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方無應家,方瀅果然不在,只是她的一條裙子扔在沙發上,同樣被亂扔的還有幾本小說。
「她喜歡言情啊?」蘇虹隨手撿起一本來,翻了翻。
「嗯。可她說沒啥意思。本來就是嘛,盡瞎編。」方無應拾起那條裙子,放進衛生間的收納籃內。
蘇虹歎了口氣:「你們的經歷就夠像小說的了,當然看不進去如今的小說。」
「作者不願下功夫追求質量,盡拿些極端的東西唬人。」方無應做了個鬼臉,「拿我阿姊的話來說:主角個個奇怪得緊,如果是黑社會,就是很黑很黑的那種,如果是商界老大,就是很大很大的那種,宮廷文就更可怕,如果是個皇上呢,就是很皇很皇那種,俠客呢,就是很俠很俠那種……」
蘇虹已經笑翻了!
客廳旁有個家庭酒吧,方無應從酒櫃裡拿出好幾瓶酒,一一擺在蘇虹面前。
「想喝什麼自己挑。」他指指酒瓶,「當然也有百利甜,我姐喜歡那個,不過你今天怕是不會喝它。」
蘇虹對著那些酒看來看去,她有點眼暈。
「算了算了,弄不清,」她擺擺手,「你給選一瓶得了。」
方無應笑起來,他拿過其中一瓶:「ChateauLafiteRothschild,86年的。」
「啊,是拉菲?很貴吧?」蘇虹伸手摸摸瓶身,「看過雜誌介紹的。」
方無應點點頭,「品酒師給這一款的推介最高,不過就算是79年的,價格也只賣到這一瓶的二分之一。」
「為什麼?」
「86年是最好的,與當年葡萄質量有關。」
方無應熟練地用起子拔下木塞,然後給蘇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Cheers,」蘇虹說,「可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大唐,以及一切很皇很皇的皇上的完蛋。」
方無應舉起酒杯,蘇虹忍住笑,倆人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
「好喝……」蘇虹歎了口氣,「據說拉菲皆有杏仁與紫羅蘭的芳醇——真是名不虛傳。」
她又喝了一口,幾乎有點捨不得把那口酒吞嚥下去。
「比當年的西域葡萄酒如何?」方無應看她。
「概念不同,比不起來。」蘇虹說完,有點詫異,「這麼貴的酒,幹嗎今天打開?」
「哪天打開不一樣?」方無應聳聳肩,「早晚也是要喝的。」
倆人慢慢喝著酒,一時都沒說話。
蘇虹放下酒杯,目光盯著杯中那搖曳的紅光。
「他不怎麼喜歡葡萄酒,倒是很喜歡糖酪澆櫻桃。」蘇虹突然低聲說,「或者酥山——當然,沒有現在的冰激凌甜,可他就是喜歡吃甜的東西。」
「玄宗?」
蘇虹點點頭,她突然噗嗤笑起來:「喂,那麼嗜糖,莫不是要得糖尿病?」
「……也許呢。」
「所以我也喜歡往茶裡加糖。我們那時候,往茶裡加各種東西,杏仁、奶、夏天就是雪泡梅花……現在就只能往咖啡裡加糖。」
方無應點頭:「知道,每次都能把我給齁死。」
「習慣改不了,」蘇虹怔了怔,「我這兩天,總夢見他。」
「……」
「越不想夢,就越是會夢見。」蘇虹低低歎了口氣,「有時候是他的臉,有時候就是父親的臉。」
「他比你父親還年長吧?」
蘇虹點點頭:「十幾歲進宮,看見比父親還老的老人要做自己的丈夫,不是不害怕的。」
方無應沒出聲,他又給蘇虹的杯子裡添了一點酒。
「後來呢,就慢慢習慣了。」她的眼神有些呆滯,「覺得他和父親也沒什麼兩樣。都很好。」
「很好?」
「很溫和。也很有趣,知道很多事情,願意講給我聽,肯逗小女孩子開心。他喜歡歌舞,自己又會編曲,編了新曲就叫我跳給他看,喏,驚鴻舞什麼的。所以我那時候……也不是不快活。」
「真不知道那是你父親,還是你丈夫。」方無應歎了口氣。
「唔,但是後來,他們就都不理我了。」蘇虹嘻嘻笑起來,她覺得心口有些發熱,酒力慢慢上來,於是把頭歪倒在吧檯上,「起初很怨,剛去上陽宮的時候,怨得整夜無法入眠,父親不要我,現在丈夫也不要我了。」
「後來呢?」方無應目不轉睛望著她。
「後來?」她努力支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後來就習慣了啊,時間越長就越無所謂——還有麼?」
她那副德性,活像宿年的酒鬼。
蘇虹晃了晃杯子,方無應遲疑了一下:「還想喝啊?」
「不捨得了?」
「怎會?」方無應苦笑,又給她倒了一杯:「得,灌醉你算了。」
蘇虹有點得意:「我很少喝醉的,畢業的時候都沒喝醉。」
「其實是根本不怎麼喝吧?」
「真討厭……」蘇虹忽然湊過來:「對了,你為什麼喝不醉?」
「唔,這個嘛……」方無應笑了一下。
「個人**?我不問了。」蘇虹擺擺手。
「算不上什麼**,只不過說了也沒人信。」方無應笑道,「我服過一種丹藥。苻堅給的,那丹藥能化解各種毒質。」
「啊?真神!」
「酒精也拿我沒辦法,喝不醉——挺像武俠小說吧?所以不想講給人聽。」
「他想和你一塊兒長生不老恩愛白頭啊?嘖嘖,貪心的傢伙。」
「他是怕我被人毒死了。」方無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塞好酒瓶,「那兩年,他身邊總有忠臣想除掉我。誰叫我有損他那『偉大光輝』的領袖形象?且!」
「他對你真好啊……」蘇虹看著他,癡癡地說,「可是你看方瀅,就沒你那麼好命了。」
方無應沉默片刻,點點頭:「我明白。」
「苻堅之前也愛過你姐姐的,對吧?但是後來發現了你,他的心就全都轉到你那兒去了。」
方無應默默喝了口酒。
「所以啊……當時看見她一個人在深宮裡,我心裡就難過,難過得無法自已。」
蘇虹搖晃著酒杯,慢慢地說:「第一次偷偷跑去,看見了,回來之後就一直想,一直想,總也忘不了她一個人的樣子,一想起來就難過。現在才明白,原來是我把你姐姐錯當成了我自己。」
「被送進冷宮裡?」
蘇虹點點頭:「而且也是從得寵到失寵……所以我一定會救她的,那是無法自控的**。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看見了,我就一定要去救她。」
「……我為這,心裡萬分感謝你。」
「不用了。」蘇虹歎了口氣,「根本就不關她的事,其實是我情緒投射了,是我自己心病難解。」
「可事實上她活下來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她一定難逃一死的,」方無應很認真地說,「所以我必須感謝你。」
蘇虹一愣,她看著方無應,突然樂了:「真的啊?喂,說起來,你當時可真是個耀眼的小帥哥。」
「……多謝。」
「真的真的!比現在漂亮太多了!」蘇虹歎了口氣,看看他,「現在是越長越殘……」
「我請求收回剛才的感謝。」方無應嘟囔著。
「真可惜沒拍照,太可惜了!唔,當然你現在也不是不帥,不過比起那時候,還是……唉,雷鈞還總說我審美疲勞,那是他沒見過十四歲的你,嘖嘖!漂亮得簡直可以放在紅絲絨上,陳列在藝術館的玻璃盅子裡……」
方無應不自覺地揉了揉胳膊。
「怎麼?」
「聽你說的,我的汗毛都集體立正了。」
蘇虹大笑!
方無應很認真地說:「不管怎麼說,你有恩於我們姐弟,我就是這麼想的。」
「喂,想怎麼回報我啊?」蘇虹邊笑邊說,「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這湧泉之恩你又該如何報答?」
「湧泉之恩就當以尼亞加拉瀑布來回報。」
蘇虹笑得打跌!
「……如何個瀑布回報法?」
「是啊,如何回報呢?可真是個難題。」方無應的表情保持嚴肅,「我想了許久,只想出一個法子。」
「什麼?」
「老話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將身相許……」
「胡扯!將身相許?我要你來有何用?」
方無應索性放下酒杯,掰著手指說:「用處很多的呀:可以用來花錢,我賺得還算不少;還可以帶出去充充門庭,雖然現在塞不進玻璃盅子了也殘了,好歹也算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平日支使著做個飯、買個米什麼的,決不會有怨言;炒的菜也算好吃,無聊了可以隨時抓來閒磕牙,我也還算是講話有趣的人……」
「喂喂,這算什麼?自我推銷?」蘇虹吞了一大口酒,豪邁地揮揮手,「學雷鋒就不求回報,小事一樁!方隊長你放寬心吧。」
「可是雷鋒阿姨,問題在於我很想回報呀,」方無應表情萬分真誠地說,「所以一定請雷鋒阿姨給個機會。」
蘇虹已經笑到無力,她歪倒在吧檯上,醉眼朦朧:「……可我不缺。我什麼都不缺。」
方無應放下酒杯,他凝視著快要睡過去的蘇虹。
「傻瓜,你缺的。」他湊過去,低聲說,「你還缺一個真正的丈夫。」
然後,他吻了她。
蘇虹能感覺到有人在親吻自己。
那吻又深又熱,甜蜜得讓她不肯醒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輕,好像被誰給抱起來了……
有人緊緊擁著她,溫熱的肌膚觸感,吻還在持續,但它如密雨般落在耳垂和臉頰還有脖頸上,又輕又柔,伴隨撫摸。蘇虹忽然有點想哭,她幾乎很多年沒有被這樣對待過:有人在乎她,有人真把她當做心愛來看。
然後,她就深深沉入那個繾綣的夢裡了。
外面的光亮,透過厚厚的窗簾的縫隙滲了進來,給整個房間塗上了一層萌黃色。安謐的臥室裡,只聽得見緩慢低沉的呼吸聲。
蘇虹費力睜開眼睛,她覺得頭有些疼。
這窗簾……怎麼是白色的?她有點糊塗,臥室的窗簾不是淡綠色的麼?
突然間,蘇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飛!
有個男人,睡在身邊!
……蘇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聲尖叫嚥了回去。她仔細再看了看身邊人的臉,終於認出了那是誰!
她僵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的天!
幾秒之後,記憶如洪水般衝破閥門,蘇虹終於把昨晚所有的事情,全都想起來了……
第一反應,她簡直想活活咬死自己!
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跑同事家喝酒然後宿醉然後……
她把手擱在臉上,心中充滿絕望:這下該怎麼辦?
老天爺……
在蘇虹這翻江倒海思想鬥爭的幾分鐘內,她身邊的方無應並沒有醒,那傢伙的手臂還圈在她胸前。
蘇虹試著輕輕動了一下身體,她只覺得頭皮全都麻掉了!
不用掀開被褥,她就能感覺倆人的軀體,依舊**裸絞裹在一起,維持著昨晚熱愛時的姿態。
蘇虹費力眨眨眼睛,她只想哭:和誰玩419不好,非要和認識了五六年的同事?!這往後還怎麼一塊兒工作?還讓她怎麼面對方無應呢?……
好吧她承認自己昨晚真的是太寂寞了,最近想起的往事把她煩得不堪其擾,所以她才很想喝酒想把大腦徹底麻木一下。
好吧她也承認她昨晚雖然喝醉了但其實仍然有一部分感覺是清醒的,如果足夠堅決的話,她也完全可以推開方無應,起身回家去的。
好吧她還承認她的確對方無應有某種程度的好感而且她也的確是「外貌俱樂部」成員,甚至不排除她內心原本就很想要這回事……
但是衝動之後的麻煩,又該由誰來付賬?!
終於明白,就算在床上裝死一萬年,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蘇虹決定先起來再說。
小心翼翼移開方無應的手臂,她彎腰費力撈起扔了一地的衣服,用最輕的動作一件件穿好,然後,輕手輕腳打開臥室的門,溜了出去。
……站著盥洗室的鏡子前,蘇虹萬分沮喪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剛才,她仔細把自己清理了一番,努力十分有成效:臉上宿醉的痕跡消退了很多,頭髮也梳理整齊了,衣服也穿戴好了,現在看上去基本上,和平時沒啥兩樣了。
——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怎麼清理也不能改變的!
怎麼辦呢?總不能為了一個晚上的事兒,就逼著對方負責吧,那樣也太傻了!如今都這個年代了……
好吧,既往不咎,她可以不在意,就當大家昨晚全都醉了好咯!都是熟男熟女,誰也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往後還和以前一樣做同事就OK。
可是想到這兒,蘇虹忽然覺得,有點傷心。
她這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方無應,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喜歡,有時看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很開心,她願他一直那麼開心,像彼此很要好的小孩子。當然,如果這開心是因為自己就更好了……
歎了口氣,蘇虹轉過身,拉開盥洗室的門。她的心中還在想著該給出的說辭:方隊長,昨晚可能是……
可能是什麼?誤會?
……
蘇虹走出盥洗室,她在考慮到底是先偷偷溜走還是在這兒等著方無應醒來,然後進行一番溝通。牆上的鍾顯示此刻是七點二十,她得快點做決定,不然再晚點就要遲到了……
正胡思亂想著,就見臥室的門打開,方無應從裡面走了出來。
男人**著上身,頭髮有點點亂,睡眼惺忪。
蘇虹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她緊張地用左手握住右臂,開始口吃:「……那個,呃,我……我……」
剛才準備好的一套說辭完全派不上用場!
方無應看著她,那懵懂的表情,就好像他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過了一會兒,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就笑起來了。
蘇虹目瞪口呆望著他,看他一直走到自己面前,伸開雙臂擁抱住自己。
「真好,你還沒走……」
他低聲說著,臉頰親密地貼著蘇虹的頸部,他的動作自自然然,就好像從一開始就該如此。
蘇虹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輕飄飄落地。像逐漸浸在陽光裡,她的週身,變得暖融融的。
她不由得也伸出手,緊緊抱住這個男人。
……好吧,就這樣吧。
她想。
《附錄》
那瓶拉菲,市價兩萬四。
……這小子本錢下得很足,笑。
雖然他依然用的是那把切蘋果的刀(舒湘語,不過……人好歹邁出第一步了是吧~還是該鼓勵鼓勵這小子的^_^
沖兒沖兒,我都讓你撲倒蘇虹了,你可不要讓我撲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