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杲的這件事,曾經引起我和弟弟曉墨的一番討論,那時候他已經知曉真相了。
我說,大家都紛紛猜測楊杲是不是已經死了,他在那個似曾相識的世界裡,恐怕找不到生存的位置。
但是曉墨卻秉持著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楊杲的人生,至此才真正的開始。
「他從十二歲開始逃避,現在只不過被命運一記無情猛擊,像顆檯球一樣,回到了逃避的起點,沒有這一擊,也會有下一擊,他人生中任何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打擊,都會造成相同的結果。」曉墨說,「不過這也說明,他真的是清醒了。」
「逃避?」我有點糊塗,「他逃避了什麼?」
「逃避自己是誰唄。」曉墨淡淡地說,「以為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外國人,有一個外國國籍,一個洋文名字……就可以不再去管他究竟是誰了麼?他還真以為他叫愛立.克歐文,於公元1998年生於美國加州?」
我沒說話,我隱約覺得曉墨的語氣,有些嚴苛。
他自己似乎也發覺了這一點,沉默片刻,曉墨才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姐姐,他根本就不是什麼愛立克,那是假的,那些表面東西只能騙騙外人,他心裡清楚他究竟是誰。他是趙王楊杲,隋帝國的末代王爺。身為那個隋煬帝的幼子,歷經江都之變僥倖活下來,這就是他的起點。他逃不過,那是他真正的根。就算這輩子僥倖逃過了,生兒育女安穩活到老死,他的孩子也會接過棒子。」
「接力跑麼?」我笑起來。
「差不多。」他點點頭,卻沒笑,「生下來就在起跑線上呀,我們都是不得不接這接力棒的人。」
我想了想,問:「你怎麼想?明白了身世之後。」
弟策許久沒有回答。
那時候我們坐在他的琴房裡,他用一個指頭,輕輕敲擊著黑白鍵。鋼琴發出低沉的叮咚聲。窗外是雨後陰天,濕漉漉的綠葉慢慢滴著水。
「我爸說,我怎麼想都可以。哪怕對他心存鄙視也沒關係。」弟弟盯著琴鍵,突然低聲說,「他說話的樣子,真讓我傷心。」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老頭,你到底在想什麼呢?如果連自己的爸爸都要鄙視。那我還算是人麼?」曉墨說著,搖搖頭,「他太我了。」
「姑父被人鄙視慣了。」我慢慢說,「亡國之君的罵名他背了千載。無論他在史上的成就有多高。」
「唔,我可不在乎那個,其實,他是什麼人根本不重要。」曉墨笑了笑,「爸爸把我當心上寶貝,五歲那年單元樓失火,大雪的天,他光著腳抱著我逃出來,踩在碎玻璃上都不肯停。為了我,他連命都豁得出去,這我再清楚不過了;我媽雖然總被舅舅說是傻大姐,不過嘛,傻大姐自有傻大姐的好。」
他這麼說,我忽然想起幼年時,姑父總是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曉,墨去買零食,那時候我和曉墨真是幸福透了!
「爸爸是被別人塗抹了很多層油彩的人。」曉墨我,「舅舅也是。」
他合上琴蓋,走到窗前,怔怔想了會兒,才說:「就我個人而言,更希望爸爸能剝落這些油彩,恢復到之前『李從嘉』的狀態。」
我微微一怔。
弟弟的話讓我詫異,「從嘉」是姑父最整理
早的名字,那時候他還有強悍的大哥和眾兄弟在,作為中主李璟的第六個兒子,姑父本來沒什麼可能繼承父位。是歷史給他開了個奇異荒唐的玩笑。
「那,往後呢?」我又問,「你自己呢?」
「聽天由命。」
我錯愕了一下:「聽天由命?」
他點點頭:「和老天搏鬥可是很辛苦的,我不想幹傻事。」
「想過往後沒?」我又問,「姑父上次說要送你出國的,還是打算學音樂麼?」
「不出國,沒那個打算。」曉墨搖搖頭。
看來姑父的願望再次成空。我想了想,又說:「那……大學畢業之後找工作?」
曉墨怪得很,明明熱愛的是音樂,學的卻是理科,高考填志願時非要去上什麼電氣工程,姑父和姑姑被他搞的沒轍,姑父最後說也好,家裡出個工程師也不錯。
「差不多算是找工作吧。」他說著,想了想,「想跑長途運輸」。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別那麼看著我嘛。」曉墨笑起來,「四個瞳仁的人,眼力好,開車正合適。」
「這理由也太混了吧!」我笑罵他,「姑父得被你給氣死!」
「不會。人是由不得別人指望的。沒人比我爹更明白這個道理。」曉墨想了想,「我想到處跑一跑,覺得長途運輸這個,很合適我。」
我說不出話來了。
「駕駛10噸重型卡車往運京珠高速,那種感覺很不一般。」曉墨慢慢地說,「非常的……重,真正的千鈞,重力壓身,想想看,你是在試圖把控一個無比沉重的東西。」
「可是你的鋼琴怎麼辦?」我有點著急,「開車得把你的手給毀了!」
「如果有那個必要,也沒關係。」
我糊塗了:「曉墨,你到底要幹嗎?從小到大我就沒有一次搞懂過你!」
曉墨哈哈大笑:「那是因為你連你自己都搞不懂,當然就搞不懂我啦!」
他這話好像在奚落我,我有點不太高興。
「並不僅僅為了開車,姐姐,我想,這是一種很適合寫詩的生活。」曉墨用指甲咯吱咯吱撓了撓下巴,「我好像定不下來,奇怪得很,似乎我在哪裡都感覺不對勁,找不到自己的所在,所以必須處在變動不居中。」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至於寫詩這種話,倒不是因為弟弟知道了姑父的事情,據我所知,很早以前他就在寫一些細碎的句子了。
「拐角處綠花燦爛,我的油箱笑起來,「不是很像一首現代詩?」
拐角處綠花燦爛
我的油箱
「這麼說,想當個詩人?像姑父那樣的?」我問。事實上,姑父到現在早就不寫詞了,他轉頭去寫別的東西了。
「現在還說不準,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慢慢說,「也許到三、四十歲才能明白呢,還是那句話,聽天由命。」
關於弟弟的決定,我可不知道姑父和姑姑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們早就放棄了替弟弟安排人生的打算,因為這個孩子從幼年期開始,就根本不聽從任何人的安排。
「我們都得努力尋找自己的人生,但事實上我們又很難在現有的這個世界裡尋找到它。姐姐,就這一點而言,我們這些古人的孩子,甚至比我們的父母更加辛苦。因為他們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而我們。卻還不明白。」
但是,我們又不得不這麼做,哪怕為之送命。
海因萊因曾說:一個人真正成年的標誌,就是當他找到一個願意去為之送命的目標之時。關於弟弟的結束語,我深深贊同他的觀點。
剛才我曾經提到過,我所知道的兩個家庭,全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傷痕。除了雷局長一家,另外一個。就是凌局長的家庭。
關於凌局長夫婦的「軼聞」,我是從父母和親友們那兒聽來的,雖然每一張嘴說的都不盡相同,但是相處這麼多年,聽了這麼久,我也多少能夠把聽來的「八卦」,系統組織起來,穿綴成一張完整的圖案。
據開始,小鵬的爸爸是凌局長參與的「古人」改造對象,雖然不是由凌局長來負責——那時候她剛剛博士畢業,在梁所長手下做助理——凌局長目睹和參與了全部的改造過程,包括手術後期,她負責監控小鵬的爸爸的康復情況。
所以最初,兩個人的關係是近似「病人」與「醫生」那種,一開始。小鵬的爸爸管凌局長叫「凌博士」。但是後來時間久了,他就擅作主張,不肯叫「凌博士」了,而非要喊她「小涓」。
小鵬爸爸的這種擅自改口,引起了凌局長當時的未婚夫的不滿,但是一開始凌局長倒沒覺得有什麼,反正很多人喊她「小涓」,所長,同事們,都這麼叫。
我爸說,或許她那位未婚夫一早就看出了危險所在。
總之,這就是開端:因為凌局長的寬容,那一個就更加的「得寸進尺」了。
因為需要順利適應現代社會。所以凌局長每日要花很多時間對小鵬的爸爸進行訓練,他們一開始並未做很大的指望,只希望他能正常生活下來,但是身為一個完全的現代人。他們無法想像古人適應現代社會有多麼的困難。
同時在做這項工作的並不僅僅是凌局長一個,人,但是據說很明顯,她是最盡心的一個,我媽開玩笑說這是女性獨有的天性:就像撫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除了護士之外,凌局長是當時工作人員裡,唯一的女性。
我爸說這正是凌局長犯的一個「錯誤」,而這個浪漫的錯誤,也將鑄就她接下來數十年漫長的情感生活。她的錯誤就是:輕敵。
那是接觸古人尤其是剛過來的古人的現代人,普遍容易犯的一個錯誤。現代人會很輕易地覺得,古人沒什麼可怕的,因為他們看上去好笨。「什麼都不行」。
當然,像我姑父這樣的古人的確沒啥好怕的,但並不是每一個古人都是李煜。
「哪怕不用像《沉默羔羊》裡囚禁萊克特博士那樣,將黃巢囚禁在玻璃房子裡,但是至少,你得做一定程度的防護,其實最好的防護就是盡量不要去接近他。」
爸爸說這番話的時候,好像在開玩笑,但我覺得那也許並不是一個玩笑。
凌局長面對的是黃巢,是那個讀過書甚至考過科舉、冒著蹲大牢的風險販賣私鹽、嘯聚百萬大軍造反、最後攻陷了長安城的黃巢。
是那個殺人如麻、巧取豪奪、經歷太多人情世態而有了一肚子詭計的黃巢。
當這樣一個人,經過訓練基本適應了現代社會之後,如果你還拿「古人都不怎麼行,所以危險不到哪裡去」的眼光來看他,那你可就要吃大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