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四十七歲。
和史書記載的一樣,他看起來瘦小乾枯,甚至不知是天生,還是因為半年的牢獄之災所致。但是一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督師……」
蘇虹一句話脫口,後面的,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小於有點驚訝:「……督師,您沒逃?」
「逃?逃去何處?」袁崇煥不太在意地拂了拂衣袖,「都是大明疆土,牢中和外面一樣。」
蘇虹好歹回過神,她暗自捏了捏拳:「督師,剛、剛才……是否有人來找過您?」
袁崇煥點點頭:「有名壯士剛剛來過。自稱來解救在下,要在下同他一道出天牢,去異邦。」
「那……為何督師依然在此啊?」蘇虹顫聲問。
「去了異邦,袁崇煥就不是袁崇煥了麼?」他笑笑,「離了天牢,大明軍法難道就不存在了麼?」
「督師,你是被冤的!天下人都知道……」蘇虹說到這兒,忽然頓住。
天下人知道袁崇煥是冤,可那是後世,當時的明朝百姓被關外滿族人的反間計哄騙,個個視他為亂臣賊子,甚至對之懷著食其肉寢其皮的恨意。
這時只聽袁崇煥淡淡道:「我大明,沒有在監脫逃的督師。」
蘇虹無語。他們本來是來查看天牢,以防現代人劫獄,如今天牢大開,袁崇煥卻根本不想離開,這倒顯得他們的行為多餘了……
「蘇姐,現在我們怎麼辦?」小於問。
蘇虹沉默片刻,道:「守在這兒,防止許延州再返回劫人。這期間等待消息。一旦那邊得手,就集合收隊。」
「是!」
「另外……」蘇虹轉過身,看看大開的牢門,她欲言又止。
袁崇煥看出了她的意思,他走過來,伸手拽住鐵門,「咯吱吱」將門關上。
「煩請各位,把牢門鎖上。」他在鐵欄裡看著蘇虹和小於,「鑰匙還在鎖眼中,請交還給獄卒。丟了鑰匙,他們也有殺身之禍。」
蘇虹看看小於,後者咬咬牙,上前鎖了牢門,又將鑰匙拔下來,扔在昏迷不醒的獄卒身上。
蘇虹走到牢門前,她的手指握住鐵欄:「……督師,您真的……真的不想逃?」
「為何要逃?又逃去何處?」
蘇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督師!眼下不是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我……我這就替您想辦法!咱們先離了此處!只要您同意,咱們……」
小於聽她話裡有話,他大驚失色:「蘇姐?!你想幹嗎?!」
還沒等蘇虹回答,袁崇煥便輕輕搖頭:「老夫不同意。」
蘇虹啞口無言。
袁崇煥又仔細看看她,卻面帶疑惑:「你這位公公,是東廠的,還是西廠的?以前老夫未曾謀面……」
蘇虹一怔,她低頭從懷裡掏出面巾紙,輕輕擦拭掉臉上的化妝粉,這才抬起臉,又笑了笑:「督師,我不是太監。」
袁崇煥盯著她,火把光芒的映照下,蘇虹五官眉眼的女兒之態逐漸顯露出來。再加上她刻意掩飾的柔細嗓音終於暴露,仔細一看,分明是個女性。
「……原來是位姑娘。」袁崇煥的聲音聽起來很驚奇,「恕老夫眼拙。」
「我一開始,也沒認出督師來呢。」蘇虹笑笑,「和畫上畫得不一樣。」
「何處看到我的畫像?」
「呃,這……」
蘇虹欲言又止,袁崇煥倒是笑了笑:「後世將老夫畫成了什麼樣子?莫非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
小於他們大驚!
「督師,督師怎……怎知後世的事情?」
他伸手指指蘇虹他們:「你們幾位不就是後世來的?剛才那位壯士就是這麼說的。」
「我靠!」小於低低罵了一句,「許延州怎麼那麼輕易就暴露了身份?」
「他大概也沒辦法。」蘇虹道,「不和督師說實話,督師不會信他。」
她說完,又看看牢裡的袁崇煥:「督師,您信了他的話了?」
「原本是不信,但我見他三尺之外抬手取人性命,疾如閃電,竟似鬼魅……」袁崇煥想了想,搖搖頭,「老夫在軍中多年,從未見過如此身手,但他說他並未取人性命,只是讓他們昏過去——這不更是匪夷所思麼?」
「他的確沒有傷獄卒性命。」蘇虹說,「我等剛剛查看過,都還活著。」
「你們是……一路的?」
「是一處來的,但不是同夥。」蘇虹想了想,「勉強來說我們是官,他是賊。雖不太恰當,大致如此吧。」
袁崇煥點了點頭:「想必你們是尋著他的蹤跡到此的?」
「是。所以起初我們擔心他……呃,他會擄走督師。」
袁崇煥大笑:「擄走老夫?」
「督師,您為何不肯跟他走?」
「一走了之,崇煥豈不坐實了通敵之罪?」袁崇煥淡淡地說,「苟且偷生於異鄉,非我所想。」
「那……您的打算是?」
「老夫無任何打算,也不覺得應該有什麼多餘的打算。」他看看蘇虹,卻歎了口氣,「原本是想通了的,你們一來,老夫倒是生了一肚子疑團。現在成了死而不明。那壯士說他不是大明的人,又講了一番不知所云的話,還給老夫看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但你們怎可能……怎可能從後世而來?」
蘇虹深深吸了口氣,她挨著牢門在泥地裡坐下,盤起腿:「督師,既然您不肯逃,眼下又暫時無事,有什麼疑問,就儘管問我吧。這也是我唯一能為您做的事。」
小於在旁大驚:「蘇姐!這不行!……」
「什麼不行?」蘇虹回身怒目而視,「他明天就死了!知道或者不知道,對歷史又能有多大改變?」
「可是按照規定……」
蘇虹平了平喘息,淡淡道:「小於,許延州已經破壞了很多東西,他給出的信息已經打亂了袁崇煥原始的心理狀態,如果讓他這麼糊里糊塗去死,天知道明日行刑會出什麼事兒,我們得做點補救。」
小於聽她這麼說,便不再阻攔。
「真的問得麼?」袁崇煥瞧著蘇虹。
蘇虹苦笑:「我撿我能回答的給您解答。」
袁崇煥沉吟片刻,道:「那好,剛剛那壯士說,滿朝文武沒一個忠心的,這話我卻不信。姑娘,你知道老夫死後,遼東鐵騎會落在誰手中?」
「在祖大壽的手上。」蘇虹道,「最近的消息,他收復了已失的永平、遵化。」
「是麼?!」袁崇煥面露喜色,「那後來呢?」
「後來……」蘇虹一臉苦澀,「他……結局不好。」
「怎麼?戰死了?」
「……降清了。」蘇虹低聲道,「督師,祖大壽……降清了。」
漫長的沉默,袁崇煥的手指死死抓住鐵欄。
「原來是這樣。」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滿懷苦澀,「去了一個祖大壽,也還有別人——洪承疇如何?」
「……也降清了。」
袁崇煥臉色大變!鐵欄發出咯咯輕響!
「怎會全都降了清?!皇太極他……」
「皇太極用盡手段,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人心不堅。」
又一陣死寂,在一旁的小於覺得呼吸都不暢快了。
過了一會兒,袁崇煥微微歎道:「我聽聞,祖大壽有一甥,今年十八。都說他驍勇善戰,少年時便勇猛救父,忠心可嘉。雖然他舅父降清,可這孩子……」
「督師,您說的可是吳三桂?」
「正是。他又如何?」
蘇虹的表情,似哭似笑:「……十多年後,正是此人洞開山海關,引得清兵入關——督師,求您問點別的吧。」
袁崇煥閉上眼睛,半晌,又睜開。
「還有誰?」
「督師,這……」
「還有誰降清?!」
「……」
「說!」
蘇虹只得低頭道:「……尚可喜,耿精忠,施琅,孔有德,李永芳,馬光遠。」她說到這兒,搖搖頭,「督師,數不完哪。」
小於擔心地看著袁崇煥,他覺得對方的臉色已近似死灰。
「……就、就沒有不降的?」他的聲音發顫。
「有!肯定有的!」蘇虹忽地站起身,她手抓鐵欄,「史可法!夏完淳!孫承宗!還有您部下的何可綱,對了……左良玉也沒降。」
「老夫知道左良玉他們,但是前面二人……」
「如今他們還年輕,沒出頭,不知名。」蘇虹道,「督師啊,就算最後降清的那些,如今……也都還忠心耿耿,沒生過一絲投降的念頭呢。」
一句話驚醒夢中人,袁崇煥慢慢點頭:「如今,他們還是大明的臣子。」
「督師,您憑一己之力是不能扭轉乾坤的。到了如今您還惦記著這些?」蘇虹勸慰道,「大明朝爛成了這樣,就算再多十個督師也救不回來。」
「姑娘,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大明朝……還有多少年?」袁崇煥的神色有些惴惴,「剛剛那位壯士竟……竟說,剩不了幾年了,還說什麼後頭就是韃子的天下。」
「這個爛舌頭的許延州!」蘇虹暗自咬牙,她又深深歎了口氣:「督師,您是問,如今這位天子還有多少年好活?」
袁崇煥顫聲問,「莫非……他是末代之君?!」
「正是。」
接下來,又是悶得人簡直要窒息的沉默,時間稍一長,沉默生出又長又細的疼痛,恰如黑暗中悄然探頭的豆芽。
然後,蘇虹聽見袁崇煥幹幹的聲音:「……到底還有多少年?」
「十四年。」蘇虹答。
「是……韃子?」
「是李自成。」蘇虹解釋,「就是『闖逆』。李自成大軍攻進了京城,咱們的聖上……就是這位崇禎皇帝,手刃公主嬪妃,後在煤山自縊身死。再之後,福王之子朱由崧於南京即位,史稱南明,也只延續了十多年。」
「竟不是滿人,陛下他……」
「督師呀,」蘇虹見袁崇煥傷感,慌忙道,「今日他冤殺督師,來日他自縊身死,焉知不是輪迴報應?」
「這麼說來,當日我冤殺毛文龍,也應在今日了?」
蘇虹和小於相對無語。
牢房裡,寂靜無聲,只聽火把「嗶嗶剝剝」的聲音。
然後,他們就聽見袁崇煥,用沉重的調子念了兩句詩:
「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
蘇虹將接下來的兩句念了出來:「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
她念到這兒,看看袁崇煥,「督師,您自己說榮華如莊夢,大明朝也合該有末世一劫,滿人兵精將良,皇太極又有作為……」
「姑娘莫非是為滿人說話來了?」袁崇煥聲音涼涼地問。
蘇虹一愣,苦笑:「我為滿人說什麼話?就算開頭幾位君主再有作為,也挽救不了它大清朝的末路——督師,那是最後一茬皇帝了。」
「什麼最後一茬?」袁崇煥一時未聽清。
「李闖進京城沒幾個月便被趕了出去,皇位沒坐穩哪,您倒是不用太操心他。」蘇虹聳聳肩,「接下來的大清,延綿三百年,最後還不是滅了?」
「滅了?」袁崇煥聽見敵人的壞消息,似乎來了精神,「是誰為我大明復國?」
「沒誰為大明復國,督師。」
氣氛古怪起來,小於拽了拽蘇虹的袖子,示意她小心說話。
「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蘇虹用溫柔輕渺的,好像催眠一樣的調子說,「再過個幾百年,這世上便沒了皇帝。沒了大明,也沒大清,什麼都沒了。吾等過來的那個後世就是那樣。」
「沒有皇上?!」
「沒有皇上,沒有后妃和朝臣,誰也不必效忠誰,不必跪地叩拜誰。人讀明史,如讀唐史宋史。世道最終變成了那樣,督師。」
「……蘇姐!你和他說這些幹什麼?他會糊塗的!」小於低聲埋怨。
「他不會糊塗,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一定比什麼時候都更清醒。真受不了這些他就不是袁崇煥!」蘇虹堅決地說完,又扭頭看著袁崇煥,「袁大督師啊,世事難料,您簡直想不到天下會成什麼樣子,可就算您想不到,它也照樣發生了。您控制不了,誰也控制不了,世道的變化,不歸人控制,咱們都只是小小的人,不是神——您……明白了麼?」
她的這番話,對袁崇煥而言,無異於當頭棒喝!
過了好半天,長久得好像一個世紀那麼久,袁崇煥終於緩緩點頭。
「……佛經有云: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老夫之前總想不明白,如何被割截身體時,依然能無我相,當時只道佛法無邊,非常人所想……。」
蘇虹知道,袁崇煥說的是《金剛經》裡的故事。
佛祖前世做忍辱仙人時,於修行路上被暴君歌利王用污名所囚,身軀被以關節為點,一段段切開。但因為他是被冤的,所以最終軀體又合攏復生。
蘇虹心裡一動!割截身體……這不正和明日袁崇煥將要受的酷刑差不多麼?
「可如今聽姑娘這麼一說,老夫卻懂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神色,他看起來,又迷惘,又安詳,「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老夫日日所思所想的,也不過是明日一劫。之所以會去『想』,是因為,心有住。」
蘇虹和小於全都訝然!
「督師,如何能無所住心?」蘇虹小心翼翼地問。
「心本為空,何來所住?」袁崇煥回答,剛剛一秒鐘之前他臉上的迷惘,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幾乎是在打禪機了。
然而誰都看得出,不知何故,袁崇煥的心理狀況在短時期內,突然發生了驚人的巨變!
但蘇虹尚陷在不解之中,她低頭想了想,又道:「其實,督師您有所不知,吳三桂、洪承疇之流,雖得以長壽,卻為後人所不齒,進了貳臣史冊;相反,後世幾百年來,一直有人為您守墓,世人皆知您是大英雄,真國士。連小兒郎都記得您的功績。」
「記得我的功績?明明是勸我放下,姑娘你自己卻放不下了?」袁崇煥忽然笑了笑,「袁崇煥、洪承疇,此間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
蘇虹驚訝極了!
她怔怔望著袁崇煥,良久,才艱難道:「是。法猶如此,何況名、相?恭喜督師,證得大道。」
她的笑容,又悲哀,又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