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祥一家在第二天就搬了出去,來茴原以為他會賴上一段時間,故此都思索好了應對方法,卻沒想到他第一次乾脆利落地帶了老婆女兒搬到郊區的一套老房子裡,據說那房子破得就快要拆了。他落魄到此是來茴沒料到的,處理母親的後事,她還沒來得及去要債,照說,他應該還有些錢的。
剛回到小屋,左鄰右舍的阿姨伯伯就給她解了惑。自從張宗祥在a城工作有了較高收入後,他的老婆花錢便大手大腳起來,每天給高中畢業後輟了學的女兒扔些錢便不管了,自己不分白日黑夜地粘在麻將桌上,輸得精光了才回來。他們的女兒到這年齡是要上大學的,但她讀書從不認真,跟不上同學的進度,高考考了兩百多分,也就不再往上讀了,成日跟些街上一些游手好閒的二流子鬼混。
張宗祥的女兒叫張琳,血緣上算是她親妹妹,但多年來也鮮少接觸,上大學後就沒再見過,那時候張琳剛上初中,還是個寸丁兒大的小孩兒。
家俱都被搬走了,來茴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等謝家逸和徐亞,眼觸及這間住了十幾年,給她許多歡樂的空間,牆壁上了黑,水磨石地板上能看出原本放置傢俱的灰印子,只有一張舊書桌還在原處,她和媽媽合照的玻璃相框也積滿了灰,這個她午夜夢迴時深深想念的房子,再回來,給她的,只有一種物是人非的哀傷,重重地壓迫著她的心。
待不下去了,她想。到家俱城去買些新的家俱填充吧,明天就是除夕了,還不知道有沒有家俱城開著。再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城市,她自己的家,回來後竟然連一張屬於她的床都沒有。
她兩手揣在大衣口袋裡,樓梯間一如既往地逼仄昏暗,走到拐角處,便可以看到樓梯口白蒼蒼的光,幾步踱過那光亮處,她驀然怔住——
「你要出去?」周于謙原本是打算在離開前見她一面,好勸說她事情處理完後回a城,才來了這裡就遇上她,幸而來得巧,否則等她回來,他也趕不上飛機了。
來茴眨了眨不知怎的有些酸痛的眼睛,心湖驟然翻騰起巨浪,實在是令她不可思議,周于謙怎麼會在這裡?她思忖著,然而,詫異卻抵不過見到他的欣喜,險些就投進他懷裡了——也只是險些而已。
「我要出去買些家俱,家裡什麼也沒有了!」揣在口袋的手攥緊了,她習慣性地回答他,卻忘了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周于謙聞言皺起了眉,林秘沒警告那老頭不要動屋裡的東西?他疑惑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哪來的店還開著門?」
「我也不知道,上街去碰碰運氣吧,不然我就只能住酒店了。」來茴先他下了樓梯口的台階,就怕他心血來潮要上樓去看看,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可憐到這地步,這會讓她感到丟臉。
周于謙也沒勉強,只說道:「我初來乍到,還沒去哪裡走走,下午我就回a城了,正好你帶我去轉轉吧。」
下午就回去了?強壓下心頭的失落,她勉強地笑著點頭:「嗯,好,不過這城裡也沒啥可轉悠的,怕你不習慣吧,你看這裡到處都破破爛爛的,要多落後有多落後……」她像是個關不住的話匣子,碎碎地說著,直到周于謙把她的手從口袋裡拉出來握住,又揣進他的大衣口袋裡,才住了嘴。
「我喜歡這裡,很純樸!」他輕聲說。
心忽然安定下來,說那麼多,她其實是怕他瞧她不起,周于謙一輩子都身處繁華的大都市,這種小城市的貧窮落後怕是他聞所未聞的,他跟來這裡,她很是矛盾,女人的虛榮心免不得讓她心裡樂滋滋的,同時,她又自卑得像一個花容月貌的妙齡女子——卻穿著破爛的衣衫,真是給了她赤裸裸的難堪啊。
她想,他不嫌棄就萬幸了,哪知他竟然還說喜歡,管他是不是敷衍的,好歹她的心是落到了實處。
「你不會在這裡買車吧——咦,這是省府的車牌!」來茴指著停在院子中間的奧迪a8說道,真笨,這小城市哪來的車行賣得起這麼高檔的車?
「那邊分公司送來的,你們這兒的計程車真髒——」他見來茴的臉紅了,忙打住話頭,開了車門,準備拉她上車。
「姐!」。
憑空冒出的聲音,讓來茴循聲望去,一個短挑染過的女孩子朝他們走過來,周于謙注意到她和來茴的相貌有兩三分相似,氣質卻是天差地遠,那女孩兒把手抄在牛仔褲口袋裡,穿著黑色的短夾克衫,走近她們後彎下身子,衝來茴問道:「是不是來茴姐?」
來茴已經認出她是誰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張琳,看著那一張有幾分痞氣的臉,眼睛卻是澄亮的,或許誰都不會對一張相似的臉討厭,來茴鑽出車外,答道:「是我!」
「霍霍霍!」不知道是哪裡學來的笑聲,雖然不刺耳,卻也不應該是個女孩子笑出來的,張琳走上前去就勾住來茴的肩,親熱又掩不住興奮地道:「真的是姐姐,我是你妹妹張琳啊!」
來茴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個陌生的親妹妹,況且她也不適應不熟的人對她如此親熱,正苦惱著不知如何是好,周于謙適時的把她拉到懷裡,冷淡地對張琳道:「我們正要出門。」
周于謙調查過張宗祥一家,對張琳的不良名聲也有所耳聞,他下意識地防備著,而來茴則是突然跌到他懷裡不知所措,心跳加快,故此,他們誰都沒注意到張琳眼裡一閃而過的受傷。
「哇哈,好高級的車啊。」張琳陡然空落的手尷尬地摸到車門上,澄亮的眼睛裡儘是艷羨,不一會兒,她看向周于謙,眼裡又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賞,她眼睛笑彎彎地跟來茴道:「這是姐夫嗎?好帥好酷的姐夫!」
「張小姐!」周于謙有些不耐。「我們要走了!」
張琳乾笑幾聲,摸摸自己的金光燦燦的短,仍是笑著,卻笑得有些勉強了。「姐,我剛在街上瞎逛時,聽別人說你回來了,所以就跑來見見你,我們很多年沒見了——霍霍,你們去忙吧,我走了!」
她的手按在頭頂,另一隻手仍是故作帥氣地抄在牛仔褲口袋裡。來茴盯著那張有幾分痞氣卻稚嫩的臉,突然意識到她是自己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心下不忍道:「張琳,我現在要出去買家俱,再晚就來不及了,你看等我買回來佈置好了,再來找我行不?」
張琳笑瞇瞇地猛點頭,又說道:「嗯嗯嗯,明天我來找你!——姐夫,明天見!」她跟周于謙揮揮手,吊兒朗當地走了。
周于謙高興這個麻煩終於肯離開了,手按住來茴的肩要把她推進車裡,來茴卻退開來,關上車門,說道:「我們坐計程車,要開著這車大街小巷地轉,不是故意引人注目?」她衝他笑:「我們坐『很髒』的計程車,或走路,怎麼樣?」
剛剛張琳來怕是已經讓他更加瞧她不起,豁出去了,臉都丟過了,多丟一次也無妨,這小城誰都認識誰,她可不想到哪裡都成為眾目所矚的焦點。
「那走路吧!」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貓腰鑽進那座椅皮都磨破了的計程車,走路也好,多點相處的時間,好說服她。
小城在周于謙眼中是很新鮮的,街上很多裹了頭巾的農民,嘴上銜著短粗的旱煙桿,背著竹編的背蔞,要站在高處,能看到許多花花綠綠的頭,背蔞裡面都是裝的是打細的糯米粉,來茴說這裡的人少有自家買麵粉的,過年過節都是用糯米粉做湯圓。小城真小,整個城區還頂不上a城的一個小鎮,周于謙最好奇的是,這城市幾乎是找不到紅綠燈的,來茴告訴他,這裡私家車少,馬路上沒多少車輛,裝上紅綠燈純屬沒事兒找事兒。
家俱店都關門了,來茴倒是沒受什麼影響,想著大不了明晚還住酒店就好了,不就一個除夕嘛。他們在人潮中又握緊了手,來茴帶他去了民族風俗村看了影子戲,又帶他到古街買了些特產。周于謙愜意地被她拽著四處轉悠,這裡無人認識他,完全沒有壓力,只要跟著他的女人,就有許許多多的新鮮事,新鮮玩意兒。有時候,他會頓下步子,為她理好被風吹亂的頭;有時候,她也停下來,為他繫好大衣的扣子,還小聲說道:這裡冷,別敞著衣著涼。
只是,小城太小了,幾條繁華的街道逛遍也沒用去多少光陰。
吃過午飯,他們回到了小院,等在院裡許久的舅舅見到他們便上前道:「小茴去哪兒了?」
來茴不自在地鬆開周于謙的手,也不敢看他,跟舅舅說道:「我剛想去買些家俱,您怎麼來了?」
她的手一鬆,仍處於興奮中的周于謙如同從高處墜下,胸口陡然痛,礙於有長輩在場,他只好隱忍了,跟她舅舅打招呼:「您好!」
舅舅憨厚地笑著回應:「好好!」他轉頭又跟來茴道:「我來接你回去過節,沒想到是兩個人,都一起回去吧!」他不好意思地跟周于謙道:「我們那地方簡陋,但過節是要在家過的,你說是不?」
周于謙愣了神,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再過一小時,他就該去機場了,容不得他多想,來茴急急地開口道:「舅舅,您誤會了,他待會兒就要回a城了!」
舅舅個性純良,再兼熱情好客,一聽這話,責怪她道:「唔?你看你這孩子,明天就過年了,怎麼能讓人家走呢?不行不行——」他連連擺手,跟周于謙道:「你是大貴人,我們那兒雖然條件差,年夜飯也能做上一大桌,她舅媽的手藝在村子裡出了名的好,你看看,不嫌棄的話就——」
周于謙不知道該如何抉擇,與此同時,他的手機也響了,林秘書打來的,應該是催他回去,他見來茴要開口說什麼,想也不想就拉起她的手,橫她一眼,警告她不許再說話。
接起電話,林秘書剛說了幾個字,周于謙就大聲打斷他道:「什麼?機票弄丟了?……還是我的那張?……現在也訂不到位了?……怎麼會出這種差錯?」他的語氣重了些,臉色也陰沉沉的,好一會兒,他才平靜道:「算了,你老婆在家等著你過除夕,就先回去吧,我再想辦法,對了,保鏢也讓他們回去吧,就這樣。」
他剛掛電話,舅舅就跟來茴說道:「看你不懂事,這讓人家怎麼走?」他樂呵呵地跟周于謙道:「可要你委屈點兒了!」
周于謙忽略來茴疑惑的眼神,也謙和有禮地笑道:「說哪兒的話,應該是我打擾了!」