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四歲的時候,我就只經覺察到了這家庭的秘密。
那年,我出過一次很嚴重的問題。
問題的起因竟然是因為上幼兒園。
當時按照我爸的說法是,之前因為爸媽寶貝我,一直沒把我交給外人看護,也沒有請過保姆,經常就是請姑姑幫忙,但是就這麼一直養到三歲,總覺得不行,況且姑姑也在上大學,不能給我當全職保姆,所以爸媽決定,還是把我送去幼兒園。
送幼兒園的第一天,是我們全家的劫難,那時候曉墨還未出生,所以這個,「全家」也包括剛結婚的姑姑和姑父。
雖然只是個孩子去上幼兒園。但對現代家庭而言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兒,首先爸媽得挑選一家合適的幼兒園:要質量好口碑好,又要離家近。然後得帶著戶口本去報名,這個那個做好一切準備,因為這是要送一個幼兒離家——雖然當天就可以回來。
第一天,雞飛狗跳。
姑姑目睹了全過程,她做的描述如下:「……所有的孩子,全都在哭。還有的就在地上打滾,蹭的一身泥一身土,鼻涕抹了滿臉。二十幾個孩子,聲音真能把房頂給掀翻了。但是這裡面沒有你的聲音。」
我詫異道:「怎麼?我沒哭?」
「哭,也照樣哭,可是你哭都哭得和人家不一樣?」姑姑歎了口氣。「我還記得那天你穿一件紅色的小褂,老老實實坐在那兒,握著小拳頭,吧嗒吧嗒掉眼淚。別的孩子都是乾嚎,就你,一點兒聲沒有,光掉淚珠子,就差手裡舉個牌兒。上書『爸爸救我』幾個大字,可把你爸爸給心疼死了。」圓讀最新罩節,請到w毗z盯加吼c酬
這我倒是知道,爸爸曾經形容那聲面活像屠宰場,大人們站在外面。眼睜睜看著自個兒孩子嚎啕,卻不能進去幫忙……
「哼,看他那樣子,簡直像生離死別呢!」姑姑很不以為然地說,「所以我就數落你爸爸:哦,就你閨女第一天上幼兒園很慘,人家都不是親生的?誰知他說他才不管那些,他就不能眼看著自己閏女哭卻不去管。」
我媽在旁邊悻悻說:「所以唄,就抱回來了唄!」
「抱回來了?」我更驚訝,「不去上幼兒園了?」
「你爸你那樣兒太可憐了。他受不了,他說哪怕請人在家裡看著呢,反正他就要把你抱回來。」
但是在媽媽和姑姑的勸說下,爸爸第二天還是把我送去了幼兒園,然而慘劇再次上演,我一到幼兒園門口就哭,哭成個小淚人,於是,他就又把我給抱回來了。
爸爸這樣的行為遭到他所有同事和戰友的「恥笑」。
李建國叔叔說,孩子第一天上幼兒園是很麻煩,但是得堅持住,一個禮拜,頂多半個月,就好了,要是這時候松勁妥協了,孩子就再不肯去幼兒園了。
雷局長說幼兒園又不是陰曹地府,我爸至於那麼擔心麼,再者,他當年也就那麼狠狠心把蕾蕾扔幼兒園裡。不然還能怎麼辦?帶著孩子上班?
姑父說我爸是產生了錯覺,他把三歲的我當成了他自己的小時候,所以他才不肯把我「棄之不顧」,可是話說回來,姑父也覺得這麼下去不成,我爸真要把我保護過度,麻煩更大。
我媽就怪我爸太嬌慣我,孩子一哭就不上幼兒園,那往後還怎麼上學和同齡人相處呢?
總之,各方面的意見一致,都要求我爸狠下心腸,要把我送去幼兒園。還有人乾脆說我爸的行為是錯誤的。小孩子就是要磨練要吃苦,小時候對孩子狠一點長大了孩子才能成材。結果我爸一聽這話就火了,時候對孩子狠,長大了孩子只能成變態,他還說要受罪讓那傢伙的孩子受罪去,他絕不磨練自己的孩子。又不是當兵,磨練個屁。
但是反對的聲音太大了,除了爺爺。似乎沒人支持他,爺爺甚至還說乾脆就讓他來看管我,反正他也快到退休年限了。據說爺爺也非常討厭幼兒園這種變態場所,以前我還想,爺爺那麼不喜歡幼兒園,是不是他小時候太調皮,被幼兒園老師給罰站了?
如果他被罰站,按照爺爺的性格。一定會往老師的椅子上偷偷放橡皮泥的,嘻嘻!
沒法子,絕大多數人都不支持爸爸的決定,於是我爸只得再度把我送去了幼兒園,不過這次姑姑想了個轍,她就帶著畫板去幼兒園,在院牆籬笆外頭坐著,我在幼兒園裡的時候,能夠透過欄杆看見姑姑。
能看見她在,我就不哭了。
於是,姑姑在幼兒園的院牆外頭足足寫生了一個禮拜,我也終於不再一上幼兒園就哭了。
我看起來似乎接受了上幼兒園的人生,這讓所有的大人們都鬆了口氣。
但是誰也沒想到,半年以後。更大的問題出來了:他們發現我不肯說話了。
不光是不肯說話,眼光也不與人對視,永遠自己玩自己的,和我說話我沒反應,叫我看人我也不看。拽我去吃飯我就吃,抱我去睡覺我就睡。忽然間,我變成了一個木偶。
起初,爸媽還沒怎麼注意到,反而覺得我乖了,之前我在家裡像個小霸王,永遠鬧得天翻地覆。但是時間一長,他們就感覺不對勁了,幼兒園阿姨甚至和我爸說,懷疑我是自閉症。
科學證明,自閉症並不是後天的,而是先天胚胎受孕期間出的問題。目前國外的統計是每150個孩子裡,就有一個,雖然大多數都是男孩。但也不排除有女童出現這種問題的可能性。
全家,都被阿姨的這一句話給打懵了!
那幾天,爸媽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中。
自閉症是治療不好的,只能使之有所改善,但終生都得有人陪伴在身邊,協助其生活,對正常人而言,這樣一個孩子,就是廢掉了。
我變成了這樣,我媽覺得是她的問題,從我出生起她就沒養好我,總是顛沛流離,不是戰國就是春秋,她和爺爺光顧著逃生,沒有把全部心思集中在我身上,所以造成了如今這結果。
我爹的想法更荒謬,他甚至認為是他的遺傳基因有問題,因為我遺傳了他的精神不穩定,所以才會成這樣子的——早年,他曾一直疑心自己有躁鬱症。
幾天之後,準確的檢查結果表明,我並不是得了自閉症,而是因為什麼突發事件,產生了自閉的應激反應。
那個「突發事件」是什麼呢?
很簡單,爸媽要離婚。
那是他們之間發生的最嚴重的一次衝突,也是多年來唯一的一次。
成年之後,我媽才把那次的事情告訴了我,之前,我怎麼都想不出他們倆還有離婚的可能性。
「嗯,當然有可能性,而且真的差點就離了。」我媽沉思片刻,又說。「不過,問題在我,不在你爸爸。」
拿我媽的話來說,她發現她適應不了做母親的生活。
之前她並沒有感覺這麼難受,因為那個「之前」是在深整理
山老林子裡。她是在戰國的秦趙戰場上把我生下來的,之後又抱著我逃難去了春秋……沒有人告訴過她怎麼養孩子,也沒人指導過她做一個母親的技巧。更沒有直接的比較,所以她完全是按照天性的指引,稀里糊塗把我養到了兩歲。
但是回到現代社會,那一套就不行了。身邊的女伴告訴她,那樣隨隨便便養孩子是要出問題的,孩子每天吃什麼,怎麼吃,怎麼睡,該怎麼教育……全都是有講究的。
「突然之間,我成了個笨蛋。」我媽說,「總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一動手就出毛病。」
「就為了這?」
「還有,我也適應不了人群。」她苦笑道,「躲避人群躲避了三年。突然間又回來,而且身份啊角色啊都發生了改變……沒法那麼隨性了。我再不是一個人了,一旦有丈夫有孩子,就像渾身綁上了繩。」
「那麼嚴重啊?」我真沒想到。
「其實是剛生你那會兒的產後抑鬱一直沒好徹底,而且再加上……」我媽頓了頓,「以前在這方面受過挫折,我是說,婚姻,還有生孩子什麼的,被諷刺被冷落過,總還是覺得自己不配當母親。」
於是,七年之癢縮短為兩年。回來沒多久,我媽就提出,她要回去。
「回春秋去,我想回去,帶著你一塊兒回深山老林子呆著,結果我和你爸爸,他就火了。」
他當然是得發火的,妻子要離婚回古代去,而且還要帶走孩子,我爸簡直被我媽給弄瘋了。
「可我也沒法子,這不是你爸爸做一些什麼事情,就能夠幫我解決的問題。我覺得我突然就變笨了,什麼都做不好,原來之前自己做的都不對,這樣下去,還不如回去當我的母猴子。」我媽說到這兒,笑起來。
當我爸發現我媽是真打算離婚時。他所受的衝擊不可謂不大。婚姻對他而言,原本是個非常好的事情。他能夠在正常的婚姻裡得到精神上的慰籍,再說人找回來才剛兩年。妻子就要離婚,而自己竟然無法改變她的決心……
「那段時間我們天天吵。我逼著他和我離婚,可他不肯,我說既然離婚有礙他的仕途,那就不離婚。直接放我們走,他還是不肯。他也理解不了我的痛苦,那是當然,他又不會得產後抑鬱。」
我噗嗤笑出來。
「最後你爸說,要走可以,但是的把你留下來,我一聽也不樂意了。女兒是自己生的,憑什麼留給他?」
「於是,就吵到了半夜?」
我媽點點頭:「越吵嗓門就越高。什麼傷人的話都出來了,我氣得哭。你爸也氣得發抖,就在這時候,你推門進來了。」
半夜出現在父母臥室門外的我,光養腳丫,一個勁嚎啕,我聽見了他們的爭吵,雖然聽不懂,但也明白是出事兒了。
兩個大人見我這樣,立即停止了爭吵,趕緊來哄我,可我的嚎哭怎麼都止不住,一直哄到快天亮,才算停歇。
「之後沒多久,你就出現了問題?」我媽說。
「然後呢?你們還離婚麼?」我追問,我總也忘不了這茬兒。
「還離個什麼婚啊?」我媽苦笑。「孩子都成那樣了,先得想辦法給你治病,哪還有心思去想離婚的事兒?」
這麼說,是我挽救了這樁婚姻。雖然是以這麼可怕的方式。
我成了那副模樣,沒法再去上幼兒園,媽媽只能請假在家陪著我,這是專家的建議,只能這麼盡力陪著孩子,要花時間和她交談和她產生親子互動,把她產生自閉的心結給解開,不然情況只會更糟。
那段時間媽媽成天以淚洗面,我出問題,她更加責備自己,想到今後我的人生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她恐懼得都無法呼吸。她和我爸說如果他不想負擔了,就把她和我送回春秋去,我爸再自行組建新家庭。這種情況十分常見,自閉兒家庭,幾乎都是父親最先放棄逃走。
我爸的回答和之前一樣,他不肯離婚,更不肯不要我,他說他禁止我媽再提春秋二字,還說,別說醫生證明我不是自閉症,就算我真成了自閉兒,他也照樣養著我。
就這麼折磨人的拖了幾個月。關鍵人物出場。
那個人就是我爺爺,之前他一直在外地出差,參加一個什麼短期的經理人培訓班,回來就聽說,我出問題了。
爺爺來家時,我正坐在角落裡玩積木。他進門來,我沒像往常那樣站起來撲過去,甚至連眼皮都沒抬。
爺爺說我那樣子,就像沒看見他似的。
無論他怎麼喊我名字,怎麼看著我的眼睛,甚至去動我的積木,我都不理他。積木被爺爺給推側,我就繼續再磊起來,我的眼睛只盯著積木,不看他。
爸媽就在旁邊看著,可想而知他們倆心裡多難過!
後來爸媽把我的情況仔細和爺爺說了,又告訴了他醫生的結論。然後。爺爺又走回到我跟前,彎下腰,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我,然後他直起腰來,說,他明天再來,開車來接我出去。
爺爺認為我是被關在房間裡關久了,才出問題的。
雖然完全不同意他的看法,但是爸媽當時卻沒反駁,反正親戚朋友都在想辦法,誰的辦法他們也要試試。
死馬當活馬醫唄。
於是次日中午,爺爺就開著他那輛破吉普來接我,他和爸媽說要帶我去市內的國家森林公園呆一天。
那天據說是個春末,天氣極好。陽光都是金燦燦的,爺爺把我抱上車。然後他就開車去了森林公園。等到了地方,他就把車停下,然後把我從車上抱下來,放在草地上。再拿出蛋糕秸子水之類的食物飲料。
那一天,爺爺也沒幹什麼,他就那麼陪著我坐在草地上,餵我吃東西。和我說話,雖然我完全不看他,也不吭聲。
春末的午後森林公園裡,爺孫倆坐在草地上,爺爺在旁邊拿著我吃了半口的蛋糕,而我就盯著草叢裡的螞蚱,眼睛眨也不眨。
在別人眼裡,這是一幅隨處可見的親情圖,誰也不會想到這個人究竟是誰,更不會想到他眼前這漂亮的小女孩,其實出了嚴重的問題……
吃完了東西,爺爺就帶著我往森林裡走,我被他牽著手,像個被牽著繩子的玩具娃娃,無論爺爺和我說什麼,我一聲也不響,他要我抬頭鳥兒,看藍天,看花朵,我全都不聽,除了低頭盯著腳底下的泥巴。我哪兒都不看,姑姑說我那樣子「就跟個小傻子似的」。
一天,就這麼晃過去了。
晚上爺爺把我送回來,然後和我媽說我「很有進步」,他說我偶爾能回應他的詢問,吃東西,或者上廁所什麼的。
就我個人看來,這是爺爺在安慰我媽。
接下來,每隔兩三天,爺爺就會來一趟,然後帶我去公園,市內的公園我們都去了,總之他盡找些風景不錯、村多人少的地方呆著。
我爸和我媽說白廠長這是要幹嗎?像這樣就帶著我去公園逛,真的有效果麼?
我媽也不知道,但是反正放在家裡我也不搭理人,興許爺爺帶我出去。能有點作用呢。
出人意料的事兒發生在一個多月之後。
那天爺爺把我從公園帶回來,正巧爸爸也剛回家,爸爸說他直接把我帶上去,就不煩勞爺爺把我抱上樓去了。
誰知爸爸伸手一抱我,我就大哭!
爸爸還以為他無意間碰疼了我哪兒。嚇了一跳!他檢查了一下,我的胳膊腿都沒傷著,然後他放下心來。又要抱著我上樓。
我繼續狂哭,一邊哭,一邊拽著爺爺的袖子不鬆手。
爸爸被我弄糊塗了,爺爺說乾脆他把我抱上樓去得了。
等他倆到了家門口,爺爺要把我放下來,我又開始哭,我抓著他不肯撒手,一直哭一直哭。
我的反應太奇怪,爸媽都弄不懂我這是怎麼了。沒辦法,爺爺說既然如此,那他就把我帶回家去得了,就讓我在他那兒住一晚。再讀讀四友發佈,z盯加她四m
於是爺爺就扛著我、奶粉、蛋糕、手帕、換洗衣服還有毛巾牙刷之類一大包……回了自己的家。
我爸後來說,那是從出問題之後,我頭一次對周圍的人有了反應,儘管這反應只是哭個不停。
我在爺爺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倆人坐在車上,他一往我家開,我就哭,就拽著他的袖子,「嗯嗯」的非要他改方向。
爺爺只得再次把我帶去了公園。
……
就從那天開始,我的嘴裡蹦出簡單的語言,幾個禮拜之後,我逐漸從自閉的狀態裡走了出來。
我爸說爺爺是個神仙,他竟然能用這麼簡單的辦法把我給治好,太厲害了。
爺爺說原因並不複雜,我還是受不了和人群相處,幼兒園的老師肯定也太嚴厲,把孩子管得太死,「早就和你們說別送幼兒園,人太多太吵。老師又要求複雜,把瑄瑄給弄糊塗了,她就只有自閉,用這法子躲著」——爸爸後來說,爺爺比他還心軟,按照爺爺的看法,我應該一輩子都不要去幼兒園。
因為爺爺說,我肯定是錯以為爸爸一抱我,就是要送我去幼兒園。
其實我是害怕爸爸一抱我,我就得回到「這兒」的世界——他當年,就是那麼把我抱回來的。
所以後來,他們仨商量了一下。放棄了那所被評為重點的機關幼兒園。把我送進了一所私立的蒙特梭利幼兒園。在那種更加尊重兒童天性的教育方式裡,我才漸漸恢復了正常。
大人們說的這些,聽起來波瀾起伏。驚心動魄,可是我自己卻全然不記得了。
甚至可以說,那段歲月對長輩們是地獄般的煎熬,對我而言卻有著身處天堂的快樂。
我覺得我又回去了,回到遍地是綠色的世界裡,沒有一棟棟的灰撲撲的房子,沒有到點就會響的鬧鐘。沒有人大吵大嚷互相傷害,沒人逼著我學這個、看那個,沒人把我丟在陌生環境不管,還要我把小手老老實實背在背後,坐在板凳上,學認字。學老師教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兒歌……我真搞不懂,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在林子裡隨心所欲地跑呢?
我如此想念生命最初的那片綠色。那寧靜快活的天堂,可我知道我已經失去那兒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封鎖在想像裡。讓自己活在過去的幻覺中。
我只記得,有那麼一瞥,陽光靜悄悄地落在爺爺的肩頭,他在給我削一個桃子,看見他還在我身邊。我像是突然醒過來似的,看見了他的臉,我的心就安下來了,我這才發覺爺爺在,媽媽也在,樹木在綠草也在……我並沒有離開。
我以為我還在那片森林裡。我是如此思念那兒,我自由自在無邊無際的原生之地,我是那兒的,我懂那兒的一草一木、一鳥一獸,我不是「這兒」的,我弄不懂這兒,這兒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我的命運神就在那兒,它拉扯著我往那兒去。
也許終有一天,我仍舊得回去那裡。
回我的春秋時期,回我的吳越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