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虹下班的時候,在局大門口遇到了方無應。『小說齊全更新超快』
他咬著煙,伸手把三菱的車窗搖下來,蘇虹走過去,用包碰了一下車門:「喲,好久不見。」
「一個多月而已。」方無應將煙頭掐滅,彎腰打開車門,「上來吧。」
蘇虹上了車。
「難得搭次順風車。可惜我現在也不想回家。」
「正好,陪我去吃飯。」方無應發動引擎,「我請客。」
「喂喂!」
「喂什麼呀?」他笑起來,「我姐今晚不回來,一個人做一鍋飯吃不完,她又討厭吃剩飯。」
蘇虹歎了口氣:「你不是當弟弟,你是在給人當爹呢。」
「爹也好,弟弟也好,都是那麼回事唄。」方無應大大咧咧轉著方向盤,「敢問娘娘想去哪兒進膳啊?」
蘇虹很想踢他一腳:「……麥當勞!」
方無應噗嗤笑起來。
結果他們還是沒去麥當勞,找了間人不太多又乾淨的中餐館子,倆人要了炒飯、鮮肉蛋卷和湯。
傍晚的天竟落起雨來,蘇虹說真糟糕沒帶傘,方無應說等會兒直接把她送回家。
可能是下雨的緣故,正飯點的時間也沒多少人來,空蕩蕩的過道只有服務生端著拖盤,懶洋洋地穿來穿去,他們相互碰蹭,低聲開著小玩笑,蘇虹隔著細細的竹簾,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些打工的年輕人,旁若無人的舉止讓他們比平日鮮活了許多。
主食還沒來,她捧著厚重的粗瓷竹綠杯,小口小口喝著熱茶,窗外春雨潺潺。
「上哪去了?你姐。」蘇虹問。
「不知道。去哪兒玩去了吧。」方無應撓撓頭,「就發了個短信說要和同學出去,過兩天才回來。」
「你不問問她去哪兒?」
「問了她就煩,說我總管著她。」方無應笑了笑,「都快半年了,她也差不多適應現代社會了。」
「是補習班的同學?」蘇虹又問。
「可能。」方無應說,「明年打算送她進大學。總得正經讀兩年書才行。」
蘇虹笑了,方無應的口氣簡直和雷鈞談他家的蕾蕾一個樣。
「還是現代社會好,想哪兒玩就去哪兒玩。」蘇虹放下杯子,「以前被關在宮裡那麼多年,哪兒也去不了,現在出來了就得滿世界撒歡。」
方無應想了想,問:「那你以前也滿世界跑?」
「差不多。」蘇虹說,「大學的時候總出去,到處玩,一個人,三百塊玩遍北京。」
「你太強了。火車票都不夠。」方無應問,「住哪兒啊?睡大街?」
「哪能呢。」蘇虹悻悻道,「去酒吧泡著唄,比網吧還好,花不了太多錢,一晚上晃眼就過去了。中午累了就去宜家,有專門試睡的傢俬區域,我就找個店員看不見的角落鑽進去補眠。」
「……」
「就是這樣也很好玩,一個夏天走爛了一雙旅遊鞋。」蘇虹笑了笑,「同學都說我呆不住,屁股上長了圖釘,一有空就跑出去玩。現在才明白,我是被關起來太久了,物極必反。」
「三百塊游北京的奇跡,充分證明了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摧殘。」方無應嚴肅地說。
蘇虹笑不可仰。
「關鍵是沒錢,有錢我跟團多舒服啊。」
海鮮炒飯上來了,蘇虹開始狼吞虎嚥。方無應默不作聲地咬著雞蛋卷,眼睛轉來轉去,像是在想什麼。
「……跟旅遊團其實沒啥意思。」他說,「白天看廟夜裡睡覺。」
蘇虹笑:「沒錯,而且我特別不愛看廟。故宮就是個大廟。」
「估計你不會喜歡故宮,我們這夥人沒人對它有感情。」
「嗯,被關在高牆裡多少年了,再進去總有自投羅網之嫌。」
方無應瞪了她一眼:「聽你說的,活像一群勞改犯。」
「呵呵,不覺得其實和勞改犯是一回事?」
方無應三兩口嚥下蛋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真就沒留下有好感的回憶?我可不信。連我那種過去都有值得回憶的地方。」
蘇虹低著頭,用筷子撿著飯裡的蝦仁:「也不是完全沒有……」
「唔……」
「還是翠翹她們那幾個。」蘇虹笑了一下,「都是很好的孩子,一直陪著我。教她們女紅,唸書,不過舞就不教了,身在冷宮就得有自覺,免得被人發覺又添閒話。」
「聽起來,像個小學校?」
蘇虹放下筷子,怔怔看著窗外,半晌才說:「如果當時我有個孩子,也就不會專注這些了。」
方無應看了她一會兒,用筷子拈起第二個蛋卷,咬了一口。
「可是那樣,淒慘的就是那孩子了。」他說,「女孩還好一點,只要不嫁得太糟糕;男孩……不是太子,母親又不得寵,父親根本就見不著,哥哥們個頂個的有心眼、你傾我軋,生在你那兒算倒霉到家了……」
蘇虹回過神來,她歎了口氣:「你這人哪,什麼難聽你說什麼。」
方無應笑了一下:「抱歉,我對帝王家的孩子都抱有超出水平的同情。」
蘇虹將最後一口炒飯劃拉進嘴裡,她有點恨恨地看著方無應。
「怎麼不去同情同情你那些兒子們?」
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後悔,這種行為不是互戳傷疤又是什麼?
但方無應卻沒有動怒,他甚至連神色也沒有改變多少。
「我死的時候,阿瑤才這麼大,我是說,歷史上我死亡那年。」他放下筷子,伸手在桌旁做了個手勢,「現在想來,120公分。」
「幾歲?」蘇虹悄聲問。
「不到十歲。比現在的孩子瘦小多了。」方無應笑了笑,「我當時也沒怎麼管他,成日出去打仗,回來想起就抱過來親親,說兩句不著邊的廢話,想不起就十天半月的不管他。簡直和養條小狗沒區別——這還是太子呢。」
蘇虹低下頭,捧起湯碗,慢慢喝了一口:「……他母親,你還記得麼?」
「模樣記得不太清晰了,大約是很漂亮的吧。」方無應歎了口氣,「我當時的心就不在她身上,全都想著怎麼復仇復國,即便是最寵的姬妾,也就那麼回事。」
「現在有什麼感想?」
「對不起他們。」方無應說,「可就算這對不起也不太強烈,雖然對此我更有愧疚。」
「感情不深的緣故,面容都記不清。」
「彼此彼此。」方無應說,「比起愛來,他們更害怕我,我出去打仗,他們的日子可能還好過一點。」
天仍然下著雨,暮色濕漉漉的沉重,來客人數仍沒有增加,餐廳安靜下來。
蘇虹小心翼翼地拌著水果沙拉,直到所有鮮麗的色澤全都混如泥水,才插起一塊梨放進嘴裡。
梨一點都不甜,又酸又澀。
「你們大概都看不見彼此。」蘇虹輕聲說,她盯著那盤沙拉,「他們看你只是個君王,你看他們,也只當他們是從屬物……」
「他們對我還有另外一重意義。」方無應哼了一聲,「至少表示我這樣的,也有征服異性的能力。」
「這話真難聽……」
「它背面隱藏的東西更加難聽。」
方無應不吃水果沙拉,他像是口渴一樣不停地喝著麥茶。
「奇怪,你怎麼能毫不在乎地說出這些來呢?」蘇虹有些詫異,「你自己也應該覺得很難聽才對吧?」
「當你把你的過去反覆檢索了整整十三年之後,就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了。」方無應淡淡地說,「有揀擇心,人就會痛苦——你才不過面對了一個月而已。」
「……」
「另外,不是所有人都樂於面對真相。因為會疼。」
蘇虹沒再說話,她望了望窗外。
天全黑了,一隻新鳥站在樹上膽怯地唱著夜曲,有一聲沒一聲,濕透了的樹葉在風中瑟瑟抖動,如那隻鳥單薄的喉嚨。
上車時方無應看看表,還不到九點。
「這就回家麼?」他看看蘇虹。
「不,現在不想回家。」蘇虹說,「就往前開吧,反正這邊是商業街,撿個你看起來不錯的酒吧,把我放下就行了。」
「酒吧?」方無應用怪異的目光看她,「怎麼?想喝酒?」
蘇虹點點頭:「回去就覺得頭疼,沒完沒了地想那些舊事——你對這邊不熟?」
「我不去酒吧,現役軍人不准去娛樂場所這是規定。」方無應順手換了個檔,「去我家得了。」
「啊?」
「不是想喝酒麼?」方無應看了她一眼,「我家有的是酒。」
「……你家又不是酒吧。」
「一樣一樣,不就是喝酒嘛。」方無應滿不在乎地說,「喝悶酒最容易醉了,把你丟這兒,明天肯定沒人來上班。」
「我沒那麼窩囊好不好……」
「出於同事情誼也為你安全著想。」方無應瞥了她一眼,「打扮得這個模樣,又拿著五千多的索愛,到時候一喝醉,無論劫財劫色都是上乘選擇。」
「多謝。」蘇虹瞪了他一眼,順勢往後視鏡裡瞧了自己一眼。
唇膏早就掉了,粉也沒有清早時抹得那麼勻,臉看上去又黃又瘦,斑都深了一層……這副模樣還會有人來劫色?
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