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雙輪馬車在一匹銀灰色的高頭大馬的拖拽之下,輕盈地在山道之上飛馳著。
卜哥很喜歡這種刺激的感覺,他的這輛馬車車輪比普通馬車大得多,所以根本不在乎路上的障礙物和溝壑,車身又窄,只要馬能夠過去的地方,馬車同樣也能夠過去。
雖然不像騎馬那樣,遇到一人高的灌木或者幾米寬的懸崖,也可以一躍而過,但大多數騎馬能夠去的地方,這輛馬車都可以到達,而且比騎馬要舒服許多。
他並不是單人獨行,托爾正騎著馬跟在後面。
雖然從來沒有遇到過土匪,不過卜哥相信安德魯不會信口胡說。小鎮附近確實有土匪,所以他到哪裡都會帶上托爾作為保鏢。
托爾的那身肌肉不是假的,以前在巡迴劇團的時候,地痞流氓之類的角色,大多是被他打發走的,這個傢伙一個人可以對付五六個流氓。自從成了名義上的騎士侍從之後,他一直拚命地練習劍技。
巡迴劇團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托爾的理想就是能夠成為一個軍官,現在所有的人裡面,他離自己的理想最近。
一路行來,兩個人一直在東張西望,時而指指點點。
「那個地方怎麼樣?」托爾指著遠處的一片海灣。
卜哥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他要找一塊適合建造房子的土地,四周的環境要優美,必須符合那天誇口說過的話,地方要夠大,還要足夠安全。
他從來沒有打算在那個山坡上造房子和當地人住在一起,他和他身邊的人實在有太多的秘密了,所以離其他人越遠越好。
「那裡地勢太低了,海水會湧上來的。」卜哥隨口否定了托爾的建議。
「怎麼可能?水漲不了那麼高。」托爾有些固執己見,他很喜歡那片海灣的景色。
「仔細想想看,那些世世代代住在這裡的家族為什麼要把房子建造在山坡上,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卜哥說道:「快點走吧,到前面去看看,在中午之前,我們必須到那座要塞。」
兩個人並不是專程為了找一塊造房子的土地而來,前幾天擺平了斯賓塞老頭,今天要對付另外一個麻煩——駐紮在小鎮附近的兵營。
那兩個執事確實本領非凡,這麼短的時間他們已經將兵營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甚至比密偵處的資料還要詳細。
正像他們當初猜測的那樣,被派駐在這裡的人也是不得志的倒霉蛋。
為首的是一個叫莫姆的軍官,被扔在這裡已經十年了,兩年前曾經申請過調離,但是上面的回應卻是將他升為一等士官。就連卜哥也看得出,這種晉陞只是一種安慰。
按照兩位執事的猜測,這位莫姆上尉之所以受到冷遇,是因為上面的人知道他參與走私。要塞裡面的人從軍官到士兵,全都參與走私,而且是直接走私,他們甚至有一條屬於自己的船。
這和芭瓦德維伯爵的做法完全不同,伯爵只是收購那些走私來的貨物,並不直接參與這種違法的事情。他賺取的是走私貨進入市場之後的差價,而不是貨物從海外進入法克的差價。
從小鎮到要塞有七公里左右,山路很不好走,兩個人又不是一心一意趕路,所以短短的七公里路程,用了兩個小時才走完。
要塞建造在海灣凸出的部位,這裡是一片數十米高的山崖,緊靠大海的這邊壁立陡峭,是天然的護牆,只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從後面通向要塞。
遠遠地看著要塞,卜哥眼睛一亮,這正是他需要的土地,作為海灣的突出部,這裡的景色極佳,山崖上面的地方也夠大,而且只有一條路能夠上下,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
只可惜,不可能將這裡的士兵趕走,更不可能把要塞拆了。
小路的盡頭有士兵把守著,卜哥舉起自己的佩劍,那兩個士兵看到佩劍的樣子,其中一個連忙朝著要塞跑了過去。幾分鐘之後,一個滿臉落腮鬍子穿著白色制服的士官走了出來。
白色是一等士官制服的顏色,所以這個人肯定就是這個要塞的最高長官莫姆。
此刻莫姆是一臉鬱悶,對於附近的小鎮換了一個新鎮長的事情,他略有耳聞。老鎮長的兒子小斯賓塞曾經來找過他,請他幫忙給新鎮長一些顏色看看。
一切都已經商量好了,沒有想到幾天前,小鎮上傳來一個讓所有人感到震驚的消息,新來的鎮長擁有驚人的頭銜和嚇人的背景。
他原本還不敢肯定消息的正確性,原本還想讓一個士兵到小鎮上打探一下,沒有想到值班的士兵告訴他,外面來了個護衛騎士。
莫姆心中暗罵:「這些大人物家的崽子,沒事幹什麼來找他的麻煩?」
走到門口,看了一眼掛在卜哥腰際的佩劍,莫姆雖然心裡很不情願,卻不得不敬禮致意。軍隊裡面有兩條等級的鴻溝,一條劃分在士兵和士官之間,另外一條劃分在士官和騎士之間。
「您有什麼吩咐?」莫姆挺胸問道,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面對長官的感覺了。
「我帶來了國王陛下的一封信。」卜哥說道,他完全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莫姆心裡暗罵了一句「狗屎」,不過臉上絲毫不敢流露出不滿的神情。
將卜哥迎進了要塞,莫姆讓士兵把另外三個士官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四個人排成一排。
「人都到齊了嗎?」卜哥板著臉問道。對這些軍官,他並不打算費太多心思,一壓,一手拉攏,絕對足夠了。
「是的,閣下。」莫姆回答道。
卜哥從上衣口袋裡面掏出一份信,遞到莫姆眼前:「你自己念吧。」
打開信,這位一等士官只看了一眼,心底立刻一陣冰涼。信上的第一句話是「六月三日狂歡節當天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朕險些被刺……」
莫姆的手都有些抖了,等到他將信念出來,辦公室裡面的另外三位士官,頓時也變了臉色。
看到四個人誠惶誠恐的樣子,卜哥暗自好笑。
信確實是真的,上面有宮廷簽發處的印章,還有國王的簽名,卻不是發給這四個人的。
這封信是狂歡節那天,國王陛下遇刺之後,盛怒之下發給護衛首都魯普奈爾的各個兵團的,從禁衛軍到衛戍兵團,每一個兵團的最高軍事長官全都拿到了一封。這種信在宮廷簽發處多得是,以芭瓦德維伯爵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就拿到了一封。
當初發這些信的時候,有資格接到信的至少是一個兵團的團長,這種一百多人的要塞別說看到,就連聽都沒有聽說過這封信。
念完信,四個人的心裡全都七上八下的,雖然有那麼一絲懷疑,不過更多的卻是恐懼。這四個人心裡的想法,和斯賓塞一家知道了卜哥有護衛騎士頭銜時的想法差不多——上面將一個護衛騎士派到這裡來當鎮長,肯定有特殊的理由。
和斯賓塞一家比起來,看過這封申斥信的四位士官,心中的猜想要更進一步。也正是因為知道的更多,所以他們更感到害怕。
卜哥到這裡來就是專程為了送這封信,他要等到這幾個軍官核實了信件的真實性之後,再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在要塞裡面蹭了一頓午餐之後,他帶著托爾繼續沿著海灣隨意亂轉。
他能夠這樣輕鬆,那四個軍官卻輕鬆不起來。四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證實這封信的真偽,然後再證實新鎮長的護衛騎士身份。想要證實這些並不困難,要塞離首都魯普奈爾很近,騎馬跑一趟只需要一個多小時。
為了避免出錯,四個人商量了一下之後,留下一個人看著要塞,莫姆帶著另外兩個人直奔首都魯普奈爾。
趕到魯普奈爾,莫姆不敢到宮廷簽發處詢問信件的真偽,以他的身份根本就沒有資格見到宮廷簽發處的人。他只能前往統帥部,統帥部有個檔案處,所有下發到各軍團的信件和命令,最後都要發還檔案處歸檔。
只要這封信能夠歸檔,就說明信沒有問題。
讓兩個部下去教會查護衛騎士的卷宗,莫姆獨自一個人走進統帥部。
統帥部又稱作紅龍宮,建造於都邑王朝時代,是一幢十米高六十多米長的磚砌宮殿,遠比密偵處總部要氣派許多。
和密偵處總部那殺機暗伏的風格不同,統帥部的特徵是戒備森嚴,門口站著雙崗,裡面同樣是五步一崗三步一哨。
莫姆的級別剛剛夠前往檔案處。
小心翼翼地將那份措辭嚴厲的信遞上去,莫姆心中忐忑地在一旁等著。
這裡是一個狹長的大廳,中間橫著一張高及胸口的長桌,長桌的裡面有七八個負責管理檔案的軍官正忙碌著。南邊的戰爭剛剛結束,統帥部需要歸檔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接待莫姆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軍官,拿過信之後他到裡面去查了一下,發現確實有這種信件的記錄。不過這種申斥信屬於用不著歸檔的文件,明白這一點之後,年輕的軍官沒有多想,隨手就將申斥信扔進了等待銷毀的文件之中。
這個軍官也沒有向莫姆多做解釋。軍隊的習慣就是用不著解釋,只要服從命令就可以了。正因為如此莫姆也不敢多問,一直等在外面的他看到管檔案的軍官把申斥信收了進去,臉色立刻為之一變。
毫無疑問,信是真的。
莫姆當然不會想到,這種信很多人都收到過,收到信的人根本沒有將這當作一回事,對於他這樣的小人物來說,沒有資格接觸到這一層次的消息,所以此刻的他確信,這封信表達的正是陛下對他的怒意。
從統帥部出來,這位一等士官的心始終懸在半空。
等他到了商量好的會合地點,看到那兩個去查護衛騎士卷宗的部下,惶恐不安地在那裡走來走去的時候,直覺告訴他還有更壞的消息正等待著他。
雖然莫姆已經有了迎接壞消息的心理準備,但是當他看到兩個部下將他拉到旁邊一條陰暗的小巷裡面,其中一個還站立在巷口四處張望,一副放風的樣子的時候,他預感到自己惹上大麻煩了。
「長官,我們剛剛去過教會騎士團總部,看過放在那裡的花名冊,上面確實有那位甹浦男爵的名字,但是沒有看到他的卷宗。」另外一個部下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道。
「這怎麼可能?護衛騎士的卷宗是公開的。」莫姆叫了起來。
「在法克,有一個地方可以讓那份卷宗封閉起來。」那個部下說道,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密偵處。」
莫姆只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炸開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是想到和確認完全是兩回事。
過了好一會兒,莫姆突然間神色一振,驚嚇多了之後,人有的時候會變得麻木。
他走出小巷,朝著兩邊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注意這邊,才說道:「對於這件事情,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兩個人沒有去過教會騎士團,我也沒有去過統帥部,今天我們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要塞。」
他回頭看了兩個部下一眼,又加了一句:「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是的,長官。」那兩個部下的反應非常快。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只能當作不知道。
來的時候三個人是快馬加鞭,回去的時候三匹馬就像是踱步一般。
一路上,三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們有很多事情需要好好想一下。
一直到快要經過山口的時候,莫姆突然間拉住了馬。
「你們兩個人回要塞,我必須先去拜會那位大人。」莫姆說道。
卜哥和托爾早已經回到了旅店,跑了一整天的結果還算讓人滿意,在離小鎮一公里的海邊,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地方。
那是一塊臨海的台地,高出海面十幾米,三面是陡坡只有一面是平地,雖然地勢沒有那座要塞險要,卻也只需要建造一道不太長的圍牆,就可以讓別人進不來。
既然找到了建造房子的地方,卜哥一回到旅店,就把自己關進房間裡。
房間桌上放著一個用木棍和黏土製成的模型。那是一幢房子,一幢外形有點像是壓扁了的金字塔,結構非常簡單的雙層建築物。
這並不是卜哥的設計,而是他按照一本書製作出來的模型,製作這東西花了整整兩天時間。
那是一本關於建築藝術和美學的書。書是伯爵送給他的,寫書的是伯爵的那位赫赫有名的先祖,這位連伯爵也敬佩不已的先生是個天才,對政治、經濟、文學、繪畫、音樂乃至建築等,無一不精。
在書的封面後側寫著兩行字。
一行是:用最少的代價得到最多。
另外一行是:讓別人看到你想要讓別人看的東西。
毫無疑問,這就是那位天才對於建築和美學的理解。
書很厚,大多數內容都是卜哥無法理解的,不過他並不在意,他關心的是書裡的那些插圖。
芭瓦德維伯爵的那位祖先畫了許多插圖,全都是他作為範例而畫的,每一個章節都有。有門的插圖,有窗的插圖,就連那些看不見的內部構造的插圖也有很多。
用這些插圖拼湊出一幢別墅,並不是什麼難題。卜哥需要做的只是選擇,而此刻他能夠選擇的餘地並不大,因為他的手頭根本沒有多少閒錢。
所以他製作的這個模型,是書裡面結構最簡單,造價最便宜的一個建築物。
莫姆的拜訪有些出乎卜哥的預料,在兩位執事和他的猜測之中,這位一等士官應該會在一兩天之內前來拜訪他,現在才過了幾個小時,實在也太快了一些。
因為房間有限,帶的人卻又太多,所以卜哥只有一個房間,這既是他的書房也是他的臥室。
隨著一聲卜哥吩咐,莫姆被托爾帶了進來。卜哥仍舊自顧自地擺弄著那個模型,他看上去像是在考慮需要增添些什麼。
完全無視於莫姆的到來,把這位一等士官晾在一邊整整一刻鐘之後,卜哥才不緊不慢地問道:「這是我打算建造的房子,是我花了兩天時間親手製作的,還算不錯吧。」
莫姆並不是建築師也不是建築評審專家,對於這種話題根本就沒有辦法回答,只能夠敷衍道:「非常妙,這是我所看到過的最為獨特的建築。」
他又怕卜哥認為他在敷衍,所以仔細看了一眼,又加了一句:「有點像是我們的要塞。」
「你的觀察很仔細。」卜哥說道,他從那本書上找到的這個範例,確實是從建造簡易要塞的辦法之中變化而來。
「我以前從歷史書上看到,千年帝國時代的軍人除了擅長戰鬥之外,同樣也擅長土木工程,他們打到哪裡,就把城堡建造到哪裡,有這麼一回事嗎?」卜哥問道。
「是的。」莫姆說道:「這種傳統一直延續至今,在士官學校裡,土木工程是必然會有的科目。」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桌子上那個簡陋的模型。
莫姆多少已經有些猜到,這位新鎮長想要幹什麼了。他聽說過這位新鎮長剛剛到達這裡第一天的那些傳聞,也知道這位對小鎮的評價,還有這位計劃建造一座「能夠看得過去」的別墅的想法。
「你在這裡待的時間很長,對這個小鎮,你有什麼看法?」卜哥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他並不打算現在請一等士官幫忙,他不想欠這位一等士官人情,反而希望這位一等士官欠他的人情。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要塞,很少來這裡。」莫姆並不想正面回答問題。他對鎮上的情況瞭若指掌,深知其中內幕之複雜,不是他這樣一個小軍官所能夠捲入。何況他自己身上也不乾淨,私底下的那些走私生意一旦被揭發出來,絕對是個大麻煩。
「放心,我不打算多管閒事,上面的人對有些事情其實一直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卜哥知道這位一等士官在猶豫些什麼:「我身邊跟著一群小姐,她們是賽拉瓦爾人,她們告訴了我很多前線的事情,如果上面想要追究前線的暴行的話,恐怕七成以上的士官不但得不到嘉獎,反而會獲罪。」
這番話是執事凱斯教他的,打壓過之後需要稍微安撫一下,特別是不能夠觸動這些人真正的利益所在。必須讓對方安心,然後才能夠設法收買。
果然,莫姆的神情變得自然了許多。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被派到這個狗屎地方來嗎?」卜哥順口罵了一句,這樣說是為了讓眼前這位一等士官將他當作自己人,這位一等士官也是在這裡待膩了,想要調動卻不可得的人物。
莫姆不敢回答,雖然他已經知道了答案,卻一心一意裝傻,要不然,他就得解釋猜測的原因和消息的來源。
「狂歡節那天發生的事情想必已經傳到了這裡。」卜哥看了那位一等士官一眼,後者連忙點了點頭。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卜哥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那天有一個人從旁邊跳出來,替陛下擋了一擊?」
這一次莫姆搖了搖頭,傳聞到了這裡已經沒有那麼多細節了,更何況他們對此也不感興趣。
「那個人是我的表兄,他是刺殺事件之中唯一一個被害的貴族,我現在就是繼承了他的爵位,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查一下。」卜哥終於切入主題。
莫姆當然不會不相信,而且此刻他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將前後的事情都串在一起了。
在狂歡節當天某位腦子壞了的男爵,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陛下的平安,然後這位男爵的表弟得到了所有的好處,不但受到陛下的青睞,擁有了護衛騎士的頭銜,更被私下授予某些特權。
他被調到這裡來,明著是當鎮長,暗地裡肯定是調查刺殺案件,很顯然刺殺案和這個小鎮有關,十有八九刺客是從這裡溜進法克王國的。
雖然自認為已經明白了一切,不過莫姆仍舊不知道,這位新鎮長為什麼來找他。他確信,新鎮長中午的拜訪,絕對不只是為了拿一封申斥信給他。而且上面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給這位新鎮長弄一個護衛騎士的頭銜,授予這個頭銜十有八九是為了能夠調用軍隊。
「您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地方嗎?」莫姆問道,此刻他主動地將自己擺在了下屬的位置上面。
「我們有的是合作的機會。」卜哥說道,突然間他想起芭瓦德維伯爵的那些手段,伯爵從來不讓人白做事。
稍微想了想之後,卜哥說道:「我知道沒有人喜歡白白幫忙,我也很少讓人免費替我工作。」
莫姆有些糊塗了,他不知道新鎮長是什麼意思。
卜哥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這位一等士官坐下來說話,接下去他要用到安撫的手段了。
「我知道你們私底下有一些買賣,賺取一筆辛苦錢。」卜哥看到莫姆試圖要解釋,連忙揚手阻止,並且繼續說道:「我並不打算管這種閒事,我只是打算給你一點好處,據我所知,你們在做買賣方面其實是外行,你們並不知道什麼東西賺錢,什麼東西更容易賣得出去。」
莫姆有些疑惑,不過他絕對不打算承認自己沒有能力:「我們對您所說的這些,還是有所瞭解的,我的軍需官拉貝是個非常精明的人。」
「呵呵。」卜哥輕笑了起來:「精明嗎?我在繼承爵位之前,替芭瓦德維伯爵工作,負責的是金銀交易和貨幣的管理,如果你的軍需官真的是個精明的商人,他肯定應該認識我。」
莫姆閉嘴了,芭瓦德維家族在法克擁有著財神世家的稱謂,在替芭瓦德維家族服務的人面前談論商業貿易,差不多和班門弄斧是同樣的意思。
「我可以幫你弄到外國輸入商品的對價表、庫存和需求量,你可以問一下那位精明的軍需官,他要不要這些東西,從其他地方能不能弄到。」
卜哥開始拋誘餌了。
「我想,我沒有必要詢問什麼人。」莫姆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無法承受這種誘惑:「您需要我做些什麼?」
卜哥知道自己已經捕獲了一條不小的魚。
「現在沒有什麼公事,不過我想請你幫我辦一件私事,這個鬼地方連一幢像樣的房子都沒有。所以我打算自己造一幢別墅。」
卜哥指了指桌子上的模型。
莫姆既然已經上了卜哥的船,也就沒有原來的倨傲,同樣也沒有剛才那種距離感。他忝著臉笑了笑,然後用委婉的語氣說道:「您如果需要一幢看得過去的別墅,完全可以包在我的身上,用不著您花一個錢,我幫您找首都魯普奈爾最有名的建築師,用最好的材料造別墅。」
對於莫姆的投誠,卜哥非常滿意,不過莫姆的心意他卻不敢接受,讓莫姆幫一點忙沒有問題,但是直接拿好處的話,將來會有大麻煩。
拒絕倒是非常容易,卜哥神秘地說道:「聽說過「智慧之星」嗎?」
「當然。」莫姆肅然地說道:「那是法克最偉大的天才,對了……」
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智慧之星是芭瓦德維伯爵的先祖,芭瓦德維家族就是他開創的。」
看到一等士官肅然的神情,卜哥的心中暗自歎息,什麼時候他也能夠達到這樣的程度,只說出外號都能夠讓人如此敬仰。
拉開桌子的抽屜,把那本厚厚的書拿了出來,卜哥指了指底下的書名:「我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不過模型是按照書裡的設計做的,寫這本書的正是那位智慧之星。
「這本書一直被芭瓦德維伯爵家族收藏著,可惜芭瓦德維伯爵家族後來沒有再出過藝術家或者建築師,所以這本書的用處不大,伯爵大人將我視若子侄,他把這本書送給了我作為禮物。」
卜哥輕輕撫摸著書的封面歎息了一口氣:「這裡面有智慧之星親手設計的二十五座建築物,但是真正實現的只有五座,其中有兩座毀於戰火……」
這番話讓莫姆也變得黯然,他雖然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作為法克人的他,對法克王國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偉大的天才,同樣感到驕傲和自豪。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站起來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說道:「非常感謝閣下,能夠讓我有如此的榮幸參與這件事情。」
看到莫姆一本正經的樣子,卜哥差一點笑出來。他確實沒有想到,芭瓦德維伯爵那位祖先的名頭那麼好用,唬得眼前這位一等士官連誰幫誰都已經忘了,簡直是標準的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而此刻莫姆也已經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他,反倒更加死心塌地了。
因為他發現,在這個年輕人面前,他自始至終都被壓得無法動彈,幾乎每一步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中。
一開始還可以說是這位的地位太高,憑藉權勢就可以壓制他,但是之後的一連串舉動,對方並不是憑藉權勢壓人,但自己依然沒有反抗的餘地,反而一步步的被牽引著。
什麼叫做高明?這就是。相比之下,斯賓塞一家連屁都不是。跟著這樣的人混,絕對好過和斯賓塞家族合作。
在卜哥將要塞的四個軍官耍得團團轉的這段時間,卜哥身邊的那幾位女士們也在耍弄著一群蒼蠅般的貴族青年。
既然莫姆能夠在幾個小時裡面,跑一趟首都魯普奈爾去調查卜哥的底細,住在這裡的人當然也知道這麼去做。所以他們很早就確認,那幾位小姐是賽拉瓦爾的貴族,其中有兩位小姐還是出身名門。
所以沉靜了一天之後,第三天一早,旅店的門口就排起了長隊,這些渴望能夠引起小姐們注意的先生們,就像是發情的孔雀一般。
只有在節日才會穿的禮服被翻了出來,平時難得佩戴的裝飾品全都被戴在了身上,有不少人還神通廣大地弄來了玫瑰花束,玫瑰花在這個季節可不是常見的東西。
小鎮上唯一的那個裁縫,生意突然間變得好了起來,原本住在這裡的人一年也難得添一件衣服。但是現在,凡是訂做衣服的人,全都一訂就是好幾件,而且極少有討價還價的,價錢給得十足,只是要求能夠盡快趕工,弄得裁縫是又高興又痛苦。
高興的是難得生意這麼好,痛苦的是他這個月別想好好睡覺了。
這些爭著來求愛的孔雀們,早早地就等候在門外,癡心一片地等了好幾個小時,卻哪裡知道小姐們全都躲在房間裡睡懶覺。
巡迴劇團的演員全都是晚上工作,不管是在舞台上表演,還是在陰暗的小房間做另外那種生意,都是在晚上,而且往往工作到後半夜,所以白天很晚才起床。這種時間安排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省掉早餐和午餐。
直到下午兩點左右,女士們才姍姍地從床上爬起來,等到梳洗打扮好之後,已經是三點半了。
可憐那些在門口等候的青年們,等得力氣都沒有了。那硬挺著裝出來的風度,也在幾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之中消磨得乾乾淨淨,連手裡的玫瑰花也因為曬了幾個小時,而有些萎靡不振了。
不過,樓上傳來的鶯鶯燕燕的聲音,讓已經有些筋疲力盡的貴族青年們重新興奮了起來。
他們紛紛尋找門路,讓旅店的夥計和老闆安德魯本人,幫他們送花束和名片上去。當然拜託別人做事是要花費代價的,很快那幾個夥計和安德魯的口袋就叮噹作響起來,那裡面裝滿了銀幣。
「這些花怎麼處理?」安德魯把玫瑰花全都堆在了兩位執事的房間,也只有這裡稍微空一些。其他的房間不是擠滿了人,就是塞滿了行李。
「只要不佔用我們的房間,隨便你怎麼處理都可以。」花白頭髮的凱斯鬱悶地看著那堆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坎妮小姐的聲音:「這些花是送給我們的,處理權在我的手裡。」
「你打算怎麼做?」安德魯隔著門問道。
他並沒有將這位小姐太過放在眼裡,和那兩個執事一樣,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這幾位小姐的底細,只不過他們並不知道年輕的男爵和這幾位小姐原本是一夥的。
在這個團體之中,安德魯及兩個執事和劇團的人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彼此都有些不曾公開的秘密。
說話間,坎妮小姐已經闖了進來。
對這種莽撞的舉動,兩位執事怒目而視:「隨意亂闖別人的房間,可不是一位高貴的女士的行為。」凱斯板著臉訓斥道,他絕對不希望因為這些女人的愚蠢而壞事。
坎妮小姐完全無視老頭的臉色,她逕自翻看著那些玫瑰花,好一會兒才對安德魯說道:「你能幫我弄一個石臼、一些醋、橄欖油,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嗎?這些玫瑰花正好用來製作玫瑰花露和玫瑰花香精。」這位小姐物盡其用的本色再一次顯現出來。
「用來製造香水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這種低劣的香水絕對不是高貴的女士該用的。」凱斯警告道。
「一群剛剛被吞併的國家的女人,在寄人籬下的時候,自己製造一些香水之類的東西,想必是可以理解的。」坎妮反唇相譏,她可不是那種會輕易退縮的女人。
凱斯還想爭執,卻被埃德老頭阻止了。
「先把正事辦了。」
埃德老頭的威望在所有人裡面僅次於卜哥。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應該幹些什麼,計劃早已經印進了他們的腦子。
從樓上下來,兩個執事立刻隱藏起他們對劇團成員的蔑視,他們看上去就像是兩個用了多年的老僕人,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幾位小姐的身邊,卻又保持著「謙卑」的距離。
跟著下樓的除了兩個老執事,還有密特。在法克,秘書往往也代理管家,出門旅行的時候,侍從總是跟隨著主人,而秘書則留在夫人們身邊。
一看到女士們下樓,那些蒼蠅們立刻圍攏過來,一時之間,小小的旅店變得亂哄哄的。
「很抱歉,今天我們有事。」坎妮小姐嘴裡說得客氣,卻看都不看底下的這些蒼蠅一眼。
「不管什麼事情,我們都可以幫忙。」仍舊有一隻蒼蠅跳了出來說道。
「是啊,是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這個小鎮的了。」說這話的是一隻非常臭屁的蒼蠅。
「能夠效勞是我們的榮幸。」自動往漁網上撞的大有人在。
坎妮是什麼人?那是一個石頭裡面都可以壓搾出油水來的女人,看到底下的人這樣熱情高漲,立刻說道:「那好啊,既然要在這個地方住一段時間,我們總希望能夠住得舒服一些,化妝品和香水這類的東西可以到魯普奈爾去買,但是其他的呢?」
「您需要什麼?儘管開口,我認識好幾個很有門路的供應商。」底下立刻有人叫了起來。
小鎮一半是破落貴族,另外一半全都是走私販子。世世代代住在這裡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情,山坡上的每一戶人家都認識一兩個做走私買賣的人,平時也從這些人手裡買一些走私來的廉價貨。
如果是在往日,沒有人會公開談論這種事情,可惜現在,那些貴族青年全都被美色沖昏了頭腦,一個比一個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認識的供應商才是最神通廣大的。
所有這一切都被幾位女士們看在眼裡,看得她們眉開眼笑,曾經為了填飽肚子而品嚐無盡屈辱的她們,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的日子。
「讓你們認識的那些供應商,帶著商品目錄到這裡來,哪一個供應商的東西讓我們滿意的話,我會對請來那個供應商的先生表示感謝。」坎妮小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那些青年們興奮得難以克制。
雖然已經達到目的,幾位小姐卻也沒有丟下等候了幾個小時的愛慕者們,這些女人很擅長控制男人的那套手段,她們知道怎麼牽著男人的鼻子溜躂,讓男人們既無法靠近,又捨不得離開。
貴族的生活是非常悠閒的,同樣也很無聊,他們有的是時間。住在首都魯普奈爾的貴族,可以找到一些娛樂的地方消磨時光,而這些破落貴族子弟,除了打牌就只有閒聊了。
這些青年大多都很有學問,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閱讀是唯一承擔得起的消磨時光的辦法,看的書多了,學問自然會增長起來。
幾位小姐當然不可能和這些貴族青年相比,好在就算是真正的豪門千金,也很少有見識廣博的。她們幾個是劇團演員出身,熟知音律,特別是坎妮和瑞麗,兩個人不但彈的一手好琴,甚至還能夠譜曲,就算是在貴族女孩之中也算是才女了。
在來這裡之前,她們幾個還特意學了一些東西,因為時間緊迫,所以每一個人專門學一個方面,就拿坎妮小姐來說,她學的就是政治和歷史。
幾個人湊在一起,只要話題轉到誰擅長的領域,那個人就會插嘴說上幾句,這樣一來,頗讓那些想要顯示自己知識淵博的貴族青年感到震驚。
當然,話題並非總是控制在那些愛慕者的手裡,幾位小姐也常常會將話題拉到她們事先算計好的地方,她們的話題大多是回憶過去的美妙時光。那子虛烏有的在賽拉瓦爾無憂無慮的生活,從她們的嘴裡吐露出來,讓圍攏在四周的諸位年輕紳士們都感到無地自容。
這幾位小姐編造的身份雖然各有不同,坎妮和瑞麗是名門之後,另外三個人要稍微差一些,不過比起住在這裡的家族,卻要好多了。
那編造出來的家世之中,最差的一個,也是擁有幾千畝的田地、數十個僕傭和兩處莊園的大地主。
雖然越聽越感到無地自容,但是那些貴族青年卻又忍不住想要聽下去,愛慕虛榮的並非只有女人,男人也是如此。就算他們不曾擁有過這種奢華的生活,他們也能夠通過遐想,獲得一種身臨其境的享受,更可以當作是增長見識。
這種見識是任何一本書都不可能詳細描述的,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又沒有名門豪族的朋友,根本無從得知。
正如兩個執事制定的計劃那樣,在不知不覺之中,這些樸素和單純的貴族青年的心中,被播種下了虛榮的種子。幾天前他們在斯賓塞家的舞會上遭受的屈辱,似乎已經忘得乾乾淨淨。
強烈的虛榮和在美人面前的表現欲,使得這些貴族青年辦起事情來非常有效率,傍晚之前,他們認識的「供應商」就拿著貨物清單,來到了小姐們的面前。
對於鎮上的那些走私販子來說,他們賣些什麼絕對是秘密,如果不是看在這些貴族青年的面子上,他們絕對不會把清單拿出來。
收下清單的當然是那兩個「老僕人」,兩個執事將清單大致看了一眼,立刻知道自己的目的確實達到了。安德魯在這裡幹了許多年,所收集到的商品目錄,還不到這些清單的一半,鎮上的走私販子果然不太信任安德魯,真正的好東西根本就不肯拿出來。
為了怕走私販子敷衍他們,兩個執事把這些人叫到了大家的面前,當著眾人的面詢問了一番,當然他們的詢問非常有技巧。
發問的大多是凱斯。老頭總是指著其中的一種貨物,詢問提供清單的走私販子,這東西的具體產地、製造作坊的名稱。
這些做走私買賣的人,並非一味好勇鬥狠的狂徒,他們同樣也是一種商人,所以對買賣方面的問題並不陌生,老頭問的那些大多都能夠回答上來。
能夠回答,差不多已經證明,這些人手上確實有貨,不是在隨意敷衍。
不過老頭仍舊要給這些走私販子一點顏色看看。只要這些走私販子將製造作坊的名稱回答上來,老頭必定要對那家作坊品評一番,從那家作坊的特徵到商品的品質,他全都能夠說上兩句。有的時候,他甚至能夠將那家作坊的歷史細細道來。
這既像是在品評,又像是在講故事,在一旁聽的人,一上來還不覺得怎麼樣,但是越聽到後面,越感到心驚。別說那幾個被請到這裡來的走私販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在一旁聽著的貴族青年們,也目瞪口呆。
再也沒有人敢小看這兩個乾癟老頭。與之相對應的是,眾人對卜哥的身份又再一次地看高了幾分。因為他們從這兩個老僕人的身上,看到了名門豪族的風範。在法克,只有真正的豪族才有資格也有能力,用得起這種「厲害」的僕人。
對於住在這裡的貴族來說,這種「厲害」的僕人只是在傳聞之中聽說過,從來沒有見過,但是他們都知道,培養一個這樣的僕人需要花費多麼大的代價。
這種僕人全都是從六七歲就開始培養,專門花錢讓人給他們上課,成人之後讓他們到各地去管理產業,經過幾十年磨練下來,才有可能得到那麼一兩個。這等僕人每個月的薪水,比他們這些貴族拿到的津貼只多不少。
如果說舞會之上,這些人仍舊還不服氣的話,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敢跳出來挑釁。
在法克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個人的成就遠比不上出身門第來得讓人信服,前線那些打了大勝仗的騎士和軍官,在大多數貴族的眼裡,只是一群擅長殺人的武夫。
這完全是法克王室和高層幾個世紀以來潛移默化的結果。人們不再崇拜英雄,而是對等級和血統俯首貼耳。不過王室和高層也沒有完全否定英雄,只不過傲人的功勳變成了能夠轉化為地位等級的資格罷了。
這一套確實非常成功,自從按照這套來做之後,幾個世紀以來,法克沒有出現過權臣奪政或者軍人奪權之類的事情,王國之穩定和繁榮幾乎可以媲美千年帝國的巔峰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