?」父親突然打斷我的話。
告知未來?什麼?他幹嘛拉開話題?
然有點不耐煩,我仍然搖搖頭,「我不覺得那是好事情。」
「為什麼?」他繼續問,「如果未來遇到不好的事情,先知道了豈不是可以避開?」
我哭笑不得!
「我不算命的,爸,這你早就知道的。」我不悅地說。
我對算命毫無好感,七八歲的時候,小姑姑也不知聽誰說,小區裡有個人算命特靈,說只要手相。就能說出八字和命運,姑父鬧著玩兒似的跑去算,結果那人嚇得從椅子上摔下來,但是什麼都不肯說。
小姑姑覺得很好玩,要帶我去看,看那人能說出什麼來,媽媽也覺的有趣,人家究竟得說我是哪年生的呢?說戶口本上的數字肯定不對。難道還能說出,我是公元前240年生的?
後來,媽媽隨口和我說了小姑姑的提議,結果惹得我發了一頓脾氣。
我很排斥這個,我不喜歡被「定命」,說得好了會覺得有那可能性麼瞎掰的吧?說得不好也會覺得憑什麼呀去你媽的肯定是胡說八道。無論聽見什麼結果,都會形成先置概念,限制人真實的發展。那不是算命,而是跟著算命的走。
「那如果別人看著太慘了,想給那個人掰一掰呢?」父親又繼續問。
「到了要死的地步了麼?」我問,「到了不伸手,對方就沒命的程度了麼?」
父親愣了半晌,搖頭道:「那倒不至於。」
「那又憑什麼要去掰人家的命?」我很不客氣地說,「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覺得太慘那是他的事兒。人家或許六點都不覺得慘呢。這種凌駕於他人、操控他人人生的態度,豈不是上帝視角?」
父親苦笑起來:「看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聽了。」
我不喜歡他岔開話題,又繼續追問:「媽媽她到底怎麼了?」
「唔,你媽媽她………有她自己難解的心結。」父親低聲說,「和她過去的經歷有關,某些鬱結難解,又回想起來了吧。」
我有點沉默了。
「所以,她既然不肯說,就算了。」他抬頭看我,又笑了一下,「像傻乎乎的古希臘人。」
「啊?」
「想想看,如果一個古希臘人命他的奴隸一直向南走,希望他走到最南盡頭再回來報告,結果卻發現,這個奴隸竟然從北方走回來了……」
什麼古希臘人!什麼亂七八糟的!
父親搖搖頭:「因為那個傻乎乎的古希臘人並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他就算連哭帶鬧,也仍然改變不了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攀援不上更高根基的人,當發覺自己跳脫出來時,只會感到悲哀。」
我的頭隱約作痛,我覺得父親好像不是在對著我說話,就連他的目光,看起來都無比恍惚。
「知道麼?我遇到過這樣一個人。」父親歎了口氣,「當年我還在可憐他……可憐那傢伙跳脫出來,又攀不上更高的根基,他明白,一切都出問題了,可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那時候我還想,嘖嘖,怎麼辦呢?誰叫你不繼續糊塗下去呢?可憐的傢伙,你幹嘛要提早清醒過來?然後如今,我終於發現,原來自己也淪落到了他的境地。」
我終於決定,放棄與父親談論此事了。
就在這種混亂的狀態中,更大的災難發生了。
小鵬的爸爸是突然因病入院的。此事,沒有多少人知道詳情,我所知道的是,他在入院當天就檢查出。身體多個器官組織出現萎縮……
用非醫學的語言來說,就是,這個人在迅速的垮掉,並且醫療手段無法遏制惡化速度。
得整理
知消息的那個禮拜,史雲鵬就從國外回來了,因為這也許是他所見到的父親的最後一面。
第二個禮拜,連楊蕾也突然回國了。她也得知了消息,因為此事,並不僅僅針對史雲鵬一家。
是一個不祥的開端,經討改造的古人們的身體,終幹出現惡化了。
之前爺爺的死亡,曾經引起過大家的恐慌,但是問題在於,爺爺只經過了初步改造,他和我的父母、楊蕾的父母他們不一樣,他們所經過的改造更多。
當然,針對改造手術的缺陷,梁所長在之前也做過一定程度的補救。他仔細研究過他帶回來的蒙恬將軍的身體組織碎片,然後列出好幾種改進方法。
所以,從我上小學開始,這批古人就必須定期去研究所做檢查,並且他們還必須每個月服用某種含成藥物,來抵抗手術缺陷造成的危害。雖然那種藥物的副作用並不嚴重。只是短時間的眩暈噁心,但是我爸後來曾開玩笑說,每個月的他,都和前一個月不一樣。
「20版的方無應。」他曾經這麼和同事笑言。
我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機體改變是否明顯,但是我明白,這不是在改善,而是在抑制惡化,他們全都是在奔著死路去,或快或慢。梁所長想出的辦法,已經延長了他們好長一截壽命了,按照之前蒙恬的例子,他們本應該在施行手術的二十年之內,身體就出現嚴重損壞。壞得就像過度使用的機器。
梁所長竭盡所能,挽救了他們的生命,無論是歷史上的危難關頭。還是之後生理上的危難關頭,但無論他怎麼努力,也只能暫時「延長」,沒法改變最終結局。世上,並沒有不死藥。
並且據我所知,後續治療還落下了一個更可怕的後果:因為同時開始服藥,他們的生物鐘慢慢調整到了一起。
……也就是說,他們的死期。被荒謬地預定在了未來同一個時間。
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二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起先這群人多少還有些慌張,但是後來又一想,竟然會有這麼多人陪著自己一塊兒完蛋,於是死亡好像也不是那麼的可怕了。雷局長還開玩笑說,這是史上最無奈的「臨死拉個墊背的」隊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健康生活,讓他們慢慢淡忘了死亡的威脅,於是日子久了,他們也就跟其他普通人一樣。明知道死亡是盡頭,也暫且學會放手自如生活了。
然而現在,終於有他們的一個同類。全身器官無法抑制的衰竭,到最後只能依靠渾身插滿的管子以及儀器生存。
半個月後,小鵬的爸爸過世了。
巨大的恐慌和悲哀,籠罩著這一批古人的家庭上方,大家擔憂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然而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第二人」又會怎樣,以及,它究竟何時發生。
研究所方面,勸我父母乾脆住進醫院,隨時觀察動向,但是他們拒絕了。
同時拒絕這建議的還有雷局長夫婦和我姑父。
他們都不想把最後所剩無幾的時間浪費在醫院,眼睛盯著儀器來算計自己到底還有多少天。
然而那是怎樣一種感覺?你知道你即將死亡,以一種無法挽救的方式,但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下一個月。下一天,還是下一秒。
就算是設身處地,我也想像不出來。
我仍然照常上學,這是父母的要求,但是現在我不會再在外面耽擱哪怕一個鐘頭了,除了上課,其餘的所有時間我都在家裡,父母也一樣。除了上班,他們哪兒都不再去了。
我們還是照常生活,不知何時。媽媽忽然不再哭了,她甚至不再沮喪。好像之前一段時間的低沉蕩然無存。她又恢復到之前那種平靜的狀態裡了。
偏偏就是在這樣絕望的境遇下。
我一直很慶幸父親選擇了母親這樣的女性,在我看來,父親所做的對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深愛我的母親。
一切似乎恢復到了最開始,父母不再提及出國的事情,也不再為男友的事兒來絮叨我,我們三個,重新回到了一切都還沒開始的那段歲月。
就在這種時候,爸爸的升級命令下達了,他在這樣的關頭,被升為……
我暗自揣測,這命令來得也太巧了。
不管怎麼說,有比沒有好。
然而我卻聽見爸爸對媽媽說。「最後的一擊,終於到來了」。
那時候他們倆好像是在閒聊,爸爸是用很平靜的口吻說這句話的,媽媽則始終凝視虛空,彷彿在想些什麼。
「可是它會始終在歷史裡循環的。」她突然說,「這讓我多少有了點勇氣,雖然聽起來很可笑。」
我則怔怔站在門口,握著鑰匙,作聲不得。
一個月後,簡阿姨突然住進了醫院,她的症狀和小鵬爸爸的症狀,一模一樣。
那就是序幕,死亡的序幕,當小鵬的爸爸去世的那一刻,死神就正式登場了。
……雷局長親眼目睹了他妻子的死亡。
然後,我的母親,是第三個。
從母親陷入昏迷開始,我就不能再去醫院了,這是之前就商定好了的。我們這群古人的孩子,都不能在最後時刻守在醫院裡,因為,沒有人能忍受親眼目睹那可怕的慘狀。
小姑姑要我去她家住,因為父親的去醫院守著母親,林姨也要我去她家,霍姍和衛叔叔反覆來電話勸說。讓我不要獨自一人留在家裡。
但是我不肯,這是我自己的家,我的父母都還活著,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家。
某個週五的下午,我從學校放學回來,卻發現父親在客廳裡,那樣子。像是正等候我回家。
「瑄瑄,媽媽今天下午去世了。」
他望著我,語調平靜,但是目光複雜而悲哀。
我渾身僵硬地站在那兒,我無限恍惚地望著他,忽然間,淚水狂亂地湧了出來!
我蹲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我抱著頭,我覺得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然後,我覺得他也蹲下身,抱住我。
父親抱著我,他抱得非常緊,他的身體也在發著抖,但是他用的力那麼大,好像是想把散亂破碎的我給重新握在一起。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我終於哭得沒了勁,也不再出聲音,只是眼淚怎麼都止不住,我頭髮散亂,被淚水黏在臉頰上,我的眼淚鼻涕,把父親的胸口弄濕了一大片。
他終於鬆開了我。
那個寒冷的冬夜,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像我小時候那樣手握著手。
我的眼睛無法忍受強光,因為不停流淚,我只感到陣陣刺痛。
我聽見父親輕聲開口道:「……瑄瑄,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我啞聲問。
「不,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要求。」他轉過臉來,看著我,「你必須答應我。」
「是什麼?」我望著他。
「瑄瑄,你這一生,我是說……往後的人生,也許會經歷很多磨難。」
他輕聲說,「但是那些,都不會要你的命。」
我大睜著淚水朦朧的眼睛,我看見父親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那麼堅決。
「你會遇到一個非常危險的時刻。當你身處險境的時候,我和你媽媽,會來救你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你記住這一點。」
我又開始哭,我弄不懂他為什麼這時候說這些,除了哭,我還能有什麼反應呢?
「……瑄瑄,在任何時候你都不可以放棄希望,明白麼?」他牢牢握著我的手,他盯著我的眼睛,「你一定要記住,爸爸和媽媽在那時候會來救你的,哪怕我們已經死了很多年。」
我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了,但是他用手扳住我的肩膀,強令我直視他的眼睛。
「你要記住這一點,瑄瑄。什麼時候都不可以忘記它。」他說罷。又湊到我耳畔,用一種極細微的聲音說,「你忘了麼?歷史是能穿越的,所以未來,我和媽媽會在某個時候蹦到你面前,把你從壞人的手裡救回來。」
我怔怔望著他,疑惑萬分地說:「……真的?你們真能來救我?你保證麼?」
「我保證。乖女兒,我們保證。」
他凝視著我,語調親密無比。
後來,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我日漸蒼老,我去了很多地方,也活了很久,偶爾回顧自己這一生。我這才發現,有那麼多人和事情,曾經從我的生命長河裡經過,有些人,能夠陪伴我很多年,有些人。卻在一瞬間失之交臂,再也不曾見面……
我曾經遺忘過很多事情,但是後來,又慢慢回想了起來,那些令我飲敵的往事,到最後就都成了如風細語,沉睡在我的回憶中了。
然而,有個人的聲音,我卻始終不曾忘記,甚至連那語調中的親密味道,我都沒有記錯過一絲一毫。
直到我很老很老了,老得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又活過多少年,可我仍然能夠想起他說的話,他的聲音。
那是陪件了我整整一生的聲音。我甚至能確信,只要自己的生命存在一天,它就會一直在我的耳畔響起。
於是,正因為有它的存在,我也終於可以坦然面對前方了。
無論何時。
「……真的?你們真能來救我?你保證麼?」
「我保證。乖女兒,我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