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小武再次出現在日軍的安防站。他此行的目的除了換藥,就是陪著那個姓蒼川的少校聊天。
蒼川征一郎離開日本國內似乎很有些年頭了,而且缺乏可以交談的對象。他和小武說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不值得一提的蠢蛋,和他們說什麼他們都不知道。
「一群四國和東北野山裡來的土佬兒,連賤民都徵召入內,敬語用得一塌糊塗,純粹是堵槍眼的廢物。」蒼川嗤之以鼻,他自己是大阪富豪家庭出身,母親則是名門閨秀,公卿華族嵯峨子爵的獨女。
「唔,簡單來說,公卿華族這種存在,就是連房事過後,一切都得女傭進來收輟的寄生蟲。」
蒼川竟然如此形容自己的母親,這讓小武大大的驚詫,然而很快他也明白了原因:一切正因為,自己是個外國人。
蒼川離開家族,參軍到國外打仗,身為家中幼子卻極瞧不起懦弱的貴族母親和身為關西巨富、只知賺錢的父親。他希望自己能在軍隊裡爬上去,創立獨屬於自己的輝煌人生而不是站在家族的肩膀上。
只是他選擇了一個錯誤之極的方式:他在侵略別人的國家。
當然,這一點小武不會當面指出,因為無論蒼川在表面上展現得多麼友好,他始終是個持槍的敵人,小武明白,對方隨時有權一槍崩了自己。
「我沒有什麼童年,就像良種賽馬反而會比一般的馬匹承受更多嚴酷訓練。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知道自己是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裡了。」蒼川笑了一下:「喏,就是那種將媽媽稱為『母上樣』(母親大人),每天恭敬地用法語問候家庭教師的家庭。」
小武默默無語,內心卻不自覺的唏噓了一聲。
他的童年同樣如此,宮廷禮節是與生俱來伴隨成長的,正式場合,父親要稱「父皇」,母親要稱「母后」,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問安,走到哪裡身邊都是宮娥與太監,稍有越軌的地方就會遭到申斥,說「不似皇子」……
「也許我不該和你說這些,唔,不過人總得說說心裡話才能舒服,對麼?」
他只是能聽日語的一個樹洞,他不可能將蒼川的任何事情告訴別人,作為一個被佔領國家的百姓,隨時可以被抹殺生命的螻蟻,小武恰恰是最好的傾吐對象。
被蒼川拉著嘰裡咕嚕講了幾個小時日語,從安防站出來,小武看看對面銀行的大鐘,已經四點了。
今天他又弄到了一點磺胺,可惜止疼片不能再要了。
握著瑪利亞昨晚給他的一點點錢,小武沿著街道慢慢溜躂,這是虹口一帶,離鷹翼告訴他的地點還有些遠。
一邊走,小武一邊想著鷹翼昨晚叮囑過他的那些話,還有那句「簾外雨潺潺……」
這是最讓小武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當年寫下的這十幾個字,成了他人溝通秘密的工具,而且現在他充當的幾乎是個地下黨的身份了。當然,小武對此並不反感,但是自己的作品被別人加入了不可知的神秘含義,作為作者本身,會感到困惑也很自然。
而且,居然是這首在他「後主」生命即將結束時,於極端苦痛的狀態下寫成的詞……
到如今,那種內心滴血、絕望如灰的心境,他依然沒能忘記。
在「黃天源」糕點店買了兩塊粘粘的米糕,小武七拐八彎又走了半個多鐘頭,才到了那家「宜興茶樓」。
走進店裡,他能聽見裡面的電唱機在放評彈:「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難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咿咿呀呀的調子婉轉流暢,與現代音響播放的流行歌曲比起來,另有一種風味。
喝茶的客人並不多,小武直接上了二樓。就在樓梯口拐角處,他看見了那個老人。
那是個六十上下,又矮又胖的老者,頭上有禮帽,戴著一副老花鏡,身上藏青的舊袍子很有些年頭了,但還算整潔,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退了休的賬房先生。
「賬房先生」正拿著一本線裝書,看得津津有味。
當目光落在書名上時,小武在心裡長長哀歎了一聲。
那是一本明萬曆呂遠刊本的《南唐二主詞》。
但是走到這兒,想再回頭已經不可能了,小武只得硬著頭皮,在老者身邊坐下來。
那一瞬,他感覺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向自己!
但再一關注,老者的目光已經回到他的書上。
小武放下米糕,他拿過兩個茶杯,在自己面前放了一個,然後把另一個放在了老者的對面。
他提過茶壺,將兩隻茶杯全都倒上了茶水。
「咦?這是為何?」老者指指對面的茶杯,「還有人來?」
「沒有。」小武搖搖頭,一笑,「祭奠亡友罷了。」
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他的詩詞本子,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用吟哦的調子,朗聲念道:「小樓吹徹玉笙寒,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小武差點沒把茶噴出來!
「好詩,好詩!」嘴裡雖說著好詩,小武的表情都快哭出來了。
「這位小兄弟,似乎也是熟讀詩詞的人,那你看來,後主詞裡最好的是哪一句?」
「莫如『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最佳。」
說完這句詞,小武神情緊張地盯著老者,然而對方卻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
「鷹翼在何處?」他忽然,低聲說。
「受了傷。」小武鬆了口氣,「我給胡亂做了手術,取了子彈,現在動彈不得。」
老者一怔,慢慢微笑起來:「你救了他。」
「總不能眼看著他被殺死。」小武疲憊地笑了笑,「況且之前他救過我。」
「是麼。那你是他的……」
小武正想開口,忽然身後人影一閃,一個人坐在了那張沒人坐的椅子上!
小武嚇得差點把手中茶杯跌在地上!
來人竟然是蒼川!
四下裡,寂靜無聲,小武身邊的老者倒還鎮定,雖然面前忽然多了個日本人。
「真巧,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啊,陳君。」蒼川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壓抑住快跳出嗓子的心臟,小武吞了口唾沫:「……是夠巧的。」
「不好意思,看你們談得很開心,我也忍不住上前來了。」蒼川看看面前那杯茶水,「怎麼?你們在等人?」
小武想否定,但一時說不出話來。
「陳君,可否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
小武看看老者,一時支吾:「呃,這位……他……」
老者鎮定地摘下禮帽:「老朽龍雨生。」
「這位是蒼川中佐。」小武趕緊說,「呃,這兩天我一直在安防站治療傷勢。」
他給老者看不便的胳膊,小武唇青面白的臉色,已經把他內心的恐懼展示無遺。
「你們在談什麼?」蒼川毫不客氣拿過老者手裡的本子,翻了翻,「哦,李後主,我知道他。」
他的中文不算好,音有點古怪,但字都咬准了。
小武勉強笑了笑:「我和這位老先生在談詩詞,都是巧遇。」
蒼川點點頭,他沖老者揚了揚手裡的書:「不介意將這本書送給我吧?龍先生?」
龍雨生搖搖頭:「儘管拿去好了。」
蒼川將書塞進懷裡,他站起身,看看小武:「陳君,我正好有車,可以送你回教堂去。」
他的笑容有說不出的含義,平淡的語氣裡隱含著壓迫。
小武沒有辦法,只得站起身來,衝著龍雨生一抱拳:「先告辭了。」
「後會有期。」
跟著蒼川下了樓,小武覺得背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上了車,開了一陣,蒼川忽然冷不防問小武:「你認識那人?」
小武搖搖頭,用日語說:「不認識,我是去聽評彈的,今天有《珍珠塔》呢,我就喜歡聽那個。」
「那你怎麼和他說話?」蒼川一雙眼睛冷冷盯著他。
「呃,是路過,我上樓時,聽他在那兒念詩念錯了,你知道,這個……按說,李重光與其父李……李璟,都是詞人。」小武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剛才那位龍先生,把他們父子倆的詞給弄錯了,你知道,小樓吹徹玉笙寒是李璟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那是李煜的,這……這根本不是一個人的作品,可是他在那兒胡亂念……」
人的眼睛能辨真假,看出小武說的完全是真話,蒼川的表情漸漸釋然:「就為了這個?」
「呃,是……是啊,我不喜歡人家念錯詩句,走到半路聽見了也會不管不顧去糾正,我就這習慣。」
「原來是個書獃子……」
「啊?」
「沒什麼。」蒼川揮揮手,「你真的不認識那人?」
「他說他叫龍雨生,呃,這……」
「是不是挺意外?像他這滬興商會的會長,上海灘的商貿巨頭,居然沒想到在這兒碰上。」蒼川冷笑,「此人極難對付,有人說他是軍統,又有人說,其實他和**往來密切。」
小武嚇了一跳!
「……不該惹這個麻煩,早知道就讓他自己念錯好了。」
蒼川笑了笑,卻不再答話。
車停在教堂門口,小武下車,直到目送那輛車絕塵而去,他才喪魂落魄走進教堂。
小武見到鷹翼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被蒼川跟蹤了!」
鷹翼的臉色也變了:「事情辦得怎麼樣?」
「該辦的都辦了,對方,那位龍先生正問你眼下如何,蒼川就出現了。」小武擦擦額頭的汗,「他還把龍先生那本《南唐二主詞》給硬拿走了,恐怕懷疑那裡面有什麼機密。」
鷹翼搖搖頭:「那本書裡應該沒什麼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已經借你的口告訴龍雨生了,應該不要緊。」
小武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說:「鷹翼,蒼川說,龍雨生是軍統。」
鷹翼笑了一下:「他那麼認為就最好。」
「但蒼川也說,龍雨生有可能和共/產/黨來往密切……」
「……」
看出鷹翼神情的變化,小武有點後悔自己的多嘴。他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藥片:「這是今天的磺胺,對不起,止疼片我沒弄到。」
鷹翼搖搖頭:「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該說謝謝的是我。」
小武挨著床坐下來,訕訕道:「我總覺得今天……好像把事兒辦砸了。」
「沒有,話傳到了就算成功。」
「我明天還得去見蒼川,或許可以從他嘴裡套點什麼出來。」
「不,你不要那麼做。」鷹翼搖頭,「一旦察覺你有企圖,日本人不會善待你的。」
小武沉默了很久,才說:「你傷癒之後還能去找你的組織,我卻不知道去哪兒好,要我陪鬼子聊一輩子天麼?還不如他一槍崩了我來個乾脆。」
鷹翼看看他:「聽起來很複雜?能說說你的過往麼?」
「抱歉……不能。」
「哦,那算了。」鷹翼說,「我忘記你也是有秘密的人。」
小武笑起來,他站起身:「我去拿晚餐。」
「啊……小武,少拿一點,我們倆分多了瑪利亞的食物,她會不夠吃的。」
「知道,沒關係,我今天吃米糕,」小武笑了笑,「黃天源的。」
那天晚上分食物的時候,瑪利亞問小武,下周她離開中國,他打算怎麼辦。
小武咬著那塊米糕,半天沒說話。
「或者,我這裡還有一些錢……」瑪利亞小心翼翼地說。
「不,不要都把錢給我。」小武搖搖頭,「我會去找工作的。你走了,鷹翼傷癒也會離開,到時候我無牽無掛,總能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那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往後?……」
他覺得這話題實在太痛苦,索性站起身:「我去把教堂打掃打掃。今天一天在外面都沒幹活。」
身為雜役,哪怕是個假的,也得正經幹些活,小武覺得自己吃了瑪利亞的麵包,總不能什麼事兒都不替人家干。所以清洗鷹翼換下來的帶血紗布和衣服,打掃教堂,上街跑腿買食物和整理日常用具……就全都是小武的活計。
他做不到無功受祿。
拿著掃把走進教堂,他從最後一排開始掃起,傍晚的教堂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穿黑大衣的坐在第一排,虔誠地垂著頭,他的禮帽邊緣壓得低低的,讓人無法看清臉孔。
小武並未關注對方,只是彎著腰,耐心掃著地上的塵土,間或把歪了的座椅扶好。
外面雨還在下,恰是雨季,這種濕漉漉的江南天氣通常都要延續半個多月。教堂此時的光線,已經非常黯淡了。除了前排坐著的那位和小武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不多時,小武打掃到了前面,他沿著那人所在的排頭,一點點往裡挪。
在經過對方身邊時,他忽然,清楚地聽見了對方的低語:「我是真葡萄樹,我父是栽培的人,凡是屬於不結果的枝子,他就剪去;凡結了果子的,他就修理乾淨,使枝子結更多的果實……」
小武手裡的掃帚陡然停住!他直起身,驚異地瞪著那人,絕不是因為這段福音書,而是因為那聲音!
然後,他就看見那人摘下原本壓得低低的禮帽,衝他淡淡一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小武,能告訴我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