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二的一個春日午後,當雷鈞被同學通知,有人在教學樓平台上等他的時候,他的心裡,慢慢瀰漫上一種惆悵……
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嫵媚的春光,卻有一個年輕女孩子,正等著自己去拒絕她。
站在學校那棵大櫻花樹下,雷鈞猶豫了很久,他不想去打擊這個不太熟的女孩,可是如果不去一趟,就讓人家乾等,又不像他忍心做的事。
週五的午後,教學樓已經沒什麼人了,開學不久的仲春,所有的人都跑出去玩了,附近的大河畔是最佳踏春地點,誰還會守在孤零零的教學樓裡呢?
在心裡組織著拒絕的句子,雷鈞守著點爬上了教學樓的平台,等他走出塔樓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裸著的腳。
再走上前仔細看,那是一個側臥在平台上的少女!
陽光下,少女的牛仔長裙一直遮蓋到小腿,裸露在外的腳踝纖細柔弱,她白生生的腳上什麼也沒穿,旁邊放著一雙淡綠色的運動鞋。
雷鈞愣在那兒!
好像聽見了腳步聲,本來閉著眼睛的女孩睜開眼睛,她看見了雷鈞,「呀」地一聲,慌忙起身!
「啊……對不起。」雷鈞有些慌,「我不知道……」
女孩的臉也有點紅:「……我以為沒人上來,這邊太陽很好。」
雷鈞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吭哧了半天,才說:「呃,對了,你是不是那個……」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卻傳來微弱的女聲:「……對不起。」
雷鈞猛然回過頭,一個女孩正羞澀地站在他身後,從那張不太熟悉的面容來辨認,這個,才是他要找的對象。
穿牛仔裙的女孩一見這情勢,笑起來:「糟糕,成了電燈泡,對不起我這就走。」
她彎下腰,拾起那雙運動鞋,然後光著腳走到塔樓口,伸手攀住鐵梯。
「等一下!」
在她身後,雷鈞忽然脫口而出:「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回頭看看他,有點吃驚:「……你問我麼?」
被她吃驚的表情提醒,雷鈞又看看身邊那位女性,對方臉上已經浮現出古怪的神色。
可他此時已經顧不得這許多,只固執地盯著那女孩:「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微微皺眉,她搖搖頭:「至少,你得尊重一下你的女朋友吧?」
「可她不是……」
雷鈞的話還沒說完,女孩攀援著鐵梯,已經走下去了。
同寢室的男生聽說這件事,都感慨雷鈞這個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大家紛紛替他打聽那女孩的下落。他們足足花了一個禮拜,才找到這個秀骨姍姍的女生。原來她和雷鈞一樣,是特殊培養的學生,只比他低一年,名字叫簡柔。
……
這段軼聞,在後來時常被簡柔拿來打趣雷鈞,她說如果不是當時自己出現,說不定還能成就雷鈞和別人的一段好姻緣。但雷鈞每次都會反駁她說,自己本來就是要去拒絕對方的。
「怎麼?人家不好麼?」簡柔笑瞇瞇地問。
「不是你,那就不行。」雷鈞想了想,「嗯,就是這樣。不是你就不行。」
那時候,倆人正在學校附近的大河畔,牽著手慢慢走著,又是一年春天,河畔桃花燦若紅雲,艷麗動人。
雷鈞望著簡柔腳上那雙淡綠色的運動鞋,他笑起來:「怎麼還穿著這雙鞋?」
「很舒服。」簡柔輕輕踢了一下腳尖,「舊鞋子但是舒服,我喜歡這雙鞋,什麼我都喜歡舊的。」
她的手握在雷鈞的手裡,柔若無骨。
河畔很靜,除了流水聲和鳥鳴,什麼聲音都沒有,像雷鈞那顆除了快樂,別無它物的心。
「一個下午又過去了。」
「嗯,咱們逃了多少課了?」
簡柔笑起來:「再逃課就要掛了。」
「那怕什麼?」雷鈞也笑,「補考也一起去。」
然後,簡柔站住,她回過頭,笑盈盈地望著雷鈞:「結婚吧。」
她的微笑裡有一種動人的溫柔的光閃。
雷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怔了怔。
「和我結婚吧。」
「現在?」
簡柔點點頭:「願意麼?」
雷鈞笑起來:「當然。」
那年他們都還是學生,雖已達到了法定婚齡,但卻不能去辦理結婚手續。於是他們就先去拍了婚紗照,不是多麼昂貴的婚紗店,只是路邊的小店,然後,雷鈞又給簡柔買了個便宜的銀戒指,算是婚姻的憑證。他們是學生,窮得只能買銀戒。
倆人誰都沒有告訴,偷偷搬出去同居,但是最終此事卻被負責人梁所長知道了。
梁所長把他們都找了去,問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瞬,雷鈞有種索性豁出去的決心。
「我們結婚了,所長。」他握住簡柔的手,「我和簡柔已經結婚了。」
就在那時候,雷鈞覺得梁所長的表情,古怪到了極點。
「我們是真心的!」簡柔像所有言情漫畫的女主角那樣竭力分辨,「任何人,都不能分開我們。」
漫長的沉默。
然後,梁所長慢慢走回到辦公桌前,他坐了下來,盯著辦公桌。
「這是個錯誤。」他忽然開口,「你們的結合是個錯誤。」
雷鈞和簡柔的臉色,全都變得很難看!
「可你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早知道我就該把你們分在兩個學校……」梁所長說到這兒,忽然聲音放輕,他搖搖頭,「不,估計就算是那樣,也沒用。」
雷鈞他們,瞠目結舌望著面前這個中年人!
「就這樣吧。」中年人有些頹喪地擺擺手,「以後,好自為之。」
雷鈞畢業之後進了時空平衡處,他有了正式工作,終於可以貸款買房子了。不久,倆人的新家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個女嬰——簡柔生下了一個孩子。
沒有誰來幫他們,他們也不肯要人幫忙,經濟上困窘,夫妻倆擠出錢來撫養孩子,日子過得雖辛苦,卻沒誰有怨言。
雷鈞愛著這樣的簡柔,他愛這個女性並不是因為對方容貌秀美,性格溫和,而是她驚人的獨立。
從相識開始,他從未見過簡柔猶豫不決的樣子。她永遠那麼堅定,挺著胸膛,眼睛裡沒有一絲游移,一切由自己決定、自己選擇,自己來承擔後果。什麼時候,簡柔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該怎麼做,情況即使再壞她也不怨天尤人。
這樣堅強的簡柔,和本性優柔悲觀的雷鈞實在太不相同,然而從第一眼相見,雙方就感覺有某種息息相通之處。像黑暗中兩個小小的亮點,在漫長的孤寂之後終於發現了同伴……這樣的兩個人,最終會慢慢靠攏,這一點都不奇怪。
結婚幾年之後,終於有一次,簡柔告訴雷鈞,梁所長曾經把她單獨找去談話。
「談了什麼?」雷鈞有點好奇。
簡柔的神情,欲言又止,但她終究低聲說:「我這麼告訴你,雷鈞,你可千萬別生氣——梁所長問我,當初是不是你強迫我的。」
雷鈞忽地坐起身!
「看你,真的著急了……」
「我當然著急!他怎麼能那麼說我呢?」
雷鈞非常生氣,他從未想過,梁所長會那樣看待自己……強迫簡柔?那自己豈不成了個強姦犯?
「事情過去那麼久了,我這才敢告訴你。」簡柔低聲說,「我不知道梁所長到底是怎麼想的,或許她害怕女大學生上當受騙?」
她的臉上因困惑泛起很細微的漣漪,但是太細微了,幾乎捕捉不到。
雷鈞哼了一聲:「他怕我花言巧語,對你始亂終棄,我在他心裡原來是個小人。」
簡柔低低笑出聲:「我和他說是我提出結婚的,多了不起!是我向你求婚的。孩子嘛,也是我堅持要的,一切都是我來做主。梁所長他沒話說。」
雷鈞笑了:「偉大的女性。」
他重新躺下。
那是個暖暖的午後,夫妻倆溫存了一會兒,彼此的身體裡,還殘留著大量愉悅溫柔的感受。
簡柔蜷在雷鈞懷裡,雷鈞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有那麼一陣子,倆人誰都沒說話。
「其實所長會吃驚,並不奇怪。」簡柔低聲說,「我可沒想過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傍上系裡的秀才帥哥。」
雷鈞低低地笑:「又不是大款,很值得驕傲麼?」
「雷鈞……」
「嗯?」
「為什麼是我呢?」她忽然輕聲問,「為什麼不是別人?」
「不知道……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他低聲說,「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踏實下來了。」
「踏實?」
「嗯,之前的日子過得輕飄飄的,像風箏似的。看見你了,就好像整個人被拴住了,從此可以不用再飄了。」
「唔,我這麼任性你也喜歡?」簡柔低聲說,「我不喜歡被操控,什麼都得自己做主,這個樣子惹惱了很多人。」
「有什麼不可以?」雷鈞說,「我不覺得你的決定有哪一樣做得不對。」
「唉,那是因為你是個好人……」
「我可沒問過你之前的情史。」雷鈞調侃道,「你也從來沒說過——聽起來,有一套?」
「很有一套呢。」
「嗯嗯,我知道了,屜子裡那東西就是從人家那兒弄來的。」雷鈞故意說,他佯裝生氣,「顏色都舊了,可你還想著他呢。」
簡柔哈哈笑起來!
「那個啊,還真不記得了呢,留著好久了。」簡柔笑道,「到現在,主人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我也不想扔它。」
「……哦,那看來不是初中的小男生,就是高中裡的那些小子們。」雷鈞鬆了口氣,「算了,我不和小孩兒做情敵。」
「不問了?」
「不問了。」
簡柔彎起唇,嘴角像個意猶未盡的逗號,「於是,我的情史夠不夠彪悍?」
「嗯,光是主動求婚這一項,就夠彪悍的。」雷鈞摟住她,「可我喜歡你這樣……」
那個下午的事情,雷鈞全都記得,包括之後嬰兒房傳來蕾蕾微弱的哭聲,一切細節他都記得。他覺得那是他的人生中,最美滿幸福的歲月。
最美滿幸福的歲月只持續了七年。
之後,便是夜夜的孤獨思念,從簡柔離去那一天開始,雷鈞覺得自己又陷入到之前那種孤寒的狀態中了,甚至比那還糟糕,因為他已經知道踏實的滋味了,漫長的搜尋也逐漸變成了某種根植於心的交代,對自己的交代。
如果找不到簡柔,雷鈞覺得自己會遺恨終生。
可是她究竟去了哪裡呢?如果她真的是古人,她又回到何年何月去了?她是否……是去尋找她真正的那個摯愛去了?因為雷鈞後來發現,就在妻子失蹤的同時,她屜子裡那個紅色的繩飾品也不見了。
簡柔……
寧靜如水的夜,雷鈞輾轉反側,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