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的越國君主婚禮大典。猶如一場荒誕劇。
這樁婚姻完全是荒唐的,從結婚原因到結婚儀式,無一不透露出荒誕、混亂和瘋狂,這甚至讓蘇虹想起自己看過的一出尤耐斯庫的戲劇:兩個一心一意只想快速完事的新人,超過一打喪失理智、被某種有關家國前途的幻覺給完全操控的越國貴族王親,以及一大堆各懷鬼胎、只顧著盤算自己未來的臣子們……
從頭到尾都不需要蘇虹操心。從穿戴什麼、怎麼步入大殿,到如何行禮,如何最終確認自己王后之位。全都有貴族禮儀教師指導和引領。
這一次,君王依舊要娶一個「從深山老林裡找來的母猴子」,然而越國朝堂內外,卻沒有再發出上一次那麼猛烈的反對之聲。
因為蘇虹曾在伐吳戰爭中起了決定性因素。
沒有比越國今後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
雖然有引導的教習,有服侍的侍女,一整天的典禮熬下來,蘇虹還是覺得十分疲憊。那是農曆八月了,褥熱還沒褪盡,穿著厚厚的禮服折騰一天,的確很耗費精力。
太陽下去了,儀式終於結束。
雖然不合規矩,蘇虹還是卸下了豐麗沉重的裝扮,把自己恢復到了平日的狀態。她毫不忌憚這麼做會的罪王族裡守舊的女人們,儘管她知道她們都在不遠處,用古怪疏遠的目光盯著自己。
反正她也不打算在這宮廷裡培養什麼自己的勢力。
進房間時,蘇虹看見勾踐獨自坐在炭爐前,爐子上,烤著的鮮魚正滋滋冒煙。
勾踐正拿鹽粒往烤魚身上灑。
他瞥了一眼蘇虹,道:「坐吧。」
蘇虹沒有客氣,就勢在炭爐旁跪坐了下來。
一時間,沒人出聲,勾踐用工具小心翼翼翻撥著烤魚,使之兩面逐漸焦黃,又往上均勻地灑著粗鹽粒。
靜靜的房間裡,只能聽見魚皮烤焦的辟啪聲,間或鹽粒落進火炭間的「撲」聲。
於是,這就是她和勾踐的「新婚之夜」?蘇虹想,還不錯,總算有烤魚。
她當然不認為勾踐對她有什麼企圖,事實上蘇虹完全能夠感覺得出來。這男人對自己毫無興趣,他們能夠這樣坐著對等的說話,就是勾踐可以給予她的最近相處空間了。
「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吃烤魚了。」勾踐突然說,「上一次,還在十年前。」
他將一條魚拈起來,放在蘇虹面前,然後用尖利的刀刃,剖開魚腹。一縷白氣從裡面冒出來,魚肉噴香撲鼻。
蘇虹嚥了口口水,她用筷子夾起魚,咬了一口。
肉質細嫩,非常好吃。
「大王有好手藝。」她笑道,「魚都能烤得這麼棒。」
「嗯,這是練出來的。」勾踐頭也不抬地說,「之前在吳國給夫差做馬伕,什麼都干,烤魚也烤過的。」
蘇虹被這話嚇了一跳,等她再看勾踐的神色,卻看不出什麼來。
「做盡了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過的事情,那三年。」勾踐停了一下,「為人奴僕,低到泥地裡去。只為了保命。」
蘇虹默默聽著,她知道之前勾踐戰敗,只剩五千殘敗軍隊,到了吃山草,喝腐水的窘迫地步,最後是夫差同意了求和,勾踐才留得一命。
「夫人,您見過夫差吧?」勾踐問。
蘇虹略遲疑,點點頭:「見過一面。」
「感覺如何?」
被這麼一問,蘇虹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說:「猛一眼看上去,像個大孩子。」
勾踐一笑:「嗯,就像一個孩童的魂魄,無端停留在了一個大人的身上。」
蘇虹的眼前,不由浮現出夫差那張毫無戾氣、平和寧靜的臉。
「之前在戰場,他披盔戴甲,臉上還有血跡,所以無法看清。後來進了吳宮,親眼看見他,才感覺驚詫。」
「驚詫?」
勾踐點點頭:「他看什麼,都像小孩子看東西一樣——見過小孩子看東西的表情麼?」
「見過。」蘇虹想起自己的女兒瑄瑄,她笑起來,「好奇,什麼都是新鮮的,百看不厭。」
「就是那個樣子。」勾踐放下手裡剖魚的刀,沉思片刻,道,「就好像他面前永遠上演著一出大戲,每一個人都好玩,每一件事情都有趣。」
勾踐說起夫差,竟然語調裡沒有什麼怨毒,這讓蘇虹多少覺得有些詫異。
「就連我,他都要盯著瞧,不是那種蔑視敗將的不屑,是那種『原來你就是那個勾踐』的意思。」勾踐停了停,「起初,這讓我十分不舒服。」
「不是……不是沒有蔑視的意思麼?」蘇虹小心地問。
「那甚至都不如蔑視。」勾踐看了一眼蘇虹,「您懂麼?夫人,好像那麼大的事情,打敗一個國家的國君,將之俘虜來做奴隸,好像這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他是以這麼不在乎的心態打贏這場仗的,那麼我這個戰敗的國君,又算什麼?」
「……」
「不過後來,我才慢慢發現,夫差不是對我一個人這樣。」勾踐慢慢嚼著魚肉,停了一會兒,又說,「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蘇虹輕輕歎了口氣
「我見過他和伍子胥吵架。」勾踐說到這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文種懇求他饒了我的性命,伍子胥不同意,於是夫差就說:『殺他幹嗎?這人明明挺有意思的,非要一刀完結他,那多沒意思啊。』夫人,您看出來了麼?」
蘇虹點點頭:「夫差的標準,在於『有沒有意思』。」
「嗯。不管怎樣,我算是芶活下來,從此在吳宮裡過起忙忙碌碌的卑賤的馬伕生活。」勾踐哼了一聲,「我知道,自己這條命時刻掛在伍子胥的嘴邊,所以只能竭力偽裝,做出一副膽戰心驚、忠心耿耿的樣子。」
靜默。
蘇虹沒聽勾踐談起過去,今夜不知怎麼的,這人似乎放下了一些防備。
「說來也怪,人真的可以欺騙自己,我想做出那種樣子來,我就真的能夠做出來。吳國上下,沒有不被我的假象給欺騙的,後來就連伍子胥都不再那麼咄咄逼人,因為他實在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證明我有復仇之心。甚至有那些小官吏、後宮的寺人,還故意跑來羞辱我,因為他們覺得我已經真心臣服吳國了,所以趁機作踐一下沒關係。」
蘇虹聽著,覺得心裡有些苦澀。她低聲說:「大王,人都想活著。」
勾踐點點頭:「但是夫差卻不滿意了。起初他還成天盯著我瞧,我做什麼事情他都覺得好奇,後來他就不瞧我了,他說我『沒意思了』,說我是……假的。」
「假的?」
「他說我總是在裝,像套了一張皮。他說這太沒意思了。」勾踐彎腰,拿起旁邊的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示意蘇虹:「夫人,要一杯麼?」
蘇虹點頭:「多謝大王。」
給蘇虹斟滿了酒,勾踐放下酒壺,他呆了半晌,才道:「我能騙過包括伍子胥那老狐狸在內的所有人,連妻子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在夜裡偷偷哭泣,在我枕邊說她想尋死,我甚至安慰她說,吳王寬宏大量饒我們夫妻不死,我們應該感恩盡力服侍才對,怎麼能尋死呢?」
蘇虹心裡更覺得酸楚,她知道,勾踐在說那個做了越王后沒多久就死掉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被我瞞騙過去了,可我竟然瞞不過那最重要的一個。」勾踐笑了笑,「我竟然瞞不過夫差,他看出來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蘇虹捧著酒杯,她愕然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他看出大王有不臣之心,那他怎麼會放過大王您呢?」
「這一點,我起初也並不明白。」勾踐慢慢地說,「之前他說我是假的,那一刻,我的渾身驚出冷汗,衣衫都被打濕了。我想這下完了。早晚夫差得殺了我。」
「……可他沒有。」
「嗯,他沒有。」勾踐搖搖頭。「原因很簡單,他覺得殺了我就不好玩了。」
「……」
「他甚至跑來問我,覺得我的妻子『有沒有意思』。他說;『勾踐。我覺得她真沒意思,你幹嗎要娶這麼個沒意思的女人?』那時候的越王后,是我父親指定的,本來我也並不多麼喜歡她,父王看中了她的家族,所以娶也就娶了,可從來就沒人問過我,覺得這樁婚事有無意思。」
蘇虹苦笑。
「他既不想殺我,又覺得我『沒意思了』,也就不再盯著我瞧。」勾踐說,「夫差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這讓我輕鬆了許多。我日日做著馬伕做的事情,小心謹慎地注意言行,又暗自開始聯繫文種范蠡,籌劃歸國的辦法。」
「文種上大夫去找的伯嚭,對吧?」
勾踐點點頭:「他找到了伯嚭,用財貨賄賂他,讓他去和夫差說好話。起初我覺得這辦法行不通,我一點都不認為夫差能被伯嚭說通,但是文種說,什麼辦法都得試試,而且伯嚭是最能突破的一個缺口。」
蘇虹默默聽著。
「但是最後出來的結果是,夫差同意放我回越國。」勾踐怔了怔,又道,「所以,我從來就沒能琢磨透夫差這個人。」
「至少您能回來,不管是因為什麼……」
「嗯,消息出來的時候,我高興的發狂,我還以為自己得死在吳國。萬沒想到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勾踐說,「那段時間我正喜不自禁,沒想到某天晚上,有傳令說,夫差叫我去見他。」
蘇虹有點緊張地望著勾踐!
「我聽見傳令,頓時嚇得臉發青,心想這都沒剩幾天了,難道夫差出爾反爾、又不肯放我走了麼?」勾踐慢慢吃著魚,過了一會兒,才說。「等我進了寢宮,就看見,喏,也是這麼大一個炭爐。」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夫差就坐在炭爐前,爐子上也擺著烤魚,就像現在這樣。」
勾踐停了停,又說:「起初,我以為夫差是叫我給他剔魚骨,就慌忙去找刀具,誰知夫差說不用我忙,他是叫我來吃魚的。」
蘇虹聽入了迷,她放下手中的魚,望著勾踐。
「我第一反應是,難道魚肉裡有毒?他想毒死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吃魚,並且很明顯是隨意拿取。」勾踐說,「我這才發現,他是真的要我和他一塊兒吃烤魚。」
蘇虹默默歎了口氣,夫差本來就是那麼簡單的人。
「我老老實實坐下來,最開始那條魚,我吃得食不下嚥,根本嘗不出滋味,人滿心都是恐懼時,再鮮美的食物也如同嚼蠟。」勾踐呆了呆,才道,「夫差看出我的恐懼了。他說我不是在吃魚,而是在糟蹋天物,他說這樣吧,我給你說個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勾踐點點頭:「他說,勾踐,你知道麼?我今天早上又去耍了伯嚭的。我把他叫來,然後和他說,我想出一個好主意,要修築水壩,不過國庫暫時缺錢,所以伯嚭大夫,請你把以前寡人賞賜給你的那些珠寶還回來,用以貢獻國家吧。」
「……」
「然後他說,伯嚭一聽,當庭大哭!夫差說到這兒,哈哈大笑。他說,他總是這麼逗伯嚭玩兒,三五不時就把他叫來,要麼說是要他還回已賜的珍寶,要麼說是要把他新蓋的豪捨推平做訓練場……反正每次只要這麼一嚇唬,伯嚭就會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掛滿臉,那樣子,活像被奪走了嘴裡奶頭的嬰孩。」
蘇虹又囧又笑,她完全能想像出來。夫差嚇唬伯嚭時的那種場面。
「我在旁邊聽著,哭笑不得又不敢插嘴。」勾踐笑了一下,「然後夫差說,勾踐,你知道麼,其實人人的嘴裡,都有這個捨不得放開的奶頭。你以為伍子胥沒有麼?你以為你沒有麼?」
勾踐說到這兒,眼睛朝虛空裡瞧了瞧,才道:「他說這話,讓我膽寒。我一聲也不敢吭。夫差說,他覺的這事兒挺怪,為什麼人除了衣食居所,還一定要某些特殊的東西才能活呢?他在朝堂之上,日日瞧著下面的這群人,反覆瞧了十多年,就瞧見每個人都像叼著奶頭的嬰孩,他甚至完全知道怎麼動這些人的機關:奶頭一拔就哭,奶頭一塞進去就笑。可是這樣一來,多麼可悲。」
蘇虹無語半晌,才說:「夫差這人,想得太多了。」
勾踐點點頭:「少有做君王的會觀察這種事情,更不會有人覺得這很可悲,但是夫差卻這麼說,他直接和我說,勾踐,人要是都這麼活著,豈不可悲?就好像自己不歸自己管了,而是由別的什麼給操控著。由那個把控著奶頭的手來操控。」
勾踐說著,凝視著炭爐上的烤魚:「然後夫差就說,勾踐,此刻,『回越國去』這件事,就是你嘴裡的奶頭,對麼?」
「……」
「他說,如果我不答應放你回去。你在心裡,會不會哭得比伯嚭還慘?」勾踐說,「他這麼,我根本不敢吱聲,他說的一點沒錯,其實如果當晚他下令囚禁我,再也不准我回越國,我恐怕真的當場能哭出聲來。」
蘇虹忽然,覺得有一絲淒然。
「然後他就問我:勾踐,你真的就那麼愛越國麼?」
談話到這兒,忽然,停了好一會兒,就彷彿空氣中,蘇虹都能感覺到夫差的那種存在。
那種充滿疑惑,想探尋個究竟的存在氣息。
「……我惶恐萬分地說,那是因為越國是小人的家鄉,每個人都懷念家鄉故土,小人是越人,當然會去愛越國。結果我這麼,夫差就繼續追問,那你究竟愛越國的什麼?」
勾踐慢慢翻著烤魚,他像是思索著邊說:「我當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搜腸刮肚半晌,我才說。我喜歡越國的山脈、河川,我從小就在那兒長大,沒法不去依戀它,我還喜歡會稽城,喜歡那裡的人,我說我喜歡熱鬧,愛看著人群走來走去……」
勾踐停了會兒,又說:「當時我說的全都是真心話。我本來是不該這麼回答的,按照文種的指點,我應該說,自己一點都不懷念故土,自己喜歡的是吳宮,因為吳王對自己很好,這麼說才符合一個馬奴的身份。然而很奇怪,夫人,在夫差面前我竟不想說謊話,我覺得就算惹他怒了,下令殺了我,我也要說實話。」
蘇虹完全同意勾踐的說法,她見過夫差,她能體會到那種感覺,在夫差那樣一個人面前,被那雙純淨的眼睛盯著問,人沒法違背內心說假話。
「我這麼,夫差就說,那既然你喜歡的是越國的山脈,你就該去做個樵夫才對,日日在青翠山間行走,與山林為伴,這不就夠了?如果你喜歡的是越國的河川,你就該去做個漁夫,時時遊歷於清澈流水裡。與溪流為伴,這不也夠了?如果你喜歡的是會稽,喜歡人群走來走去。你就該做個商販,集市上和人商討買賣,人群在你身邊走來走去,這不也夠了麼?」
勾踐放下手裡的魚刀,仰起臉。半晌才道:「夫差說了這麼一大通之後,怪得很,我也跟著迷糊了,覺得……好像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如果我愛的只是越國的這些東西,我完全用不著非得做一個國君。為什麼我越努力折騰,我所愛的,就離我越遠?」
蘇虹皺眉不語,她覺得這裡面有些什麼不太對,但她一時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結果夫差就說,勾踐,所以你為什麼非要做國君呢?你如果喜歡那些,可以去做樵夫或漁夫呀?如果早早選擇做樵夫,或許你現在都不會呆在這兒了。我當時,回答不出他的問題,好半天才說,那是因為,小人的父親是國君,小人才做了國君。」勾踐說,「誰知我這麼一答。夫差就問,父親是國君,你也必須是國君,就是說,父親是什麼樣。你也必須是什麼樣?父親叫你成為什麼樣,你就該成什麼樣?那麼你究竟是你自己,還是你父親的一部分?是他的一隻手還是他的一條腿?」
「唔……」
「當時我也不知是哪裡不太對。竟然衝口而出,我說,大王,你是吳王,不也是因為你父親是吳王麼?難道你一生下來,就喜歡這讓屁股冰涼的吳國王宮麼?」
勾踐說到這兒,笑起來:「我的話說出來,才覺得說錯了,我嚇得渾身打哆嗦!想要跪下求饒,誰知我這麼,夫差竟然拍手大歎,他說。是呀!從這一點上來說,勾踐,我們真是難兄難弟,屁股著涼的難兄難弟。」
蘇虹忍不住笑,這又是什麼說法!
「我覺得夫差這些話,說得我半懂不懂,我想,這人怎麼每天盡思考這些個?他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什麼呀!虧他是怎麼打敗我的……」勾踐說到這兒,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過了十年的如今,我才明白,正是因為他看什麼都比旁人更究竟徹底,當年他才會那麼容易打敗我。」
蘇虹想了想,才說:「可是大王,如今敗兵的是夫差呀。」
勾踐點點頭:「是的,如今敗了的是他,不過關鍵卻在於,他完全清楚這結果,哪怕十年之前,他就已經非常清楚了。」
蘇虹有些愕然,她一時沒能懂勾踐的意思。
「就在我發愣、覺得眼前這人搞不好是個傻蛋的時候,我就看見,夫差拿起我們倆吃剩下的魚骨頭,擺在炭架子上,然後他說,勾踐,你知道麼?你想強國滅吳,有很多種辦法的。」
蘇虹大氣都不敢出!
「我被夫差的話給驚呆了!可他像是完全不管我驚訝成什麼樣,只把那雪白的魚骨,依次在炭架上排好,他拿起一根,說,首先要做的。是尊天地,敬鬼神,使越國上下統心。然後他又拿起第二根魚骨,說,然後要做的是,盡量以財貨賄賂吳王身邊的重臣,使之不再對越國有警惕之心……」
蘇虹驚訝得要跳起來了!
「他當時這麼說的?!」蘇虹愕然打斷勾踐的話,「他怎麼能說出這些來?!」
「是啊,他怎麼能說出這些來呢?」勾踐一笑,也放下手中那根魚骨,「那晚,他就這麼一根一根的擺魚骨,好像小孩子擺石塊玩耍一樣。他一共擺了十二條,夫人,之前文種獻計九策,夫差比他所想的還要多三條,所以,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麼?」
「……」
「我覺得脖子好像被人給掐死了。氣怎麼都喘不上來,我真想當場去把文種拉來,再對著他狂笑。可當時我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那一排排慘白的魚骨,覺得像是在盯著自己和群臣的屍骨……」
蘇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甚至比文種考慮得還要周詳,越國近海地域的災害該如何治理。吳國南部的族人又該如何加以挑釁,還有會稽城所處地理上的某個致命缺陷……這些文種沒想到,可是夫差他都想到了。」勾踐彎下腰,盯著那一排魚骨,他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語調說,「他在教我怎麼強國破吳,他,一個吳國君主。」
蘇虹的腦子完全混亂了,她花了一番功夫鎮定了自己,才說:「不管怎麼說,他這是在自毀……」
「您還不明白麼?夫人。」勾踐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蘇虹,「夫差他既然可以想出這麼多計策來強越滅吳,這說明,他同樣可以想出更多的計策來強吳滅越,可這方面他卻沒有和我說。」
蘇虹的腦子,打了個閃!
勾踐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夫差是如此清醒聰明的一個人,那他完全有可能想出更可怕的計策來對付越國。
「我不知道那個晚上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吃光了所有的魚,又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後夫差打著哈欠去睡覺,等我回過神來,就只剩下一個人,對著一地雪白的魚骨……」
勾踐說到這兒,沉默了良久。
「在那之後,您就回了越國?」蘇虹小心地問。
勾跨點點頭:「我就沮喪無比的回到了越國。夫差和我說的那些,我誰都不敢說,若告知文種和范蠡,只會讓他們驚慌無措,又何必拉著他們一塊兒感受滅頂之災?」
「……」
「這十年裡,我厲兵秣馬、戰戰兢兢坐臥不安,難道僅僅為了對付一個腦子進水、只知淫樂的蠢蛋?如果我因為自己被一個蠢蛋給欺辱而痛苦,那只能證明,我也不過是個蠢蛋而已。」勾踐語帶諷刺地說。「可文種還真就這麼想。他根本就不瞭解夫差,不,也許他根本就不想去更深地瞭解任何人,包括我在內。」
談話到此,又陷入到了靜默裡。
他們談論的是過去的事情,談論的是已經死亡的人,那個人明明已經死了,卻彷彿依然在奇異地影響著這個空間,這讓這倆人所處的這空間,不禁有了一種古怪的不安。
蘇虹緘默良久,才道:「然而如今,滅頂的是吳國。」
勾踐點點頭:「我起初,也是這麼想。我看著文種的計策一條條實現,還暗自琢磨,怕是夫差那傢伙,真的是個瘋子也說不定呢。」他瞥了一眼蘇虹,「越國是勝了。吳國是敗了,如今各國都這麼說,然而不久之前,我卻從夷光那兒得知了詳情。」
「什麼詳情?」蘇虹疑惑地問。
「吳國,根本就沒有滅頂。」
蘇虹瞪大了眼睛!
「夫人,您難道沒有發覺我們的進攻是如此順利麼?真是快得讓人發狂,勢如破竹。」勾踐慢慢地說。「那是因為比預期的抵禦少了,為什麼抵禦少了這麼多?那是因為吳人少了。為什麼吳人的人口數會突然變少?因為他們都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在這十年之內,吳人慢慢搬遷去了一個地方。」
「一個地方?」
勾踐停了停,才說:「……某處。是吳國境內的一片土地,相當大的地方,他們的遷徙活動太緩慢。動靜又太小,以至於我根本就沒發覺。」
蘇虹困惑了,「那是什麼地界?」
「那是無論越人怎麼努力,都攻打不進去的禁區,都說那一片自古就有神祐,地形特殊自成一體,險要處又有繁密難入的白茅竹與山川阻擋,但是土質肥沃,因此除了祖居的吳人,沒人敢接近。」勾踐慢慢說,「幾百年來,沒人能夠對那一片下手,楚國、晉國、魯國、還有越國……這一圈的諸侯都眼饞著它。知道那是好地方,但沒有國家有那個實力搶奪它,所以,您懂了麼?夫差是在變戲法,他把吳國整個變沒了,撲!」
勾踐做了個凌空的手勢:「他沒有把百姓的性命全都耗在抵抗越人上。而是讓他們去往更安全的地方。那是他和夷光耗時三年,風塵僕僕,一步步用自己的腳去丈量,最終才確定的好地方,之後,他倆用墾荒的名義暗令百姓搬遷,又在那一片修了水渠、建了必要的防禦……那兒如今已成了天堂樂土。可是為此,不光耗盡了吳國歷年積攢的國庫。也徹底毀了夫差在民間的名聲。百姓們都怨恨他,認為君王純屬無事找事,為了騰開狹窄的姑蘇城。給他自己大興土木尋樂子才這麼折騰庶民,所以他死了反倒好……」
「天哪!」
蘇虹驚得直起了身體!
勾踐她,又低頭夾起了一條烤好的魚,放進她面前的盤子裡。
然後,他慢悠悠地繼續說:「即便如此,那兩個卻全然不在乎。各國以為錢都花在了姑蘇台上,花在了他與夷光的享樂上,從燕國到楚國。人人都在傳說姑蘇台有多麼多麼奢華……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勾踐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神色:「越人還自以為得計,整理
以為吳國『中計』,最後等我們攻下姑蘇才發覺,那只是一座空城,我用了十年時間做準備,攻打下的只是個表面的『吳國』。所以,這到底是誰中計了呢?」
「……」
「原本我怎麼都想不通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的感覺一點都沒錯,但是我找不出是哪裡不對勁,所以我一定要你把夷光找回來,我要弄清楚,這些,甚至連文種都不會知道了。」
蘇虹收回愕然的目光,默默看著魚骨,她低聲說:「可是夫差死了。」
勾踐點點頭:「是的,他死了。他用昏君的敗亡徹底結束了『吳國』這個『沒有意思』的東西,但是卻留下了更多的人命,使得他們不至於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消耗在吳越間的無聊拚殺中,就目前局勢看來,百姓也沒誰真心熱愛他,為他報仇。最後跟隨在他身邊的人數少得可憐,那是真正無論發生什麼,都誓死捍衛他的一批俠義之士,但那太少了,絕大多數早早就逃掉了,夫差看著他們逃,他什麼都不做,那些人甚至當著他的面,拿著宮鑰往外逃——他完全可以強迫他們,讓他們為了他或者為神靈祖宗之類的去送死,他完全可以的,但他不肯這麼做。到最後,只有他和夷光守在姑蘇城內,引誘著越國軍隊傾其全力撲過去,最後志得意滿地停在那裡,自以為大功告成。所以夫人,您能想到麼,當我看見夫差的人頭時。我就已經明白自己上當了。因為他竟然是在笑著的,他的那顆人頭。他的臉,是在笑的。」
蘇虹駭然!
「……我懂他的意思,也許全天下。就只有我能懂。那甚至都不是在嘲笑我。」勾踐抬起頭,望著黢黑的高高屋頂,「他在得意,像小孩子那樣的得意洋洋。因為他總算是逃出來了,他終於成功地從那個讓屁股著涼的冰冷位置上逃掉了。」
蘇虹竭力使得自己的聲音正常。她顫聲道:「可是如今,天下人都在恥笑他……」
「恥笑?」勾踐冷冷笑起來,「恥笑對他,沒什麼用。夫差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把百姓趕進了一個安全的匣子,我知道,他是想讓世代兵戈不休的百姓們,至少有那麼一代。放下手裡的刀劍;嘗試不戰而活。吳國滅亡的假相,能夠掩蓋很多東西,平息很多慾望。
至於百姓怎麼說,後世又怎麼評論。甚至他所做的這一切,功效又能堅持多久——說不定兩代之後就白費了也有可能……總之,夫差他完全不會放在心上了。」
「……」
「他萬分討厭『吳王』這個東西,就像我,其實,也同樣討厭透頂『越王』這個東西,他如今解放了。他徹底毀了這東西,可是我呢?」勾踐忽然微微一笑,「我卻得一直坐在這位置上,不,我所能夠做的,只有去謀求更大、更高的位置,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這也是眼下這世間所剩給我的,唯一的道路。」
蘇虹默默望著勾踐,她忽然憐憫起面前這個男人來了。
如方無應所言,勾踐已經完全跳脫出來了,他從夫差的那番話開始質疑,又被具有同樣思維的夷光所影響。十年間幾番動搖,到最終,終於明白了命運之弔詭,世態之荒謬。然而如今,他卻不能像夫差那樣結束。於是就只好被這歷史洪流繼續推動著,朝往他並不想去的地方去了……
終章一代傾城逐浪花
於是,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西施的去留。
文種的意見仍然是殺掉她,他認為不能留著這樣一個女人:她的肚子裡是吳王的孩子,再過幾個月。她會生出越國的敵人來。
蘇虹則堅決反對,她對文種說,西施是為了越國的利益才捨棄故土去的吳國,此事,越國上下人盡皆知,此刻大功告成,國君卻把這麼一個「功臣」給殺了,未免給人「過河拆橋」之感,再者,如果為國盡忠都是這種下場,那往後誰還樂意重蹈覆轍?而且文種都管到後宮來了,這簡直是撈過界——女人的事情。本來就該身為王后的蘇虹來管。
蘇虹的語調帶著很明顯的諷刺,她的意思裡還包含著對文種殺方無應一事的強烈怨憤。起初一段時間。蘇虹表現出強烈的不合作,後來經過不斷勸說,才慢慢被軟化,這讓越王宮裡的人都覺得,這女人在斟酌良久之後,還是在為夫報仇與一國之後這兩者的選擇中,選擇了後者。並沒有人對此起疑——反正丈夫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抓著不能改變的事也沒用,再說眼前還有這麼榮耀的誘惑:一國之後。
大家都覺得蘇虹的選擇很正常。雖然沒人喜歡這隻母猴子,但考慮到她的劍術以及地位,也沒人敢當面忤逆她。
但是文種絲毫不肯讓步,雖然與之爭執的是越王后,他說此事關係著國家命脈,別的都好商量,吳王的後代卻是不能留著的。
勾踐對此似乎抱著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公正態度,他說他同意文種的意見,西施不可留。然而,蘇虹是一國之後,她掌控著越宮裡的所有女性。夷光目前暫居越宮,她也是女性,所以從這個邏輯上來說,該如何除掉夷光,應該由蘇虹來決定。
他這麼,顯然,那兩個全都不滿意。
國君既然如此調停,雖然還是很不情願這結果,文種也只有暫時讓步。
「那麼,王后想要如何處置夷光?」他仍然咄咄逼人,要蘇虹立即交出方案來。
蘇虹沒好氣地瞪了文種一眼:「且容我想想,其實殺人這件事也是要講技巧的,上大夫。」
她的話裡帶刺,文種卻像是全然無感覺,他點頭道:「好,鄙人等待王后做出決定。」
望著文種遠去的背影,勾踐突然說:「他已經開始感覺不對勁了。」
蘇虹看了他一眼。
「昨日,殺了兩名官員。」勾踐繼續說,「雖然證據確鑿,不過多少也讓他有點不舒服了。」
「他發覺大王要做什麼了,是麼?」蘇虹有點擔心地問。
勾踐搖搖頭。
「他發覺不了。十年來寡人對他一向言聽計從,他怎麼會想到自身去?」勾踐笑了笑,「長久的尊重,使得文種已經產生了某種幻覺:自己和越國的前途是分不開的。他認定我沒有那個能力,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夠丟開他,獨自支撐這個國家。這很好,且讓他繼續幻覺下去吧。」
蘇虹緘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大王雖然無意置夷光於死地。可您難道真的不擔心她的孩子將來對越國不利?」
勾踐轉過臉來,看了蘇虹一眼:「你覺得夷光會把孩子養育成那樣?把他培養成時時刻刻想著殺父仇人的復仇鬼?」
蘇虹一愣!
「她不會的。」勾踐興致索然地哼了一聲,「她對那個沒興趣,也知道夫差對那同樣沒興趣。況且吳國已經被夫差折騰得完全沒有效忠他的人了,所以,那孩子甚至都不如文種的一個黨羽來得危險。」
蘇虹只得沉默。
「夷光已經變了。」勾踐突然,輕聲說,「她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懵懂的小姑娘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含著一絲對往昔的懷念。
於是蘇虹終於明白,那所謂的「夷光是我的一部分」是什麼意思。
那種純粹的東西,勾踐他在自己的身上已經尋找不到了,他已經全然喪失了那種東西,夷光對他而言。正是舊日自我消逝前的最後一絲投影。而如今,勾踐已經全然放開了過去,他因為某些頓悟,徹底放下了當年對夷光的嫉恨,也由此,連那份愛情都一併消失了。
西施依然住在越宮裡,蘇虹親自挑了人去服侍她,但是蘇虹不太敢經常去看她,每次去的時候,也是冷著一張臉,只等著侍女們都退下了,才敢湊近和西施說話。
當然,她也能看見守在院外的幾名侍衛,那是文種派來的人,他命他們日夜監控房間裡的西施。這讓蘇虹覺得簡直是荒唐可笑,越宮內本來就有值守,文種根本用不著再多加這一道鎖,明明是一個身懷六甲。行動遲緩的婦人,他卻好像把她當成了三頭六臂的蜘蛛俠。
況且,西施本身也完全沒有掙扎逃命的企圖。
西施已經得知蘇虹成了越王后的事情,因為宮內那段時間都在準備典禮,侍女們也並未對她隱瞞。
「越王后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她這樣笑瞇瞇地對蘇虹說。
蘇虹一愣,才和她說了真相。她說自己和勾踐根本就是在做一台戲。西施聽了,良久無語。
「現在控制權總算到我手上了。」蘇虹低聲說,「目前就是要把計劃想得周全,得把你救出去。」
「多謝你了,蘇姑娘,」西施歎了口氣,「我原本指望能面見爹娘,卻沒想到最後是被你所救。」
「誰救都是一樣。總不能見著你被殺死。」
西施聽了,好久,才說:「其實我想,真要是死了,那也沒什麼。夫差和我作伴十年,他突然不見了。我再怎麼想得通,也還是覺得寂寞孤冷。」
蘇虹默默握著她粗糙溫熱的手。一時沒有出聲。
「生死的事情,我總想不太明白。」她慢慢說,「我記得,母親去世之後,父親像是變了個人……」
「想起來了?你父親的臉孔?」
西施搖搖頭:「沒有,只是感覺有些甦醒而已,他那時候,給我的感覺可真蒼老啊,他活得太久太久了,蘇姑娘,你能想出來,一個人活得太久之後,那種無能為力的老邁嗎?」
我是想不出來這些的,蘇虹在內心黯淡地自語,她和方無應這些人。甚至可能因為各種奇怪的原因突然死掉,但是他們卻怎麼都無法衰老。
「至少你得先把孩子生下來。」蘇虹握緊她的手,「放心,我來幫你!」
那天下午,她在西施的房間裡,細細把自己和方無應所想的計劃告訴了西施,她告訴西施,這個計劃是有點危險,但是它有逃生的機會,而且她和方無應會盡最大的可能性來救她,再怎麼說,也比她一日一日留在越宮裡要安全得多。
「再呆下去,我擔心文種會提前下手。」蘇虹說,「只要想辦法逃出這裡,往後的日子怎麼都好說——只是那以後,我們夫婦就幫不了你了。」
西施慢慢點點頭:「我知道。能夠遇見你們,我就已經很走運了。」
蘇虹想了想,又問:「夷光姑娘。你想過逃出去以後,怎麼辦了麼?」
西施茫然抬起眼睛,望了望虛空:「……不知道,也許就去太湖邊吧。夫差總說,走遍天下,仍然覺的太湖畔是最好的地方。我想,就我和孩子兩個人,找一處安身之所應該不難的。」
蘇虹思索片刻,又道:「細軟之物。我叫外子再想辦法……」
西施笑起來,她搖搖頭:「不需要的。吃野果,飲露水,也能活下來。我以前就是那麼活下來的。」
哦,范蠡提過,她原本就是從深山叢林裡走出來的。蘇虹想起來了。既如此,她倒是的確不用太擔心西施的謀生能力。
於是次日,蘇虹告訴文種,她已經想好怎麼辦了。
「將之沉湖。」蘇虹一字一頓地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文種瞪大眼睛!他原本已經準備著蘇虹提出的方案太心慈手軟,然後由他來加以反駁——卻沒想到。蘇虹會提出如此毒辣的法子!
「這……」他遲疑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勾踐。
「大庭廣眾之下,將為國盡忠的女子當場斬殺,哄傳出去未免有損國君聲譽。」蘇虹淡淡地說,「就命人將她推進太湖,悄無聲息地結果掉,再對外宣稱:國君本來感念夷光姑娘一心為國,又念及吳國已無後嗣,所以一直命人好好照顧,卻沒想到夷光姑娘突然小產,母子意外去世——這樣,豈不既解決了禍根。又維護了國君的聲譽?」
「可是……」
勾踐在旁卻開口道:「此事可行。上大夫若不放心,監督的軍士可由上大夫親派。」
話既然說到這個地步,文種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他躬身一行禮:「是,臣謹遵君上之命。」
於是那兩日,越宮內紛傳新王后要除掉西施,畢竟那女人之前也差點做了王后,這讓新王后深感不安,又因為大王竟然命她把西施好好送回來,然後又跑去和那女人密談。這些也讓王后發怒,覺得西施美色禍國。迷惑了吳王,現如今回來了。又要照老樣子迷惑越王。
秘密行刑那日,是個溫暖異常的八月,一直服侍著西施的兩名侍女。目瞪口呆望著兩個如狼似虎的武士,大力推門闖入屋內,二話不說、就將西施用繩子捆綁起來,拽了出去。
而身為王后的蘇虹,只在一旁冷冷看著。
兩名侍女嚇得面如土色,卻一聲都不敢出。等武士們離去,她們才惴惴不安地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之間院內停了一輛車,車身用布罩得嚴嚴實實的,武士將西施塞進車內,然後駕起車轅,一陣塵煙後。馬車就不見了蹤跡……
「回不來了麼?夷光姑娘。」一名侍女輕聲說。
「看樣子,回不來了。」另一個也輕聲說,然後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淚。
到了太湖畔,車停下來,武士們從車內拽出西施,將她一直拖拽到湖水邊上。
她的頭髮蓬亂,臉色有些發青,她已經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被那兩個武士推搡著,她重重跌在地上,那粗硬的麻繩綁在她的手上,甚至深深勒進了手腕的皮膚裡……
然後,蘇虹從後面一輛車裡下來,她一直走到西施面前,然後彎下腰。像是檢查似的,仔細審視了一下西施手腕上的繩索。
「鬆不開麼?」她忽然揚起臉,看了一眼那武士。
對方一愣,慌忙道:「鬆不開。王后請放心,除非用刀割,這種結自己是掙扎不開的。」
另一個武士在旁聽著,悄悄咧了一下嘴。
他沒想到這女人如此心狠手辣,生怕面前之人淹不死。
然後,只見蘇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然後轉過臉來。
「推下去吧。」她淡淡地說,背對著湖面,新王后的那張俏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兩個武士得令,慌忙上前,抓過西施,將她往湖裡一推,「噗通」一聲,西施就跌入了湖水裡!
起初,湖面還能看見西施使勁掙扎扳動出的浪花,過了一會兒,浪花就不見了,湖面再度恢復了平靜。
「回宮。」蘇虹淡淡地說。
兩名武士不敢再看,慌忙轉身奔到車前。
這一趟使命就算完成,倆人莫名鬆了口氣,如此一來,他們就能順利向文種上大夫報告了。
黯淡的斜陽,映著蘇虹那張緘默的臉,淡淡的光芒反射進她深邃的雙眸。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車馬一行剛到越王宮之外,蘇虹從車裡下來,就看見范蠡一身出行打扮,牽著一匹馬,從宮裡出來。
「哦,王后回來了。」范蠡笑了笑,牽住馬匹。
見他這樣,蘇虹不禁詫異,她慌忙迎上去問:「范大夫,你這是要去哪兒?」
「啟稟王后,下官要回去了。」
「回去?范大夫,你這是要回哪兒?」
「下官已經辭官,所以,也已經不是上大夫了。」范蠡笑瞇瞇地說。「大王已經准了我離去的懇求。」
蘇虹心裡一動!
范蠡終於要走了,他在留下了那兩句著名的「飛鳥散,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之後,單獨辭別越王,離開了越國。這是歷史上人盡皆知的一段故事。
想到此,蘇虹不禁默默歎了口氣。
「那麼,范大夫,你想去何處呢?」她輕聲問,「接下來,又打算幹什麼呢?」
「唔,這個嘛……」范蠡摸摸鬍子。笑了笑,「我打算去太湖畔找個人。」
「找誰?」
「就找夫人您今天推下湖去的那個人。」
蘇虹不禁駭然!
「我打算去找她,盡我所能。」范蠡說,「慢慢找,總能找到的。」
「可是……」蘇虹靠近他,以免旁邊人聽見,她又竭力從嗓子裡逼迫出聲音,「您打算去哪兒找啊?太湖畔那麼大,她或許避世不肯再見人呢。」
「哎呀,反正我留下也沒意思了,在這兒賺錢也賺夠了。」范蠡又笑了笑,「各方面的門路疏通也都做好了,往後的日子也不用愁的。」
蘇虹勉強抑制住驚訝,才又努力笑了笑:「那……找到了她,范大夫。您又打算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一塊兒過日子啦。」他笑嘻嘻地說,那表情就好像在個天經地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在一塊兒還能幹什麼?」
蘇虹都要眩暈了!
「可您打算……打算去哪兒找她呢?」她又繼續問。
「這個嘛。」范蠡抬頭天。「我不曉得。」
「……」
「大致就在太湖畔尋找,應該沒問題的。」范蠡想了想,又說,「大不了,一塊一塊地方贖買,反正賺錢對於我而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把地都買到我手裡,這樣她去哪兒都逃不掉啦!」
蘇虹苦笑,她歎了口氣,也不再做出勸阻的意思:「可是范大夫,她有孩子,而且臉也毀了……這樣一個女人,值得你這麼費心思滿世界找她麼?」
范蠡看了蘇虹一眼:「那些我不在乎。十年前看見她時,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下,她可真沒的說了!
「說來,我還是要感謝夫人呢。」范蠡說著,竟朝蘇虹深深行了個大禮。
這下把蘇虹弄糊塗了,她趕緊還禮道:「哪裡,明明該是我說謝謝。您搭救外子的事情,我都還沒道謝……」
「哪裡,那是我應該做的,因為夫人您也救了一條人命嘛!」
「救命?」
「您救了我未來妻子的性命呀!」他笑嘻嘻地說,「如此一來,我又豈能不謝?」
范蠡這個厚臉皮的!蘇虹沒想到。這傢伙大言不慚到這個地步!
「本來我該對夫人感恩戴德,不過眼下,我要趕緊去找我的妻子了。咱們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會吧。」
然後,那傢伙就牽過馬來,施施然揚長而去。
這鬼東西,真還以為自己篤定能得到夷光呢!蘇虹又好氣又好笑,但是此刻,這並不是她關心的重點。
稀里糊塗想著這些有的沒的。蘇虹走進庭院。還沒到廊簷下,她就感覺手臂輕微震動,一道光閃了過去!
蘇虹一陣狂喜!
她快步進了房間,又命侍衛們在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
關上房門,確定四下無人偷聽,蘇虹這才打開通訊器。
「蘇虹?」是方無應的聲音。
「是我!怎麼樣?」
「沒事了。」方無應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喘,「人救上來了,灌了幾口水,吐出來就好了,就是身上有點冷。」
「謝天謝地!」蘇虹舒了口氣。
「嗯,應該沒問題,我試了試了脈搏,也做了基本的檢查,她的身體沒有危險。」方無應說著,笑道,「要和她說話麼?」
然後,蘇虹就聽見那邊傳來西施嘶啞的聲音:「蘇姑娘?」
蘇虹笑歎道:「謝天謝地你沒事。剛剛我還在想,我那一刀怕是砍得還不夠深,繩索太粗你無法掙扎開。」
「嗯,剛下水的時候,一時沒弄斷。」西施低聲說,「後來就斷開了。我只在水裡泡了一會兒。」
「那就好。」蘇虹說完,又突然笑起來,「對了,范蠡那傢伙辭官了。」
「啊?」
「嗯,他說他要去太湖畔找你,不找到不罷休。夷光姑娘,你要小心這個鬼東西哦。」
她聽見西施發出一聲苦笑。
「行了,蘇虹,暫時不要讓她說太多的話。」方無應說,「她剛剛上岸,身體還很虛。」
虹說,「我這邊已經沒問題了,沖兒,你還需要多久?」
「差不多半個時辰吧。」
「嗯,我先給雷鈞發信息。」蘇虹說,「我這邊先收拾一下,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回去。」
「好的。」
關掉通訊器,方無應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西施正呆愣愣望著自己。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那是一種萬分驚愕、震撼無比、又如大夢初醒般的詭異神情!
方無應嚇了一跳!
「怎麼了?」他趕緊問,「夷光姑娘,你怎麼了?」
被他這麼一問,西施微微晃了一下身體,慢慢低下頭:「……不,我……沒什麼,就是剛才,聽見你們說話……」
方無應怔了怔,這才想起來。剛才自己和蘇虹通訊,最後那幾句說的是鮮卑語。
大概只懂普通話的西施,從來沒聽過那種語言,因此有點驚訝。
他笑了笑:「哦,那個啊,是我的家鄉話,很少有人知道的。」
他的話沒說完,卻見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西施佈滿刀痕的臉頰滑落。她在無聲無息的哭!
「夷光姑娘……」方無應有點無措了。
西施啜泣著,拿手背擦了擦濕漉漉的臉,又努力擠出笑容:「沒什麼,我只是……只是想起我的爹娘。」
方無應沉默了幾秒,終於說:「要不然,你和我們一塊兒回去吧。」
「回去?」
「回你來的地方。」
方無應說,「回去之後,再慢慢找你的父母,這方面我可以幫你點忙……」
西施怔怔看著他,半晌,她忽然輕聲問:「聽蘇姑娘說,你們也有一個女兒,是麼?」
方無應「呃」了一下,才微笑道:「是啊,還不到三歲,小不點兒一個。」
「原來,還不到三歲……」西施的表情怔怔的,她好像又陷入到什麼迷夢裡去了。
「夷光姑娘?」
於是,方無應就看見她輕輕搖頭:「不了,我就留在這兒吧。」
「可是……」
「這才是我該呆著的地方。」她說罷,又微微一笑。
那時節,他們藏在太湖畔一處深密的蘆葦叢裡。這是方無應找到的安全地帶,這兒人跡罕至,打漁的都不會過來,而且土地比較乾燥,躲在這兒沒人能發覺。
他甚至燃起了一堆篝火取暖。
這時西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火烤得差不多了,原本一直滴水的頭髮:也已經變得半幹不濕,雖然她散亂的髮際裡,還夾雜著細碎的水草葉片,但是整個人看起來,已比剛剛被撈出來那時好很多了。
方無應從懷裡拿出用現代防水材料包裹的衣物,還有一些食物,他將這些交給西施。
「這是一身乾淨的換洗衣物,還有一些吃的。都是高脂肪高熱量的食物,拿它抵三五天是沒問題的。」方無應又說,「這兒還有一點錢……」
西施默默收起了這些,她低聲說:「謝謝。」
望著她憔悴的臉,方無應覺的有些不忍,他輕聲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先找個地方安身。」她低聲說,「好在這一帶我都熟悉,之前我……我和夫差就來過的。」
方無應點點頭:「那就好。你自己一個人,要多加小心。」
然後,他就看著西施抹抹淚,將東西收拾起來,站起身。
「這就走麼?」他問。
西施點點頭:「趁著天沒黑,去林子裡先躲起來。」
方無應略一遲疑,道:「也好。」
西施突然停下,他:「您也要回去了麼?」
「呃,是的。」
「那麼……那麼,方夫人也快回去了吧?」西施又問。
方無應一愣,他想,西施怎麼知道自己姓方?大概是蘇虹告訴她的吧。
「嗯,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都得回去了。」
誰知,他這完,就見西施朝著他深深行了大禮!
「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她顫聲道,「若不是……若不是您和夫人,我必死無疑了。」
方無應歎了口氣:「不用謝的。你在危難中,誰看見了都會伸手。」
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西施這才轉身離去。
還沒走再步,方無應突然喊住她:「……夷光姑娘。」
西施停住,轉頭看他。
「呃……」方無應猶豫片刻,才道,「那你往後,還要去尋找自己的父母麼?」
西施一愣,緩緩搖了搖頭。
「放棄了?」方無應又問。
「不打算找他們了。」西施搖搖頭,「不能一直牽著他們的衣襟不放手,哪怕是在腦子裡牽著,那也是不成的。」
「……」
「接下來……接下來就該我自己來生活了。」
她說著,猶自掛著淚水的臉上。卻露出微笑。
目送西施遠去,方無應默默歎了口氣,他不知為何,有一些悵然。
夏之末節的湖畔,暮色裡,四下悄寂無聲,他獨自站在蘆葦叢邊,直到西施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收回目光。
通訊器在震動,他打開它,對面傳出的是雷鈞的聲音:「方隊長?可以回收了麼?」
「是的,可以了。」
方無應說完,又朝著四周看了一眼。泛著淡藍暮靄的空氣裡,遠遠的。他看見一隻孤鳥從靜靜的太湖湖面飛過去,身影帶起一絲水痕,然後。那只青色的小鳥就飛快掠過血紅落日,瞬間消失在雲端裡了。
方無應突然覺得,他會永遠記的眼前這一瞥。
……白霧漸漸散去,轉換室玻璃的大致輪廓慢慢出現在面前,方無應睜開眼睛,這才發覺蘇虹也在身邊。
玻璃門拉開,外面等候著的是雷鈞、小武和小衛,還有於凱。
一見他們夫妻倆出來,那幾個都鬆了口氣!
「隊長你總算回來了。」於凱說。「隊副說再不回來,我們得去救人了。」
「行了,這下安心了。」雷鈞笑道,「我當你們要留駐春秋當友好大使呢。」
方無應苦笑。
見已經沒事,同事們紛紛出了轉換室,更衣櫃前,就剩下了方無應和蘇虹。
「這一趟,還真是奇妙。」蘇虹突然,輕聲說,「這怕是我最奇特的一次穿越經歷了。」
方無應也深有同感。
那時候,正是下班時分,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車聲,人聲,自行車鈴鐺叮鈴鈴……
另一頭,方無應能聽見辦公室裡的打字聲,傳真機嘩啦啦的送紙聲。間或「錚」的一聲,似乎卡住了,小衛在問傳真號碼,小武與雷鈞商量著下周的排班表,於凱則大聲和李建國通電話,報告他們的隊長平安歸來。
一切,都是那麼尋常無奇,如生命裡的每一個時刻。
然而就在這一秒,方無應卻忽然自內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一時分不清,究竟哪邊才是真實……是生命飛揚、充滿血與火的春秋,還是忙忙碌碌、平淡如水的此刻?
……也許,他的莊周蝴蝶夢。此刻才剛剛開始呢。
「走吧,去換衣服。」蘇虹低聲說。
方無應悄悄歎了口氣,握住了蘇虹伸過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