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就此下論斷說,衛彬會一味地聽從妻子的話,那也並不對。
驀然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遇到過一次大麻煩:同校幾個四年級的孩子盯上了他的零用錢,他們用暴力從驀然那兒搶奪他的錢財,並且威脅他不許告訴家長和老師。
驀然那次被打得鼻青臉腫,他拎著斷掉帶子的書包,哭哭啼啼回了家。
林蘭一見兒子這副模樣,頓時火冒三丈!她決定親自去找學校,特別是找那群壞孩子的班主任,一定要逼著那群孩子把錢還回來然後鄭重道歉,如果班主任管不了就去找年級主任,再不行就直接去找校領導。
母子倆正要出門,去幼兒園接女兒的衛彬正好回來,他問明緣由後。對林蘭說,這事兒不用去找學校。
「什麼?!不找學校?!」林蘭以為自己聽錯了,「驀然都被打成這樣了,難道讓我們看著?!」
「問題並不是你去找學校,就能得到解決的。」衛彬把女兒身上的小背包拿下來,又妻子,「林蘭,先別這麼激動,越激動就越不好做決定。」
林蘭不說話,但她仍然怒氣沖沖的。
「現在去找學校,當然會得到處理,哪個學校也不會見事不管,」衛彬走到兒子跟前,他蹲下身,用手擦了擦驀然嘴角的血,「可如果你真那麼干了,驀然往後怎麼辦?」
「往後?」林蘭一時沒聽懂。
「那樣他的同學就都知道了,他一被打就回家找媽媽,包括那些受懲罰的大孩子們,他們也許不敢再欺負驀然,也許還會找別人來欺負他。因為大家會覺得,反正這小子不中用——這樣下去誰還會瞧得起驀然?」
林蘭完全沒想到這一點,被丈夫這麼,倒愣神了。
「所以說了嘛,你是女性思維。都說好了姍姍歸你,驀然歸我。」衛彬笑起來,「這事兒你別管了,我來處理。」
「可也不能由著人家欺負咱孩子……」林蘭嘟囔著。
「當然不會。」衛彬篤定地說,「交給我好了。」
當晚,衛彬就把驀然帶去小區的燈光球場。他要兒子仔細描述當時受欺負的經過,包括是誰先動的手,用什麼法子,使用了別的工具沒有。以及其他幾個幫兇的舉動等等。
那個晚上,是辛驀然生平所上的第一堂「軍事課」:關於,如何迎戰凶悍的敵人。
衛彬教他分析對方的狀況、冷靜迎敵,教他在對方赤手空拳時該如何迎戰、持武器時又該如何迎戰,教他擒賊先擒王,要用最快的速度判斷出誰是領頭羊,並且想出辦法制服住對方……
他像以前教驀然打籃球一樣教他打架,他甚至還教驀然如何出拳,如何打擊對方才最有效。
教完了這一切,他對驀然說:「小子,你得自己去迎戰敵人,懂麼?依靠爸爸媽媽是不行的,因為爸爸媽媽不可能24小時守在你身邊。狠狠給他們一頓教訓,之後,那些傢伙就知道你的厲害了!」
父親說的這番話,就好像烙印一般。深深烙在了驀然的心裡。
幾天之後的傍晚,辛驀然再次唇破臉腫地回到了家裡。
「……沒讓他們搶走。」驀然掏出錢包,給父親看,「那個領頭的,被我打得求饒。」
他的眼眶烏青,一隻眼睛成了熊貓,他依然覺得胳膊疼得厲害,嘴角腥腥的鮮血味兒也久久不散。但是辛驀然覺得自己再也不害怕了、迎戰之前的巨大恐懼一掃而光,他用自己的力量打敗了入侵者,捍衛了自己的安全,這讓驀然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看起來再怎麼弱小,也依然是非常強悍的!
衛彬把他高高抱起來,親了又親。
「兒子,你真了不起!」他當時說。「我真為你驕傲!」
那一刻,父親那種驕傲無比,又榮耀又欣喜的表情,讓辛驀然此生難忘。
後來他聽見媽媽林蘭開玩笑說,衛彬用「那一套理論」來教兒子,簡直是大材小用。但是衛彬對此言論則不以為然,他說「那一套理論」就是從街頭打架裡總結出來的,他自己也是從小打出來的,「真以為我小時候成日坐在花園裡繡花呢。」
所謂的「那一套」,直至辛驀然成年後,才明白具體指的是什麼。
的確,如果用擊潰匈奴的兵法來指導孩子打群架,聽起來是有點殺雞用牛刀,不過對九歲的辛驀然而言,那幫壞男孩帶給他的心理威脅。甚至都不亞於匈奴人帶給漢帝國的巨大恐懼。
因此,他深深感謝父親用這種方式培養自己,是父親將自己訓練成了一個戰士。
是他教會自己不要怕,不自卑。哪怕渾身血污也要高昂起頭顱,如一個貴族。
至此,辛驀然終於明白,往後就算身處再如何黑暗的地方,只要不停止抗爭,人生總會有一線生機。
然而,人生總有一些事情,不是僅僅用抗爭就能解決的。
就在打架事件的第二年,辛驀然在一個很巧合的情況下,確鑿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那年妹妹姍姍上學了,也在驀然所在的那所小學裡,驀然升入四年級。姍姍升入一年級。因為兄妹倆是在一個學校裡,所以父母就吩咐驀然每天帶著妹妹上下學。學校離家並不遠,兩個孩子走不到半個小時也就到家了。
進入四年級的驀然,功課比低年級時緊張了很多,有時候下午低年級沒課,可以早放學,他們高年級的就不行,遇到這種時候,妹妹姍姍就會在自己班上一邊做作業,一邊等著哥哥放學。
那天驀然又比妹妹晚放學,下課鈴聲剛剛響,他就抓過書包飛奔著往樓下跑,妹妹已經等了他一堂課的時間了,能快一些就快一些吧。
等到了妹妹的教室,幫妹妹收拾好書包,牽著她的手出來,驀然在經過教師辦公室時,忽然,停住了。
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似乎是妹妹班上的老師們在閒聊,辛驀然聽見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霍姍的哥哥?哦,四年級的那個男孩子整理
,我聽說,他是個私生子。」
辛驀然一時愣住了。
私生子?
他的腦子,轟的一聲!
妹妹霍姍看見哥哥發愣,她搖了搖驀然的手:「哥哥,什麼叫私生子?」
「……別問了,快回去吧。」驀然說完,牽著妹妹的手就往樓梯口衝去。
那天回到家裡,驀然把書包拿到桌上,拿出本子和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了。
他的耳畔一直迴響著那三個字: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雖然很早以前,男孩的內心就存有某種古怪的疑惑,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他始終覺得。周圍的人,特別是並不熟悉的人,看自己時那種眼神,總有些怪怪的。驀然當然說不出那種古怪到底意味著什麼,但他能夠感覺到那裡面的不友好和差別對待,好像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麼不同……私生子!
他的腦子一個激靈!
辛驀然跳起來,趕緊從書拒裡翻出磚頭一樣巨大的《現代漢語詞典》,他跪在椅子上,開始尋找「私生子」三個字的意思,雖然之前驀然也聽過這說法,但他從未自字典裡確認過它的確鑿含義。
「非夫妻關係的男女所生下的孩子」,這是詞典所給予的解釋。
……非夫妻關係?
什麼叫「非夫妻關係」?驀然有點想不明白,他知道爸爸和媽媽是夫妻,非夫妻……就是說不是爸爸和媽媽這樣的了。
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說……
一個聲音在他的腦子裡冷冷響起:傻瓜,就是說,你不是爸爸的孩子!
是的。
他和姍姍不同,和慕容瑄不同,和李曉墨也不同。他們雖然也不和爸爸一個姓氏,但他們都是爸爸的孩子。
可是,自己不是。
整個下午和傍晚,驀然都坐在自己房間裡發呆,連妹妹叫他去看動畫片也不肯,他就呆呆坐在床上。他覺得自己的腦子都麻木掉了。
就好像,整個宇宙忽然變成了一個黑洞,它沒有光,也沒有聲音,只一個勁不停地吞噬,吞噬所有一切,驀然覺得周圍空氣都被這黑洞給吞噬了,空間變得極為狹窄窘迫。而他,辛驀然,就像一個碰巧掉進夾縫的木楔,卡在那兒動彈不得,越掙扎,越痛苦,逐漸縮小的空間把他擠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驀然的古怪很快就被父母給發覺了。而且妹妹姍姍也將下午聽到的話告訴了林蘭,她說老師說哥哥是「私生子」。
「媽媽,到底什麼叫私生子呀?這是不好的話麼?」
她還想問下去,但是看見母親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就閉上了嘴。
「姍姍,別一個勁兒問了。」林蘭說,「那些都不是好話,別學舌。」
她說完,又沉默了片刻:「早料到會有這樣的事兒,我去和驀然談談。」
衛彬卻攔住她:「你別去了,本來你也無須就此辯解什麼。」
然後,姍姍就看見母親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去和他談談。」衛彬說完,拉開門進了驀然的房間。
衛彬進去的時候,一時竟沒發覺兒子在床上,房間太昏暗,驀然又沒開燈,他凝神了片刻,才看見小男孩趴在床上,他甚至都沒察覺父親進來了。
衛彬走到兒子的床前,他挨著兒子坐了下來。
感覺床的震動,驀然才翻過身來。他看見了父親,於是一骨碌坐了起來!
驀然想說點什麼,但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是衛彬先開的口。
「上次打架的事兒,還記得麼?」
被猛然提起毫不相干的事兒,驀然一愣。
「當然記得啊。」
衛彬笑起來:「當時我不是和你媽說過,說我小時候,也是打架打出來的,這話還記得麼?」
驀然點點頭:「記得。」
「知道當時我為什麼總和人打架麼?」衛彬問。
「為什麼?」
「因為總有人瞧不起我。」衛彬繼續說,「總有人說我是私生子。」
驀然的眼睛,瞪得溜圓!
他萬分吃驚地望著父親!
「家裡雖然不算窮困,但總是被人瞧不起,因為我沒有父親。」衛彬笑了一下,「那些壞小子說我是私生子,還有親戚們,總是拿奇怪的眼光打量我。」
驀然的耳畔,轟轟亂響!
他完全沒料到,原來他所感受到的一切,自己的父親也曾經同樣感受過!
「雖然表面上都待我挺好的,但是我看得出來。」衛彬哼了一聲,「他們大人以為小孩子都是傻瓜麼?以為只要不當著孩子的面說出那些。小孩子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驀然有點結巴地開口:「可是爸爸,你的爸爸呢?他……死了麼?」
衛彬搖搖頭:「沒有。他只是不肯和我媽媽結婚。」
「不肯結婚?」驀然糊塗了,「為什麼啊?」
「不知道。」衛彬笑了笑,「大人的事兒,我哪裡知道?」
驀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但是我知道他在的,他就是不肯做我的爸爸,既然這樣,我也拿他沒辦法。」
「怎麼會這樣呢?」驀然喃喃道,「不過……可以去法院告他的!」
衛彬哈哈大笑!
「真的!」驀然挺認真地說。「我們班,小雅的爸爸不肯給錢養她。她媽媽就去法院告了她爸爸的!」
「嗯,是可以去告,不過呢,我媽不想去告。」衛彬說,「她覺得既然對方不肯認,那就算了。」
衛彬說得太複雜,驀然都有些聽不懂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男孩惴惴不安地說,「可是爸爸……」
「什麼?」
「那……那我的……爸爸,就是……那個人,他也不肯和媽媽結婚?」
「呃……」
「因為他不肯和媽媽結婚,所以你才和媽媽結婚的,對吧?」驀然小聲說,「所以姍姍就不是私生子。」
衛彬有點為難地皺了一下眉頭。事情太複雜,他都不知該如何解釋清楚。
「不,並不是那樣的。」他斟酌著,說,「驀然,那個人,你的親生父親,他並不是不肯和媽媽結婚。而是有些為難的事情。」
「為難的事情?」
「嗯,他們結不了婚,他們都是很想和對方結婚的,但是結不了婚。」
「怎麼結不了婚呢?」驀然追問,「我覺得結婚好像挺容易呀?星期六、星期天的時候,我總看見人結婚。」
衛彬再度笑起來。
「沒你想的那麼容易,真的,結婚這事兒挺難的。」衛彬很認真地說,「好多人結婚,也有好多人。因為這個那個的原因,沒法結婚。」
驀然覺得這太難懂了,他想了好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例子。
「蔣瑩瑩的小姨,她男朋友家裡沒錢,蔣瑩瑩的外婆就不許她小姨和那個人結婚。」
衛彬笑道:「也有這樣的原因結不了婚的,但是你的生父和媽媽,並不是這個原因,過程太複雜了。是因為你的生父,他不能留在這兒陪著你媽媽。」
「他……死了嗎?」
衛彬怔了怔,這倒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應該說——沒有。」他說。「他甚至都還不知道媽媽生下了你。」
「那他是個什麼人?」驀然說完。有點後悔,他找父親打聽自己生父的事,是不是不太好?
衛彬倒沒有不悅,他笑了笑:「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不然媽媽怎麼會打算和他結婚呢?」
最後這句話,讓驀然陷入沉思。
衛彬繼續說:「驀然,大人們的事兒,做孩子的不能都完全理解,就像我,也不明白我媽當年幹嗎不去找我爸的麻煩,還害得我被人笑,就像你們班小雅的媽媽那樣多好啊。可她不肯那麼做,我也沒辦法。」
「唔……」
「但是呢,那都是他們大人自己的事兒,每個人都只能對自己負責。別人的事兒,可管不了那麼多呀。」
驀然呼出一口氣:「這倒是的。」
衛彬笑起來:「這些事兒,爸媽本來早該告訴你,但是總想不出該怎麼說。」
「我明白。」驀然像大人似的點點頭,「自己的事兒,和別人說。經常就說不明白。」
「哦,你明白就好。」衛彬挺欣慰,「至於別人會怎麼看怎麼說……」
驀然怔了怔,垂下眼簾。
「我小時候,對這種事兒的解決辦法就是去打架。」衛彬說,「誰敢欺負我,我就去打他,誰敢嘲笑我,我也去打他。但是後來我就發現,這樣不是個辦法。」
「……嗯,我也不想去打姍姍的老師。」
「不僅如此,驀然,你發覺沒有?哪怕你打了對方,事情本身也並沒有得到改變。」衛彬說,「人家哪怕因為害怕你,嘴上不再說了,但是心裡也一樣要說要笑的。」
驀然點點頭。
「所以,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不予理會。」衛彬飛快地說。「不因為別人的想法和看法,耽誤自己該做的事兒。人是堵不住他人的嘴的,但是呢,卻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兒。私生子又怎樣?和別人沒有差別。想上進一樣能夠上進。不是私生子的那些人裡,爸爸媽媽全都好好結婚的那些人裡,也有一大堆廢物蛋呢!」
「嗯!」驀然重重點點頭,「我知道!」
衛彬伸出手,友愛地摸了摸兒子的腦瓜:「我知道你很難受,別人或許不見得知道,但是我知道的。」
那是因為,這個人他也受過和我一樣的痛苦,辛驀然不由得想。
「那……爸爸。」他抬起頭來。「我往後,還可以做你的兒子麼?」
「怎麼不能?」衛彬肯定地說。「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還有……」驀然繼續說,「爸爸。你的媽媽沒有和你的爸爸結婚。那她後來又和別的人結婚了麼?」
衛赫搖搖頭:「沒有,她不肯的。後來就一直沒有結婚。」
「可是那樣的話,那你怎麼辦?」驀然有點著急,「就一直都沒有爸爸?」
「不,我有舅舅的。」衛彬笑起來,「是我媽媽的哥哥,我很喜歡舅舅,其實,他就相當於我爸爸了。」
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後。當驀然長大成年,重溫漢朝那段歷史,他毫不詫異霍去病當年對舅舅衛青的維護。他懂那種情感,那是猶如對親生父親的感情,不容一絲一毫的外來褻瀆。
就像他對衛彬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